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一灘鷗鷺

2024-01-01 00:00:00魏市寧
青年作家 2024年6期

黑車便宜,行李統一綁在車頂,拿網兜罩著,像背著個大瘤子。

車內乘客尚未坐滿,座位寬敞,能蹺腿、能側躺,邱遠偏端坐著。過了長樂縣,忽然另塞一撥乘客,車里頓時擁擠起來。半夜過了兩點,車在田間停下一回,邱遠拔起屁股下去撒尿,再回來就沒了座位,仿佛中了誰的計謀,只能弓腰站著。

一夜晃蕩過去,車到省會靠一處公交站停下,司機嚷嚷著趕人下車。這時天空忽而破曉,晨光自車窗涌進來,如羊群逃回圈里。眾人魚貫而出,舒展過筋骨便原地散去。百米開外,一爿早餐店蒸著包子,羊膻味隨風散布。

邱遠扛著行李走進去,點了四個包子、半頭糖蒜、一碗八寶粥。省會的飯店到底寬敞,行李也坐上了條凳。電視靠墻懸掛,本省電視臺正播著新聞,新年新氣象,滿屏放著隔夜的煙花。包子趁熱端了上來,個頭略小,邱遠調了盤辣醋,拿筷子攪勻。電視上煙花散盡,穿小西裝的女主播收了笑,開始播報簡訊,把邱遠的老家“象州市”念得字正腔圓。一聽有命案,邱遠抬了頭,見自己的臉正打在屏幕上,說有重大作案嫌疑,本還贊嘆電視屏幕寬敞,看到這張臉以后,又覺得它應該小些。

半個包子已經含在嘴里,不敢嚼了,邱遠哆嗦著取出十塊錢,壓碗底下就走。

老板追出去,喊:“是你吧?”

邱遠擺手,腿把步子邁大,不敢回頭理會。那老板也犟,人胖,晃著肚子硬追過去,照肩膀一拽,遞上三塊錢硬幣,嘟囔著“飯不吃也罷,零錢都不要了?”邱遠攥著沾滿油的硬幣回頭,見老板拉開口罩打了串噴嚏,隨后拍拍圍裙折回店里。

長途車站不遠,走路能到,站里站外都喧鬧,屋頂的喇叭更是聒噪,喊著文明出行,卻扼不住罵罵咧咧的人聲。這時,邱遠已經戴上了口罩,從下巴向上遮盡整根鼻骨,只把雙眼露出,混在隊伍里一步步往前挪。轉瞬排到窗口,女售票員穩坐窗后,隔著玻璃問他要去哪。邱遠彷徨了,沒想那么具體,省會絕不能留,象州城也不敢回,他不知自己該去哪里。

“到底去哪呀?”

售票員再問一句,話如涼鞭子猛抽脊背,他便愈加凄惶。

“有沒有不通車的地方?”邱遠說。

對方抬頭瞧他一眼:“沒病吧你!跑售票窗口問不通車的地方?”

“我想著不通車的地方也得先坐一程。”

售票員想了想,這話倒也在理。

“那你要出省嗎?”

“都行——要發車早的。”

售票員敲鍵盤,伸了脖子探上去看。

“去大楊鎮的車往西能跑六十公里,再往西是山區,眼下就發車,全票四十五,不出省,坐嗎?”

邱遠仍在遲疑。

“要坐就買票,不坐就去邊上再想想。”

“就這趟,坐。”

買票進站,檢票上車,權且順遂,只是胃里一簇簇叫著,擾得人氣短心慌。

冬季漫長,新年的喜慶始于冬至,過了元宵節仍不消停。雪有三個月可下,人也有三個月可閑可鬧。去大楊鎮的公共汽車走走停停,每過一鄉一鎮,都有集市沿街開設,人群擠擠搡搡盤踞了公路與街道,嘴里哈出團團蒸汽,聚在頭頂經久不散。大車與趕集的人爭街奪路,車門吞吐著零星乘客。這一路上,邱遠能看到的臉都帶著笑,鮮見愁容,瞥一眼車窗,唯有自己面色凄涼。

半路上他實在撐不下去,眼皮一闔,可算睡了一覺。

恍惚之間,忽而聽到一句來自過去的叮嚀:“出門別走杏子橋……小心劫道的。”這次出遠門是臨時起意,早有朋友提醒:躲開杏子橋,就能一路平安。邱遠不放進心里,膽子肥壯,非走杏子橋,到了橋頭又步履謹慎,提了警惕。后來果然聽到一串腳步聲,一個人影從橋底竄出,左手攥著手電筒,右手拿著根鐵棍。鐵棍照頭就打,失了手,打上行李,“噗”一聲像放了個屁。邱遠這才反應過來,轉身把棍子打落。那人影腳下趔趄,手電筒也脫了手,掉地上滾下河床,停在河畔照亮冰下流水。朔月的星辰照不得明,沒了手電筒,四下一片漆黑。橋頭又有人來,騎著摩托,挎著礦燈,孫猴子似的背著根長棍。那人影不罷休,摟了邱遠的腿,大喊:“人在這兒呢,要跑了!”邱遠掙脫不開,腳下一滑,知道踩上了鐵棍,便隨手撿起,朝黑暗中一砸。這一棍力氣大,不知砸在了哪里,總之抱腿的手是泄了勁兒。

彼時還覺得慶幸,現在看了新聞,他才知道砸到對方的腦袋。

長途車擠過集市,剛提速又減速,有個男人追來,喘著上車。這人斯文,戴著黑邊眼鏡,梳著定過型的頭發,一身板正的灰西裝,正舉著胳膊打手機。

“聽不出來?我是裘育青啊!對,上車了上車了!問題?暫時沒問題——只是覺得地兒有些偏了,昨晚一合上眼就左思右想,尋思著像流放……”

手機打完,裘育青也沒能坐下。他繞回車門處,看了眼邱遠,又看著靠窗的座位。邱遠取下行李,把雙膝一偏,放他進去。裘育青懂禮貌,道了聲謝,又給了些諂媚的笑,就進去靠窗坐下。再過一個小時,大車忽而爬坡,乘客背貼座椅,頭也集體后仰,隨車向深山進發。到了大楊鎮口,乘客已然寥寥。裘育青搶著下車,站在車門口四下看了看,喃喃著怎么沒人來接,如是重復幾遍,越說越響亮,就開始罵村里人沒信用。邱遠也下了車,摘下口罩疊好,與裘育青保持距離,一前一后,迤邐前行,像兩個進山的獵人。

那天下午,兩人結伴趕著山路,隔空搭過幾句話,似有相互不多過問的默契。

天漸黑,這日馬上收尾,兩人的力氣也消耗殆盡。四條腿都軟下,一步步踩著平整的石板,腳心卻像揉著面團。兩人都想歇一口氣,裘育青眼尖,見前方有片燈光自山坳斜照而出,他就咬了牙再走一陣,邱遠也只能跟上。兩人捂著膝蓋下了個急坡,忽然就到了村口。

村子叫黃家營,立有低矮的木牌坊,一盞燈挑在村口光禿禿的槐樹上,樹杈的影子滿地蔓延。裘育青看了眼牌坊,掏出手機利索撥號,而后向天舉著轉圈。“他媽的,連信號都沒有!”罵完這句他便不再前行,把手機塞回褲袋,又從皮箱里掏出個極細的手電筒,打開前后照著。

這時候,邱遠已經走在前頭,他回過頭問:“這是你要去的地兒?”

裘育青說:“剛才還是。”

“什么叫剛才還是?”

“剛才是,現在不是了。”

裘育青徑直離去,沿著臺階爬向漫天繁星,像登著天梯,就這么調頭走了。邱遠原地佇立,這一路足夠深遠,不能再隨他回去,就自己進了村。

黃家營凋敝,瓦房修得沒規沒矩,沿街胡亂站著。再走百米,另一盞老燈鑲在屋脊,光束疲憊地撫摸著鱗鱗黑瓦,水一般從飛檐滲下。屋前站著個大伯,年紀五十上下,戴著毛呢帽子,夜里天冷,他揣著手,彎了腰朝這邊探頭看。更遠處停著輛板車,一個肩披棉襖的男人牽著頭驢走出小巷,把驢往板車前趕,掃著鞭子調整驢腚。那驢也怪,齜著兩排板牙抗拒,糞堆似的散發著一股臭味兒,隔很遠也能聞到。眼見邱遠過來,屋檐下的大伯摘了帽子,露出蛋黃似的油禿頂。趕驢的也把手一撒,任憑那臟驢解放,晃了晃驢頸走回暗巷。趕驢的丟開鞭子,拽了拽棉襖下擺,上前客氣招呼。

“小裘同志是吧?”

