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與金澤榮詩歌的民族主義特質比較研究

[關鍵詞]梁啟超；金澤榮；民族主義；詩歌

梁啟超（1873—1929）和金澤榮（1850—1927）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韓兩國文壇的重要人物。他們身處內憂外患的時代，不得不被迫流亡他國。梁啟超和金澤榮曾有過文學交流，1914年，梁啟超為《麗韓十家文鈔》作序；1922年，梁啟超至南通參加會議，此時已年過七旬的金澤榮親往拜訪，并在會后作詩《梁任公至南通余訪見之明日有贈》以記。相似的時代背景和人生歷程都賦予了二人在詩歌創作上的共性品質，民族主義特質便是其中之一。梁啟超曾說：“今日欲抵擋列強之民族帝國主義，以挽浩劫而拯生靈，惟有我行我民族主義之一策。”[1]（657）金澤榮則在《本紀·檀氏朝鮮紀》一文中重新闡明了朝鮮的歷史根源，表現出鮮明的民族主義歷史觀。梁詩和金詩的民族主義特質主要從愛國之情與民族意識的融合，對故土和親友的認同與歸屬，以及對帝國主義入侵的反抗等三個層面表現出來。

一、愛國之情的抒發與民族意識的體認

梁啟超和金澤榮都懷有愛國之情。梁啟超直言：“吾之國也，吾愛之，不能坐視其亡而不救也。”[1]（427）金澤榮在踏上流亡之路前因不舍故國，而多次回望故國山川。[2]（208）愛國之情同樣也體現在他們的詩歌中，如梁啟超的《愛國歌》《皇帝歌四章》，以及金澤榮的《伏聞皇上內禪感賦》等。值得注意的是，梁詩與金詩所表達的愛國之情與中韓古代詩歌中的愛國之情具有本質區別。約瑟夫·列文森說：“近代中國思想史的大部分時期，是一個使‘天下’成為‘國家’的過程。”[3]（87）在現代社會以前，歐洲中世紀建立的是以上帝為中心的基督教共同體，而中國則是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華夏文化秩序的天下共同體。宗教共同體和天下共同體都是一種擁有終極價值和精神正當性的文化秩序，其現實政治秩序的合法性形式是各種各樣的王朝共同體。[4]（248-249）由此可知，中韓兩國古代的愛國傳統其實是與忠君理念密切聯系在一起的，知識分子所愛之國實際上是他們所處的朝代，或代表那一朝代的君主。[5]（63）但隨著西方列強的入侵，古代知識分子的這種思想觀念逐漸瓦解，他們開始認識到華夏中心主義的荒誕性。在這一過程中，一種新的國家觀念開始產生，即現代民族國家觀。[4]（252）在此背景下，梁啟超和金澤榮對民族國家有了新的體認，他們所愛之國已非某一朝代或君主，而是現代民族國家。梁詩與金詩所表達的愛國之情也已融入了民族意識，從而與傳統的愛國主義詩歌產生了本質區別。

甲午戰敗后，許多人認識到了國家主權的重要性，現代民族國家的確立開始顯得尤為重要，光緒帝領導的維新變法便是對國家主權的堅守，也是對現代民族國家的追尋。這一運動雖以失敗告終，但它卻推動了現代民族國家觀念的確立。梁啟超的《書感四首，寄星洲寓公，仍用前韻》（其一）一詩便以維新變法的失敗為背景，表達了詩人在遭遇建立現代民族國家挫折后的憤懣之情，詩云：“青史古多不平事，修門今有未招魂。西風易送殘年盡，東市難為直道存。王氣欲沉山鬼嘯，女權無限井蛙尊。瀛臺一拘維新淚，愁向斜陽望國門。”[1]（5420）首聯中的“修門”是指戰國時楚都郢的城門，這里代指京都；“未招魂”即冤魂之意，首聯以古鑒今，古今互映，使全詩起句便給人沉郁厚重之感。頷聯是對首聯中“不平事”的具體解釋，“西風”暗指慈禧太后，“東市”是漢代處決刑犯的地方，因此后世便以東市代指刑場，“直道”意即正義與真理，此句是對維新人士唐才常等二十一人因反對慈禧太后而遇難史實的反映。頸聯是對當下政局的描寫，“山鬼”和“井蛙”都是暗喻頑固派，“王氣”則指光緒帝的王權，全句意即帝王之權完全喪失，政權被以慈禧太后為首的封建頑固派們所操縱。本聯使用了比喻和對比等修辭手法，烘托了時局形勢的緊張，從而表現了詩人對國家政局的擔憂之情。尾聯中的“瀛臺”是戊戌變法后，光緒帝被囚之地，“維新淚”曲折地表現戊戌變法的失敗，一個“愁”字將對后黨專權的痛恨之情，維新變法失敗的憤怒之情，對民族國家的追求和理想破滅的痛苦等情感一吐而出，情思復雜而深刻。《皇帝歌四章》也表現了梁啟超對現代民族國家的追求。其一開篇便對本國的由來追根溯源，繼而表現先祖奪取國家主權過程的艱辛，最后呼吁國人不要忘記祖先所創造的光榮歷史。其二，“掃攘異族定主權”[6]（129）一句具有鮮明的民族意識和愛國之情，“掃攘異族”四字將人類進行了種族上的區分，因而使得全詩具有了濃厚的民族色彩，而“定主權”三字則更是表現出了對主權國家的追求。其三則是對祖國文明的歌頌，“手辟亞洲第一國”[6]（129）明確將“國家”這一概念寫入詩中。《皇帝歌四章》對“國家”“主權”和“民族”等概念的強調，使其與以往的古典愛國主義詩歌大不相同。

