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又一次踏上返回摩塘古寨的船,去找一棵樹,神樹。
船貼著摩塘河面穿行,河面寬闊,水流湍急,“潺潺”流水聲中,奔涌的激流在河面上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渦,船在一路顛簸中駛向對岸。河對岸有一片石灘,奇怪突兀的石頭大小不一,大的石頭比一個成年人還高,小的鵝卵石如同雞蛋,密集地鋪展在岸邊。
下了船,我順著山道上山。山路中有些路段是青石板鋪成的石階,路兩邊是一片看不到頭的銀杏林,枝葉簇擁著伸向天空,在半空中形成一條隧道的穹頂。銀杏葉正在變黃,一些過早凋落的樹葉鋪在石階上,金燦燦一片。摩塘古寨依山勢而建,山道兩邊幾乎全是銀杏林,很難看到一棵雜樹。我沿著山路往上走,一些上千年的古樹裸露出虬結的根莖,埋著數不清的歲月。
山路兩邊的樹林中隱隱可見幾棟錯落的木樓,木墻、木柱、木門……鏤空的雕花木窗外刷了一層金黃的油漆,屋頂是魚鱗一樣排列有序的青瓦。寨里的住房有白墻青瓦的現代民居,也有帶少數民族風情的木樓,整體建筑以木樓居多,有的木樓在銀杏林中露出一道屋檐的翹角,有的木樓在林子中露出一小截斜坡屋頂,有的木樓露出一段懸空的吊腳,木樓外漆大多是金黃色,極少被漆成其他顏色,寨里的人偏愛黃色,和深秋銀杏葉的顏色相似,一到銀杏成熟的季節,這些木樓仿佛就是銀杏林的一部分,讓人渾然分不清哪是木樓哪是樹。樹林里傳出喜鵲和斑鳩的叫聲,透過樹縫,我依稀能看到喜鵲和斑鳩在樹枝跳動的身影,它們歡快的樣子,讓我想起我在逆風中奔跑的童年時代,可一晃,我已人到中年。
我沿著山路一直走到“擦鷹巖”上,“擦鷹巖”是寨中最高、最險峻的山峰,據說老鷹也只能勉強擦著山巖飛過,而得名“擦鷹巖”。在“擦鷹巖”上一塊相對開闊的地面,有一棵被當地人譽為神樹的古銀杏樹。神樹有一千多年了,早年遭受過雷劈,樹心全被燒空了,就剩下一層薄薄的表層,當地人都說這樹沒幾年好活了,可它又頑強地活了幾百年,深受當地人尊崇。神樹粗壯、高大,樹根處有一個大窟窿。小時候,我不止一次把頭探進窟窿里看個究竟,樹內中空,內壁被燒得烏漆墨黑,真不知這些年它是怎么活下來的。
爺爺坐在神樹的一片樹蔭里,正在扎一盞宮燈,為即將舉行的“祭樹大典”做準備。
爺爺腳下放著幾根竹子,他用一把柴刀把竹子剖成一根根竹篾條,用竹篾條扎好一盞六角宮燈的骨架,在骨架上敷上白紙,最后在宮燈的六角上系好綴滿紙花的長繩,一盞宮燈才算做完。宮燈的制作工藝繁雜,可在我看來,爺爺費力扎好的宮燈總透出一股子簡陋,土里土氣,不夠精致、華美。
辦一場“祭樹大典”需要八盞宮燈,做宮燈的差事由歷代主祭師完成,我爺爺是這一代的主祭師。據寨里的老人們說,從元朝初期時古寨就有人定居,自那以后,“祭樹大典”就在寨里代代相傳。我祖上是寨里“祭樹大典”的主祭師,傳到我爺爺這一代時,已經整整傳了二十九代。
我坐到爺爺身邊,幫爺爺扎起宮燈。我從十歲時就開始幫爺爺扎宮燈,那時候我還小,幫不上爺爺什么忙,最多只能用柴刀剖一些竹篾條,或者在長繩上扎滿紙花。直到我成年后,每次幫爺爺扎宮燈,爺爺都只讓我干些打雜的活,宮燈必須由他一手一腳親自扎。
每年九十月之交,銀杏變黃時,寨里都要舉辦一次“祭樹大典”,大典在寨中的神樹前舉行。明天就是“祭樹大典”了,我專程從省城里趕回來參加大典。我十六歲離開寨子,每年的“祭樹大典”,我都要準時趕回寨子。
八盞宮燈都做好后,天快黑了,我和爺爺回到家。爺爺的家是一棟兩層木樓,外刷金黃的油漆,木樓很有些年頭了,木墻和木柱上的油漆大片大片剝落,看上去別有一股破舊的滄桑感。爺爺一進門,特地囑咐奶奶多做幾個菜,他要和我一起喝幾杯酒。
