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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這些天一直灰蒙蒙的,但這天早晨,當我起來拉開窗,突然看見遠處公寓樓最頂層的那幾扇玻璃窗金光閃耀,我就好奇:難道他們家被天神選中了嗎,才會有天使金色的翅膀在窗前飛翔照耀!為什么會是那個位置那扇窗,每天都會是那樣金光綻放嗎?
但就在下一刻,對面的金光突然讓我的腦海里浮現那個沉默的村莊、村莊里那只流浪狗:小酥油。
天使的金光和流浪狗小酥油之間似乎完全沒有關聯,可我的心和大腦卻奇怪地不可抑制地想著小酥油的眼睛。
聽人說,小酥油是到村子里開客棧的老板曾收養過的流浪狗。那老板是從云南來的漢人,因下巴上留著一撮臟兮兮的胡子,被村民背地里起綽號叫作老山羊。老山羊在外面四處欠債;村子里他開客棧租地60多畝十年多了,也還欠著大部分村民的地租和工錢,整個村莊就彌漫著無奈的沉默和怨恨……小酥油似乎也受了牽連,村子里沒人搭理它。我去那里時,老山羊怪它浪性難改,也不喂養它了。但它那時還沒完全離開村莊和客棧。和它一起,還有另外三條狗,兩條是那種白色長毛好看的寵物狗,它們不但有主人,和我們一起在食堂吃飯,而且擅長向每個入住的游客搖頭擺尾、撒嬌打滾,跟前跑后甚至會陪伴那些單獨來的客人去很遠的田園、山上徒步。所以這兩條白色的漂亮的、肥嘟嘟的寵物狗幾乎成了那個客棧的迎賓狗,占盡了客棧老板老山羊的風頭。每次那個胖廚娘端出一大盆攪拌好的飯菜給它們時,它們會像大老板一樣不慌不忙地埋頭享用。這時,在這個飯點,小酥油也會出現。
“小酥油?!蔽医兴Kh遠望著正在用餐的兩條白狗,站姿卑微而謹慎,身體的重心放在兩條后腿,似乎隨時準備無怨地走開——如果兩條白狗沒給它剩一口,它絕不上前去搶奪。
“小酥油的膽子特別小。”胖廚娘說話的口音很奇怪,西北腔里夾雜著四川調調。她從碗里夾出一塊肉扔給小酥油。小酥油先往后退了幾步,再小心湊上前舔了舔才吃了。
“小酥油?!蔽医兴鼤r,感覺這名字很是別扭,因為我們藏族人是不會用自己的食物給動物起名的。
聽到廚娘說它膽小,我就再看了看它:它看上去毫無笑容,有點兇巴巴的,沒流浪狗的那種可憐相。
聽到我叫它,小酥油的眼睛轉向我。我吃了一驚:那是一雙平淡的眼睛,里面裝滿了冷漠和疏遠。它沒搖尾巴表示善意,只是漠然地望了我一眼,就又轉向了遠處用餐的兩條白狗;我就忍不住再看它:暗黃色的雜毛貼著瘦弱的身體,四條腿又細又長、嘴巴太尖了……
以后的時間里,小酥油仍時常躥過我的視野,但我再無心理會它。直到一天夜里,村子里山風凄厲,像有怨魂從四面八方涌來拍打我的玻璃窗,更為可怖的是,里面還夾雜著狗的哀泣,我側耳細聽,心想是不是小酥油?
第二天客棧的員工告訴我,是那條大灰野狗,它不知被誰打折了腿……
“啊,干嗎要打它呀?”我問。
“肯定是很討厭它啊!這附近野狗這么多。”
我記得那個個頭有一米多高的灰狗,它經常追著小酥油。
中午,小酥油又來到客棧討飯了。
“小酥油懷孕了!看它的乳頭鼓鼓的……”
“但它肚子是扁的,是不是已經生了?!”