方言尚能達意,只是聲調全亂了。

“我姓邱。”

邱遠警惕著。

拿帽子的也過來,倆男人通了眼神,相互點頭。趕驢的男人上前,與邱遠握了手:“小裘同志你好,我是黃源,黃家營的村主任,這是宋大龍,黃家營小學的校長。實在對不住,鎮上安排的臥車壞了,愣沒修好,下午才打電話通知到村上。我們整個上午都在學校等你,一直等到下午,結果等到了鎮上的電話。他們叫我們村自己安排去接,這不,我正套著驢車呢,你就來啦。”

邱遠這才恍悟,知道他們認錯了人。

“你們說的是裘育青吧,他已經走了。”

宋校長又蓋上帽子,搓了搓手走過去:“你不是裘育青?”

“我不是。”

黃主任嘿嘿笑:“姓裘,卻不是裘育青,這事有意思。”

邱遠見他不信,好似自己撒了謊。

“我姓邱,是邱少云的邱,你說那人應該是姓裘,裘——”

只怪裘姓人太少,一時難以列舉。

黃主任就問:“那你叫啥?”

“我叫——你們知道我不是他就行。”

“既不是他,那你來黃家營干什么?”

“我是路過。”

“路過?”宋校長朝村尾望去,看著黑魆魆的山體,“過了黃家營再往西就沒村了,全是山,下午有野豬,晚上還有狼,你真要趕這個點兒進山?”

“倒也不進山……”

邱遠言辭閃爍,話到一半適可而止。

宋校長看了眼黃主任,黃主任便上前拍了拍邱遠的肩膀。

“都一樣,都一樣,走那么遠肯定餓了,先去學校吃個飯。”

邱遠被這熱情嚇怕了,轉身要走。

“你城里人,進了村就不該客氣,只一頓飯而已,走走走!”

說話工夫,黃主任已經奪過邱遠的行李。宋校長也上前握了他的手,死死鉗住,非要把人拽去學校。三人拉拉扯扯進了扇銹鐵門,繞過一道白色迎門墻,就到了黃家營小學。教師宿舍只有一間平房,獨立成棟,里面收拾得干凈,東西簡陋,擺著床鋪、煤爐、暖壺、飯桌和一個洗臉架子。黃主任讓邱遠坐下,囑咐他坐好,而后招呼宋校長一并出去拿飯。兩人逃一樣出了門,咔嚓一聲響,就把屋門反鎖起來。邱遠吃了一驚,門拉不開了,他就從窗戶里往外看,見幾個白盤子隔窗遞進來。晚飯也算豐富,有半條草魚、半只燉雞、一盤熗炒白菜。上完了菜又遞進一口粗陶碗,里面堆疊著兩個白面饅頭。邱遠從窗口接過飯菜,一盤一碗地端上桌。

“先喝點湯,暖暖身子!”黃主任又遞進來一碗玉米粥,站在窗外叮嚀,“先吃飯,天冷涼得快,爐子再旺也不濟事,你趁熱吃。”

宋校長沒露面,只聽他的聲音說:“對,吃完就睡,把碗筷放窗口就好,別的你不用管。”

邱遠則說:“弄錯了,我真的不是裘育青。”

“這事明天再說,吃完你就睡。”

黃主任說罷,就從窗口走開。

邱遠攥著窗框,把腦袋探了出去,看黃主任搭著宋校長的肩膀,雙雙出了校門。腦袋再往屋里縮,耳朵就把頭絆住了,邱遠拿手把左耳按下試了試,不行,又把右耳按下,這才把腦袋取回屋里。煤爐燒著,確實不濟事,屋里還是冷,仿佛說出的話也會結成冰掉在地上。滿桌飯菜眼下就涼,他也真覺得餓了,就大方吃開。鄉下菜肴簡潔樸素,配料有蒜無蔥,只下了鹽巴醬油,白菜倒淋過醋,應是熱鍋快炒,翠綠的葉片上泛起點點的焦黃。

夜里九點過去,飯已吃完,碗盤胡亂放在窗沿,忽然有一只手伸進來收拾。邱遠正蹲在窗下烤煤爐,聽見盤子響,馬上起身把人攥住。那只手很軟,能一把掐到骨頭,對方“啊呀”一叫,聲音尖利,像只小豬被剪刀扎了下卵蛋,盤子也應聲跌碎一盞。兩人各嚇一跳,窗外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不到一米六的矮個兒,身子挺瘦,臉蛋、胳膊卻肥嘟嘟的圓。邱遠看清了,就撒開手。那姑娘兩頰通紅,不知是羞了,還是給凍得。邱遠隨即道歉,說下幾遍對不起,又允諾會賠那跌碎的盤子。姑娘反而松弛下來,腆臉一笑,話就多了,說自己姓高,叫高妹兒,是黃家營小學的數學老師。這高妹兒還算開朗,唯有左手不自覺地攥著衣角,渾身散發著一種無力使壞的真誠。邱遠一瞧就放心了,問她為什么要鎖了自己?高妹兒撒不成謊,說這事也是沒辦法,黃家營偏僻得像長在山溝里的一塊石頭,外派的支教老師都嫌這里苦,去年連跑過兩個,讀寫課徹底落下,著實沒了辦法,就只能先把支教留住,做一陣子思想工作試試。

邱遠在窗子里點頭,說:“我不嫌這里偏,可我真不是裘育青。”

“所以要做思想工作,這是黃主任的話。”高妹兒說著嘆口氣,暗淡的雙眸里卻多了絲希望,“黃主任還講了,等做完了思想工作你就是裘育青了。”

邱遠把嘴一撇,不再辯解。

高妹兒把地上的碎盤子踢成一小堆,又開始收拾窗沿上的盤碗。

邱遠的肚子吃飽了,小腹開始咕嚕嚕叫。他看了眼屋門:“這么鎖著不行吧,我上廁所怎么辦?”

“上什么?”

“就是拉屎撒尿。”

“你是說去茅房啊,都安排好了,你看床下邊兒。”

邱遠走到床畔,彎腰趴下,拽出個畫著鴛鴦的搪瓷盆。他又看了看洗臉架,那里也有一個搪瓷盆,也畫著一對兒鴛鴦。

“這接屎接尿的盆和那洗臉刷牙的盆一模一樣,我用起來別扭。”

“別扭啥,都是新買的,你用完了直接放窗口,會有人幫忙清理。”

邱遠又看了眼窗口摞好的盤子,問:“盆和碗走一個窗口?”

“右邊那扇窗戶也能推開,這樣,左邊走碗,右邊走盆。”

次日一早,洗漱過后,邱遠把洗臉水照窗口潑出去。時間過了七點,朝陽一起,高妹兒就來了。早飯攜著陽光遞進窗里,一碗稀飯、一疊咸菜和兩根梯形油條。邱遠沒再多話,沉默配合,兀自吃著。這會工夫,高妹兒在院里背起數學公式,滿嘴加減乘除,拿腔捏調,半讀半唱著。

背過一陣子,她又念起了順口溜:“愛兒的爸,吧嗒,騎上個馬。”

邱遠放下碗,把腦袋擠出窗外,看她捧著張卷子和一冊數學課本。

“高妹兒,你念什么呢?”

“愛兒的爸,吧嗒,騎上個馬。”

邱遠仍困惑,數學書與順口溜,分明井河不犯。

“你把那課本給我看一眼。”

高妹兒就把數學書展開,遞過去。

邱遠瞇了眼瞧,見三個字母如三個小人兒蜷在紙上。

他說:“那是阿爾法、貝塔和西格瑪。”

“你果然什么都懂……”高妹兒把課本合上,紅了臉,又倔強翹起下巴,“不過照你那么念是記不住的,宋校長說這種外國字母不能硬背,得先編成口訣。”

“你知道這是哪國的字母嗎?”

高妹兒搖頭,聽邱遠揭秘——

“這是希臘字母。哎?是希臘還是羅馬來著?”