金澤榮詩歌所表達的愛國之情也融入了詩人的民族意識。1905年，金澤榮曾將《東史輯略》一書的名字改為《歷史輯略》，因為在他看來，“東史”是以中國為思考中心的，是中國東部的朝鮮史。如果使用“東史”一詞，則含有濃厚的朝鮮為中國附屬國的華夏史觀色彩，而將其更換為“歷史”二字后，含義則完全不同。[7]（95-96）對史書名字的修改說明了金澤榮對主權國家的追求，也表明了他的民族主義歷史觀。具體到其詩歌中，金詩也表現出此種融入了民族意識的愛國之情。《正月，室人欲為小兒祈命，以義子請于退翁姬楊，退翁聞而許之，具儀如例，因命名曰光祖，望其光復祖國也，作詩紀之》[8]（287-288）一詩便是這類詩歌的代表。本詩作于1910年，“淮神抱送吾晚子，夙世安知非姓張”二句交代了詩人老來得子，并認張詧作義父這一事實。“退翁置之義兒列”到“餉余且買雞豬羊”，則寫老來得子以后家庭氛圍的歡樂融洽。他們將代表著長命的絲線系在銀鎖之上，又為兒子用西洋布料制作了精美的衣裳。新年的陽光照進房中，屋內光彩倍增，因光祖的出生兩家人笑聲滿堂。這時金澤榮半開玩笑地向妻子說，孩子定能長命百歲，詩人又買來美食與家人共享。前六聯都在表現“得子之樂”，金澤榮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其樂融融、和諧溫馨的家庭畫面。最后兩聯“嗟乎祖國寒心久，何日何時光復揚”，由喜轉悲，想到退翁為兒子所起的“光祖”一名，金澤榮悲從中來。金澤榮明白退翁起名的用意，但此時距離“乙巳勒約”（又稱“乙巳保護條約”）的簽訂已經過去五年，這五年里詩人沒有一天不祈禱著國家主權的恢復，但事與愿違，故國主權不僅沒有恢復，日本對韓國的侵略還在逐步加深。想到這些，金澤榮由喜轉悲，心情一落千丈。本詩從“得子之樂”寫到“思名之悲”，由對“樂”的描寫到對“悲”的表現，通過歡樂將悲痛襯托得更為深刻，最后表現了詩人內心對故國主權恢復的渴望，以及愛國之情。再如《贈宋躍門茂才》中的“文賞諧弦指，時憂共酒顏”[8]（282-283）一句直接表現了詩人對故國時局的擔憂。詩人與朋友互相勉勵，不要因鬢角的白發而嘆息，即便老去他們也可報效祖國。《伏聞皇上內禪感賦》一詩中的“愁”和“泣”兩個動詞生動地表現了詩人在面對故國淪陷時的心理情感，即面對國內的緊張局勢，自己卻流亡國外，束手無策，只能憂愁。金澤榮通過對朝鮮高宗被迫退位這一史實的描寫，表現了其愛國之情和對國家主權的渴望。

