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一

老趙又在手機上按了一次重撥鍵，仍然是美女提示音：“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這兩個月來，老趙已經數百次撥打這個手機號，每次都是關機。

老趙氣得在門衛室團團轉，甚至粗魯地罵出聲來：鄒六六，你個不要臉的騷貨，騙子，你不得好死！

老趙罵著罵著，卻把自己的眼淚罵出來了。此時此刻，他孤獨，憂傷，悔恨，自責，依戀，五味雜陳。她去哪里了呢？掉進水里淹死了？出車禍撞死了？遇到了逾越不過的困難、災禍，蓄意躲著他？

老趙氣咻咻地扇了自己左臉一個耳光，由罵鄒六六轉向罵自己：你才是個蠢蛋，色鬼，老不正經！人家甩了你，偷走了你的錢，你還掛念著她，還念念不忘她的柔情。罵完，又在自己右臉“啪”地扇了一巴掌，不退火的老東西。

老趙是縣鋼鐵廠的退休工人，因為忍耐不住獨居的寂寞，應聘到縣氣象局家屬區當了門衛。氣象小區僅一棟7字形的樓房，三十幾戶，住的都是氣象局的干部。

老趙老伴去世后，他曾經去省城大兒子家里住過，房子小得挪不開腳暫且不說，重要的是孫子讀的是寄宿學校，一個月見不到一次面，住著有啥意思？老趙三天沒有住滿就回家了。

二兒子在市里做生意，住房寬敞，但兒媳婦的眼睛容不下他，孫女放學回家跟他親熱幾句，兒媳婦就逼孫女寫作業，然后吃飯睡覺。他在兒媳婦眼里，仿佛是一捆青菜中夾雜的一片枯黃的葉子，不剔除心里就長毛。老趙死心塌地回到銅都縣城，過起了獨居日子。

老趙當門衛后的第二天恰逢端午節，過完節日，他將手機關了。從此，很少開機。老趙認為，手機不是個好東西。自從有了手機，親人近在咫尺，卻不能見面了。老趙越來越反感兒子們用手機跟他假惺惺地問候，讓孫子用手機跟他視頻，卻親不著孫子，爺孫越來越生分了。

更讓老趙倒胃口的是，好多次過節，兩個兒子以工作忙、生意忙的借口沒有回家，在網店購買一些水果食品，通過快遞送來。老趙氣得摔碎手中的茶杯，扔了手中吃飯的筷子。誰稀罕這些東西？想見的是人，是孫子、孫女，有兩次，老趙一氣之下將兒子快遞過來的食品扔進了垃圾桶。

老趙愿意當門衛，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對氣象小區門衛室的環境非常滿意。與門衛室連體配套有一室一廳，廚房、廁所、空調、洗衣機、餐具、床上用品一應俱全，保險柜、消毒柜都有。這些年，氣象局年年都有駐村工作隊，每換一批，就購置一次生活用具，舊的都扔給門衛室。

老趙當門衛后，心情舒暢，精神爽朗，仿佛年輕了幾歲。第一個月的工資剛剛領到手，他特地去買了一副棋子比荸薺還大的象棋，拿出當年在工廠當鉗工的手藝，用十合板制作了一個移動棋盤。一副象棋，兩人對弈，一幫人圍觀，門衛室頓時就有了歡聲笑語，小院里面的人很快跟老趙熟識起來。

老趙并不下象棋，門衛職責也不允許他下棋。他置辦一副象棋，目的是增加門衛室的人氣，驅趕寂寞。

二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把生機勃勃的銅都縣城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冰封的凍庫，沒有了人流，沒有了生機，空氣似乎都凝滯了。

大年初三的夜晚，天空紛紛揚揚地飄著雪花。老趙正在悠哉游哉地欣賞著央視的春節戲曲晚會，不時還比畫雙手，跟著節奏哼上幾聲，忽然聽到窗戶玻璃上有敲擊聲。因為室內的燈光明亮，外面的光線昏暗，老趙看不清窗外有人。老趙以為自己聽覺出了問題，繼續觀看節目，卻又聽到了兩聲敲擊，聲音很輕，似膽怯、猶豫。老趙這才起身，走過去拉開窗戶，發現是一個女人。女人頭發上散落著雪花，面容憔悴，皮兒皴裂得像風干的老面饅頭。