邱遠記不清了,高妹兒就笑他。

“你也不是什么都懂……”

談話戛然而止,邱遠面有羞愧,他縮回腦袋,喝完最后一點粥,把碗筷放回窗外。高妹兒一面背書,一面收拾,隔著窗戶聽邱遠又問:“你這背會了,能解開題嗎?”高妹兒放下碗筷,抖著卷子說:“你看,卷子的正面考的是記性,反面考的是應用。我已經解開第一面了,不難,第二面以后也能解開。”趁著高妹兒洗碗的時間,邱遠把窗口的卷子拿進屋里,鋪飯桌上審了審題。數學公式早忘了,瞧著陌生。他又從窗口拿了課本,仔細看過兩個單元,把記憶打通,題也就不難了。

高妹兒洗完了碗筷,邱遠已經把卷子填好,重新放回窗外。放卷子的時候他猶豫過,本來是從送屎的窗口往外拿,忽而換成送飯的窗口,好似這樣便尊重了知識。高妹兒拿起卷子,看著方方正正的答案,忽然在窗外抽泣起來。邱遠嚇了一跳,問她:“高妹兒,你為什么哭?”高妹兒拿手背擦臉頰上的淚,先往右一擦,又往左一抹,說:“這些題我解了一個月都沒解完,你一會兒就解完了。”

聽她這么說,邱遠只好寬慰她:“我念過高中,這是初中題,你又是教小學的。”

高妹兒卻說:“你還不承認自己是老師,那么快就解開題了。”

邱遠一愣,他說:“能解開題的不一定就是老師。”

其后幾天,黃主任、宋校長分別來過幾次,隔著鐵窗輪番給邱遠做思想工作。每天中午之前,黃主任會過來,問邱遠早飯吃得可好,如是客氣幾句,便要勸他承認自己就是裘育青,要他留下來教讀寫課。中午過后,宋校長也會過來,他沒創意,只是重復黃主任的話,問邱遠中飯吃得可好,客氣完了,也讓他承認自己是裘育青,要他留下來教讀寫課。黃家營人嘴笨,腰常彎著,說起話來自己都打怯。那幾天里,邱遠倒是自己想通了:既然躲進了營里,真名不能透露,他總需要個身份,也需要些事做,作為權宜之計,當一回裘育青也未嘗不可。于是那天下午,宋校長再來,邱遠就改了主意,讓他把黃主任也叫來。宋校長聽聲離去,不過幾分鐘,黃主任便到了。兩人并排站好,宋校長站在送碗的窗口,黃主任站在送盆的窗口,惴惴不安和一本正經在兩人臉上拔河。邱遠發言了,他態度誠懇,說自己就是裘育青,也愿意留下教課。這話太過干脆,宋校長和黃主任聽完撓了撓頭,兩人走開幾米,暗暗嘀咕起來。黃主任不信邱遠的話,說他一會否認一會承認,分明藏著心思。宋校長點頭,可他不想就此作罷,說:“老黃,你年輕時候進過城,是比我了解城里人的。”

黃主任點頭。

宋校長繼續說:“假使你是城里人,打算留在黃家營當老師了,而且真心實意,那你會像他這么說么?”

“假使我是城里人?”

“對,你現在權當自己是城里人。”

黃主任想了想,忽而把腰伸直,五官也變得毅然。

“假使我是城里人,那我絕不會留在這個破地方。”

這時候,邱遠已經把胳膊伸出窗外,朝他們揮了揮。宋校長嘆了口氣,走回窗口,說:“小裘同志,你別說啦。我們都知道了,你是想著先答應下來,等開了鎖,出了門,就找機會跑回城里。這招沒用,上一個支教早就用過,去年秋天,他說回城過個中秋就回來,你瞧現在,這人連個影都沒有了。”

高妹兒在黃家營教數學,這姑娘頗有些偏執,雖說沒了繼續念書的可能,但她仍堅持進修數學知識。邱遠閑來無事,又出不去,就討來課本現學現教,拿最大的一塊窗玻璃當黑板使,輔導她學了兩個單元。這幾天里,高妹兒又哭過幾通,這些哭比上次多了些感念,大意是說自己初中都沒念完,腦子不靈,怎么能當老師呢?高妹兒還說,學生不好毀一個,老師不好毀一窩,她這個樣子,教出的學生也考不上初中。邱遠則寬慰她,說大忙小忙都是幫,字是一個一個學、題是一道一道解,哪怕老師只教一個字、只教一道題,都算為黃家營做出了貢獻。邱遠還說,老師若是不教了,學生們就連半個字也學不到、半道題也解不開了。

話趕話說到這里,邱遠滿腹誠懇,高妹卻又跳出題外,她說:“裘老師你呢?你愿意留下來奉獻青春嗎?”

邱遠說:“我愿意,這話我早說過,可黃主任他們不信呀。”

聽他這么說,高妹兒咧嘴一笑。這笑很輕,極客氣,顯然沒有付諸信任。

見她這個反應,邱遠就有些失望:“高妹兒,你也不相信我?”

“我相信宋校長和黃主任。”

“你當然要相信他們,可你也要相信我。”

邱遠說罷,高妹兒拿腳在地上畫起圈來,說:“你這幾天教過我,所以我要叫你老師。裘老師,我們黃主任說沒人想留在黃家營,所以你肯定也不想留在黃家營。但你愿意教我,我也就愿意幫你。我可以偷偷出營,去一趟大楊鎮,讓派出所的警察過來幫你調解。”

高妹兒說完,邱遠就慌了。

他說:“高妹兒,我真的愿意留下來,你也別去派出所。”

高妹兒似乎要笑,卻忍了,只有眼睛彎下,細細的眼縫里有了信任,她說:“裘老師,下次黃主任和宋校長再來,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說了。”

“那我該怎么說?”

“你不能直接答應,你要先提要求。”

“提要求?”

“對,說話的態度也得改,要差。”

“態度還要差?”

高妹兒把頭點得認真。

“黃主任說了,你們城里人心眼多,脾氣怪,還瞧不起鄉下人,哪天突然沖我們說起了客氣話,那不是在撒謊,就肯定是要做壞事了。”

聽她這么說,邱遠就笑了。

“我明白了,高妹兒,你現在就跑一趟,把他們兩個叫過來。”

高妹兒得令跑開,不過一刻鐘,宋校長和黃主任就來了。兩個人站在窗外,兩張臉擠在送碗的窗口,都“嘿嘿”笑著。宋校長仍拘束,他拽了拽黃主任的袖口。黃主任就清清嗓子,開口問:“小裘同志,聽高妹兒說你想通了?”

邱遠板起臉,說:“讓我留下來是可以的,但我有條件。”

“怎么樣!上次他果然是在騙咱們……”黃主任頗自信,又問邱遠,“你說吧,有什么條件?”

“先說工資吧!工資每個月要開一千五。”

這要求一提,黃主任就咧了嘴,宋校長挺不好意思,說:“營里跟城里沒法比,你這數要去個零。”

“直接砍到一千了?”

宋校長更不好意思了,他說:“不是抹零,是整體去掉個零。”

邱遠驚詫:“一千五直接成了一百五,有這種去零的說法?”

宋校長苦著臉看了眼黃主任,黃主任就接了話,他伸出半個巴掌,說:“別急,去完零再給你翻一倍,攏共三百。”

邱遠佯裝考慮,要求仍舊要提:“管飯嗎?”

“管,支教一直都管飯。”

“每天都能吃頓肉?”

宋校長一聽每天吃頓肉,面露難色,但他很快想到替代方案,小心翼翼問:“裘老師,豆腐怎么樣?豆腐偶然也能算肉吧?”

“豆腐?豆腐會走路嗎?”

“豆腐不會走路,也肯定不算肉……”黃主任幫著談判,說,“雞蛋怎么樣?小裘同志,雞蛋總能算肉吧?”

邱遠態度仍差,說起話來斬釘截鐵:

“雞蛋里有骨頭嗎?”

旁聽的宋校長馬上“嗯”了一聲,他拍了拍黃主任的肩膀,說:

“老黃,他說的是真肉,活著會走路、死了帶血又帶骨頭的真肉。”

黃主任考慮許久,終于咬牙允諾。

事情談定,宋校長給邱遠開了鎖,而后充當導游,帶他在黃家營小學溜了一圈。這地方太簡陋,僅一間教室,是座漆黑的瓦頂房,模樣類似神廟,窄門小窗,肅穆,仿佛地基里鎮壓著什么妖物。操場更是不大,一半還被奪走辟成了籬笆菜地,堆有玉米棒子、埋著大白菜,角落還新搭了一架雞窩。那時中午已過兩點,黃家營小學在上勞動課。學生不多,大約二十個,高高矮矮混在一起,都從家里拿來了鏟子、鐵盆和木桶,在高妹兒的指揮下挖坑擔水,說是為植樹做準備,無非就是嬉鬧。在這期間,黃主任已經趕著驢車去了趟村口,把一車楊樹苗裝車拉到學校。現在他正站在門口罵娘,用鞭子狠抽驢背,說這牲口貪嘴,欠揍,自己下車撒泡尿的功夫,它就掙脫驢韁,繞去車尾啃禿了三棵樹苗。倆男孩離了群,跑去雞窩旁偷閑。提桶的叫路大寬,拿鏟的叫宋民國,都是十一二歲的年紀。宋民國隨地挖了兩鏟便停下,對著雞窩里的四只紅母雞指指點點,向路大寬介紹:“我爸說了,這種雞下蛋快,等天暖和了,一天能下兩三個蛋。”路大寬一直張著嘴,把耳朵襯成裝飾品,仿佛嘴巴才是聽聲的器官。宋民國又挖了兩鏟子,繼續說:“我爸還說了,這雞下的蛋跟雞毛一樣,都是紅色的。”路大寬提著空桶往自己頭上扣,當頭盔戴,他說:“這雞脖子沒毛,光溜溜的像你爸的禿頭,它們不冷嗎?”宋民國不高興了,說:“那讓你媽給它們織倆圍脖兒。”路大寬看著雞爪子撓土,又問:“這外地雞叫起來和營里的一樣嗎?”宋民國不知道,彎腰拿了塊土去砸。雞張了翅膀躲開,咯咯叫著鉆回竹籠。路大寬就笑,說:“這是‘咯咯’叫,營里的雞是‘喔喔’叫。”宋民國也笑,說:“我爸說這是外國雞,那么它們叫的應該也算外語。”這時候宋校長已經領著邱遠過來。宋民國又要砸雞,宋校長跑去,照著倆男孩的屁股各踢一腳。