“可不知道它的小崽子生在哪里了?”等到兩條白狗吃得撐不下走開了,小酥油膽怯地上前舔著盆里的剩食,客棧里無事可做的幾個員工議論著它。我順眼看過去,只見小酥油背上的脊骨一節節都瘦得可數,全凸出來了;人的腳步稍微靠近它,它就停下來退后,等確定人不是要趕它走后,它才敢繼續吃,但它始終沒夾起尾巴。
正午的陽光好極了,兩條吃撐了的白狗在客棧餐廳外的柳樹下翻轉肚皮打滾。無論是否有人看它們,它們都喜歡一直歡愉地搖著尾巴。小酥油這天也沒走,也許天太藍,氣候太怡人了吧,它在客棧餐廳外的那堆沙子上臥下了身子;于是遠處的矮墻上,那條瘸了腿的大灰狗又出現了,但立刻被客棧員工撿石頭打跑了。小酥油靠人很近地半瞇著眼,曬著太陽,像是沒看見大灰狗挨打似的。
客棧的胖廚娘嗑著瓜子,扯著嗓門又說起她兒子女兒的家事,她揮手夸張地做手勢時,我看到一只金手鐲箍在她手腕的肥肉里。
“趁小酥油在這里,我們去客棧后面找它的小狗狗吧?”我對茜珍說。聽說她是虔誠的佛教徒,沒事的時候會拿著糌粑口袋到山上喂螞蟻。
“好的,阿佳?!彼艘谎坌∷钟?,站起身。我倆輕手輕腳繞過小酥油臥著的沙地,來到對面客棧的最后一排。因我??吹叫∷钟蛷哪莻€方向跳出來。
但我們找遍了客棧的每個角落,也沒找到小酥油生小狗的窩。我們就無法確定小酥油究竟是生完了,還是懷著。
很快我回到拉薩辦理一些事情。幾天后,客棧傳來視頻和消息,小酥油生了,生了三只小狗,分別是黃色、灰色,還有一個竟是黑色。它生小狗的窩,不是客棧的最后一排,而是第一排最靠邊的木臺子下面……
“誰都沒想到小酥油會在那個地方生!”水哥打來電話說。他是那兩條白色寵物狗的主人。
“哇,它好聰明呀!”我有點興奮。
“黑色是公狗,其他兩只是母狗,應該和兩個以上的公狗交配生的?!彼缒弥謾C一面給我看視頻,一面很八卦地說。
我從手機里看到幾個毛茸茸的東西?!靶∷钟筒灰銌??生了小狗的母狗是不允許別人靠近它的小狗狗的。”
“不會,我每天端給它牛奶和水,它認我?!?/p>
“你拜托茜珍多給它送吃的哈,你看它之前瘦得都看不出懷了孕!”我對水哥說。我想小茜是佛教徒,應該對動物很有同情心。
但不想我回到客棧時,小茜自身難保,已被開除了。
“只有等小酥油不在時,把小狗抱到你的院子里了?!彼缯f,“它生小狗的那套客房要出租,它會咬客人?!?/p>
這天上午趁著小酥油外出,水哥把三只可愛的剛剛睜開眼睛的小狗狗抱到了我的小院里,在木臺階下,把以前狗窩里的那塊破絨墊,也放回到新狗窩里。
太陽很溫和,三個小狗并沒回到木平臺下面,它們搖搖晃晃,步態蹣跚地在小院的草地上摸索走動著,對我和水哥沒有防備。但我還是不敢摸它們,據說母狗如嗅到剛出生的小狗身上有人的氣味,會生氣地咬死小狗……也不知是真是假。
屋里有奶粉,我用溫水給它們沖在一個瓷盤里,遞到它們跟前。小酥油那么瘦,肯定喂不飽它們。我想。
三個小狗嗅覺很靈敏,它們雖是第一次接觸母乳以外的食物,但圍著盤子很本能地舔開了。盤子空掉時,它們的小肚子變得圓鼓鼓的。就在這時,小酥油找來了。我嚇得忙躲到房間里看。只見它的耳朵奇怪地耷拉下來,全身的黃毛卻豎起來了。它朝小院里警惕地張望了一下就大步跑進來,三個小狗歡快地撲了上去,爭先咬它的乳頭,它低頭也咬它們,順著氣味,把三個小狗一個個叼到了木臺子下面的狗窩里。