二、歸屬：情與志的雙重表達

民族主義的吸引力是基于這樣一種觀念，即個人是共同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能孤立于這個共同體，個人不是獨立和自給自足的。[9]（20）在以賽亞·柏林看來，民族主義是一種對自己的群體存在的依戀和情感，而且是一種根源意識。他說：“德國人只有在德國人中間，猶太人只有回歸他們古老的巴基斯坦土地，才真正具有創造性。那些被迫離開自己的根而流落他鄉的人，雖然仍然還活著，卻會逐漸衰亡：歐洲人在美洲失去了自己的品德，冰島人在丹麥衰落。”[10]（14）在流亡過程中，梁啟超和金澤榮雖然遠在他鄉，但他們也不曾忘記魂牽夢縈的故國土地，兩人在詩歌中都表達了自己在流亡期間對祖國的認同和歸屬。這種認同和歸屬主要通過對思鄉懷親之情和憂國憂民之志的書寫表現出來。

梁詩和金詩蘊含思鄉懷親之情。梁啟超詩歌表達的情感豐富，流亡時期所作詩歌大部分都表現了一個共同主題，那便是思鄉懷親，這類詩歌也集中體現了民族主義的歸屬特質。戊戌政變后，梁啟超逃亡日本，開始了流亡生活。流亡期間曾往返于日本、夏威夷、澳洲以及美洲等地。在這段顛沛流離的生活中，詩人始終思念著故鄉，牽掛著親友，并在多篇詩歌中表現出這種情感。例如，《游箱根浴溫泉作》——詩云：“十年春明夢，猶未識湯山。身世余憂患，寥天獨往還。陽阿晞短發，神瀵駐華顏。忽起觚棱思，鄉心到玉關。”[1]（5415）本詩作于1899年農歷二月。詩人送康有為離日赴美后，同羅孝高前往箱根學習日語，箱根為日本箱根山一帶的統稱，風景絕佳，歷來為游覽勝地。首聯中的“春明”實指北京，“春明夢”便暗示詩人此時被國事纏身，“玉關”亦代指北京。由此可見，詩人雖遠在他國，但魂牽夢縈的還是自己的故鄉。尾聯直抒胸臆，表現了詩人對故鄉的思念之情。

此外，《臘不盡二日遣懷》表現懷念家鄉時的蕭索之感；《上海遇雪寄蕙仙》則是抒發思念妻子之情；《贈別鄭秋藩，兼謝惠畫》描述了詩人與同志間的革命情誼；《南海先生倦游歐美，載渡日本，同居須磨浦之雙濤閣，述舊抒懷，敬呈一百韻》則是追述自己入康有為門下，與康共謀國事的往事。

金澤榮也在流亡期間反復表達自己的思鄉懷親之情。1882年，壬午軍亂，清政府派張謇等人前去支援朝鮮。其間，金澤榮通過金允植的介紹結識了張謇。張謇曾將“東來無所得，得公詩為寶”一句贈與金澤榮，而金澤榮亦作《贈張薔庵季直》回贈張謇。此事為兩人日后的重逢埋下了伏筆。李建芳在為金澤榮所作《墓碣銘》中寫道：“君獨宦游，交益廣，名益高，然類皆陽浮慕之，而即君之詩若文，莫能知者。君由是意忽忽不自得。思得與張季直一相見。季直名謇，中國通州人也。先是壬午兵變起，清師吳長慶稱來援引兵入都，而季直從焉，因遇金君參判允植，所談詩極推之，遂深相交結。”[8]（706-707）正因與張謇相交深厚，所以當金澤榮起初踏上流亡之路時，曾將張謇故鄉通州視為自己的家鄉。詩人在《四日至通州大生紗廠，贈張退翁觀察叔儼》一詩中寫道：“通州從此是吾鄉，可似崧陽似漢陽。”[2]（211）然而長久的流亡生活，一方面使金澤榮產生了落寞、飄零及無所依靠的孤寂之感，另一方面又使他對故鄉的歸屬情感逐漸加深。正如葉禮庭在《血緣與歸屬：探尋新民族主義之旅》一書中所言：“一個人可以從不同于其自身的語言和國度中得到理解，甚至能夠在流亡中找到歸屬。但民族主義宣稱，那種完全的歸屬，那種溫暖的感覺——人們不只是理解你說出來的，更能理解你的言下之意——只有當你身處祖國、身處自己的人民當中，才有可能得到。”[11]（9-10）正因為如此，金澤榮在《寄樸茂原》一詩中，將無枝可棲而產生的愁悶感情通過贈友述懷的方式表述了出來。其結句“兩心寄潮水，庶共勿凄然”[8]（283）是詩人與友人的共勉，希望互相將孤寂之情寄托于潮水之上，不要過于凄然。《得王敬庵侍講（性淳）書喜賦》（其一）也表達了這種長期流亡他國后對友人和故土的思念之情，詩云：“楊子江邊暮景催，喜君書扎忽飛來。誰言滄海連天遠，分付梅花徹夜開。天意虞淵難挽日，客愁巫峽怕登臺。殷勤獨有鐘期契，不向昆明作劫滅。”[8]（281）詩人從信件寫起，繼而表現出自己對友人的思念和歸鄉之情。頷聯兩句分別從空間和時間角度下筆，即便自己與友人天各一方，但象征著友情的梅花卻一如既往地徹夜開放，詩人借此暗喻自己和朋友的情感不會因距離而有所消減。尾聯中的“客愁巫峽怕登臺”一句化用杜甫《愁》中的詩句，從而表現出遠在他國的游子內心對故鄉的歸屬情感。