老趙問，你找誰？

女人用沙啞的聲音，怯生生地說，大哥，能給一杯熱水喝嗎？

老趙聽了，打量著眼前的女人，不像乞丐，手上還拎著一個小旅行包。老趙轉身往一次性紙杯加了熱水，遞給她，這才發現她已經凍得直打哆嗦，老趙回過神來，室外在下雪，非常寒冷，便說，你進來喝吧。隨手將門打開，讓進女人，才將水杯遞給她，用關切的口氣問，這么晚了，這種天氣，怎么一個人在外面瞎跑？

女人喝了熱水，聲音清亮起來，淡淡地說，走親戚的，剛到銅都，就遇上大雪，真倒霉。

老趙說，聽口音，你是外地人？

女人臉上泛出一絲笑容，說，從鄂西來的，大哥，一看你就是好人，能給點吃的嗎？

老趙心里說，大過年的，怎么會沒有吃的呢？但氣象局的領導和社區的同志強調過，春節期間，對陌生外來人員尤其要保持警惕，確保小區安全。老趙一時卻找不到拒絕這個饑寒交迫的女人的理由。

老趙也是挨過餓受過凍的人，他沒有拒絕一頓飯的理由和力氣，于是便說，廚房里飯菜都有，你想吃什么，自己去弄吧。

女人在老趙指引下，去了廚房。

老趙坐下來，繼續欣賞戲曲晚會。

女人將一碗剩飯加水煮熱，油鹽都沒放，和著幾片腌蘿卜吃了。餐桌上老趙吃剩下的魚肉都有，但她沒好意思動那些菜肴。

女人吃飽了出來，身體增加了熱量，立即有了生機，風干的臉皮變成了剛剛發酵起來的面團，一點褶皺都沒有了。

老趙心里暗自嘀咕：這女人還年輕著呢。

女人坐到老趙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半夜三更了，老趙也不好開口驅逐人家。老趙繼續看電視，晾著她。

女人用雙手將頭發從前往后捋一把，輕聲說，大哥，大過年的，沒回家團圓？

老趙眼睛沒有離開電視屏幕，隨口說，老伴三年前走了，兩個兒子在外地工作，路遠，天氣也不好，沒回來。

女人語氣含羞地說，大哥，怎么稱呼你？

老趙說，姓趙，名五一，1951年5月1日出生，都喊我老趙。

女人說，我叫鄒六六，1966年6月6日出生。

老趙的眼光從電視屏幕移開，轉向女人，眼神仿佛在問，我們彼此介紹自己干啥？

隨即，鄒六六說出了一句讓老趙驚慌失措的話。她說，趙大哥，能讓我在這里借宿一夜嗎？

老趙眼眉一掛，說，那怎么行，我們才剛剛認識，一男一女，同住一室，成何體統。

鄒六六不急不躁，面掛愁顏誠懇地說，趙大哥，你看這深更半夜冰天雪地的，我一個女人，實在無處安身，容我住下吧。

老趙說，你不是走親戚的嗎？回親戚家去嘛。

鄒六六苦笑著說，從親戚家出來了，怎么好意思返回去？趙大哥，同情一下我吧，不然，是凍死，還是餓死，我自己都不知道。說著，鄒六六的眼淚就涌出了眼眶。

老趙天性害怕女人的眼淚，但口氣仍然還是生硬地說，同情歸同情，睡覺歸睡覺，不是一碼子事嘛。

鄒六六不知道哪里生發出的勇氣，直巴巴地瞅著老趙說，趙大哥，眼看這場雪一天兩天也停不了，你看你也是一個人，要不我們臨時搭個伴吧，過一天算一天，過得來，就往下過，過不來，隨時散。我可以對天發誓，我不是騙財騙色的壞女人，我老公死了整整十年了，我沒有改嫁，沒有讓任何男人碰過我。

老趙拿眼睛盯著她，像做CT那樣掃描鄒六六，她像說錯了話的孩子，羞怯地把頭低下，不敢直視老趙。就這一低頭，讓老趙相信了鄒六六。

鄒六六抬起頭，眼睛跟老趙的眼睛兩點成一線，就有了些許溫度，暖意。老趙已經很久沒有遇見女人溫情的眼神了，他感覺自己忽然成了易燃易爆物品，現在遇到了火種，近在咫尺，隨時有可能引爆。