“小酥油不咬你呀?”我隔著玻璃窗問水哥。
水哥叼著煙,一邊對著木臺子下面吐煙霧,一面粗著嗓子說:“咬什么咬嘛?!?/p>
“我也想看看。”見水哥一直望著木臺子下,我心里癢癢的,三個小崽崽的樣子太萌了。
“你不要出來。”水哥頭也不抬地對我說。我只好等在屋里,一直等到那條大灰狗找來,閃過矮院墻,小酥油才離開小院出去了。
2
那以后我每天一醒來就可以盡情地欣賞狗類的母子親情。我每天一起床就遞給它們一盤鮮奶,三個小崽子喝得很開心,小酥油見我時身上的毛發也不再豎立了。它總是立在一旁靜待三個狗崽喝完盤中奶,再過來喝剩下的,把盤子舔得干干凈凈。想到小酥油在哺乳期,出去覓食不方便,我就給它喂糌粑團了,用奶粉、奶酪碎和酥油加白糖調和,不僅小酥油每次吃得很香,就連三個嘴饞的小崽崽也搶著吃,吃得小肚子鼓起來了,仍要往小酥油肚子下面鉆,去吮奶。
一段時間后,包括小酥油在內,狗狗們的毛色都有了光亮,小酥油也不再防備我,它放松下來,有更多時間陪狗狗們躺在草地上打滾玩耍。這天下午,外面飄起小雨,我在屋里寫作,外面的平臺上,小酥油躺在落地窗前和它的三個小狗狗愜意地玩耍著,我透過玻璃窗吃驚地看到剛睜開眼睛沒多久,走起路來還搖搖晃晃的小灰狗狗趴在小酥油的上半身,伸出小舌頭在賣力地給媽媽舔毛;另外那只和小酥油長得一模一樣的小黃狗狗則在另一側賣力地給媽媽舔下半身的毛,小酥油十分享受地側躺在平臺上,舒展四肢,半瞇著眼,我還從沒見過小酥油如此放松,我癡癡地望著它們母女,心想這就是做母親生兒育女最幸福的時刻吧……只有那只長得比兩個妹妹更大的小黑狗,它不懂體貼媽媽,一個勁朝小酥油肚子下面鉆,只想著吮吸乳汁。小酥油只是輕輕把它叼開來,再仰躺,享受著兩個小乖乖女的愛……差不多半個小時,兩姐妹像是在用自己的唾沫給媽媽沐浴,又像是用舌頭給媽媽做全身按摩,把媽媽伺候得昏昏欲睡……這時,遠天在穿過細雨的太陽光里升起了彩虹,長滿松樹的山群變得像在童話故事里。
晚上,我把看到的那無限美好的畫面告訴了水哥,他也十分感動,我們就給三個可愛的小狗狗起了三個美麗的藏族名字:灰白色的叫達嘎,黃色的叫尼瑪,黑色的叫嘎瑪,意為:月亮、太陽、星星。其中達嘎發育得最小但最疼愛媽媽,每次小酥油回來,她都要第一個撲上前去舔媽媽的嘴;尼瑪在三個小狗里個子中等,和小酥油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她是最兇的,媽媽不在時,小院外面有個風吹草動,它就會沖到小院門口勇敢地吠;小嘎瑪可能是公狗的原因,或者最貪吃,三個小狗里它長得最大,圓滾滾,憨憨萌萌的樣子,毛色黑亮,像夜晚的星星一般,每次小酥油回來,它就會咬著媽媽的乳頭不放,它的嘴沒它兩個妹妹那么長,但性格有些膽怯,即使小院門開了,也不敢跑出去。
“它們是小酥油的崽子,養不家的?!边@天中午,我和小酥油第一次帶著三個小崽崽出到小院外,走到了村里。我是想它們該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不想一出來就遇見了老山羊。
