摘 要:《麗南鎮的美人》是愛爾蘭當代劇作家馬丁·麥克多納的代表作之一,通過講述愛爾蘭鄉間一對母女之間相愛相殺的故事,展現了愛爾蘭社會老齡化過程中家庭贍養矛盾的現實,衰老與贍養的矛盾導致了弒母悲劇的發生。在文學老年學理論關照下,文章以“老年書寫”為切入點,分析該劇的衰老表征及其所反映的愛爾蘭社會養老問題。愛爾蘭社會的老齡化可以追溯到19世紀中期的大饑荒以及由此引起的移民潮、人口銳減、傳統家庭結構解體。該劇也暴露了愛爾蘭社會老齡化過程中的一系列問題,如養老制度不完善、家庭倫理滑坡、老年人缺乏主體性與能動性等。在全球老齡化時代背景下,麥克多納的老年書寫具有重要現實意義,引發人們對老齡化問題及其應對策略的思考,推進積極老齡化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重要途徑。
關鍵詞:《麗南鎮的美人》;馬丁·麥克多納;衰老;文學老年學;老年書寫;積極老齡化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672-1101(2024)04-0043-07
“But Who′ll Look after Me,so?”:Aging Narrative in The Beauty Queen of Leenane
XU Xiaoni
(School of Languages and Media,Anhu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Bengbu,Anhui" 233030,China)
Abstract: A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works of contemporary Irish playwright Martin McDonagh,The Beauty Queen of Leenane tells a story of love and hate between a mother and a daughter in rural Ireland,which reveals the reality of family support contradiction in the aging process of Irish society.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aging and care for the elderly leads to the tragedy of matricide.Under the guidance of literary gerontology theory,this thesis is to analyze the representation of aging in the play and its reflection of the issue of supporting the elderly in Irel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ging narrative.The aging of Irish society 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great famine in the mid-19th century and the resulting wave of emigration,population collapse and the disintegration of traditional family structure.The play also reveals a series of problems in the process of aging in Irish society,such as the imperfect pension system,the decline of family ethics,as well as the lack of subjectivity and initiative of the elderly.Under the background of global aging,McDonagh′s aging narrative is of great practical significance,which makes people think about aging and its solutions.Active aging is one of the most effective ways to the issue.