老趙舉止有些慌亂了，他感覺喉頭干澀，頓了頓才說，你先去洗個澡吧，估計你幾天沒有洗過了。

老趙起身帶鄒六六去洗澡間。所謂洗澡間，只是在衛生間里架設了一個蓮蓬頭，不足兩平方米的空間，衛生間、盥洗間“一室兩用”。老趙告訴鄒六六哪邊是熱水，哪邊是冷水，說完，一回身，肩膀撞上了鄒六六的胸部，老趙瞬間感覺到遠去的青春被往回拽了一把，身體里那根沉睡已久的弦被撩撥了一下。

鄒六六在里面洗澡，老趙回到門衛室看電視。但老趙再也看不進內容，他有點六神無主了。

鄒六六洗浴出來，完全變了一個人。剛進門時那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全部被水沖走了，像一個本底秀麗卻被污垢掩蓋的青花瓷瓶，經過一番洗滌，光鮮明麗的底色都呈現出來了。鄒六六穿一身薄內衣，臉蛋紅撲撲的，身體像剛剛掀開蒸籠蓋子的饅頭冒著熱氣，散發出誘人的清香。

鄒六六像主人一樣，去將臨街那邊的窗簾拉上，面帶微笑問，趙大哥，晚上怎么睡？

老趙佯裝繼續看電視，心里卻裝著兔子在亂竄，他說，你睡床，我睡沙發。

鄒六六淡淡地說，趙大哥，要睡沙發也只能我睡，沙發還沒有你的人長，哪能睡。

老趙說，你不能睡沙發。老趙心中在盤算，肯定不能讓鄒六六睡沙發，明天早晨小區的人進出，透過窗戶能看得一清二楚。

鄒六六反倒沒有那么多的顧忌，說，我們都睡到床上，各睡一床被子，井水不犯河水，不就得了。說完，鄒六六就主動去牽起老趙的手，老趙沒有讓鄒六六牽他的手，但主動關了電視，找出一床被子放到了床上。

老趙和鄒六六雖然是各睡一床被子，但畢竟近在咫尺，鼻息相聞，都難以入睡。當鄒六六上廁所小解回來，老趙像沙漠上饑渴交加的跋涉者，沒有能力拒絕眼前突然出現的清泉和食物，雖然是奔70歲的人，但他對女人的渴望還是那么強烈，他鉆進了鄒六六的被窩。

快天亮的時候，老趙開始憂慮起來，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白白跟你睡了？唉，現在生米煮成了熟飯，得先解決燃眉之急，那就是安置鄒六六。趁天亮前將她送到鋼花小區的家里去，是最安全可靠的，但轉念一想，不行，那房子幾個月沒有打理，都被老鼠當家了。再說，還不知道鄒六六的底細，這么隨便讓她去家里住著，陰府那邊的老伴也不會答應的。

老趙干脆坐了起來，跟鄒六六商量，你這兩天只能待在里面，碰上人問你，你就說是我老伴娘家的侄女，來拜年的，因為下大雪不能回家了。

鄒六六溫順地說，趙大哥，我聽你的。

三

鄒六六藏不住了。

這天，氣象局分管機關后勤的唐副局長來門衛室找老趙，一頭撞上了鄒六六。唐副局長問你是誰，鄒六六說，老趙老伴娘家的侄女。唐副局長對老趙的金屋藏嬌并沒有表現出太大的反感和猶疑，他知道老趙沒有老伴，準備開一句玩笑，話到嘴邊又壓回去了。老趙平時跟大家交往得很活絡，融洽，當門衛兩年多了，沒有跟誰紅過臉，工作上也沒有出一點差池。唐副局長既分管這方面工作，也是門衛的常客，茶余飯后，喜歡來殺幾盤象棋。

幾天后，天氣好轉了。唐副局長已經有所察覺，跟老趙開玩笑，雪下完了，侄女還不回去？

老趙不想再隱瞞了，直溜溜地說，什么侄女，我找的新老伴，往后你該喊嫂子呢。在單位你是領導，我稱你唐副局長，但我的年齡大你一大截，該叫大哥叫大哥，該叫嫂子得喊嫂子，一碼歸一碼，是啵，唐副？