梁詩與金詩的歸屬情感還表現在對憂國憂民之志的書寫上。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憂國憂民之志通常與思鄉懷親之情一并抒之。在中國古典文學傳統中，“詩言志”與“詩緣情”二者關系密不可分，在討論 “詩言志”時避免不了對“詩緣情”的探討。所謂的“情”是人的感情、情緒，多指未經過一定倫理道德規范的自然本質；而所謂的“志”，則主要是人的志向、立志、思想，多指經過一定倫理道德規范的思想。[12]（95-96）因此，不少學者認為二者是對立的文藝觀，并將其割裂開來進行研究。但實際上，兩者是一體兩面，密不可分。孔穎達認為：“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所從言之異耳。”[13]（1455）梁啟超和金澤榮的詩歌也往往在言憂國憂民之志的同時抒思鄉懷親之情，最終實現了志與情的交融。

梁啟超的《寄懷若海，即促其東渡，用問訊子剛篇韻》[1]（5440）是此類詩歌的代表。首聯“不見故人積歲月，蒼然懷抱與誰同”直抒對朋友的懷思之情。而后，作者通過“歸歟我記烏頭白，行矣君宜馬首東”一句，表現了自己思歸而不得的無奈。尾聯則抒發了詩人對友人的關切和擔憂，“莫令憔悴憂傷意，損爾飛揚跋扈雄”中的“飛揚跋扈”為意氣風發之意，化用杜甫“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贈李白》）一句，以勸告故人不要因過度憂心國事而失去傲然灑脫之態，字里行間充溢著對友人的關切。然而，即便全詩從始至終都表達了詩人對友人的思念和關切，但卻掩蓋不住其對國事的擔憂。頷聯“杯酒或關天下計，園花時吐去年紅”一句便將其內心的憂國之志表現出來。

另外，組詩《雙濤園讀書》[1]（5454）作于1910年7月，本詩記錄了詩人與友人湯覺頓在日本兵庫一起生活、學習的時光。詩人在組詩的附記中云：“三年前雙濤園讀書之作。其時與荷庵望衡而居，晨夕過從，塊然不知其為樂也。”其一通過對秋風、秋蟬、青松、深竹等景物的描寫，突出了詩人與朋友在雙濤園生活的愜意和舒適，“一往懷古情”表現了詩人對這段生活的懷想和對友人的思念。全詩寄情于景，情感真摯而濃烈。其二、其三、其四、其五是對與友人一起讀書和生活細節的描寫，他們有時“冥思雜微吟，所向如有神”；有時“中夜兀然坐，游想入深切”；有時深夜飲酒，“不知霜露深，藉草三更坐”。其一至其五都在抒發詩人對雙濤園生活的懷念，但即便雙濤園生活舒適愜意，詩人仍無法將國事完全拋諸腦后，其六中的“何時睹澄清，一灑民生艱”一句便將這種憂國憂民之志表現了出來。