我和爺爺坐在院壩中一張小折疊桌前,涼風習習吹來,屋檐下橫置著一艘扁舟,扁舟細長,像一片柳葉,一艘船上最多能搭乘七八個人,當地人把這種船叫做“打漁子”。自從爺爺不能捕魚和擺渡后,這艘船就一直被閑置在屋檐下,很多年了,船兩側到處是破縫和窟窿,差不多就快散架了,后來奶奶在船里鋪上干稻草和幾件破爛的棉襖,把船改造成狗窩,供家里的那幾條狗住,再后來那幾條狗崽子去世的去世,跑丟的跑丟,爺爺奶奶也年邁,沒有精力養狗了,就連狗窩也荒廢了。
爺爺喝了幾杯酒,說:“要修橋了。”
古寨一直沒有橋,進出都是靠擺渡,爺爺年輕時是寨子里水性最好的后生,他的水里功夫在寨子中無人能及。爺爺耕種、捕魚之余,還會義務做起擺渡人,駕船帶村民們進進出出,后來他老了,這些活計便交給了年輕一代。
我給爺爺的空杯中斟滿酒,說:“這一天遲早要來的,就讓他們修唄,這寨子早就該有一座橋了。”
爺爺望著酒杯,喃喃說:“也對,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不說那些,我們喝。”
二
爺爺年輕時是寨子里的護林員。古寨林木多,自古以來,外人到古寨中偷砍樹木的事情就很頻繁,古寨倚山環水,給盜伐林木的人提供了便利,他們只要把砍伐的林木裝上船,順流而下,沒多久就到達下游的飲馬灘碼頭,經此轉運到湖南和廣西。為了保護寨里的森林,寨子里自發成立了護林隊,由歷代主祭師擔任護林隊隊長,帶領一干隊員四處巡山。那時候還沒有禁止狩獵,古寨的山林中沒有虎、熊這些大型猛獸,但隨處可見野豬、果子貍、野兔等動物頻頻出沒,護林員在巡山時,還會順帶著打點野味回家。
我看過一張爺爺做護林員時的照片,他頭纏黑布,穿著一件白色的馬褂汗衫,無袖無領,肩上扛著一把單管獵槍,咧嘴一笑時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塊塊隆起,在爺爺敞開的衣襟處,我還能看到小半截胸毛,就算隔著照片,我也能感受到一股濃烈的荷爾蒙氣息迎面而來。
爺爺初次遇到奶奶時,爺爺剛滿十七歲,奶奶十八歲。
我奶奶出生在湘西武陵山深處的一個少數民族村寨。她從家鄉逃到摩塘古寨,跟隨她嫁到古寨的姨媽一起生活。湘西自古以來是匪患猖獗之地,奶奶十八歲時,長成她家鄉最美的姑娘,還做得一手好手工,被一個占山為王的土匪頭子看上了,土匪頭子揚言要把奶奶綁去做他五姨太,我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聽聞風聲,連夜把奶奶送到摩塘古寨。
爺爺第一次見到奶奶時,她正坐在院壩中的一棵梧桐樹下做布鞋。奶奶雙膝上放著一個簸箕,里面裝著剪刀、針線,厚薄不一的布匹。奶奶把竹筍殼疊放進布里,用針線釘牢、封實,做成鞋底,這是奶奶家鄉流傳了很多年的制鞋工藝,用竹筍殼和布混搭做成的鞋底有吸汗、防潮的作用,踩在地上軟綿綿的,舒適極了。奶奶來到摩塘古寨后,常常做鞋送給左鄰右舍,她給孩子的布鞋相對簡單,她說小孩子長得快,做好的鞋穿不了多久,所以也不用費心給孩子們做得太精致,可給成年人做的布鞋就漂亮極了,一雙鞋尖處,用彩線繡一對牡丹,或者在鞋面上繡兩枝橫生的蠟梅,活靈活現、美觀大方,樂得村里的大人們樂得合不攏嘴。
爺爺在奶奶家院子外站了一會兒,走到奶奶面前,問:“你是哪家姑娘,咋從來沒見過你?”
奶奶說:“我是從外地來投奔我姨母的,幾天前才到寨子。”
爺爺的目光落在簸箕的一只布鞋上,他拿起布鞋,反反復復看了半天,說:“你這手真巧,改天給我也做一雙。”
奶奶輕聲“嗯”了一下。爺爺把目光挪到奶奶身上,奶奶膚色偏黃,額頭上、鼻梁上有些黃豆大小的雀斑,五官精致,眉眼鼻口的比例搭配得恰到好處,拋開膚色不說,的確是個活脫脫的大美女。
爺爺問:“你叫什么名字?”
奶奶說:“安思靜。”
爺爺問:“你給我做的鞋啥時候能做好?”