Key words:The Beauty Queen of Leenane; Martin McDonagh; aging; literary gerontology; aging narrative;active aging
《麗南鎮的美人》(The Beauty Queen of Leenane,1996,以下簡稱《美人》)是愛爾蘭當代劇作家馬丁·麥克多納(Matin McDonagh,1970—)的第一部戲劇,講述了愛爾蘭鄉間一對母女之間相愛相殺的故事。2015年《美人》首登中國戲劇舞臺,隨即贏得觀眾和評論界一致贊嘆。該劇中文譯者胡開奇教授認為這部劇“戲劇結構十分嚴謹”“作者以悲觀寫實的手法深刻揭示了現代社會人性的陰暗面”[1]275。也有研究者對該劇的暴力、病態扭曲的母女關系、愛爾蘭性等主題,以及拼貼、雜糅、黑色幽默等后現代技巧進行了深入細致分析,但鮮有人關注到劇中的老齡問題。可以說,正是母親瑪格年老體衰、女兒莫琳疲于應對導致了母女間沖突的不斷加劇,最終引發弒母悲劇的發生。老齡是該劇戲劇沖突的關鍵,有必要進行深入研究。
20世紀七八十年代,隨著全球老齡化時代的到來,老年問題日益突出,引起人們尤其是作家的廣泛關注,文學中的老年書寫日益增多。老年書寫是以老年人及其生活為主要描寫對象,反映老年人生存狀況和情感世界的作品。隨著研究的深入,文學與老年學相結合催生了文學老年學(literary gerontology)。1990年懷亞特-布朗(Anne M.Wyatt-Brown)宣告“文學老年學成年”[2],此后眾多學者筆耕不輟。伍德沃德(Kathleen Woodward)、古萊特(Margaret Morganroth Gullette)、韋克斯曼(Barbara Frey Waxman)、赫普沃斯(Mike Hepworth)等將文學與心理分析、文化研究、性別研究、社會學等相結合分析文學作品中的老年現象,成果豐碩,使文學老年學得到長足發展。文學作品中的老年形象、對待衰老的態度、衰老與創造力、衰老敘事等成為學者們的研究對象。學者們還特別關注作品中的老年女性,將衰老與女性主義相結合,使文學老年學呈現出交叉研究特點。此外,學者們還將衰老與階級、種族和民族相結合展開研究,使文學老年學更具豐富性和復雜性。文學老年學對衰老與老齡的關注契合本文對老齡問題的探討,因而本文以其為理論依據分析《美人》中的老年書寫。
文學老年學涉及小說、詩歌、戲劇等虛構作品,也包括散文、隨筆、自傳、傳記、回憶錄等非虛構作品。就戲劇與衰老而言,利普斯科姆(Valerie Barnes Lipscomb)為我們指出了三條潛在研究路徑:一是分析以老年人為主角的戲劇及其創作和舞臺表演;二是分析戲劇文本,特別是展現衰老和晚年生活中遇到的問題的文本,這類作品可以引起社會變革;三是對參與表演和戲劇團體的老年人進行更仔細的研究[3]。本文采用第二條路徑,以“老年書寫”為切入點,通過分析瑪格遭遇的性別、種族,尤其是年齡困境,從歷史、社會和文化等方面探究其衰老和贍養矛盾形成的原因,反思該劇所反映的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愛爾蘭社會的養老問題,以期從中得到一些應對老齡化問題的啟示。
一、瑪格的三重困境:性別、種族與年齡
在評論麥克多納的作品時,喬丹(Eamonn Jordan)指出其女性人物遭遇“雙重殖民”,首先是父權制,其次是殖民主義[4]。這一評論一語中的,但就《美人》中的瑪格而言,她不僅遭遇性別與種族壓迫,還陷入衰老帶來的生活困境。
故事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初愛爾蘭西部康尼瑪拉的麗南鎮,70歲的瑪格與40歲未婚的小女兒莫琳相依為命。瑪格是愛爾蘭傳統女性的代表,也是深受父權制壓迫的女性代表。歷史上,愛爾蘭是一個高度男權化的國家,男性占有絕對統治地位。1937年愛爾蘭憲法明文規定女性在家庭中的責任,她們被塑造成“美麗、純潔、內斂、順從和無私”的“家中天使”,這種“把女性神圣化、理想化的行為”實際上是“將男性的審美理想寄托在女性身上”[5],體現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規訓。瑪格深受父權制意識形態的影響,不僅自己恪守男權社會的規訓,還以此要求女兒莫琳。