金詩也有大量述懷之作，其在主要表達憂國憂民之志的同時，也抒發了思鄉懷親之情。長詩《遙壽本生從兄主事君回甲》[8]（267）作于1908年，全詩從夢境寫起，“昨夢渡黃海，與兄同飲酒。覺來月掛窗，依然杯在手”，直抒對兄長金昌榮的思念之情。后又對金昌榮之家風、子嗣，以及兩人之間的兄弟情義等細節進行刻畫和描寫，并通過“但愿吾賢兄，在世長且久”一句，表達了詩人對兄長的無限懷念和遙遠卻真摯的祝福。“亦或見邦運，一夕醒鶉首”一句中的“鶉首”是十二星次之一，屬秦國領域，因而這里的鶉首即代指秦國。本聯化用神話傳說，據說天帝寵愛秦穆公，有一次和他喝酒，天帝喝醉了，迷糊地把鶉首星次的土地賜給他，然而秦國卻在這片土地上施行暴政。因此，被暴政所統治的百姓們便唱道：“天帝醉暴秦，金誤隕石墜。”本聯借用此傳說，表達了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痛恨和對國事的擔憂。

另外，上文所提及的《寄樸茂原》[8]（283）一詩則重在抒發對友人的思念和勉勵，而在詩之余韻中也可感受到金澤榮的憂國之志。“人生茍稱意，一日當百年。人生茍知己，一室大八埏”是詩人的人生觀和友情觀的表現。“惟君性好我，一似三生緣。山河雖破碎，金蘭尚完全。慰我漂泊根，速客開樽筵”直接表現與朋友志同道合的可貴緣分，以及在山河淪陷的環境下，朋友給予詩人心靈的慰藉。“倏忽歲華暮，積雪盈山川”則暗示了作者對故國土地面臨的政治危機的擔憂。然而即便如此，詩人也滿懷希望，并想將這份樂觀通過潮水傳遞給朋友以共勉，即“兩心寄潮水，庶共勿凄然”。

三、反抗：目標之同與目的之異

韓國與中國的近代民族主義都是在外部侵略的壓力下形成的。兩國在西方的侵略和與之對抗的過程中，其民族主義表現為多種形式，但其中的反抗性特質并不是民族主義自然具有的，而是緣于外部力量的刺激。這種外部力量既可能是在民族自我防御運動中產生，也有可能是在面對異族的帝國主義殖民支配時，爭取解放的過程中產生的。[14]（63-66）19世紀以前中韓兩國并沒有“民族主義”這一概念，從1840年鴉片戰爭到1895年甲午中日戰爭，由于西方列強和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中國遭遇被瓜分的危機。為了反抗帝國主義列強和拯救自己民族的危難，民族主義作為救濟策略被公開使用。1902年，梁啟超在《新民說》中明確主張，“今日欲抵擋列強之民族帝國主義，以挽浩劫而拯生靈，惟有我行我民族主義之一策。”[1]（657）在民族主義產生的過程中，兩國對帝國主義列強的反抗意識也在悄然產生。正如王曉明所言：“被‘瓜分’的恐懼幾乎是踩著新的‘世界’觀念的腳后跟，與后者一齊充當了十九世紀晚期中國人的‘民族’自覺的起點，從這樣的起點生長出來的，必然首先是一種反抗的意識。”[15]（6）

在韓國方面，1910年，《日韓合并條約》簽訂后，日本開始了對韓國長達三十余年的殖民歷史。從政治共同體的意義來說，日本殖民下的朝鮮半島并未有一個獨立完整的政治共同體，但朝鮮半島人民的民族認同與民族主義在反抗日本殖民與追求民族獨立中孕育萌芽。[16]（275）在韓國思想家申采浩（1880—1936）看來，能夠反抗日本帝國主義并且恢復國權的最有效方法便是“民族主義”，民族主義能夠擊退任何帝國主義勢力，而帝國主義也只能侵略民族主義薄弱的國家。申采浩曾在《帝國主義與民族主義》一文中指出，民族主義是保全民族的不二法門，民族主義強大的話，即便是拿破侖等英雄人物在它面前也會面露畏懼之色；相反，民族主義如果薄弱的話，即便是英雄豪杰在敵人面前也無計可施。所以，只有民族主義散發出膨脹的、雄壯的、堅忍的光輝，才能反抗猛烈的、萬惡的帝國主義的入侵。[17]（108）