唐副局長并不計較，就隨湯下餃子調侃，趙大哥娶了新嫂子，不請大家喝一盅？

老趙笑瞇瞇地說，請，當然請！

四

和鄒六六在一起后，老趙的日子過得滋潤，他容光煥發，精神抖擻，京劇、漢劇、楚劇、黃梅劇，每天輪換著哼。

元宵節那天，天麻麻亮，老趙就去隔壁菜市買了湯圓和一只鴨仔，因為鄒六六善做啤酒鴨，他倆都喜歡吃啤酒鴨，又買了幾個鹵菜。晚餐，鄒六六主動陪老趙干了兩杯毛鋪老酒。他倆看完央視“星光大道”，老趙拿出毛巾去洗澡，情不自禁地哼著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沖淋出來，他還在自編自唱：我挑水來你澆園，我做飯來你掃地，夫妻恩愛甜又甜……唱得十分忘情。鄒六六一邊洗刷碗筷，一邊欣賞，忽然聽到“唉喲”一聲，鄒六六聞聲過去，只見老趙四腳朝天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了。

經醫院檢查，老趙右手肘關節粉碎性骨折。

老趙在醫院打了石膏，上了夾板，掛了吊瓶，就回了門衛室。老趙執拗不住醫院。他是這樣想的，傷筋動骨一百天，如果住院，門衛的工作就會因此而丟掉。老趙哪里舍得丟掉這份工作啊，給他帶來了收入，帶來了快樂，讓他有了新老伴，這是個給他帶來福分的崗位，是他的福地，不能丟。氣象小區那條街道有兩家診所，藥可以帶回煎，消炎針可以去診所注射。

老趙養病，家務事全部由鄒六六承擔。老趙吃的中藥，她用慢火煨熬，喂老趙喝之前，先用舌尖探試一下溫度。鄒六六把老趙侍候得妥妥帖帖，服服帖帖。鄒六六自得地對老趙說，幸虧有了我吧？如果你一個人，摔成這樣，誰招呼你？是死是活都難預料。老趙感慨地說，我有一個老同事前不久還真是出了事，有一天早晨去廚房做早餐，不慎摔倒，手機又不在身上，結果死在了廚房，一個月后，他兒子回家，身體都生蛆了。

老趙有一個習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洗澡，一天不洗澡身上就癢。現在老趙洗澡，只有鄒六六幫忙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鄒六六把老趙脫個精光，讓老趙坐到盆里，給他每一個部位搓來揉去，讓老趙經受痛又快樂著的滋味。

五

時間一晃，國慶節臨近。老趙的手也完全好了。

那天，鄒六六的手機忽然響了。大半年了，老趙好像沒有聽到鄒六六的手機響過，也沒有見她跟別人打過電話，但她堅持給手機充電，保持開機狀態。手機忽然響起，讓鄒六六頓時神色惶遽，抓起手機就鉆進了衛生間，關上門才接聽電話。

鄒六六接電話時間并不長，出來卻臉色蒼白，神情慌張。老趙有所察覺，想問，卻沒有問出口。

老趙蹲了一會兒廁所出來，鄒六六用商量的口吻跟老趙說，娘家大哥病了，我得回去看看。

老趙說，剛才的電話是你娘家打來的？

鄒六六“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一個字。

老趙說，早說嘛，有危險嗎？

鄒六六又“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一個字。

鄒六六出門時，老趙將荷包和抽屜的零錢湊攏，共有六百多元，全部塞給了鄒六六，讓她給大哥買些補品，吩咐她早去早回。

鄒六六又“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一個字。

老趙萬萬沒有料到，鄒六六一去不復回，整整兩個月了，杳無音信。

從鄒六六離開老趙那天開始，老趙就將自己的手機打開了，以便鄒六六隨時跟他聯系。直到第三天還沒有接到電話，老趙就主動聯系鄒六六，才發現她手機關機了。鄒六六這些日子從來沒有關過手機，雖然手機從來不響。

鄒六六的手機連續幾天打不通，老趙感覺哪兒不對勁，下意識地去打開那個生了銹的保險柜，才發現存放在里面的現金不見了，共六萬元。無疑，是鄒六六偷走了。這是老趙做了兩年多門衛的全部薪酬。保險柜是駐村工作隊扔在這里的，老趙不愿意跑銀行，銀行的自動存款機他用不利索，每次去存款、取款，像做小偷一樣不自在，剛好將工資存放在保險柜里。鄒六六跟他過一段日子后，老趙感覺到鄒六六是真心真意跟他過日子了，便將保險柜的密碼和錢數都告訴了她。