她禁止莫琳外出,阻止她與陌生人交談,在她看來40歲的女兒吻過兩個男人就是“娼婦”。莫琳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成長于六七十年代,彼時的愛爾蘭正經歷從傳統的農業國家向工業國家的轉變,女權主義運動也在世界范圍內風起云涌地進行著。20世紀七八十年代,愛爾蘭女性地位因經濟發展而有所改善,所以莫琳說“如今男女平等。不像你們那時”[1]325。而瑪格的反駁“我們那時有啥不好”[1]325,表明瑪格已經坦然接受其在男權社會中的從屬地位,成為家庭生活的犧牲品。顯然,作為傳統女性代表的瑪格和處于轉型時期的莫琳思想觀念存在巨大差異。
瑪格還深受殖民壓迫的影響。英國對愛爾蘭的殖民統治始于12世紀,1171年英格蘭國王亨利二世率軍入侵愛爾蘭,1172年羅馬教皇亞歷山大封其為“愛爾蘭領主”。自此,愛爾蘭人在政治、經濟、宗教、文化等各方面遭受英國殖民者的壓迫,處于水深火熱之中。20世紀90年代的愛爾蘭雖然早已擺脫英國的殖民統治,但殖民影響力卻仍然根深蒂固。“要不是英國人偷走了我們的語言、我們的土地和上帝給我們的一切,我們干嗎要去那兒乞討工作和接受救濟?”[1]289 這是莫琳對英國殖民壓迫的控訴。英國人偷走了愛爾蘭人的語言、土地和上帝給予的一切,喻指英國對愛爾蘭的文化、經濟和宗教的殖民統治,而乞討工作、接受救濟影射的是殖民壓迫下的愛爾蘭民眾為生計所迫不得不移民海外的歷史事實。瑪格深受殖民壓迫之害,但她不僅欣然接受殖民者的語言英語,還模擬、扮演殖民者的角色控制和壓迫莫琳。研究者指出,莫琳終其一生被瑪格控制,或許可以解讀為英國和愛爾蘭之間殖民與被殖民關系的隱喻[6] 。由此可見,瑪格不僅是殖民壓迫的受害者,還成為了內化殖民意識的施害者。
除了遭遇男權與殖民壓迫,瑪格還面臨衰老帶來的困境。70歲的瑪格肥胖虛弱,患有尿路感染,背不好,左手因燙傷而干癟發紅。瑪格自恃年老體弱將莫林留在身邊照顧自己,可是40歲未婚的莫琳也想追求自己的生活,于是衰老與贍養的矛盾凸顯出來。美國老年研究學者帕爾莫爾(Erdman B.Palmore)認為,年齡歧視是繼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之后的第三大“歧視”[7]4。年齡歧視不僅體現在對老年人的刻板印象上,如認為老年人體弱多病、因循守舊等,也體現在對老年人的稱呼上,如“笨蛋”“老母羊”“老家伙”“丑老太婆”“母夜叉”“老頑固”“老古董”等。《美人》中雷蒙說瑪格是個“廢人”,莫琳也說她“又老又蠢”“像一頭豬”“白癡老東西”“整一個老年癡呆癥”“老潑婦”,這些負面評價和稱呼反映出瑪格遭受了來自年輕一代的年齡歧視。
對于老年女性來說,年齡歧視和性別歧視是相互關聯的。研究者指出,老年女性被斥為脾氣暴躁、邋遢、性冷淡、無趣,她們的原型是邪惡的女巫、黏人又神經質的壞媽媽,還有滑稽無力的小老太太[8]。 她們經常被貼上“幼稚”“缺乏判斷力”“體弱多病”“虛弱”“健忘”,甚至“滑稽可笑”的標簽,這些詞匯反映了父權社會對老年女性的厭惡,“成熟的女性不再具有生育功能,因為她積累的經驗,她可能對男性權威構成威脅”[9]。《美人》中,麥克多納多次描述瑪格的尿道感染以及她將尿液倒入廚房水槽的細節,一個邋遢的老太形象躍然紙上。瑪格終日坐在搖椅上,偶爾起身也是拖著蹣跚的步子,體現出她體弱多病。在瑪格看來,40歲的莫琳吻過兩個男人“也是多余的”[1]299 ,顯示其無趣和性冷談。瑪格還多次將雷蒙喚作佩托,表明她健忘。可見,麥克多納對瑪格的塑造也難逃老年婦女刻板印象之窠臼。
年齡歧視與種族主義也具有相似性。老年學研究學者克魯克香克(Margaret Cruikshank)指出:“正如殖民統治下的有色人種只被視為膚色的表現,老年人被視為不斷衰退的身體。兩種情況下,與主導群體的身體差異成為某一群體地位低下的關鍵。一個群體通過被稱為“內部殖民”的過程支配同一國家內的另一個群體,造成從屬群體廣泛的不平等和‘疾病’。”[10]5同時,她還指出,老年婦女對系統性歧視的反應可能是“馴服”或呈現出“被殖民的個性”,這種“溫順”或“被殖民的個性”其實反映了老年婦女的無力感[10]5。瑪格所遭遇的性別、種族和年齡困境實際上是男權主義、種族主義和年齡主義三種意識形態系統性壓迫的結果,她對三重從屬地位身份的接受體現的是其在系統性壓迫下的馴服,這一過程反映出她的無力感。無力的瑪格問:“可誰來照顧我呢?”[1]330。這既是瑪格對莫琳提出的問題,也是劇作家麥克多納向讀者和觀眾提出的問題:誰來照顧年老體弱的老人呢?