面對外敵入侵，梁啟超和金澤榮都通過詩歌表達出對入侵者的反抗意識。梁啟超的《讀陸放翁集》一方面表現了對晚清社會萎靡不振風氣的批判，另一方面則表達了詩人對帝國主義侵略者的反抗。《贈臺灣逸民某，兼簡其從子》《臺北古城毀矣，留其四門》《三月三日，遺老百余輩設歡迎會于臺北故城之薈芳樓，敬賦長句奉謝》《拆屋行》等詩則是對日本侵占下的臺灣社會悲慘狀況的描寫。日本為達到永久侵占臺灣的目的，強行改建臺北市，大批市民房舍被拆，流落街頭。此類詩歌通過這些現象，表達了詩人對帝國主義侵略者的憤恨和反抗。再如《朝鮮哀詞五律二十四首》（其十八），詩云：“三韓眾十兆，吾見兩男兒。殉為肝應納，椎秦氣不衰。山河枯淚眼，風雨閟靈旗。精衛千年恨，沉沉更語誰？”[1]（5451）首聯中的“三韓”指的是朝鮮半島。漢時，朝鮮半島分為馬韓、辰韓、弁韓，合稱“三韓”。“兩男兒”指的是洪奭源和安重根。《日韓合并條約》簽訂后，為了反抗日本的殖民統治，朝鮮朝金山郡守洪奭源服毒殉國。1909年10月26日，為了反抗日本統治，爭取韓國獨立，31歲的安重根在哈爾濱用槍射殺伊藤博文，此后其義舉名揚世上。頷聯中的“殉衛”句借用春秋衛懿公臣弘演事喻洪奭源殉國一事。“椎秦”句則化用“椎秦報韓”的典故以喻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一事。梁啟超在本詩中化用這兩則典故，以贊揚安重根和洪奭源為反抗日本侵略者而殉國的大義之舉。頸聯和尾聯則是說，天地山川也將為安重根和洪奭源的壯烈之死而悲悼。通過對兩位英雄人物的描寫，側面表現了詩人對帝國主義列強的反抗態度。

此外，《秋風斷藤曲》也是通過對義士安重根的歌頌，表現了作者對侵略者行不義之事的斥責和反抗，其中有“不識時務誰家子，乃學范文祈速死。歲里窮追豫讓橋，千金深襲夫人匕。黃沙卷地風怒號，黑龍江外雪如刀。流血五步大事畢，狂笑一聲山月高。前路馬聲聲特特，天邊望氣皆成墨。閣門已失武元衡，博浪始驚倉海客。萬人攢首看荊卿，從容對薄如平生。男兒死耳安足道，國恥未雪名何成？”[1]（5442）等句。前四句寫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事，“豫讓”為戰國時期晉國大夫智伯的家臣，智伯為趙襄子所殺，豫讓為了感謝智伯的知遇之恩，于是決定刺殺趙襄子，為智伯報仇。他暗藏于橋下，多次刺殺趙襄子都沒有成功，最終自殺。“豫讓橋”為豫讓埋伏并且刺殺趙襄子的橋，這里梁啟超用其代指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之地。中間五句是對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時的環境描寫，渲染了肅殺氣氛：時狂風怒吼，襲卷著黃沙而來，黑龍江上大雪如刀子一般不停下落。接著詩人用“流血五步”的典故來表現安重根刺殺行動的果斷和大快人心。最后八句是對安重根接受庭審時從容姿態的描寫，以及詩人內心之感受。在庭審席上，萬人涌入觀看，這時安重根鎮定自若，絲毫未有屈服之態。梁啟超認為，真正的男兒應該是像安重根一樣，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為報國仇而不惜奉獻生命。通過對安重根形象的描寫，梁啟超對帝國主義侵略者的反抗態度不言而喻。