“這些野狗怎么養都不會讓主人摸的。”說著,老山羊蹲下他最近因痛風發作瘸了的腿,把那顫顫巍巍患有帕金森的肥手伸向了小嘎瑪:“過來,過來……”老山羊扁著嘴吆喝道。小嘎瑪像見了黑魔,猛然后縮,呻吟著躲到了我的身后,尼瑪則后退半步,露出了犬牙。
“過來,野種!”當老山羊轉而把手伸向怔怔不知所措的小達嘎時,小酥油兩只耳朵突然耷拉了下來,眼露兇光,全身的毛刷地立起來,呼吸也急促了。
老山羊瞬間嚇傻了眼,但不等他反應過來,小酥油已一躍把老山羊撞翻在地,它撕咬老山羊的胸襟,像是在復仇。
水哥聞聲跑來,他撲上去緊緊抱住了小酥油。
老山羊狼狽地爬起來,連連后退,臉變成了鐵青色。
小酥油盯著老山羊還在激烈地吠叫,它雙眼發紅,渾身顫抖,像是想要咬斷老山羊的咽喉。
“無恥的老山羊肯定毒打虐待過它吧?!要不哪來的這般仇恨!”我心里吃驚地想。一面蹲下身護住三只嚇壞了的小狗狗,怕老山羊過來打它們。
“這些野狗不能留!”老山羊雖嚇破了膽,但仍舊眼神邪惡地指著小酥油,留下了這句話。
3
這天胖廚娘的老公回來了,晚餐時間老山羊出現在餐廳門口,我聽見他對胖廚娘的老公說快要立冬了,村子里的野狗可以抓來吃掉,小酥油下的幾個狗崽肯定很鮮美:“那可是大補……”老山羊發出猥瑣骯臟的笑聲。
我差點吐了。這個村莊的百姓怎么不把這種想吃狗肉的惡魔趕走呢?我暗自想:真是禽獸不如。
“嗯,我準備改天送它們到流浪狗收容所去……”遠遠地,我看到水哥有點緊張地對老山羊說。
水哥說的是真的。他必須盡快轉移那些小狗。
村子里的村民表現得很冷漠,沒人愿意領養狗狗,這讓老山羊十分猖獗,他下令員工幾天之內要解決掉所有的野狗。
水哥開車,我們趕緊出發去看那個經常路過,距離客棧20多公里外的野狗收容所。
4
遠遠地,沿著一條隱蔽的小路,那個掩映在松林里的流浪狗收容所出現了。
我先是隱約聽到了狗吠。等到了緊閉的收容所的鐵柵欄門前,天啊,上百的狗吠聲像是從瘋人院里一齊爆發。只見里面兩層的樓房窗子里,狗狗們一個擠一個,前后重疊,都在朝著大門的方向聲嘶力竭地吠叫;有小狗狗帶奶味的聲音,有大公狗洪亮的嚎叫,也有類似被拋棄的寵物狗的哀泣,更多野性的尖利的嘶鳴像要劃破天空。尤其當我們的車出現在它們的視線里時,那些絕望的吠叫像是海嘯就要來臨。
我膽戰心驚地照著門上掛的聯系電話撥通了飼養員的手機。
“我們只管喂狗,不辦理收容,你得找當地派出所向城管申請?!?/p>
“這么復雜???”我不知該高興還是泄氣。
“那你們都給狗喂幾頓?喂什么?它們有水喝嗎?能到院子里透氣嗎……”我還沒問完,被水哥生氣地打斷了:“你以為這是哪里呀!公狗母狗分開關,誰還讓它們出來……”
我明白了,為了杜絕交配,它們到死都將被關著。
“我們喂糌粑,政府提供的。一天喂一次,水也喂一次”。
狗吠聲此起彼伏,我無法想象飼養員如何進去打掃,我仿佛看到狗狗們把飼養員撲倒在它們的糞便和尿水中,從飼養員身上爭先恐后地踏過……
“神要人管理好地球生物,但這使命在這里怎么完成??!”我恐慌地這樣想時,水哥已掉轉車頭,準備從狗吠中逃離。這時,一輛改造包封了的皮卡車開來,后面上上下下擠滿了各類狗,差不多有20多只。
“嗨,哥們兒,你們是抓狗的嗎?”水哥停下車問。我看到車子的前座后座擠了四個男人。
“對頭?!笔撬拇谝?。
“我們也想把狗送過來,怎么辦手續?”水哥從車窗里遞了幾根煙過去。
“直接甩進去嘛!”