山坳里起了倒春寒,冷風刮不進,氣溫倒是直降,樹苗裹上稻草,邱遠也正式上課了。黃家營的學生鬧騰,年紀不大,日子很長,卻都拿出只爭朝夕的勁頭。女孩像男孩,男孩像瘋了,滿屋跑著打鬧,把木凳掀倒一片,摳了鼻屎彈來彈去。待邱遠進來,鬧聲頓息了,學生統一回到座位,又變得極靦腆。邱遠站講臺上四下掃視,這目光扎人,每掃一人,那孩子便“咔嚓”低了頭。

“上課!”

學生們仍呆滯,一具具僵著的面孔成排成列。

“大家好,我叫裘育青,是新來的讀寫課老師。”這么一說,邱遠就算徹底認領了裘育青身份,他在黑板上寫下個“裘”字,而后拿起名冊,“現在點一下名,點到誰了就起立,自我介紹兩句。等大家介紹完了,咱們就算認識了。”

這辦法有效,每點一名,那孩子就拔地而起,自述家住哪里、現年幾歲,只是第一個報完,后面的孩子偷懶,都說是上一人的鄰居。大家跟著哄笑,屋里氛圍漸暖,師生間也熟絡起來。黃家營有黃、宋、許三大姓,點起名來,卻多了一個“高遠近”和一個“路大寬”。高遠近與旁人無異,嘻嘻笑笑起立,磕磕絆絆回答,而后坐回去羞上一陣子。等點到路大寬,這孩子就有些磨蹭,屋里也沒了笑。路大寬甚至不肯喊個“到”字,像條狗立在狼群里,慫答答低著頭。邱遠等不到回響,就問他:“路大寬,你家住在哪?”路大寬仍不語,把嘴唇咬緊了。后排的高遠近起了身,搶答說:“報告老師,他不知道自己家算是哪的。”這話一說,屋里又開始哄笑。邱遠困惑,這說法稀罕,哪有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的?高遠近繼續介紹,說“高”與“路”是營里的外姓,六十多年前,他太奶奶外嫁,趕上饑荒,婆家死絕了,就把兩個高姓兒子帶進黃家營開枝散葉,到他這代,已經傳了三茬人,所以他與旁人都熟。路大寬卻不一樣,這人從舅家過繼而來,而今的老舅即是往日的親爹,老舅不準改姓,所以他仍舊姓路,算是黃家營里一門路姓的獨苗。

高遠近說完坐下,滿面得意,路大寬則把頭埋到了桌下。

“獨苗怎么了?”邱遠只好安慰,又說,“我看獨苗挺好,再過幾代,他就是營里姓路的祖宗。”

這話說完,路大寬雙肩聳動——被夸成祖宗,他笑了。

這番插曲過去,名冊上僅剩兩人,表格空出一半,“許幺幺”和“許桃桃”六個字擠在一個小框格里,筆畫破籠而出。邱遠點到許幺幺,那女孩就站起來,尖聲答“到”,說自己住在營尾,現年十歲半,而后利索坐下,臉紅得像條舌頭。再點許桃桃,卻不見有人起立。片刻過去,窗外喊了聲“到”,許桃桃端端站在窗口,舉了紅彤彤的左手,說自己和許幺幺一樣,也住營尾,也十歲半。

邱遠一看,倆女孩兒何止一樣,簡直一模一樣,她們是一對雙胞胎。

“許桃桃,你站在外面干什么?你進來。”

邱遠沖她勾手,許桃桃卻不吭不動。

“愣著干嘛,外面多冷呀!快進來!”

許桃桃開始搖頭,說了話:“我穿得厚,兩層襖,扛凍。”

邱遠瞧她手背發紫,小指上生了塊凍瘡。

“還扛凍呢,手都凍壞了,你趕緊進來呀!”

許桃桃趕忙把手揣起,腰再一彎,像個小老太婆。這時候,宋民國自發起立,沖許桃桃說:“你把手放褲襠里,人身上數褲襠里最暖和,能當爐子用。”屋里又笑,邱遠大步走出去,上手揪住腕子,要拉許桃桃進來。這時屋里沸騰了,眾人起身,七嘴八舌地反對,不準她進屋。邱遠正驚詫,許桃桃就哭了,掙脫開去,吧嗒嗒跑掉。

邱遠愣在門口,看著許桃桃跑出校門。

宋民國又站了起來,沖邱遠喊:“老師!你別管她,她是個小偷!”

這話一說,后排的許幺幺就站起來:“你說誰是小偷!”

宋民國理直氣壯說:“你瞪什么眼,你不也是小偷嗎?”

眾人竊竊地笑,許幺幺吸了吸鼻子,把無辜的雙眸鎖進邱遠眼里。

她哀求似地說:“裘老師,我們不是小偷。”

邱遠走進屋里,讓許幺幺坐下,轉了身詰問宋民國:“你憑什么說她們是小偷?”

“他們就是小偷!”

“那你說她們偷過什么東西?”

宋民國想了想,說:“知識。”

另一邊,宋校長和高妹兒結伴進了校門,倆人正說著什么,高妹兒看了眼日頭,撒腿奔去樹下,踮了踮腳,拿指節把一口破鐘敲得鐺鐺響。邱遠正要與宋民國爭論,鐘聲一響,學生們就蜂擁而出,土匪下山似的,宋民國也趁亂逃開。室內霎時剩邱遠一人,他就出了門,找高妹兒詢問許幺幺和許桃桃的情況。高妹兒聽他問完,馬上“嗨”了一聲,說:“她們啊,倆人交了一筆學費,又都想念書,就只能一里一外的,按著日子輪流進屋上課。”宋校長也過來了,遞給邱遠一個菜籃。午飯是一個饅頭,伴有一疊腌蘿卜,半只鹵鴨。三人進了教師宿舍,邱遠取出飯菜,又問宋校長為什么不能讓兩個女孩都進屋里上課。宋校長直搖頭,幫著把盤子擺正,說:“那可不行,讓兩個女孩都進屋聽,別的學生就不肯交學費了。在黃家營,一畝肥要撒勻,一碗水也要端平。這么說吧,而今能讓一個人在窗口聽,也費過我不少口舌。”倚在門口的高妹兒點頭,補充說:“這學期一開始缺個語文老師,家長們還鬧著要退四十塊錢學費呢,這不,幸虧裘老師留下了。”

邱遠客氣地笑。

宋校長又問:“裘老師,營里的孩子調皮,沒誰給你添麻煩吧?”

邱遠搖頭,嘴上卻說:“麻煩倒是沒有,只一個搗蛋些的。”

“翻了天了!是哪個王八羔子?”宋校長發了火。

“叫宋民國,只是話多,也沒做出格的事。”

邱遠說罷,高妹兒撲哧一笑,退出門去。

“宋民國?”宋校長愣下,隨即扯著嗓子喊,“宋民國!你給我滾過來!”

宋民國正在茅廁小解,聽到宋校長炸喊,一泡尿中斷了,他提著褲子跑出去。宋校長給邱遠遞了根煙,勸他莫生氣,而后劃了根火柴幫忙點著。宋民國連滾帶爬跑到門口,剛把腦袋探進去,見個巴掌迎面抽來,他趕忙躲開,退出門去。一番謾罵過后,宋民國被宋校長安排到門外罰站。等宋校長離開了,邱遠才覺得不對勁。他瞧了眼門口,宋民國沒臉沒皮,站得流里流氣,冷風一吹,動作熟練地把雙手插進褲襠里。

邱遠問:“宋民國,你和宋校長是本家親戚?”

“啥本家親戚,他是我爹。”

“你是宋校長的兒子?”