二、大饑荒:愛爾蘭老齡化的起源
文學老年學建立之初就具有跨學科交叉研究的特點,如古萊特、韋克斯曼等學者十分強調歷史化(historicization)的重要性,所以他們開展的文學老年學研究常與歷史學、社會學等學科相結合。因此,探討《美人》的老齡問題,需要回溯愛爾蘭社會老齡化的歷史源頭。瑪格和莫琳所遭遇的衰老與贍養矛盾有其深刻的歷史與社會根源,即大饑荒之后愛爾蘭社會的老齡化與養老制度的不足。發生于19世紀中期的大饑荒(1845—1851年)是愛爾蘭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不僅改變了愛爾蘭的人口與家庭結構,還給愛爾蘭人民留下巨大的文化創傷。
歷史上,由于英國的殖民擴張,愛爾蘭的大片土地被英格蘭大地主所占有,他們將土地分成小塊出租給貧困的愛爾蘭農民并收取高昂的地租。19世紀前四十年,愛爾蘭人口出現爆炸性增長。在土地有限、生活困頓的情況下,愛爾蘭民眾對馬鈴薯產生嚴重依賴,因為同其他農作物相比,馬鈴薯對土地、氣候的要求不高;而且,相比其他谷物,同樣面積下馬鈴薯的產出更快,產量更高。租地農民將一部分土地用來種植谷物支付地租,另一部分小塊土地則用來種植馬鈴薯維持生計。據估計,1845年愛爾蘭民眾80%的食物供給依賴馬鈴薯,家畜飼養也主要依靠馬鈴薯。所以,當1845年至1851年馬鈴薯晚疫病爆發時,過分依賴馬鈴薯的愛爾蘭人民遭遇了滅頂之災。
大饑荒使愛爾蘭民眾貧困的生活雪上加霜,死亡造成愛爾蘭人口銳減。饑荒期間,活著的人“其靈魂盡為悲痛、苦難和沉默所占據,感情遲鈍、思緒混亂、精神萎靡。完全為饑餓所擊垮,其形了無生氣、恰似鬼魂”[11]100,死去的人如此之多以至于入葬時沒有足夠的棺材,“他們被用木板和梯子、更多的是用籮筐運到教堂的院子里,好幾十個一起扔在近處的溝壑邊上,成為饑腸轆轆的群狗的食物”[11]101。饑餓和疾病是造成死亡的主要原因,傷寒、痢疾、熱病、霍亂等在全國大范圍流行,使各年齡段人口銳減。資料記載,1841年愛爾蘭人口為8 175 124人。按正常增長率,1851年愛爾蘭人口應達到9 018 799人,但愛爾蘭1851年的人口普查結果是6 552 385人。如果1845—1849年愛爾蘭對外移民有150萬,那么加上愛爾蘭1851年的人口,總數只是剛好超過800萬人,即比預期人口少了100萬。因此,1845—1849年大饑荒造成愛爾蘭死亡人數約為100萬[11]112 。
而擺脫死亡厄運的途徑就是移民。饑荒之前愛爾蘭人就已經開始移民,但是從1846年末開始移民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規模。之后10年,180萬人離開愛爾蘭,其中100多萬人是在饑荒期間移民的。19世紀,愛爾蘭是唯一一個因人口外流導致人口下降的歐洲國家,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20世紀60年代。20世紀70年代外流人口出現短暫的回流。20世紀80年代,愛爾蘭經濟停滯不前,失業率居高不下,而同時期的英美等國經濟繁榮,導致愛爾蘭出境移民增加。1985年,愛爾蘭出境移民人數比入境移民人數多出28 000人,愛爾蘭人口出現負增長。到了20世紀90年代初,愛爾蘭經濟開始復蘇,出入境移民人數基本持平。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隨著經濟蓬勃發展,愛爾蘭入境移民激增,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2007—2008年全球經濟衰退時期[12] 。
