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面對當今全球能源枯竭、資源分配不均以及自身理論短板的情況,“去增長”理論作為當代資本主義批判的重要范式,逐漸產生了與社會主義的趨同。文章分析了二者之間的內在張力,基于去增長理論無法與資本主義徹底決裂的軟弱性以及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經驗教訓,考察了去增長與社會主義相結合的可能性。在超越簡單二分法的基礎之上,文章探討了市場與計劃相結合、自律與他律相統一、民主與集中相協調的科學性與可操作性,提出了本地化、自治、協商三條理論進路,以克服既有理論與實踐的片面性。文章最后強調了實踐運動的第一性,無論是去增長還是社會主義理論,都應當以現實運動為前提,在資本主義現實批判中相互借鑒、共同發展,增進人類福祉。
[關鍵詞]去增長;社會主義;計劃生產;自治;生態邊界
近幾年來,去增長理論和社會主義理論的擁護者之間的對話(或者說是爭議)在共同謀求社會發展的過程中有了部分趨同。但與此同時,兩種思潮內部之間仍然存在高度的異質性。①這種差異與他們對如何克服資本主義以及以何取代資本主義的構想有關。這在他們各自使用的術語中就可見一斑:前者為“去增長的后資本主義未來”,而后者為“社會主義”。
從某種角度來看,資本主義可以被視為普遍化的商品生產,其中單個生產單位獨立決定生產什么和生產多少、采用哪種投入方式和技術組合、如何組織生產過程等方面。由于單個生產單位除了通過自身產品與其他生產環節聯系起來別無選擇,于是乎,商品根據它們所包含的抽象勞動數量被等同起來,由此出現的利潤差額為新一輪投資的速度和方向提供了動力。對利潤的追求形成了調節機制,即當生產過剩或生產收縮時,會產生一種抵御生產偏差的力量,從而調節總體生產進程。
剝削、社會關系的物化、商品拜物教,以及與非人類本性自然物質變換關系的日益崩壞,都成了(再)生產過程的一部分。它們都以對剩余價值的榨取或對勞動的剝削形式存在于個體生產單位的萌芽形態中。因此,一個系統性的資本主義替代方案必須在不同層次的社會關系上出現,并提供一整套機制和流程來調節和協調一系列復雜而相互依存的生產活動。
計劃就是這樣一種替代性的方案,具有悠久的理論研究史以及不同規模的實際應用。然而,直到現在,去增長理論還一直與“計劃”概念保持著明確的距離。與計劃相反的是,以往社會轉型的方向是根據安德烈·高茲(André Gorz)所稱的“非改革主義改革”來確立,而今天的改革則體現在諸如提供普遍基本收入、減少工作時間、公共財政、回收和擴大公共領域、本地化生產等提議上。①撇開它們與以增值導向為基礎的商品生產的兼容性問題不談,這些改革甚至遠不能替代市場在生產中的協調作用。
計劃作為一種組織和協調社會生產與再生產的全新方式,在過去的去增長理論中很少涉及。隨著更多激進的去增長理論家越來越明確地提出運用計劃手段,這種情況正在發生改變。
一、計劃生產和生活水平
大多數去增長理論家都贊同,“增長”既是一個概念也是一種事實,它是由資本主義帶來的。②甚至有人認為,增長不是發展的驅動因素而是一種結果,“是資本積累這種潛在生產過程的表征或‘癥候’”。③這樣一來,人們會期望對它的挑戰和對替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構想,是基于對資本主義作為一種生產方式的否定。然而,增長仍然是討論的焦點。
必須強調的是,增長作為一種總體性的現象只能伴隨工業資本主義的出現而出現,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成為無可置疑的經濟范式。這就意味著我們所知道的增長是資本主義的增長,或者實際上是形成于資本主義特有的剝削和剝奪過程中的資本積累,它由資本主義社會設計,并由其設計的指標來衡量。那么,從社會主義(或后資本主義)社會的角度來看,我們為什么要如此關注增長本身呢?