“他是我爹,我不是他兒子還能是他侄子?”宋民國“嘿嘿”笑,也不站了,一步跨進宿舍,看了眼飯桌,又說:“裘老師,這鴨子是我家養的。”

邱遠馬上后悔了,吃了人家的鴨子,就不該告人黑狀。宋民國倒不在意,注意力早逃開,正往鹵鴨上瞟,咕咚咕咚咽著唾沫。邱遠扯下一根鴨翅,遞過去,讓他也吃。宋民國不客氣,接過鴨翅塞嘴里,舌頭與牙齒靈活配合,又嘬又嚼,不過一會兒,又“噗噗”吐出兩根骨頭,上面的肉已被剔了個精光。邱遠看了就笑,說:“你這是豬八戒吃人參果,嘗到味兒了嗎?”宋民國不答,一口過不得癮,他仍盯著那盤鹵鴨,倆眼珠一齊往眶外拱。邱遠笑著搖頭,又把鴨腿扯下來遞給他。宋民國又要接,路過的高妹兒從窗外看到了,嚷著闖進來。

“這是你蹭吃蹭喝的地方?滾回家吃飯去!”

高妹兒一罵,宋民國就退到門口,說:“我爹讓我罰站呢,回家也是餓著。”

“你爹那是開玩笑呢。”

“我爹不跟我開玩笑。”

宋民國不走。

高妹兒想了想,說:“這樣,你回去告訴宋校長,就說裘老師也批準你回家吃飯了。”

等邱遠點過頭,宋民國便歡呼一聲,撒腿跑開了。

宋民國走后,高妹兒咽了咽唾沫,眼珠也朝著鹵鴨瞟。這姑娘講禮貌,抿了抿嘴唇背過身去。邱遠瞧見了,就把那根鴨腿遞給她吃。眼見一塊好肉遞到胸口,高妹兒趕忙拒絕,說自己剛吃過一碗蔥油掛面,還撐著呢。邱遠固執遞著,讓她趕緊接了,自己的胳膊都舉酸了。高妹兒推諉不過,就拿指甲輕輕撕下一片肉絲,權當象征,塞進嘴里仔細地嚼。

邱遠看她只嚼不咽,像吃著口香糖。

“高妹兒,你們平時都吃不上肉嗎?”

“也吃的。”

高妹兒把肉咽下,吮了吮油亮的指尖。

所謂黃家營小學,實則更像私塾,沒有分班,甚至不分年級,孩子們大大小小混成一屋,有的識字過百,有的連拼音都沒學會,水平參差不齊。課要硬著頭皮去上,好在學生都肯配合,也守紀律,課上交流,都學會了先舉手后發言;課后閑談,老師先笑了,他們才跟著傻笑。教課之余,邱遠又要把時間勻出來,給高妹兒輔導數學,期間還得勸她不要老哭,分明是助人為善,卻搞得像欺負了她。邱遠與學生熟了,就與家長也就隔空熟了。春分那天,有人織了毛衣送來,不知是誰,熱心卻靦腆,叩門三聲便撒腿跑去。邱遠叼著牙刷開門,一件灰黃的毛衣放在門口,如條黃狗安靜地臥在地上。其后又有人送過褲子、手套、鞋襪,也是撂下東西就跑,全沒露面,商量好了似的。

冬寒殆盡,衣服換過一身,頭發洗得少了,臉上又多出些泥沙,邱遠活成了地地道道的黃家營人。至于象州城,邱遠決不敢忘,天天牽在心里,好似一天不想就是個叛國重罪。從家里拿出的那把口琴他一直貼身帶著,也常拿出來把玩,偶爾放上嘴唇,卻不敢吹。有天晚上,邱遠正要吹那口琴,忽而滿腹涌動,他便滾下床去,跑進茅廁稀里嘩啦拉起肚子。自此往后,這跑肚拉稀的毛病再沒停下,往往中午一次、睡前一次,竟拉出規律。

再后來,有天中午放了學,邱遠又去茅廁拉稀,一番澆灑過后,隔壁女廁走進倆人,不必細聽,便知是許桃桃和許幺幺。倆女孩的聲音都有些奶氣,羊羔似的,乖乖巧巧說著話。

許幺幺的聲音說:“桃桃,你猜裘老師會跑掉嗎?”

許桃桃的聲音說:“我不猜,他也不跑。”

“我知道你喜歡裘老師,你以前也喜歡馮老師,可馮老師就跑掉了。”

“裘老師和馮老師不一樣……”許桃桃話說一半,突然停了。邱遠正擦屁股,紙糊上去,掏著不動,耐心地聽。許桃桃尿完了,繼續說:“馮老師不刮胡子不剪頭發,像課本上畫的獅子,瞧著嚇人。裘老師刮胡子剪頭發,人好看,心腸也好。第一天點名那次,裘老師怕我挨凍,非要我進屋里聽課,我不敢進去,他就一連叫了我三遍。”

許桃桃把“三遍”說得擲地有聲。

許幺幺吃吃地笑,又說:“你知道嗎,下午黃主任會去殺咱家的雞。”

“殺哪只雞?”

“咱爹那只沒冠子的公雞呀!娘說了,到時候裘老師吃肉,咱家吃雞雜和雞血。娘還說了,雞雜要用泡椒一起炒,炒熟了又酸又辣,能把門牙香掉了。”

“爹能同意嗎?他對那只公雞比對咱倆好。”

“那你呢,你想吃雞雜嗎?”

“想。”

“你想讓裘老師留下嗎?”

“想。”

“你想吃雞雜,裘老師想吃肉,黃主任就要殺掉那只公雞。”

安靜片刻,許桃桃就說:“嗯,那殺吧。”

邱遠走出茅廁,倆女孩隨后出來,三人打過照面。許幺幺拉著許桃桃跑開,倆女孩邊跑邊笑,還嘀咕著什么。跑過兩丈遠,許幺幺突然停下,回了頭要沖邱遠喊話。

許桃桃搶先捂了許幺幺的嘴,她就隔著許桃桃的指縫喊——

“裘老師!桃桃說你是王子,王子就應該天天吃肉!”

許桃桃的臉馬上紅了,她使勁薅了下許幺幺的頭發,兩人兔子似地跳逃而去。

這天下午,黃主任果真去了許家。許家的男人叫許今明,長得不近人情,精瘦、結實,藏了一身苦力氣。眼見黃主任走來院里,許今明就摟著那只沒了冠子的公雞,雙腳內八,滿臉委屈,像個長了胡子的女人。黃主任擎刀站著,呵斥他說:“開會那天怎么定的,全忘了嗎?裘老師要吃肉,咱們就得挨家挨戶給上點貢,現在輪到你家了,肉你不去割,雞也不讓殺了?”許今明就說:“你哪只眼見我不讓殺了?公雞不能殺,你可以去殺窩里的那只老母雞。”黃主任馬上搖頭,說:“母雞才不能殺,得留著下蛋呢,這事弟妹叮囑過好幾回。”許今明就說:“你管她干嗎,老許家誰說了算?那母雞嘴巴緊、屁眼松,谷子不少吃,個把月都屙不出倆蛋,我留著它當鳳凰供著?”黃主任卻不同意,仍要殺那只公雞。許今明見他步步逼近,就解開棉襖把公雞裹進胸口,摟緊了,自己伸長脖子說:“你殺了我吧!照著氣嗓攮我一刀!”黃主任停下腳步,把刀收了收,說:“胡鬧,我殺你干嗎,裘老師又不吃你的肉。”許今明照胸口一指,說:“這是只斗雞,在咱們黃家營,誰不知道它給我贏過二畝八分地?它是我許家的功臣,是我許今明的命根子!”

這話一說,黃主任也服了氣,他不再打那只公雞的主意,轉身去抓那只老母雞。

人同意了,雞卻還有意見。見黃主任走向雞窩,那只公雞起了血性,跳出許今明的棉襖,沖去擋在了窩口。許今明跟著沖去,擋在了斗雞和黃主任中間,生怕他改主意,再把那公雞給宰了。黃主任沒話,直接亮出刀子,明晃晃擎在手里。許今明看了眼刀子,識趣閃開。那只公雞膽子卻大,牛似地駐在原地,與黃主任對峙著。黃主任又拿刀子一揮,把風都砍痛了,那公雞就識了趣,灰溜溜跑開。

這時候邱遠來了,見黃主任撅著屁股正往雞窩里鉆,就說:“黃主任,就別殺雞了,我以后吃雞蛋就行。”

黃主任逮住了母雞,掐著翅膀拎在手里,又把亂蹬的雞爪攥住。

“雞蛋不行,雞蛋里沒骨頭啊。”他說。

“雞蛋是沒骨頭,可孵成雞崽就有了骨頭。”邱遠答。

黃主任走出雞窩,到一口粗瓷碗前蹲下,把刀刃逼近雞脖。那只老母雞知曉了自己的命運,就要使勁表現,雙眼一閉,后臀的羽毛如個菊花迅速綻放,蛋沒生出來,反而拉了泡稀屎,冒著熱氣,花花綠綠的蓋在黃主任鞋上。

黃主任指了指雞屎,又指了指雞屁股。

“你瞧這母雞屁眼多松,壓根兒兜不住蛋,也該它成盤兒菜了。”

邱遠就說:“那我吃豆腐!我吃豆腐總行了吧?”