我回頭朝收容所里看,才注意到那荒涼的院子里,在眾多被關的狗的注目和吠叫中,有三三兩兩的狗在柵欄旁走動。它們應該就是被扔進去的。
“飼養員會把它們關進去的。我們抓一條狗要100元,去年200元,今年降價了?!?/p>
“喔,那你們一天抓那么多狗收入不錯??!”水哥臉上生硬地笑了笑,發動車飛快地駛離了野狗收容所。
5
這天晚上,我睡不好覺,耳朵里總聽到上百的狗吠。小院里的三只小狗狗則很安靜,一聲不出。
接下來的幾天小酥油沒回來。我做出了決定:拜托水哥把尼瑪和達嘎送到拉薩我的家來,只留下嘎瑪,我在村子里租了小木屋,還租了一片地,那也是小嘎瑪的家了。
回到拉薩征得兒子的同意,我就給水哥打去了電話。
“小酥油回來了嗎?”我問。
“哎,別提了!”水哥聲音壓抑,慢慢給我講了小酥油的遭遇。
原來,小酥油只是出去覓食,不想被老山羊拐進了他的庫房,把它關在了里面。小酥油在里面苦苦哀號沒人能聽見,因庫房遠離村莊在山腳下。直到四天以后,水哥路過庫房,聽見它的叫聲,才打開門救出了它。
“小酥油四天多滴水未進,放在倉庫角落里的沙發都被它抓破了,滿地都是海綿屑……”水哥嗡嗡地說著,聲調沉郁,我就聽出他所看見的,要比他說出來的慘得多。
“那小酥油有回去看小狗狗嗎?”我問。
水哥打視頻給我看,只見他正帶著尼瑪、達嘎和嘎瑪在村子里散步。鏡頭的不遠處,還有一只黑白花色的小狗狗,可憐巴巴地遙望著,不敢靠近。
“你不是把小花扔到客棧旁卓瑪家了嗎?”我問。小花是給我裝修小木屋的村子里的木匠旺堆帶來的。他說不知誰把這條袖珍小花狗扔到了他家院子里。后來我提醒過旺堆,小花狗在客棧里流浪,但旺堆并沒有把小花狗帶走,它應該是生下來就被拋棄了,媽媽是誰我們都不可得知。那些天,小花成天躲在餐廳的桌子下面,小酥油來餐廳討飯時,它還曾鉆到小酥油的肚子下面想吃奶,小酥油不咬它,但干癟的乳房像是一滴奶都沒了。
“完了完了,小酥油又懷上了,又快下一窩崽子了……”餐廳外面的草地上,小酥油低頭把鉆到肚子下的花花叼開了,胖廚娘嗑著瓜子,遠遠望著它們說。
“???不會吧?”我吃了一驚,“它不是還在哺乳期嗎?”