金澤榮的詩同樣表現了對外來侵略者的反抗。1910年8月29日，韓國正式淪為日本殖民地。面對被日本殖民的現實，大部分韓國人都表現出驚慌和不知所措，最后不得不接受這一現實。然而，其間也出現了積極反抗的文人和知識分子，他們秉承著“文章報國”的思想，用手中的筆來反映社會現狀，并由此表明自己對侵略者的反抗，金澤榮便是其中之一，他的漢詩表達了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憤恨和反抗，如《聞義兵將安重根報國仇事》（其一），詩云：“平安壯士目雙張，快殺邦仇似殺羊。未死得聞消息好，狂歌亂舞菊花傍。”[8]（277）此詩作于1909年，金澤榮得知安重根槍殺伊藤博文后，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和對義士的敬重，遂作此詩。首、頷兩聯是對安重根的描寫，頸、尾兩聯則是詩人的自畫像。詩人并未用過多言語描寫安重根，而是重點刻畫其雙眼，“目雙張”三字一出便讓我們看到了一位目光凌厲、嫉惡如仇的義士形象。而詩人用“狂歌亂舞”來表現聽到此消息以后不能自已的興奮狀態。由此，金澤榮將對日本殖民者的無比仇恨和反抗態度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再如《感中國義兵事五首》（其二），詩云：“山羞海辱我東邦，三士空留碧血香。四萬萬軍今日舉，洗冤非獨為軒皇。”[8]（301）此詩作于1911年，詩人借中國辛亥革命取得成功這一事件，表達了對侵略者的反抗。首聯中的“山羞海辱”指的是1637年1月至2月的“丙子胡亂”，即清王朝攻打朝鮮王朝的戰爭。清王朝通過“丙子胡亂”解除了自己的后顧之憂，擊破了明朝的東江防線，既控制了朝鮮朝，又削弱了明朝。朝鮮朝則視之為奇恥大辱，盡管被迫臣服，內心仍將清王朝視作胡人入侵中原，因此對清王朝充滿敵意。在面對清王朝的入侵時，朝鮮朝的洪翼漢、吳達濟、尹集“三士”誓死反抗，即便戰敗也守住了朝鮮王朝最后的尊嚴。通過對這三位勇士的描寫，表現了金澤榮對入侵者的反抗態度。因此，金澤榮認為，中國辛亥革命取得勝利，漢人重新奪取政權，中國恢復漢制，這不僅是中國的勝利，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曾經遭受入侵的朝鮮王朝的勝利。

雖然梁啟超和金澤榮的詩歌在反抗的目標對象上具有一致性，但二者通過反抗試圖達到的目的卻存在差異，即梁啟超的最終目標是維新變革，而金澤榮則試圖通過反抗來恢復故國主權。梁啟超的《去國行》（節選）詩云：“嗚呼！濟艱乏才兮，儒冠容容。佞頭不斬兮，俠劍無功。君恩友仇兩未報，死于賊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淚出國門，掉頭不顧吾其東。”[1]（5414）此詩作于1898年，維新變法失敗后，詩人被以慈禧太后為首的頑固派追殺，政治抱負一時無法施展，于是被迫逃亡日本。詩人慨嘆奸臣當道，對碌碌無為的士大夫階層，以及助紂為虐的奸佞之臣進行了無情指斥，仇怨交結，長歌當哭。“儒冠容容”將士大夫們不辨是非，隨聲附和的丑態揭露出來。“佞頭”是指奸臣之頭，這里則指榮祿等頑固派。中日甲午戰爭的慘敗，喚醒了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他們開始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一些愛國志士認識到：要救國，只有維新變革。因此，以康有為和梁啟超等人創辦的“強學會”為標志，以維新為目的的變革運動在全國范圍內轟轟烈烈開展起來。然而這些運動卻遭到了榮祿等朝廷重臣的大肆阻撓，最終都走向失敗。因此，以榮祿為代表的佞臣便成為了維新派人士撻伐的對象。全詩雖然沒有一字直指榮祿等人，但卻處處含有對他們的抨擊。

梁啟超的此類詩歌還有《留別澳洲諸同志六首》（其四），詩云：“歷歷漢陽樹，轟轟楚客魂。剖心儕六烈，流血為黎元。既痛桐宮禍，逾憐精衛冤。凄涼后死者，何處訴天閽。”[1]（5423）此詩作于1901年3月，首聯中的“楚客”指唐才常，因其為湖南瀏陽人，而湖南為古楚國之地，故有此稱。由此可知，首聯二句是詩人對唐才常為首的自立軍們的思悼。“六烈”指“戊戌六君子”，“黎元”取百姓、萬民之意。頷聯是說，維新變法中的六位烈士都是為萬民而犧牲，從而表達了詩人對“戊戌六君子”的追思。頸聯中的“桐宮”相傳為商湯的墓地，伊尹曾在此建造宮室，流放太甲在此思過，詩人在這里用“桐宮禍”來暗指光緒皇帝被慈禧太后囚禁于瀛臺這一事件。而“精衛”這一神話形象則暗指含冤而死的“戊戌六君子”和自立軍烈士團體。詩人為含冤而死的烈士們鳴不平，然而這種不平之鳴又何嘗不是為了詩人自己呢？全詩一方面表現了詩人對在維新變法和勤王運動中犧牲的烈士的追思；另一方面則表達了詩人因受頑固派阻撓，維新大業無法實現而產生的苦悶。