要將增長從資本主義的歷史背景中移植到社會主義的未來,并由此將增長本身問題化——它被認為超越了社會賴以建立的社會關系,只有在一個條件下才能被證明是合理的,即:不管人類及其本性和非人類本性的潛在關系如何,所有的增長都被視為同質的,或者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這正是卡利斯(Giorgos Kallis)所提出的:“任何經濟增長都不可能是生態可持續的。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依賴于物質資料采掘能力的提高。這不可避免地會破壞環境,并最終破壞生產和再生產的條件。”①
由此得出的合乎邏輯的結論是,所有涉及物質資料提取、轉化和使用的人類活動,也即人類的再生產活動都與環境直接沖突,因為前者不可避免地損害了后者。這是對建立在自然與社會二元對立基礎上的原始唯物主義的回歸。根據卡利斯的說法,如果物質生活水平不斷提高,這種沖突將變得不可持續。然而在資本主義語境中,增長仍然被納入資本主義的框架中加以理解,代表一個積累的過程。
作為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產方式,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質的區別在這里是高度相關的。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生產的首要功能是為所有公民提供使用價值,以滿足普遍標準的基本需要(必需品),這就決定了必要工作日的長度。它不僅包括住房、基本食品、清潔水供應、醫療保健、教育和便利的公共交通,還包括照顧兒童和老人、公園和娛樂、基本的文化和信息服務、(可能的)生態恢復活動等等。
一旦這些基本需求中的任何一種在社會上被定量并在政治上被定性,生產這些必需品所需的(直接和間接)社會總勞動時間就很容易在給定的技術程序和勞動過程的投入-產出數據輔助下計算出來。接著,考慮到社會和政治偏好、殘疾人問題和工作輪換等原則,在適齡工作人口中進行社會勞動總時長的分配。這就構成必然王國或他律領域,規定了每個公民所必須的基本勞動,以便為所有人創造普遍認可的體面生活水平。同時,這種計劃也為不必再因生活必需品而斗爭的平等主義社會奠定了基礎。
值得注意的是,在扣除其他社會必需品(應急計劃、備災工作、科學研究和技術進步的計劃投資等)的共同資金后,每個勞動者都直接分配到自己的勞動時間份額。他們可以用剩余的勞動時間資金來購買必需品以外的產品,這就意味著額外的工作時間,而這又取決于產生額外需求所需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由此可見,交換(雖然不是商品交換)可以數字勞動為憑證進行。隨著時間的推移,對必需品的需求將相對穩定,而連接所有商戶的在線網絡就容易跟蹤更多個性化定制商品的供需關系,并在發生變化或失衡時向計劃機構發出警報。
二、物資和能源使用的計劃管控
計劃最關鍵的部分不是用資本主義特有的貨幣范疇來衡量的抽象異化勞動,而是在有意識的、自愿的、有計劃的輪換中生產使用價值的勞動。這是社會主義相對于各種社會構想的鮮明特征之一,它并沒有明確打算廢除資本主義商品生產。這與要求減稅(或對富人增稅)、全民基本收入或限制商品化有著本質區別。容易被混淆的生產和分配范疇(價值和價格;工資、利息、租金和利潤;生產性和非生產性部門;等等)在這里得到清晰界定。
計劃過程可以嵌套式的結構為指引,該結構將各種不同機構由從低到高的水平連接起來,使工人們積極制訂和驗證總體計劃的不同方面。在任何時候,能源和物資的使用都可以利用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反饋機制組成的數據遞歸來診斷制約發展的確切因素,并由此進行生產管理。這些制約因素在政治協商過程中被加以闡發,以人們作出科學決策后最有可能的結果、對預先防范原則的追求(因為這種知識的特點是不確定性)、生態系統的復雜性以及所采用的評價標準的多樣性為依據。①
在社會主義計劃中,社會勞動將不再浪費在諸如市場營銷、廣告、咨詢和金融服務等部門,計劃報廢、食物浪費等積累策略將不復存在,破壞生態的工業將被大規模縮減,再加上失業現象退出歷史舞臺,以及所有勞動公民參與上文討論的生產和提供生產必需品的社會必要勞動,這些都意味著與生活必需品相關的每日勞動時間將大大少于8小時。
根據對“必需品”這一概念廣義或狹義的定義,它在生產領域所占的份額大致在45%—70%之間,且各國之間有很大的差異。②因此,有意識地指導生產的直接含義是,在停止或逐步取消上述活動基礎之上,物資和能源的吞吐量顯著降低。這是去增長理論家和社會主義者共同期望的結果。然而,當涉及將去增長理論制度化的問題時,仍然存在一條界線:“物質生活水平的增長意味著物資(和能源)使用的增長。無論產生這種增長的經濟是資本主義的、前資本主義的還是社會主義的,都沒有區別。”③
我們認為,大量增加的自由時間和再生產勞動力的社會組織和社區組織,加上普遍獲得廣義上的生活必需品(高質量的醫療、教育、公共交通、文化和信息服務、公園和娛樂設施,以及其他生活物質方面),確實促成全球絕大多數人口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在這種情況下,去增長擁護者通過采用一種與社會組織形式無關的“去增長”概念模糊了去增長數量和質量之間的關系,或者說,有意忽視去增長的質量問題并將研究固定在數量上。
這并不是說社會主義社會能夠生產更多的東西,且由于其社會性質而不會對生態造成破壞。去增長理論明確認為,這個問題不是“多還是少”,而是“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此外,毫無疑問,在世界上某些地方,大多數生產活動需要大規模發展以保證正常的生活水平;而在另一些地方,這是一個調整生產規模、生產方向和生產要素的問題。然而,在任何情況下,去增長都需要廢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來實現社會形態的轉變。在新的社會形態中,社會(再)生產是由被賦予權利的工人和公民有意識地計劃和引導的。正如其擁護者所承認的那樣,去增長是為盛行帝國生活方式的發達國家量身定制的方案,但它對發展中國家來說不是一條理想的途徑。④
三、逃離熵?