《美人》中麥克多納的移民書寫反映了劇作家對歷史的反思。幕啟時掛在墻上的肯尼迪兄弟的照片、佩托的叔叔移民美國、莫琳年輕時英國打工,劇末時佩托移民波士頓、雷蒙離開愛爾蘭,移民貫穿戲劇始終。肯尼迪的曾祖父母在愛爾蘭大饑荒期間移民美國,經過幾代人的奮斗,肯尼迪家族得到迅猛發展,約翰·肯尼迪(John F.Kennedy)更是成為美國第35任總統。《美人》中,莫琳和佩托的移民經歷對應的是愛爾蘭20世紀80年代的移民潮。然而移民并沒有給他們帶來理想的生活,莫琳和佩托在英國飽受種族歧視,做著最臟最苦最累最危險的工作,所得的只是微薄的工資和“愛爾蘭豬”“愛爾蘭鬼”的辱罵。這導致莫琳精神崩潰住進精神病院,最后由瑪格接回麗南鎮。佩托最終也離開英國去了波士頓,但等待他的依然是漂泊未知的命運。
數量龐大且持續長久的移民不僅影響了愛爾蘭的人口結構,也深刻影響了愛爾蘭的家庭結構。19世紀前半期愛爾蘭是一個年輕的、不斷發展的國家,而經歷大饑荒之后,愛爾蘭逐漸轉變成一個衰弱的、老齡化的國家。1845—1851年,愛爾蘭年輕成年人口大量減少,死亡和貧困在全國蔓延,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愛爾蘭青年(10—29歲)離開愛爾蘭,且大多一去不返。留下來的虛弱、衰老的人們不僅越來越老,而且越來越貧困衰弱。過去家庭是抵御這種命運的主要屏障,現在家庭也發生了變化[13]29-30 。1870至1970年間,愛爾蘭是世界上結婚率最低的國家之一[14] 。大饑荒之后,農場主通常將長子作為土地繼承人,并安排好他們的婚姻,導致其婚姻推遲。留在農場的年紀小的子女只能做些低下的工作,他們不得不移民或者始終過著單身生活[15]。這一點得到了伊戈爾頓(Terry Eagleton)的證實,“大饑荒后的愛爾蘭可能是一個更冷靜、謹慎、不那么歡樂的地方,癡迷于土地所有權,推遲到中年結婚,嚴格控制有性繁殖,以免再次出現人口過剩”[16]。統計顯示,1965年至1994或1995年間,愛爾蘭的總出生率從4.03下降到1.85,盡管在1998年上升到1.93,但與20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相比,預計人口將以更平穩的速度持續下降[17] 。人口減少的結果是家庭總數下降,且“老年”家庭數目增加[13]36。《美人》中,瑪格和莫琳的家庭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主干家庭或核心家庭,而是由瑪格主導的“老年”家庭。
大饑荒還給愛爾蘭民族帶來巨大的心理和精神創傷,饑餓、死亡、驅逐成為愛爾蘭民族的集體記憶。威爾遜(Rebecca Wilson)指出:“食物是瑪格世界的中心,典型的渴望不斷喂養的嬰兒性格,瑪格癡迷于被喂養。……食物為這一場景提供了一個支柱,巧妙而滑稽地表達了一種復雜的心理聯系,即自戀的自我專注和幼稚的養育需求。”[18] 這一分析切中肯綮,但深入分析可以發現,瑪格對食物和喂養的癡迷也與大饑荒的文化記憶相關,是大饑荒創傷的應激反應。大饑荒成為一個激發愛爾蘭文化將食物與權力聯系起來的事件,對食物的掌控意味著對權力的掌握,瑪格和莫琳都以食物作為權力爭斗的武器。瑪格夸大自己的健康問題,利用莫琳虐待她以及由此產生的負罪感,指使莫琳為她提供食物,不僅因為她自己準備食物變得越來越困難,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控制莫琳。 瑪格成功地利用食物將莫琳牢牢控制在身邊,使莫琳40歲時還無法組建自己的家庭。莫琳則用結塊的康補倫、難吃的金伯利餅干懲罰、折磨瑪格。最終,在這場以食物為武器的權力爭奪戰中,母女二人兩敗俱傷。
三、可誰來照顧我呢?——愛爾蘭養老問題的反思與啟示