言語間,黃主任已經割開了雞的喉嚨,動作麻利,隨手把刀一丟,扯著雞頭朝碗里放血。他一面放血一面說:“豆腐?豆腐不會走路呀。”

黃主任放完了血,右臂一揚,把母雞丟開。那母雞不認命,朝著雞窩瘋跑回去,臨到窩口忽而呆住,像喝醉了,肉身掛不住魂兒,搖搖晃晃站立不穩。這時許今明的老婆回來了,她一手牽著許桃桃,一手牽著許幺幺,肩上還挎著一籃子蘿卜。那只母雞搖晃片刻,自知死期將至,瞧過女主人一眼,便栽倒在地,蹬直了腿。許今明老婆撒開女兒,直奔雞窩而去,彎腰一摸,雞涼了。這女人便坐在地上哭喊起來,指著黃主任就罵,說他言而無信:“眼下就回暖,母雞沒了,到時候你黃源給我家抱窩孵蛋?”女人的話越罵越臟,把黃主任的腰也罵彎了,許今明沖她使個眼色。女人這才看到邱遠,先是一驚,之后臉上的憤恨馬上收住,盡剩下傷心。

她站起來,拍掉屁股上的土,又用微笑把那抹傷心遮起。

“裘老師啊,我還以為是宋校長呢……”女人擦干眼淚,擤了擤鼻涕抹上鞋底,“既然來了,就留在家里吃吧,我給你做飯去……”

許今明使了個眼色,許幺幺就跑去扶了母親,許桃桃則把蘿卜撿了起來,劍似地別在腰間。

一家四口進了廚屋,“咣當”把門關上,院子里就剩下了黃主任和邱遠。黃主任舒了口氣,而后訕訕地笑,感嘆還是當老師的面子大。邱遠不語,看著許家的煙囪若有所思。那煙囪發出一聲嘆息,而后吐出連綿烏云。

“我是來教課的,不是鬼子進村兒,”邱遠終于開口說,“豆腐不會走路,我會走路,你要再這樣,我就真的走掉了。”

自那日往后,邱遠的飯食里如愿少了肉,多了些豆腐和雞鴨蛋,偶有些魚,都小得像柳葉。除此之外,學校的讀寫課還算順利,學生老帶新,識字的進度也大概持平。為了鼓勵他們多識字、少用拼音,邱遠讓宋校長搞了兩本字典,從大楊鎮郵局寄來,里三層外三層拆開,在屋里一前一后放好,又拿報紙包了書皮,讓學生自發去查。題目定下,兩天過去,字典仍舊嶄新,學生都交了作文,邱遠就知道他們在互相抄作業。悉數下來,滿屋二十余人,數宋民國與路大寬膽肥臉厚,倆人關系好,就攜手胡鬧,抄了同一篇作文。

兩天后的讀寫課上,邱遠拿了宋民國的本子,抖擻著說:“宋民國的作文寫得好,會用成語了,‘各類蔬菜琳瑯滿目’,這‘琳瑯’倆字兒還沒教,他就會寫會用了。”

宋民國得意地笑,把批評聽作表彰,也是于心無愧。

邱遠隨即板了臉,問:“宋民國,你爹不姓宋了?”

宋民國笑著說:“我爹姓宋呀。”

“那你作文里,買菜的人為什么都喊他老蔡?”

宋民國一愣,不笑了。

“你怎么抄作文都不知道改個名字?”

邱遠剛開始呵斥,大家就開始笑,笑得有真有假,就為起哄,高遠近也在笑,啪啪拍著桌面。

“高遠近,你笑什么?”

高遠近站起來,不笑了。

“你和宋民國是一個爹生的親兄弟?”

“他姓宋,我姓高,我倆怎么能是一個爹生的親兄弟?”

“你還記得自己姓高?宋民國他爹不當校長了,成了賣菜的老蔡,你爹也成了賣菜的老蔡?”

這事過后,宋民國和高遠近就被稱為“一個爹生的親兄弟”。旁人打趣,當事人也愿意認領,倆男孩都自認為“兄”,哪天碰了面,就要搶著占一嘴便宜:“喲,這不是我一個爹生的親弟么?”

談及作文的事,宋校長卻想得開,還向邱遠講出一通窮橫的道理。他說,黃家營小學就兩門課,書本上寫的是“數學”和“語文”,實則卻是“算數”和“讀寫”。所謂算數,應用起來,無非是量幾畝地、算幾塊錢;讀寫更是少用,有事說事,兩片嘴唇一根舌頭就夠,非寫成字兒、編排成文章,寫著累、讀著煩,那就是自討沒趣了。

——連宋校長都這么想,邱遠便無話可說。

于是再到讀寫課,邱遠就換了種說辭,課上不再提“作文”二字,而是要學生們暢想黃家營一百年后的面貌。這題目一出,學生們都覺得新鮮,齊刷刷舉了手要發言。氣氛一熱,邱遠就說,這事不能張口就來,要冷靜思考,還要寫下來,當堂就交,可多可少。學生來了興趣,就各自發揮,也開始翻字典了,滿屋排著隊查閱。當堂寫完上交,內容長短不一,卻都集中在衣食住行上:說什么一百年后,家家不再缺白面,不必天天吃紅薯、熬高粱;雞鴨能常吃,到時候營里天天有集市,村民人人是胖子;衣裳更不是換季才能買新,或許每個月都能買一回了;那時候,大家都住在洋樓里,辦起事來要樓上樓下地跑,咚咚嗆嗆地響,洋樓兩層就夠,三層就有些高了,往下看腿會軟;除此之外,每個村子都有輛小汽車,大家想坐就坐,閑了能上城,每逢農忙,還能用小汽車替牲口犁地……如是云云,視野不開,想象力比山地貧瘠。邱遠逐份批閱,先是皺著眉頭,而后還是忍不住笑。除此之外,當堂也有其他收獲。

春天徹底來了,路上槐樹開了花,村子漸而全白。一周過去,風漸強了,搖著樹,槐花便星星點點地落下。槐花落在屋脊上,漆黑肅穆的瓦片就多了些風韻;槐花落在雞圈里,學校的紅雞也開始搶著下蛋;槐花落到鐵鍋里,就與雞蛋一同炒熟,端上了邱遠的飯桌。吃喝都應著季,跑肚拉稀的毛病卻沒好,仍纏著他。他也請過醫生,開了藥吃下去,只落個燒心反胃;偏方也開了,熬出來又苦又臭,灌下去嘴巴陪著屁眼一同受罪。于是邱遠漸漸瘦下,先是鎖骨上多出倆坑,繼而胸腹的肌肉也全沒了,撩開上衣,松弛的皮膚晾在骨架上,能對著鏡子數清肋骨。消瘦體現在身上,睜眼就能看到。高妹兒最先瞧不下去,就叫了黃主任另想辦法。黃主任結合自身經驗,總結說這算水土不服,如若不管,任他一泡接一泡拉下去,再把魂兒拉出去,人就成了口枯井。后來,黃主任就主動去找邱遠,向他回憶了自己的七十年代。那時候,黃主任去城里念過兩年中學,期間也曾染上這病,嚴重的時候,人正吃著飯,屁股一酸,就要放下碗跑茅房。話到最后,黃主任也拿出辦法,說:“水土病當用水土醫,可以讓老家人給弄點故鄉的土,平時喝水放一捻子,別嫌牙磣。”

黃主任的話邱遠聽進去了,其后兩天,他終于鼓起勇氣,給象州城去了封信。

那封信內容凌亂,開篇切題,要家人給自己寄來一罐象州城的泥土。交待完了又叮囑,說不必多費精力,從自家小區就地取材即可。再往后寫,案子繞不開,自然也要提到。邱遠直言自己犯了錯,不該走杏子橋,更不該撿了鐵棍打回去。可是左思右想,總覺得那一下沒使勁砸,何至于害人性命?他在省會看過新聞,兩人在橋上打的架,對方卻是死在了橋底,可見事有蹊蹺。再細想,彼時一棍下去,自家耳中悶響,像彈棉花,該是夯在了屁股上;那人的致命傷在腦門,若真打在腦門上,耳中該是脆響,像敲木魚,何至于聽見彈棉花?人不走運,平白無故就當了殺人犯,還有天理嗎?話雖如此,他仍不敢回去。為什么不敢呢?又說不清楚。信寫好了,謄抄一遍,落款稍有猶豫,還是寫了“裘育青”,想那家人也能猜出是誰。

周末那天,邱遠去大楊鎮郵局寄掛號信,剛出校門,就遇到了路大寬。路大寬一聽老師要去鎮上,就說大楊鎮太遠,不如朝西翻山去縣里,自己還可以幫忙帶路。

邱遠猶疑,問他怎么知道山外是縣城?