金澤榮反抗的最終目標是恢復國家主權。流亡中國的金澤榮極其渴望朝鮮半島的獨立和光復，因此曾為了助力正在進行軍事訓練的朝鮮獨立軍而向中國請愿。他在《擬陳情書》中首先陳述了朝鮮獨立軍練兵現狀，后又追述朝鮮與中國之間有如唇舌相依的關系，以求獲得中國對朝鮮獨立軍的支援。[8]（432）具體到他的詩歌中，金澤榮曾在多首詩中表達對國家主權恢復的渴望。《追感本國十月之事》一詩便化用嵇紹和范蠡的典故，一方面稱頌了“乙巳勒約”簽訂后，為表反抗決心而自殺身亡的趙秉世和閔永煥的偉大精神；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詩人對侵略者的反抗態度和希望故國主權恢復的心愿。另外，七律《尹顯泰同安昌浩李鐘浩見訪，遂與游狼山寺一宿，尹興弟顯振寓上海》同樣表現了金澤榮對故國主權恢復的渴望，詩云：“禪樓高憑彩云間，花木香中梵誦閑。萬里怒濤江入海，一聲長嘯月橫山。祖生擊楫心能壯，魯子揮戈事正艱。何日見君功業就，春風歌舞返鄉關。”[8]（292）此詩作于1910年，題目中的尹顯泰、安昌浩、李鐘浩、尹顯振等都是日據時期的獨立運動家。此詩頸聯兩句化用兩則典故，第一則是“祖逖擊楫”，祖逖是東晉名將，他將恢復中原作為自己的使命，當他率領部隊渡過長江時，中流擊槳，誓死恢復中原；第二則是“揮戈回日”，據說周武王討伐殷紂王時，廝殺激烈，天色漸晚，而周武王的部下魯陽公愈戰愈勇，他揮舞長矛，誓死戰斗，最終全殲敵軍，贏得了戰爭的勝利。金澤榮通過這兩則典故，表現了獨立運動家們不畏日本殖民者，英勇反抗的精神。在尾聯中，詩人直抒胸臆，有了如此強大的獨立軍，他堅信故國主權恢復事業必將取得勝利。

除以上所列詩句，金澤榮還有不少此類詩歌，如“嗟乎祖國寒心久，何日何時光復揚”[8]（287-288），“漢陽簾幕傷心燕，蜀莫園林染淚花”[8]（281）等，都表達了詩人對故國主權恢復的期盼。

四、結語

當今社會，一提及民族主義，人們往往與盲目自大、狹隘落后的文化部落主義相聯系。誠然，民族主義有其局限性，如英國美學家貢布里希晚年曾說：“我認為任何形式的民族主義都是可恥的驕傲自大，或是懦弱與愚蠢的混合物。說它懦弱，因為民族主義需要大眾的支持，他不敢孤自獨處；說它愚蠢，因為他自認為自己和同類優越于其他人。”[18]但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中韓兩國，民族主義推動了民族獨立和民族解放，是推動近代社會發展和近代民族國家形成的重要動力。誠如梁啟超所言：“民族主義者，世界最光明正大之主義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國也，人之獨立，其在于世界也，國之獨立。”[1]（459）梁啟超和金澤榮的詩歌都表現出民族主義的三種特質。其一是民族意識與愛國之情的融合。梁啟超和金澤榮所愛之“國”已非某一朝代或君主，而是現代民族國家。同時，他們的詩歌所表達的愛國之情也因融入了民族意識，而與中韓古代詩歌中的愛國之情有了本質區別。其二是歸屬情感的表達。民族主義來源于共同的經歷和歷史記憶，因此個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脫離共同體而單獨存在，民族成員即便流亡他鄉，內心也始終懷有對祖地的歸屬情感。梁詩和金詩都蘊含了民族主義的歸屬特質，并且這種特質的主要表現是思鄉懷親之情和憂國憂民之志。其三是反抗色彩的體現。近代民族主義在外部侵略的壓力下產生，在這一過程中，民族主義具有了反抗性特質。梁詩和金詩也都表現出鮮明的反抗意識，二者的反抗對象都是帝國主義侵略者，但反抗目的卻大不相同，即梁詩表現出對變革維新的追求，而金詩則表現出對主權恢復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