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政策是黨和國家面向鄉村部署工作的規范性文件,也是鄉村社會治理的重要依據。基層政權組織要將政策精神準確傳遞給鄉村百姓并實現預期目標,通常離不開鄉語表達這個既簡單又復雜的過程。此處的“鄉語表達”,顧名思義,是指使用鄉間方言、俗語、俚語等地方用語,將政策“官話”轉變成農村“土語”的語言活動。形式上,鄉語表達呈現為政策信息的言語傳遞和反饋;實質上,鄉語表達蘊含著基層政權組織與鄉村民眾圍繞政策執行而構建的特殊官民關系。如果缺少鄉語表達這個中介,政策執行極易產生抵觸、縮水、虛置乃至失敗等問題。
鄉村政策以黨政文書為載體,具有權威性、規范性、專業性、統一性等特點。這些特點意味著基層政權組織執行鄉村政策時,有必要把鄉語表達作為治理中介或工具。首先,政策權威性意味著基層政權組織必須服從上級黨政機關要求,依照民主集中制原則,因地制宜執行鄉村政策。既不能脫離鄉村民情機械執行政策,也不能偏離政策,旁逸斜出。為此,基層政權組織必須吃透上情、熟悉地情,破解鄉村治理密碼,遵循鄉村治理邏輯,將政策要求與鄉村實際有機結合。而鄉語表達蘊含豐富文化密碼,成為鄉村治理的重要工具。其次,政策規范性意味著基層政權組織應當結合自身職責,將政策要求融入治理過程,形成黨政機關履職盡責的行為規范,以及鄉村民眾追求美好生活的權利、義務和責任。語言是社會的紐帶,其本身也是一項重要的社會、經濟與文化資源。鄉村產業、人才、文化等政策,特別是非遺文化傳承政策,與鄉語資源密不可分。鄉語因其紐帶性成為實施鄉村政策的必要工具,因其資源性成為基層政權組織和民眾權責構造的必要內容。再次,政策專業性意味著基層政權組織需要理解鄉村政策確立的專業概念、術語、命題及工作要求,并通過基層治理機制培養和提升鄉村民眾的專業知識、意識和能力。這是一項極富挑戰性的治理話題,也是充分發揮鄉語工具性價值的意義所在。最后,政策統一性衍生于政策權威性,意味著基層政權組織無論處于何種地理、經濟、文化、民族等條件,都需要公平平等地執行鄉村政策。面對條件各異的鄉村環境,基層政權組織必須結合當地鄉情有創新地展開工作,特別是普通話普及薄弱地區、少數民族聚居區、偏遠山區等地區,不僅存在語言溝通障礙,還存在社會發育不足帶來的知識、觀念和能力滯緩障礙。此時,鄉語表達以其文化認同、信任聯結、情感凝聚、知識傳播等優勢,成為基層政權組織執行國家政策的重要法寶。
基層政權組織通常采用其特定工作機制和方法進行鄉語表達,執行鄉村政策。特定工作機制包括會議傳達、走訪宣傳、典型示范、信息公示、文藝演出等。每種機制如果與生活化場景相契合,為鄉語表達提供適宜情境,鄉村民眾就易于充分參與和表達,為理解和落實鄉村政策創造條件,譬如把會議搬到院壩、村頭、田間,組織文藝社團走村串巷表演,委托馬幫郵差、派出法庭、利用警務站點靈活開展工作,安排業務骨干挨家挨戶走訪,等等。設定生活化場景應當遵循農時農事規律,不影響民眾正常生產生活秩序,體現基層政權組織尊重群眾服務群眾的治理要求。在各種場景中,面對面宣講是鄉語表達最見民心、成效顯著的首選方法。從現實經驗來看,有效宣講絕不是正襟危坐,照本宣科地念文件、讀材料,而是針對宣講對象特點,有生活有情感有趣味地開展精準的靶向溝通。由于鄉語表達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元素,諸如宣講人員與民眾之間采用爺嬸叔侄稱謂、談話間晚輩向長輩遞煙倒茶禮儀、有針對性地詢問家庭成員就學就業婚喪病醫等困難并予以關切,都易于營造自然、愉悅、融洽的溝通氣氛。