路大寬就說,自己過繼之后,曾偷跑回家,親爹嘆了許多氣,就帶他翻山去了趟縣城,比大楊鎮近,只是路不好走。那次進城,親爹要給他買新衣服穿、買大水梨吃。后來新衣買完,兩人走到果蔬市場,親爹看那大水梨死貴,要四塊錢一斤,覺得虧了,就開始給路大寬講道理,說:“大寬,你姓路的親爹給你買了新衣服,花了十五塊五毛,盡了人情,至于這四塊錢一斤的大水梨,就讓你姓黃的后爹買吧。”

說到這里,邱遠問他:“后來呢?你姓黃的后爹買了嗎?”

路大寬搖了搖頭,說這事自己一直惦記著,后來回到黃家營,也向姓黃的后爹提過。那時候姓黃的后爹在廚屋做飯,一面磕著雞蛋,一面罵路大寬是個白眼狼,好吃好喝養他一個月,這崽子卻不肯喊“爹”,只愿意喊他“姨父”。姓黃的后爹又說:“不要小瞧這一聲稱呼,只喊姨父,那你只能在我黃家吃一陣子飯,如果改口喊爹,那你就能在我黃家吃一輩子飯了。”話說到這里,路大寬就想起大水梨了,他說:“姨父,你去縣城給我買個大水梨,我以后就喊爹,不喊姨父了。”姓黃的后爹磕完雞蛋,開始切西紅柿了,他說:“梨有啥好,有水沒肉,狗咬尿泡一嘴黃湯,我看西紅柿也一樣,比起梨的甜,西紅柿還多了一味酸。”說著剁下一半西紅柿,丟給了路大寬。路大寬捧著半顆西紅柿,卻不吃,撲簌簌流了淚。姓黃的后爹哀嘆一聲,說:“大水梨以后買,你先開始喊爹。”

兩人邊說邊走,出了營尾,又遇到許幺幺和宋民國。

倆小孩兒正圍著些墳頭抓金龜子,一聽裘老師要去縣城,就遠遠地跟著。邱遠轟過幾次,倆人嘴上答應要回,卻仍尾隨,后來一直跟到半山腰,就只能帶他們一起進城。四人翻過山頭,脫了鞋、卷著褲腿過了條河,就到了靈雞縣。

靈雞縣屬三省交界,街上口音雜亂,樓以二層居多,卻也人來人往,滿街自行車、三輪車或停著、或壓在人屁股下滴溜溜跑。這世面路大寬見過,不足為奇,另外兩個孩子就像田鼠進了宮殿,本地人也像看到田鼠上了街,雙方都放慢了腳步,警惕地互相觀賞。偶然經過些高層建筑,兩個孩子就怯怯地看,走路也變得急促,好像那樓隨時會垮下來。邱遠見狀就教導,讓他們別怕,大方一些,走出氣勢。這話剛說完,邱遠自己倒開始心慌,眼下就是郵政所,對面正巧是縣公安局,還有個戴大蓋帽的警察在門口站著崗。

于是四個人遠遠停下,邱遠把信封和郵費交給路大寬,讓他替自己去寄掛號信。

路大寬得令跑開,拿著信封郵費奔去郵政所,趴門口探探頭,就走了進去。片刻過后,路大寬推門出來,手里仍舊捏著信封。他跑回來,興奮地說:“城里人太稀罕了!我上次沒看到,這次算是看到了,他們拿二指厚的玻璃當墻面用,擦得锃光瓦亮!”

邱遠問他:“路大寬,你怎么沒寄信?”

“寄不成,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

于是又換了宋民國去寄信。不一會兒,宋民國也從郵政所推門出來,手里也捏著信封。他跑回來,緊張地說:“里面有個老婆子給狗穿了鞋,一條狗穿了四只鞋!”

邱遠又問:“宋民國,你怎么也沒寄信?”

“我能聽懂他們的話,他們卻聽不懂我的話。”宋民國有些惱,又說,“他們還說我說話像鴨子叫,我不服氣,就說他們說話像狗叫,他們沒聽懂,還捂著嘴笑。”

這時候,許幺幺翻了翻白眼。她一把搶過信封和郵費,跑進了郵政所。幾分鐘過去,許幺幺空著手出來,信是寄出去了,她卻不太高興。

宋民國和路大寬問:“許幺幺,你這趟看到了什么?”

許幺幺不語。

邱遠問她:“許幺幺,你怎么了?”

許幺幺一屁股坐下,說:“我不想回山里了,黃家營有啥,盡是紅磚、石頭和樹。”

邱遠笑了笑,指著街道說:“你仔細看看,城里也全是石頭和樹。”

許幺幺使勁搖頭,有些氣急敗壞,說:“不一樣!人家的石頭整整齊齊,鋪在地上平平坦坦,我們的石頭豁豁丫丫,壘成房子還進風漏雨。人家的樹排排站,我們的樹沒紀律,東邊長一棵,西邊長一片……”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許幺幺,你這趟城沒白進。”邱遠沒了主意,干脆直接夸贊,“這次進城,宋民國和路大寬只看到了玻璃和狗,你卻看到了石頭和樹,他們都是用眼睛在看,只有你是用心在看。”

聽他這么講,許幺幺就笑了。

寄完了信,邱遠就要帶三個學生去吃飯,他們走向了一家燒雞店。

燒雞店旁擺著水果攤,雙層貨架花花綠綠,惹來不少蒼蠅圍著轉,一會落上了香蕉,一會又落上橘子。路大寬看到黃澄澄的大水梨,馬上兩腳生根,邁不開步。邱遠會了意,上前問價,花了七塊錢買下三顆大水梨。這三顆梨子大小不等,邱遠放在手里掂了掂,把兩顆給許幺幺和宋民國,把最大那顆遞給路大寬。路大寬死盯著梨,嘴里憋話,突然抬頭,就喊了邱遠一聲“爹”。

邱遠一愣,胡亂搓了搓路大寬的頭,說:“亂喊什么,你都倆爹了,還不夠你喊?”

三個孩子都捧著梨子,又聞又笑,舍不得咬上去。

邱遠說:“梨子先放著,我帶你們吃肉去。”

信件寄出,遲遲不見回音。

整月過后,邱遠再次翻山過河,又去了趟靈雞縣。到了地方,他把表情收拾妥當,從公安局路過,進了郵政所。理貨的郵差有耐心,把貨架悉數一遍,兩手一攤,說確實沒有象州寄來的包裹。邱遠正要走,又見玻璃柜臺上放了個紙箱,里面裝滿信件賀卡,投遞無門,擠在一起原處待命。至此才算罷休,他走出郵政所,心里空落,連那站崗的警察也沒了心思去怕。街上的日頭懸掛正中,房與樹的影子都短了,煎餅似地攤在地上。

時間不早,下午有課,邱遠只能翻山回去。

這天的黃家營小學與往日不同。邱遠剛進校門,就見一排排空凳子擺在迎門墻前,排得整齊、肅穆,凳子們像開著會。他看過幾眼,走進教室,又見學生統一站著,腿肚子后空空蕩蕩,沒了擱屁股的凳子。邱遠一問,路大寬就搶答,說縣里來了人,晚上要在黃家營放電影,打仗片,幕布就掛在學校的迎門墻上,于是大家就提前擺好凳子,替自己占著位置。

站著上課不體面,邱遠只好妥協,干脆把課改到室外去上。

眾人出門,各自尋了凳子,圍著那面白墻坐好。室外的空氣壯肺,吸進去了,人也比在屋里多了些活力。喧鬧過后,學生的臉色又不對了,都看著許幺幺和許桃桃,兩個女孩擠在一張凳子上。眼見被人盯著,許桃桃意識到問題,就自覺起身,說:

“今天的課改到了外面,那我就去屋里聽吧。”

許桃桃說完走回屋里,仍在窗口趴好。

邱遠嘆了些氣,學生見他低落,都不再放肆,集體噤了聲。不一會,宋民國就站了起來。

他說:“老師,我可以替許桃桃站一節課,把她換過來。”

這辦法新鮮,學生積極,凡事都要爭搶。宋民國說完,高遠近和路大寬就一起舉了手,也說要把許桃桃換過來。三個男孩相互爭著,邱遠就笑了,說:“還有誰愿意把許桃桃換過來?”這一問,大家陸續舉了胳膊,鴨蹼似的小手紛紛豎著,晃著手指,都說要拿自己把許桃桃換出來。

邱遠想了想,說:“我看誰都別換,干脆讓許桃桃過來一起上課。”

這建議冒進,眾人一聽,紛紛收回胳膊不再言語。場子冷了,宋民國還站著,他想出折中的辦法,便說:“許桃桃沒交學費,她只能站著上課。”

宋民國說罷,眾人點頭附議,而后便起哄,都說就這么辦。于是許桃桃就走出屋門,在聚攏的目光下走向人群。這是兩個女孩首次和大家一起上課,怪不習慣的,許桃桃沒有融入集體,只是靠邊站在一旁,倒也心滿意足。這節課開始后,高遠近一直在偷看許桃桃,許久過去,他忽然從屁股下抽出凳子,遞給了路大寬。一番耳語后,路大寬點了點頭,又把凳子遞給宋民國,讓他朝更遠處傳遞。一棒接過一棒,高遠近的凳子最終傳到了許桃桃腳邊。

“許桃桃,你坐!”高遠近輕聲命令。

“那你呢?”許桃桃問。

“我可以蹲著。”

那天黃昏,邱遠就去了許今明家。

他掏出八十塊錢拍到桌上,先說要賠許今明家的老母雞,而后又囑咐,要許今明拿去給女兒們補交學費。許今明不接,甚至不敢看那疊錢。邱遠執意要給,一遞再遞,許今明就接了錢。他仍不敢看,放生似的,又把錢丟回桌上。

“裘老師,我出去一下!”