“哺乳個球……”四川胖廚娘的笑聲有點齷齪,“還是兩個白狗好,早早給做了絕育?!?/p>
見我一臉迷茫,廚娘指著遠遠跟著小酥油的大灰狗說,它們早就交配了……
我有點害羞,沒再繼續問。不過即使剛生完小崽崽,即使在哺乳期,那條大灰狗總會跳到小院的矮墻上遠遠望著小酥油一家。它被打瘸了的腿已恢復了,彈跳能力很好,一躍就能上墻,然后久久趴在矮墻上,面無表情地望著院內小酥油和三個小崽崽嬉耍的情景。
“聽說現在有一種針劑,可以絕育母狗。”那天,水哥又甕聲甕氣地對我說。他應該是看出了我的擔心。達嘎和尼瑪都是小母狗,但它們很快會長大,然后……
“那小酥油也可以絕育啦?”我脫口說。如果小酥油再生,我的確無力收養了,那么它的命運無疑就是收容所。而去那里,還不如死了好……
“哎呀,又是小酥油,管它干嗎!”水哥煩躁地說:“那就是一條野狗嘛。”他有點生氣。我知道,在他的家鄉,已經見不到任何野狗了。更沒有野生動物出現在村莊,它們全部被人給“管理”掉了,但這對動物不公平。我想,人只是被神授權管理,并沒有被授權虐殺它們。
6
“把花花也一起帶來吧。”我懇求水哥。幾天后,水哥開著一輛大越野車,用一個大鐵籠把尼瑪、達嘎和花花真的帶到了拉薩我的家。水哥說一路上它們乖極了,不叫不鬧,一直昏睡著。只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花花抓進狗籠的,它和小酥油一樣,不讓人摸。
達嘎和尼瑪在我家大院里自由奔跑,成了很好的看家狗。花花是小公狗,好幾個朋友都想要,最后我把它送給有院子的一位朋友了。朋友給它身上掛上了花花綠綠的珠子,脖子上還給它系上了小銅鈴,發來的視頻里,花花只吃包子里的肉,不肯吃皮子,它終于有了疼愛自己的主人和一個家了。
之后再回到村里,再沒見過小酥油,只剩下嘎瑪一條小狗了。村里似乎更安靜了。一天,我牽著嘎瑪準備去徒步,剛走到村口,小酥油突然從路旁的田地里躥出來。小嘎瑪伸開一雙前爪撲上去擁抱媽媽,它搖頭擺尾又蹦又跳,高興極了。小酥油則低下頭,默默地舔小嘎瑪的屁股,足足舔了有五分鐘。
“這是干嗎?”我好奇地望著仔細又嚴肅的小酥油?!八窃诮o小寶貝洗屁股吧?”我心想,用自己的唾液和舌頭給小孩洗屁股……人類的母親也不會這樣做的啊!我吃驚地望著埋頭舔舐小嘎瑪的小酥油。
無論小嘎瑪怎么歡叫雀躍,小酥油都沒回應它和擁抱它,只顧默默地給它舔屁股。終于舔干凈了時,它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那一眼里,我總算看到它對我的信任。
我帶著小嘎瑪去爬山了。深秋的大山像孔雀開屏般變得五顏六色,松林搖曳,清澈的溪水潺潺,遠處的山頂已有了雪,像頭頂桂冠的圣誕老人。
“快,走快點!”我拽著小嘎瑪。它是第一次出來鍛煉。爬到半山腰時,小嘎瑪吐著舌頭,黑亮的毛發上沾滿了草籽。
我停下來喘氣,山上的海拔估計有4000米了。太陽很曬,我想坐下來歇一會兒。就在這時,小酥油突然從灌木叢里跑了出來,小嘎瑪歡喜地撲上前親吻媽媽,這回,小酥油也回吻了小嘎瑪的嘴巴。但只是幾分鐘的時間,小酥油湊近我,嗅了嗅我的褲腿,抬頭望著我,搖了搖尾巴,就不再理我們,轉身鉆進了灌木叢。
我順著灌木叢的方向望去,看見山腳下,小酥油已追上了大灰狗,它們一前一后頭也不回地沿著山腳的土路越跑越遠,只留下揚起的灰塵在我的視線里,在灰藍的陽光下。
我明白,小酥油是來告別的,它不會再依戀人類,它就自由了。
以后,無論它遭遇什么,都不會有屈辱……而回望山的正前方,客棧簡易木棚已成片穿插在那廣闊的農田和村莊間,把山下的民居割得四分五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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