文學老年學聚焦文學作品中的老年書寫,通過研究衰老及其表征,反思個體和社會該如何面對衰老,進而探索積極變化的可能性,體現出文學的社會功能。大饑荒使愛爾蘭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過早地步入老齡化社會,而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科學技術的進步,以及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到20世紀下半葉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相繼步入老齡化社會,中國也于2000年進入老齡化國家行列。至此,老齡化及其應對成為全球共同關切的問題。在此背景下,分析《美人》中瑪格和莫琳之間因衰老和贍養矛盾引發的悲劇,探究其反映出的愛爾蘭養老弊病,對當前國際社會應對老齡化問題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大饑荒之后愛爾蘭社會日趨老齡化,而與之相關的養老保障制度卻嚴重不足,《美人》中集中表現為養老院機構護理不力。“那兒你可吃不到奶油鱈魚。沒有。絕對沒有。你在那里只能吃點烤面包片夾豆角之類。那還是你的運氣。不過你要是不吃,他們會狠狠踢你一腳,或給你一拳。” [1]324“……不過我們仍然面臨一個問題,你媽怎么辦?”“送養老院是否太過分?” “不過分,只是太貴了。”[1]331從這些場景可以看出,養老院存在生活環境惡劣、入院收費昂貴等現實問題。愛爾蘭養老制度最初是在濟貧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養老院由舊的濟貧院改造而成。由于濟貧院在建立之初以懲治窮人為主,各種制度十分苛刻,所以從一開始就不受歡迎,被稱為“窮人的巴士底獄”。這些機構“衛生條件很差,有缺陷的排水系統使情況更糟,助長了痢疾和腹瀉的傳播。很多人在入住時營養狀況很差,在某些機構,食物質量很差,使入住者更容易感染疾病”[19]。此外,政府對養老院投入有限,機構內部腐敗問題嚴重,導致其收費高昂,給老年人及其家庭帶來巨大的經濟負擔,瑪格表示“寧死也不去養老院”[1]324。
20世紀八九十年代愛爾蘭老年人面臨的老無所養的生活困境,與愛爾蘭傳統家庭結構解體后家庭倫理的喪失也密切相關。瑪格有3個女兒,兩個大女兒拒絕贍養瑪格,莫琳在照顧瑪格多年之后也決定逃離麗南鎮,反映了親情的淡漠和倫理的滑坡。大饑荒改變的不僅是愛爾蘭的人口結構和家庭結構,隨之改變的還有家庭倫理關系。根據蘭根-伊根(Maureen Langan-Egan)的說法,饑荒改變了舊的社會結構,因為“傳統的家庭情感紐帶”放松了,影響了成年子女照顧年邁父母的意愿[20] 。傳統家庭提倡母慈子孝的家庭倫理,而在瑪格和莫琳的家里母不慈女不孝,母女間充滿了怨恨和敵意。“瑪格貶低和操縱女兒,破壞莫琳與一個男人建立愛情關系的最后一個機會。作為回應,莫琳用滾燙的植物油燙傷瑪格的手,最終用火鉗將她打死并毫無悔意。”[21] 莫琳最終無法逃離麗南鎮,一定程度上是對其虐待和謀殺的懲罰,體現了劇作家善惡有報的樸素倫理觀。
瑪格的悲劇也與她自私跋扈的性格有關,在衰老過程中,她過分依賴莫琳而缺乏應有的主體性與能動性。利普斯科姆和馬歇爾(Leni Marshall)提出:“年齡和性別一樣,可以被認為是表演性的,因為我們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表演與年齡相關的行動,這些重復的表演為主體以及與主體互動的人們建構了所謂的年齡事實。” [22] 瑪格不僅指使莫琳做家務、照顧自己,而且對來訪的客人也毫不客氣,盡一切機會利用他人。瑪格讓雷蒙給她沏茶、做湯,讓佩托給她泡粥、沖康補倫,這一系列行為與其說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毋寧說是展示自己作為一個虛弱老人的表演行為,其目的是吸引他人對自己的關注。瑪格通過一系列的表演展示自己衰弱的老年形象,而她指使他人所做都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事實上,瑪格不僅不像她表現的那樣孱弱,而且還是一位充滿智慧的老人,從她對英語的態度可見一斑。“可是說愛爾蘭語能讓你在英國找到工作嗎?做夢。”[1]289“如果你得去美國乞討救濟,那愛爾蘭語幫不了你。英語才行!”[1]290 從實用主義角度出發,瑪格推崇英語,即使這是殖民者的語言。此外,瑪格燒毀佩托邀請莫琳一起赴美的信件,成功地將莫琳留在了身邊,也顯示出她的生存智慧。