許今明莽撞,不多解釋,給邱遠端了杯水,自己直接出了門。

過了二十分鐘,半壺水喝空了,仍不見許今明回來,邱遠也就離去。

電影放過一半,放映師卸下上半部《血戰臺兒莊》的膠片匣子,卻沒去放下半部。他取了一匣科教宣傳膠片,裝進放映機,叼著煙操作機器。眼尖的學生不耐煩,催著他趕緊放正片。放映師聽了就罵:“這是政策,電影可以不放,這個必須得放,誰不想看就搬了凳子滾蛋!”于是宣傳片烏泱泱放映起來,時間短,剪得也碎,先是醫學科普,要防治肺結核和肝炎在鄉鎮地區感染傳播。看到那張巨幅的肺部圖片,就有人感慨,“難怪一頓要吃那么多飯,人的肚子就跟樹根一樣,東西嚼碎了咽下去,就四下散開了。”放映師聽了嗤笑一聲,彈了彈煙頭。而后又是大國建設宣傳片,隨著“北京”“深圳”和“上海”的字幕依次出現,鏡頭迅速閃逝,一棟棟高樓大廈飛速建起,巍巍屹立。

膠片換好,電影繼續,幕布之上,李宗仁正搖著骰子為戰事占卜吉兇。路大寬叫了聲“裘老師”,把凳子讓出去,要他坐下來看。這時候,高妹兒從教師宿舍走過來,讓邱遠先去吃飯。

交代完了,高妹兒自己倒坐上了路大寬的凳子。

宿舍里有人說話,語氣陌生、嚴肅、公事公辦。邱遠不推門,隔著縫朝屋里看去。宋校長坐在床畔,對面兩個民警圍桌坐著,正在喝茶,兩頂綠色的大蓋帽仰在桌上。邱遠看過一眼,心臟霎時停了,而后突突猛跳,兩條腿也自發朝后邁開,不給雙腳轉向的機會。

兩個民警都姓劉,宋校長正與他們爭執著。

年輕些的劉警官客氣,把裘育青的照片捏手里,抖擻著展示,說:“宋校長,你說我們搞錯人了,還說這個人不是裘育青,那我問你,他不是裘育青誰是裘育青?”

“這位小劉警官,我說三遍了,裘老師不長這樣,”宋校長指了指照片上的頭發,“非但裘老師不長這樣,是個老師都不會長這樣。你瞧這油亮的頭發,一點都不斯文,要我說,這更像個騙子。”

年長些的劉警官不耐煩了。

“行行行,我們這個裘育青就先不提了,你們那個裘育青怎么還不過來?”

宋校長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說:“這位老劉警官,裘老師總鬧肚子,準是上茅房了,一會就過來。”

這時候,年輕些的劉警官不高興了。

“宋校長,你別小劉老劉地叫人,襯得他像是我爹。”

這時候,邱遠已經退開老遠。校門正喧鬧,眾人或坐或站,彩色的光影印在臉上,集體演著變臉譜。這些人再熟悉不過,一想到案子,又全陌生得駭人,于是校門也不敢過了。他跑過操場,在雞窩后蹲了片刻,而后翻墻而出,一口氣跑到了營尾。再往前就是山路,仔細一瞧,有個人影遠遠走來,是許今明。兩人打過照面,許今明走到自家門口,又神秘兮兮叫了聲裘老師,然后從籃子里取了塊豬五花肉出來。

“都說雞肉輕、魚肉爛,還是豬肉最瓷實,鎮得住盤子!”許今明晃了晃那塊豬肉,說,“裘老師,明天別讓宋校長張羅午飯,我把這肉燒了,叫我老婆親自給你送學校去!”

邱遠不語,臉上擠出些笑,權當還禮。

許今明進了院子,忽而想到什么,又隔著院墻把頭探出來。

他說:“裘老師,孩子的學費我一分不動,這肉是拿公雞換的。”

“那公雞不是你家的功臣么?”

邱遠搭了一腔。

“雞是我家的功臣,你是我家的恩人,我想通了,功臣不應該趴在功勞簿上吃老本。”許今明語氣爽朗。

這次偶遇全在意料之外,許今明并未起疑,邱遠卻多了些顧慮。

再看前方,山路也不敢走了,幸而月光尚好,稀稀落落灑在林間,不必照明即能穿行。邱遠不多考慮,一頭扎進山林,直爬到半山腰,心才踏實落地。回望山坳,黃家營小學還放著電影,放映機如盞臺燈栽在地上,學生圍攏著,一張張臉被點亮。影片該是到了末尾,臺兒莊激戰正酣,沖鋒號伴著槍聲在山間隱隱回蕩。前路朝天傾斜,細密的樹杈網住夜空,邱遠舒過口氣,撥開重重枝丫,驚起數只夜鳥,腳下尋不見路,他便朝那月亮的方向奮力攀去。

[作者簡介]魏市寧,出生于1991年,河南濮陽人;有小說發表于《作品》《湖南文學》《青年作家》《思南文學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刊,著有小說集《北方狩獵》,曾入圍第三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初名單。

主站蜘蛛池模板: 69国产精品视频免费| 久久亚洲日本不卡一区二区| 无码一区二区波多野结衣播放搜索| 青青草原国产一区二区| 日韩一区二区三免费高清| 亚洲中文无码h在线观看| 国产乱子伦无码精品小说| 国产日韩欧美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 亚洲高清在线播放| 九色在线视频导航91| 国产哺乳奶水91在线播放| 久久一色本道亚洲| 亚洲视频色图| 国产在线91在线电影| 国产喷水视频| 无码'专区第一页| 这里只有精品在线播放| 成人综合网址| 制服丝袜亚洲| 激情爆乳一区二区| 色噜噜狠狠色综合网图区| 在线欧美国产| 亚洲伊人久久精品影院| 丁香六月激情综合| 国产成人无码Av在线播放无广告| 伊人久久大线影院首页| 日本高清免费不卡视频| 黄色免费在线网址| 成人无码区免费视频网站蜜臀| 久久久久亚洲精品无码网站| 日韩少妇激情一区二区| 色婷婷国产精品视频| 久久婷婷人人澡人人爱91| 天天综合色网| 精品人妻无码中字系列| 91 九色视频丝袜| 无码又爽又刺激的高潮视频| 无码粉嫩虎白一线天在线观看| 四虎国产永久在线观看| av一区二区无码在线| 老司国产精品视频| 2022精品国偷自产免费观看| 九色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99视频全部免费| 人妻出轨无码中文一区二区| 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 日本五区在线不卡精品| 九九免费观看全部免费视频| 一级毛片在线直接观看| 国产女人爽到高潮的免费视频 | 视频国产精品丝袜第一页| 在线国产91| 国产 日韩 欧美 第二页| 成人年鲁鲁在线观看视频| 露脸国产精品自产在线播| a级毛片免费网站| 亚洲黄网视频| 国产69囗曝护士吞精在线视频| 青草视频免费在线观看| 国产微拍一区| 亚洲久悠悠色悠在线播放| 欲色天天综合网| 2021最新国产精品网站| a在线亚洲男人的天堂试看| 亚洲AⅤ综合在线欧美一区| 国产精品久久国产精麻豆99网站| 亚洲最黄视频| 亚洲精品在线观看91| www.日韩三级| 国产欧美日韩va| 暴力调教一区二区三区| 久精品色妇丰满人妻| 自偷自拍三级全三级视频| 色亚洲激情综合精品无码视频| 国产电话自拍伊人| 国产亚洲精品97AA片在线播放| 自拍欧美亚洲| 97青青青国产在线播放| 亚洲色图欧美视频| 欧美激情视频二区三区| 国产主播一区二区三区| 嫩草影院在线观看精品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