老趙哪里知道，鄒六六是一個騙子，小偷，原來她是蓄意以色劫財。

六

老趙的生活又恢復到了從前。鄒六六闖進老趙的生活后，他將棋盤收了，中止了坐在藤椅上觀看對面大媽們跳廣場舞的習慣。每天吃了晚飯就打開電視，也找年輕人喜歡看的感悟劇看。

現在，老趙將象棋盤重新擺了出來。每天晚餐后，待馬路對面廣場舞音樂一響，老趙照舊將藤椅搬到門衛室外面，端著茶杯觀賞大媽們跳廣場舞。

唐副局長發現了蛛絲馬跡，跟老趙開玩笑說，好久沒有看到小鄒嫂子了，人呢？

老趙頓了一下，撇著嘴說，回娘家了。

唐副局長說，不來了？

老趙氣鼓鼓地說，誰知道呢，臭婆娘！

唐副局長繼續調侃，我就說嘛，象棋被封盤了半年，重又問世，必有緣由。唐副局長一邊喊“拱卒”，一邊說，趙大哥啊趙大哥，別太失意，保重身體要緊，對面跳廣場舞的大媽好多單著呢，看上誰了，追去。

老趙也不接話，心里嘀咕，你下你的棋，我欣賞馬路對面的廣場舞，一碼歸一碼，井水不犯河水。

七

轉眼到了元旦。元旦小長假的第一天，幾個棋迷廝殺到半夜，如果不是因為紅方悔棋而藍方不許，雙方爭執不下，弄得不歡而散，或許會殺個通宵。老趙收了棋攤，清掃了地下的煙頭，準備洗了睡，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深更半夜的，誰打電話？老趙納悶。

老趙眼睛老花，從來不看來電顯示，他狐疑地接通，竟然是鄒六六打來的。

如果鄒六六像年初三晚上那樣敲窗戶玻璃，說不準老趙一氣之下，將她轟走了。因為是打的手機，他想，鄒六六肯定是在鄂西老家或許是更遠的地方打來的，便陡然產生了一種隔著千山萬水難相見的感覺，不但沒有生氣，心里還陡然滋生出一種戀情。

鄒六六的話軟綿綿地送進老趙的耳朵，趙大哥，還好吧？

老趙不假思索地說，好呀，好著呢。你在哪里，說回娘家幾天就返回，都兩個月了，怎么還不回銅城呢。老趙說完，就聽到了那邊的嗚咽聲。

鄒六六說，趙大哥，你不責怪我嗎？我偷了你的錢。

老趙說，哪里話，是拿去救你大哥了吧？救命要緊，娘家大哥沒事了，就早點回來，我們一起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鄒六六說，趙大哥，你把門打開，我在門口呢。

老趙將信將疑把門打開，鄒六六果然站在門口。鄒六六在門衛室旁邊的小巷子里站了幾個小時，等候機會跟老趙見面。因為門衛室一直有人在下棋，她就沒敢露臉，她擔心老趙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罵她，揍她，那就難堪、丟人啊。