宣講人員通過鄉語表達,將民眾日常瑣事與就業、醫療、教育、福利等政策結合起來,提出解決困難、改善生產生活條件的方向建議,讓民眾在鄉語環境中聽懂政策、明白事理,為付諸行動做足心理和思想準備。其間,鄉語表達作為貫穿政策宣講全過程的潤滑劑,確實能夠產生四兩撥千斤的效果,即用“鄉語”傳遞“政語”,用“家常話”講清“大道理”。脫貧攻堅期間,基層干部為了向知識匱乏的貧困群眾精準解釋專業復雜的政策語言,往往借助鄉語表達開展創新性宣講工作,譬如用每年抽煙開支比擬貧困收入標準,用加減公式演算花卉、玉米種植收入差異,用孫輩上學就醫便利說明祖輩搬遷進城的代際影響,用花鳥蔬菜圖案做路標引導不識字居民回家,實際效果非常明顯。有研究表明,鄉語表達中的符號、數字、表情等可以彌補交際雙方之間的文化空白,提高談話者之間的溝通效率,具有重要的交際功能、文化與時代價值。對于長期與外界隔絕、缺乏市場意識、不懂普通話的少數民族貧困群眾而言,鄉語表達可能是他們理解外部世界、配合落實國家政策最值得依賴的心理和文化臍帶。
當然,無論采取何種生活化場景、宣講采取何種切入話題,都離不開通曉鄉語、諳熟鄉情、掌握鄉策的基層群體,政策上稱之為“懂農業、愛農村、愛農民”的“一懂兩愛”人員。他們既有政權組織中的領導干部、鄉村書記主任、行業管理人員,也有鄉村教師、醫生以及駐村工作隊員、返鄉大學生、公益人士等群體。他們因參與政策執行成為鄉村基層治理的實踐者,也因使用鄉語表達宣講政策成為鄉語文化的傳承者。不過,隨著鄉村人口老齡化與基層干部年輕化的逆向發展,黨政機關、中小學校、商貿社交等領域廣泛普及普通話,鄉語表達漸次被青年人疏遠或拋棄。筆者在云南走訪時發現,常年寄宿就讀的少數民族中學生已經不能簡單聽說白族、彝族、傈僳族等本民族語言,其父輩雖可流暢聽講本民族語言,但也無法理解爺輩對本民族古諺俗語的意義表達,可見三代人之間的鄉語表達能力出現代際漸衰態勢。這種情況在基層政權組織公務人員中也普遍存在。此外,選調生、下派干部到異地鄉村社區開展幫扶工作時,常常面臨聽不懂不會講當地方言的語言屏障問題。
鄉語表達能力衰減并不意味著鄉語表達正在失去其存在空間。事實上,鄉村振興是基于鄉村傳統的全面發展,國家針對鄉村空間規劃、集體資源利用、鄉風文明建設、村民福利保障等領域提出系列改革政策,預示著鄉村社會向好向深發展的趨勢。依照治理慣性,基層政權組織執行政策、鄉村民眾參與鄉村治理時,仍舊需要長期保持鄉語表達的習慣和底色;針對鄉村特殊群體和新問題,他們還需要探索鄉語表達新路徑,特別是對老幼病殘等守村弱勢群體進行傾斜性政策服務,對入鄉創業就業等外來群體予以必要鄉語普及,社會語言學者郭熙稱之為提供語言撫慰和語言關懷。面對鄉村發展帶來的溝通需求,培育鄉語傳承人尤有必要。培育路徑可以是新農人基于干事創業激情和責任主動學習鄉語,也可以是政府和民間有規劃地開展鄉語傳承工程。新中國成立初期,大量熱血青年奔赴邊陲扎根基層,為順利開展工作,他們主動學習民族語言并積極推廣普通話,促進了不同語言之間的相互滲透與融合,對穩定鞏固邊疆民族關系意義深遠。這種主動學習鄉語現象在農村社會主義改造、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新農村建設、脫貧攻堅等歷史階段均有承續,但并未形成規范穩定的鄉語教育制度。當前,鄉語教育主要依托家庭代際口授、民族學校雙語教學、高校民語教研等路徑,鄉民社交、傳統曲藝表演、音像攝制播放、典籍編纂等活動也在表達、記錄、傳播鄉語。這些路徑如何與鄉村政策執行有效銜接,借此壯大鄉村發展和文化傳承的力量,不僅要研究普通話普及影響及鄉語表達的需求空間,還要特別加強新農人群體(包括自媒體群體)鄉語表達能力的培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