尼古拉斯·喬治斯庫-羅根(Nicholas Georgescu-Roegen)從熱力學角度解讀經濟問題,認為所有經濟過程都是不可逆和熵增的,這是去增長理論的基石。自然過程朝著一個確定的方向運動,并且涉及質變,因為各種能量都逐漸轉化為熱量,熱消散直到不能使用為止。①宇宙是否是有限的和孤立的,或者地球是否為一個封閉的、孤立的系統,這些問題本身就很有趣,并且在這種情況下對熵定律的解釋具有重大意義。②
1926年諾貝爾獎得主、化學家弗雷德里克·索迪(Frederick Soddy)首次在經濟學中論述了熵。另一位諾貝爾獎得主、物理學家薛定諤(Schr[O] [ǖ]dinger)在1944年指出,生命是負熵。生命是一種對抗熵的行為,它組織起來對抗這種無序的狀態。著名數學家、工程師克勞德·香農(Claude Shannon)在1948年發現,信息也是負熵的一種形式。也就是說,信息是一種無序的秩序,并憑此傳遞內容。就像人類的雙腳行走對抗重力一樣,我們的生活、思考和交流也在對抗熵。
就我們目前的知識而言,熵定律和萬有引力定律一樣,對可觀測的宇宙也是成立的。它已經存在138億年,貫穿整個宇宙的歷史,而且在未來很可能會一直存在。不管我們采取什么樣的社會形態和生產方式,宇宙都將不斷走向無序狀態。人們當然可以利用熵定律,對資本主義復合增長沒有真正限制的論點提出生態學上的反對意見。然而,正如喬治斯庫-羅根本人所強調的那樣:“它關鍵的錯誤在于沒有看到,不僅是增長,包括零增長狀態,甚至是不趨于毀滅的衰退狀態,也不可能在有限的環境中永遠存在。”③在嚴格考慮熵定律的情況下,沒有一種生產方式具有特權地位。
這就是為什么引入“熵”實際上轉移了人們對真正政治任務的注意力,即揭露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全貌——而不是超越歷史范疇的“增長”概念——以及社會、經濟和生態問題的根本原因。把一個普遍的、超歷史的物理定律應用到一個具體的歷史時期當作明確的限制,這種做法是無益的。我們認同生物物理學指標至關重要,在有計劃地生產使用價值時必須加以考慮。然而,當涉及以可持續的方式實現能源資源多樣化和增加能源投資回報率存在重大限制的假設時,我們為什么還會沮喪呢?④為什么要排除以比光合作用或現有技術更高的效率利用地球表面巨大能量流的可能性呢?