兩人面對面，一個站在門外，一個站在門內。老趙本想說，你還好意思來見我？你個賊。說出來的話卻是，這些天你到底去了哪里？手機不開，讓我好擔心。

鄒六六有心理準備，接受老趙一頓臭罵，甚至是挨一頓拳腳的，聽他這么一說，眼淚嘩嘩就下來了。

男人是鋼，女人的眼淚就是爐膛里的火焰，再堅硬的鋼，見到熊熊燃燒的爐火就軟了，化了。老趙伸手去牽鄒六六進屋，她像一根沒有支護的拐杖，頓時倒進了老趙的懷里。

老趙煎了四個雞蛋，給鄒六六煮了一大碗手搟面，還放了一根火腿腸，讓鄒六六先吃，有話吃了再說。

鄒六六吃完面條，老趙才問，娘家遇上難事了？

鄒六六滿臉愁苦，說，我家里的事，沒有向你說真話，對不起，趙大哥，說不出口啊。

老趙沒有吱聲，用慈善的目光等待著她往下說。

鄒六六說，我有一個兒子，雖然說我們是孤兒寡母，日子過得也挺幸福。兒子從小聽話，懂事，高考考到銅城市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后在你們銅都縣開發區一家電子公司工作了，兒子挺滿意。兒子給我說，待他站穩了腳跟，成個家，就接我到銅都來住，給個孫子我抱。誰承想，他的朋友圈子里有一個壞家伙，吸毒，坑騙我兒子染上了毒癮。兒子從此被他們牽著鼻子走，一次沒錢吸毒了，去盜竊，被公安抓了，判刑三年，在銅都監獄服刑，不然我怎么會來銅都？銅都我根本沒有親戚，那是騙你的。過年了，我想兒子啊，我熬了一罐雞湯，從鄂西拎到了鄂東，剛送去監獄，返程就遇上暴風雪天氣。

老趙正要問，這跟你失蹤兩個月有關系嗎？鄒六六接著說，兒子在監獄改造剛滿三個月，那個坑我兒子染上毒癮的家伙繼續犯罪，被公安抓到，也進了監獄。那家伙不但不承認自己是坑害我兒子的罪魁禍首，反而認定是我兒子向公安告密了他，才被抓進了監獄。他見面就指著我兒子的鼻梁罵。我兒子恨死了那家伙。冤家路窄啊，那天他們去工地勞動，那家伙又惡言惡語侮辱我兒子，兒子準備撲上去揍那家伙一頓，那家伙心狠手毒，先下手為強，用手中的鐵鍬朝我兒子橫掃過去，一條腿當即被切斷了。就是我接電話那天發生的事情。

老趙目瞪口呆，不知道說什么好。

鄒六六眼里已經噙滿了淚水。她說，趙大哥，那天聽完監獄打給我的電話，說兒子想見我，我的心亂成了一團麻，忙人無智呀，我當時是想跟你商量，把你的錢借給我，去給兒子治病，可我一想，你若不同意呢？我就沒有錢救我兒子了，于是我心一橫，就來個先斬后奏，趁你蹲廁所那一會兒工夫，打開保險柜，將錢裝進了我的包里。我想，先救了兒子，再來向你道歉，要殺要剮，由你。

老趙皺著眉頭說，別說那么多了，孩子現在的情況如何？

鄒六六說，左腿下位截肢了，在銅都中心醫院做的手術，過兩天出院，我一直在兒子身邊，一步也不敢離開。趙大哥，責任在對方，醫療費全部由那個家伙承擔，所以，錢只花了兩千多元，我每天給兒子煨骨頭湯用的，醫生說，我兒子需要補鈣。剩下五萬八千元都在包里，我每天盯著它，生怕有閃失。

老趙說，唉，給孩子救命要緊，用了我也不會責怪你，下一步呢，孩子怎么辦？

鄒六六茫然地望著窗戶，輕聲說，不知道啊，監獄已經批準兒子保外就醫，看身體恢復情況再決定是否收監。現在的問題是，兒子出院后去哪里養傷，老家那邊，兒子不愿意去，我也不愿意他回鄂西，沒臉見人啊。

老趙說，六六，你真的愿意跟我過下去嗎？我大你十五歲呢。

鄒六六像個孩子似的瞅著老趙說，你看我是說假話、做假事的人嗎？你心腸好，我愿意陪著你養老送終。

老趙說，這樣吧，鋼花小區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讓孩子住到那里養傷。

鄒六六說，趙大哥，我拖累你了，我們倆的事情，我跟兒子說過，兒子支持我呢。趙大哥，你想好啊，我孤兒寡母是個累贅呢，你那兩個兒子如果反對呢？

老趙說，我會跟他們說的，只要我不給兒子們添麻煩，他們不支持，但也不會反對的。老趙說到這里，心中涌起無限的感傷。

這樣呀，兒子不孝順嗎？鄒六六似乎有些不解。

老趙輕微地搖了搖頭說，也說不上不孝順，一言難盡。

鄒六六嘟噥著說，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八

元旦收假那天，老趙很高興。

吃早餐的時候，老趙鄭重其事地說，六六，今天我跟唐副局長請了一天假，我們去民政局。

鄒六六不解，干啥？

老趙說，登記，然后去醫院接兒子回家。

鄒六六脈脈含情地望著老趙，嘴唇翕動，沒有吱聲。

老趙說，我們都老了，又經受了患難考驗，我們做個伴吧。

鄒六六說，我聽你的，趙大哥。

（責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