帕爾莫爾指出,正常的衰老過程不一定是負面的,相反,衰老經常有其積極的方面,老年可以是“黃金歲月”,是很多人比任何其他年齡都更享受的生命的圓滿[7]41 。瑪格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過分依賴莫琳,使莫琳深感疲憊和厭倦,最終以弒母求解脫。瑪格的悲劇及其反映出的愛爾蘭社會養老問題給處于老齡化階段的國家和社會帶來深刻啟示。一方面,健全的老年社會保障制度是應對老齡化問題的關鍵;另一方面,老年人也需要正確地看待衰老,以積極的態度面對老年生活。此外,摒棄文化中的年齡歧視、恪守家庭倫理等也是應對老齡問題的關鍵。1996年,為了應對21世紀人口老齡化問題,世界衛生組織提出了“積極老齡化”的發展戰略,并在2002年聯合國第二次世界老齡大會通過了《積極老齡化政策框架》。該《框架》指出,積極老齡化是指老年時為了提高生活質量,使健康、參與和保障的機會盡可能獲得最佳的過程[23]9。《框架》強調決策者應從積極老齡化視角考慮老齡政策,要“制定創新的計劃和進行重大的政策改革”[23]32,強調老年人“保持自主性和獨立性”[23]9,同時提出“相互依存和代際間的團結是積極老齡化的重要原則”[23]10。積極老齡化的戰略與《美人》給予我們的啟示一致,成為我們應對老齡化問題的重要途徑。
四、結束語
文學并不像大多數研究衰老的文學評論家竭力強調的那樣只是簡單地反映一個社會,相反,它是這個社會的一部分,并共同形塑這個社會[24]。文學中的老年書寫,其目的是“促進關于老年的社會變革”[25]。麥克多納的戲劇充滿了老無所依的老年形象,除了《美人》中的瑪格,《康尼馬拉的骷髏》中的拉弗蒂老太、《荒涼的西部》中的父親老康納、《伊尼什曼島的瘸子》中的凱特和艾琳姨母以及90多歲的強尼老媽、《伊尼什莫島的上尉》中的父親唐尼等都是孤苦無依的老人,可見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愛爾蘭老人無人贍養并非個例。麥克多納在多部戲劇中反復出現的老年書寫體現了劇作家對衰老、老人生存處境的關注和對老年的人文關懷,遺憾的是,劇作家并未找到老年問題的解決之道。
《美人》是一部兼具現實感和歷史感的戲劇,成為我們洞悉20世紀八九十年代愛爾蘭社會的一個窗口。它揭示了愛爾蘭社會在老齡化過程中的衰老與贍養的矛盾,暴露了愛爾蘭養老制度的不足,反映出彼時愛爾蘭存在家庭倫理滑坡、老年人缺乏主體性與能動性等一系列社會問題。如范德維德(Karen Vandevelde)所言,“麗南鎮的微觀圖像變成了現代生活的宏觀世界,它既是現代愛爾蘭文化的象征,也是任何一個在夢想與絕望之間徘徊的國家的代表”[26]。瑪格和莫琳之間因衰老和贍養矛盾導致的弒母悲劇引人深思,衰老與贍養的矛盾不僅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愛爾蘭社會的問題,也是全球老齡化背景下各國所面對和亟需解決的問題。以積極的心態看待老齡化,消除文化中的年齡歧視,建設健全的養老保障制度,老年人充分發揮主體性和能動性,積極老齡化是我們應對老齡問題的重要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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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