人類社會中有了阿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的質能方程,為什么卻不能以不同的方式應用它或其他發現呢?一個能夠有意識地發揮其潛力的社會主義社會,其生產力的研究和發展不是由利潤動機主導,而是取決于直接生產者深思熟慮的決定。社會主義社會當然不會指望用未來的技術來解決當前的社會問題和生態問題,但也不會放棄這種可能性以及對這種進步的追求。
四、超越二分法:計劃與賦權
正如馬蒂亞斯·施梅爾策(Matthias Schmelzer)、安德里亞·維特(Andrea Vetter)和亞倫·范辛特詹(Aaron Vansintjan)在一本全面、深刻考察去增長的著作中所承認的那樣:“(去增長理論家)很少考慮計劃本身——無論它的主要參與者是集中的還是分散的,主動的還是被迫的。”①這種對計劃問題近乎刻意的回避,可以部分地歸因于去增長理論家們普遍不愿直面作為一種生產方式的資本主義。在他們一篇關于去增長理論的文章中,這種不情愿被歸結為三個原因:一是有影響力的去增長理論家,如塞爾日·拉圖什(Serge Latouche)等沒有把資本主義作為主要批判對象;二是去增長對自愿聯合、去中心化和自組織的重視;三是有策略地回避伴隨明確反對資本主義和接受社會主義而帶來的歷史問題。②
在組織、使用武力和革命的問題上,這種不情愿同樣值得注意。這是去增長理論一個不可忽視的缺陷。無論是在能源的基建、使用、產量方面,還是在對社會產品的規模和結構作出自主決策方面,上述所有轉變都以權力關系的實質性轉變為前提,即這種轉變需要(但不限于)生產資料所有權的轉變。去增長理論提倡的各種策略可以共生共存,如非改革主義的改革、此刻的烏托邦、反霸權行動等,但組織和國家對武力使用的壟斷問題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視了。③抵抗和斗爭手段以及資本主義下的“非改革主義的改革”,通常與屬于后資本主義的未來制度和社會進程討論相聯系,而輕松回避了革命問題。
因此,二者之間存在著一種張力:一方面,去增長理論家對計劃和社會主義的興趣日益增長;另一方面,他們又不愿同資本主義徹底決裂,不愿將計劃作為市場機制替代方案的核心進行討論。④下文將詳細闡述與這種張力相關的三個領域:本地化、自治和協商,并將它們作為去增長理論的主題進行集中論述。我們認為,去增長理論家能引起人們對重要問題的關注,但他們的分析通常是片面的,未能將資本主義視作一種總體性的生產方式,因此也無法提供一種系統的替代方案。
五、(再)生產本地化:避免片面性
(再)生產本地化是去增長的基本原則之一,它被定義為:“一個經濟體的(能源、物資和廢料)產量減少而福利或福祉提高的發展軌跡。”⑤這就意味著通過本地生產或更短的生產-貿易-消費循環來滿足本地需求。①可以說,其中關鍵的不僅是由于專業化生產和分工而導致與貿易有關的能源和廢料的減少,它還與去增長理論關于去中心化結構和組織扁平化的觀點相契合,被認為更適合本地的小規模生產。
這里的第一個問題不是潛藏的社會關系,而是生產規模的問題化。相較于追問什么樣的階級、財產和權力關系導致大規模組織的不合理等級制度,這種小規模的生產被認為是自發組織起來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默里·布克欽(Murray Bookchin)在假設生產規模和等級制度之間存在直接關系時謹慎呼吁道:“去中心化、小規模社區、地方自治甚至互助組織和社群主義,本質上都不是生態友好或有利于生產解放的。很少有社會比歐洲的封建主義更去中心化,事實上,歐洲的封建主義以小規模社區、互助組織和土地的公共使用為基礎。地方自治受到高度重視,專制成為封建社會經濟的關鍵,但幾乎沒有哪個社會的等級制度如此森嚴。”②任何一套簡單或復雜的技術,小型或大型的組織,或地方、區域、國家甚至全球的結構,無論其社會背景和內容如何,都必然要么是壓迫性的,要么是解放性的。
由于生產可能廣泛本地化而產生的第二個問題是規模縮小帶來的生產力下降。盡管這可能會受到去增長理論家的普遍歡迎,因為生產力和大規模生產被認為與資本積累有著內在聯系,但我們堅持將勞動生產率與資本積累特有的標準所定義的各種效率概念區分開來。社會主義包括有計劃地提高勞動生產率和發展一般生產力。③勞動生產率的降低和去增長與社會主義設想的另一個中心目標相沖突,即縮短延續生命所必需的工作時長。
馬克思認為后者是必然王國,真正的自由領域可以在其基礎上產生。而他律領域在任何社會形態中都不能被廢除,但可以“以最大的效率和最少的努力和資源消耗”進行組織,以確保“個人和社會生活所必需一切的程序化和計劃性的生產”。④根據高茲和伊萬·伊里奇的觀點,自治領域擴大的范圍是由在他律領域的復雜工具和先進技術的使用情況來決定。⑤令人驚訝的是,這兩位最具影響力的去增長理論先驅的明確強調卻沒有引起當代去增長理論擁護者們的注意。
一旦從勞動的雙重概念和必然與自由的內在關系來理解這個問題,我們就會清楚地看到:重要的是社會生產關系,它決定了這兩個領域的性質、特征及相對重要性。強調生產本地化的主要問題在于經濟、地理或行政規模因素,而在大多數論爭中,這些觀點都是有局限性的。
小規模生產只有置于一個由工人集體管控和協調的且更廣泛的、相互交織的結構中,才具備解放的潛質。社會主義制度下各地方的相互依存并不代表它們之間的權力不對等或等級壓迫,而這只是資本主義的特征。在社會主義制度中,各地方的相互聯系代表了它們集體權力的來源。例如,由于全球危機而導致的糧食生產中斷和預計的農業生產轉向并不會通過社會主義制度下地方的自給自足來調節,而是以一種全球化的視角進行更高層次的通力合作。農業生態食品系統的擴大、生態恢復和地球保護等行動也是如此。
上述討論絕不意味著本地化或小規模生產在社會主義社會中沒有立足之地。我們認為,社會主義的特點不僅僅是用社會所有制取代生產資料私有制,它還需要賦予工人和公民權利,后者的勞動是生產、社會再生產以及環境塑造的組成部分。①這種賦權最大限度地增強了直接生產者的自主權,但同時又不忽視將自治區域納入更廣泛、更和諧與更連貫的計劃過程的必要性。
六、自治:資本主義向何處去
去增長理論中對本地化的強調同時也是“自治”概念的核心。②這兩個領域之間的聯系植根于這樣一種觀念,即自治能力會隨著經濟活動規模的擴大而減弱。高茲在1972年創造了“décroissance”一詞,他認為重要的不是生產過程本身的等級結構,而是使這種等級結構成為必然的因素,即生產單位的規模、它們的相互依存性以及隨之而來的技術、社會和區域勞動分工。伊里奇同樣認為,沒有專家調和的自治和自我管理以小規模系統和簡單技術為前提。③而大規模的社會結構和大型技術的使用與自治相沖突。
繼科尼利厄斯·卡斯托里亞迪斯(Cornelius Castoriadis)和拉圖什之后,去增長理論將自治與人的自我意識聯系起來。人自己制定法律和歷史,而不是依靠某些外部權威(如上帝、教會和市場)。④在拉圖什看來,經濟是一個表面上自治的領域,有其自身規律和發展趨向。⑤因此,只有從增長和生產主義令人陶醉的臆想中解放出來,實行有意識的自我框定,人們才能制定標準、規范和價值觀,從而實現自治和民主。⑥
地方的自治經驗是有價值的和有指導意義的。然而在資本主義背景下,作為革命實踐的對自治的追求也有其局限性。完全自治是不可能的,因為自治的范圍受其聲稱為自治的力量所約束。⑦如果資本和國家不被視為一種關系,且沒有對這種社會關系的產物進行針對性地批判和廢除,那么它所能達到的最好結果就是壓制其負面影響。然而,這種負面影響又卷土重來了。⑧
脫離國家和資本(作為一種社會關系)的自治是以兩者的持續存在為前提的。因此,自治行為通過其有限的和局部的否定肯定了資本的霸權,并成為這種霸權的重要組成部分。一些自治經驗都有其獨特之處,包含值得學習的重要經驗教訓。然而,所有這些國家都有一個共同點,即被社會、經濟和軍事力量所包圍甚至圍剿,而他們的目標是實現自治。避免市場關系和商品化(部分非商品化而不消滅商品生產)并不意味著廢除生產關系,因此,資本主義作為一種生產方式的總體性問題,包括其歷史上特定的國家形式,也許可以被克服,但不能永遠避免。
在不同規模上最大可能程度的自我管理和自治是社會主義社會所期望和必要的特征。然而,自我管理和自治中的“自我”有著本質區別。自我管理不是資本積累的主宰,也不是滲入并捆綁了存在和生活所有維度的資本的社會關系,而體現為更高、更集中的協調、計劃和管理水平。自治的存在本身就是大多數去增長理論家的禁忌,因為它與被認為會破壞自治的等級結構聯系在一起。然而,將小型的和地方性的單位整合到計劃實例的嵌套性結構中,并不一定會否定或壓制其自主權。
地方與中央互為前提,才能有效和諧地運行。一方面,在沒有利用所有可用信息監督整個系統結構的情況下,地方單位可能會陷入不和諧狀態,由此產生的紊亂可能會威脅到整個生產系統。另一方面,從工作場所層面開始犧牲工人的自我管理,強加一個純粹的集中決策過程,不僅會降低生產系統的靈活性和適應能力,而且會放棄社會主義的政治特色。①自我建設和自我管理的政治過程,在去增長理論中也被稱為協商。因此同時需要自治的和聯合的,以及地方的和中央的案例進行統一分析。
七、協商:集體工人對一般智力的重新占有
“協商”是這樣一個概念:任何決定(包括環境方面的)都是通過所有可能受影響的各方參與的社會機構作出的。最重要的是,這種協商過程意味著需求、欲望和價值評估不再是預設的,而是由協商的社會過程帶來的,這種社會過程是主體性的組成部分。換句話說,協商和自我管理不僅是手段,也是目的本身。這個過程的深層次優點是揭示與不同方面的環境和社會產品有關的差異化或沖突性的價值評估。根據去增長理論家的觀點,這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沒有任何單一尺度可以用來衡量、表達或校準各種價值和品質。使用價值的不可通約性需要結合現有的科學知識制定多種評價標準。②
在去增長理論中研究協商的一個缺點是:它們仍然不清楚如何(或是否)改變或廢除基于階級的權力關系。民主決策機制機構的爭議和協商領域是否仍將基于階級利益沖突,還是僅僅基于愿意參與的“個人”和“受影響的各方”,這一點尚不明確卻至關重要,因為這一過程實際上就是組織手段的形成和對群眾參與的賦權。協商和計劃的實現問題都關鍵性地取決于與現有權力和財產關系的決裂是否已經發生(或正在設想),以及這種決裂的手段是什么。
為了與傾向于協商式計劃的去增長理論家進行建設性討論,我們試圖反思蘇聯的經驗:集體工人大會;跨規模的計劃;統一不同領域的勞動人民(制造業、物流、工程師、科學家等等)。在此基礎上超越他們的部分階級利益,也就是說,將其作為一個無產階級的統一體來控制社會(再)生產。盡管這樣有缺點,但也有優勢和成就(后者通常被大多數去增長理論家忽視)。對于那些考慮將計劃作為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的系統替代方案的人來說,這段歷史充滿了教訓。
一個世紀后,集體工人的影響范圍顯著擴大。有關總體的社會(再)生產的相關理論也得到了發展。數據不僅在生產過程中被提取,而且在從生產到消費和日常生活的其他領域中被提取。一旦脫離了資本主義社會形式,人們思考替代社會形式的能力就會增強。最重要的是,工人作為一個整體可以重新占有生產過程及其知識。這也就意味著重新占有由集體工人及其自組織產生的一般智力。
關于生態邊界的關鍵問題,以及生產規模和生物物理極限的問題,科學知識仍然發揮著無可替代的作用。的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科學有時被尊為最終的審判者,用以指導人們的實踐。而在其他時候,科學卻被完全忽視,因為它取悅于資本積累。然而,諸如科學傳播、公眾對科學的理解、開放科學、公民科學和自由軟件運動等新興潮流,確實代表了一種處于萌芽狀態的社會替代方案。環境決策以及生產決策都需要以科學為依據,但它仍然主要是一種社會和政治過程。協商過程必須包括集體勞動組織、科學工作者以及其他擁有社會化生產知識的人。
部分利益的共存和沖突,這些利益及其評估(社會產品、環境影響等)被調解的政治過程,以及協商機構是如何建立和實現的,都必須在實際運動中加以討論和探索。但同樣重要的是在發生劇烈沖突和可能障礙時,監督整個系統運行情況并促成相適應的結構和運行程序。在20世紀社會主義計劃的實踐經驗中,被去增長理論正確地指認為關鍵的問題(自治和協商)并沒有消失。這應該成為向社會主義學習的機會。
一個可供選擇的平等主義社會不可能是單純思辨的結果,它必須以現有的、真實的運動和沖突為基礎,并從現有前提中產生。去增長理論認同并依賴各種運動和實踐、自治領域、人民權力和反霸權嘗試,這些都非常有價值,但它缺乏一個明確的革命性愿景和承諾以全面解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問題,且在組織、武力使用和革命決裂時刻等問題上仍然模糊不清。關于取代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的機制和過程,去增長理論回避了以更大規模的、中心化的地方自治為基礎和補充的需要,而崇拜增長并將其從資本主義背景中移植出來,因此未能把握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種不同生產方式之間質的差異。
所有這一切并不意味著社會主義和去增長是絕對不相容的。然而,在實現去增長的手段和目的上還存在著重要的差異,這有待商榷。希望這篇文章能對這樣的思考和論述有所貢獻。
(原載于Monthly Review, vol. 75, no. 3, 2023. 此次翻譯已獲作者和雜志授權,譯文有刪減。)
責任編輯: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