奶奶說:“最快要五天。”
爺爺說:“那我五天后來拿鞋。”
爺爺走出院子,突然停下身,回頭爽朗一笑,說:“我叫王長生。”
第二天晚上,爺爺就迫不及待給奶奶送來做鞋的報酬。
爺爺肩上扛著一支獵槍,槍管上吊著幾只野雞和野兔。爺爺站在奶奶家院中,喊了幾聲奶奶的名字,奶奶應聲走到院中,爺爺把野雞、野兔放到奶奶腳下,說:“這些送你,當你給我做鞋的費用。”
奶奶錯愕一陣,說:“太多了,我不能收。”
爺爺說:“你要是覺得太多了,就多給我做幾雙鞋,我就不吃虧了。”
奶奶看著地上的野雞、野兔,半天搭不上一句話。
爺爺成了奶奶家的常客,不管有事沒事,爺爺一有空就往奶奶家里跑。奶奶家水缸里沒水了,爺爺挑起水桶就到井邊挑水;奶奶家廚房沒柴了,爺爺拿起柴刀就進山砍柴;家里的活計做完了,爺爺還會到奶奶家地里看看有沒有什么活可干。奶奶從最初的拒絕到默認,再到最后欣然接受,兩人的關系越走越近。
這天傍晚,爺爺提著一只野兔來到奶奶家院子。爺爺將幾根手指含在口中,吹了一聲響亮的哨子。奶奶聞聲走出門,悄悄合上房門,和爺爺一起走到“擦鷹巖”,在神樹邊升起一堆篝火,烤起野兔。
天空中掛著一輪圓月,幾顆星星點綴在天幕上,遠處是起伏的群山,山林深處隱隱傳來狗吠聲,一陣風吹過,烤肉的香味迎風飄得老遠。
爺爺奶奶坐在篝火邊,正啃著烤兔肉,爺爺突然聽到一陣響動從山林里傳來,好像是刀斧砍伐樹木的聲響。爺爺豎起耳朵仔細聽,確實是有人在砍樹。爺爺奶奶循著響聲走進銀杏林,遠遠看到有幾個人正在砍一棵古銀杏樹。
爺爺壓低聲音對奶奶說:“你快去通知我爹。”
奶奶猶豫一會兒,躡手躡腳竄出林子,一路狂奔著來到太爺爺家里。奶奶跑得很快、很急,鞋子掉了一只也顧不得撿,頭發被樹枝刮散了也來不及整理,她狼狽不堪找到太爺爺,太爺爺立刻帶著幾個村民趕到事發地點,可偷砍樹木的人早已溜得沒了蹤影,只見爺爺躺在地上,人已經昏迷,一攤血跡染紅了地面。
爺爺肋骨斷了一根,頭部有遭到鈍器重擊產生的輕微腦震蕩,身上有多處皮肉傷,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他醒過來的第一眼看到坐在床邊的奶奶,奶奶神情憔悴,雙眼紅腫,強打精神守在床邊。爺爺掙扎著想坐起身,奶奶慌忙按住爺爺。爺爺剛躺下,奶奶說:“等你傷好后,來我家提親吧。”
說完這話,奶奶起身沖出房間,迷迷糊糊中,爺爺聽到奶奶的嗚咽聲遠遠傳來,讓爺爺感到這一切好像都是幻覺。
爺爺的傷還沒痊愈,寨里就傳出謠言,說奶奶是在湘西被土匪頭子糟蹋后才逃出來的。傳出這些謠言的是幾個從湘西來寨里收山貨、藥材的商販。湘西與黔東接壤,摩塘古寨與奶奶的家鄉相距三百公里左右,常常有湘西來的商販到寨中收購藥材、山貨。那一年,來古寨收山貨和藥材的一個商販看到我奶奶,他轉身就到處放出風聲,這些流言蜚語瞬間就淹沒了整個寨子。
夜深了,爺爺奶奶并肩坐在神樹虬結的樹根下,兩人久久沒有出聲,寂靜中只有呼嘯的風聲來了又去,去了又回。
奶奶終于開口了:“你就不想問問我?”
爺爺說:“問你啥?”
奶奶問:“問我有沒有被土匪頭子糟蹋?”
爺爺說:“等我傷好了,我去你家提親。”
奶奶問:“這是你的想法,還是你爸媽的意思?”
爺爺說:“我不管他們咋想的,我這輩子就要娶你做媳婦。”
奶奶說:“你還是問問你爸媽。”
當夜回家后,爺爺徑直找到太爺爺,說:“我要娶安思靜做媳婦。”
爺爺這句話說得氣沖沖、硬鼓鼓的,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概,還有種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犟勁和狠勁,太爺爺坐在堂屋的一張藤椅上,長長地吸了一口旱煙,沒出聲。久久,太爺爺說:“還是等你傷好后再去提親,沒見過哪家新郎官帶一身傷就急著要拜堂的。”
爺爺愣住了,他本來是做好準備和太爺爺爭論甚至大吵一場,沒想到太爺爺一口就應允了。太爺爺說:“依我看,那丫頭是個好姑娘,不管以后怎么樣,好好待人家!”
爺爺傷好后,奶奶嫁進了王家。
三
“祭樹大典”都是在晚上舉行,爺爺在神樹前點燃一堆篝火,全寨的男女老幼在篝火后排成一道道人墻,爺爺站在篝火前,身著一身苗族的傳統民族服飾,一件藏青色的對襟上衣,一條藍色寬腳長褲,頭纏黑布頭巾,外罩一件大典專用的祭師長袍,通體黑色,衣襟處鑲著幾道金邊。爺爺展開手中的卷軸,吟誦著世代傳承的祭樹詞:
群山巍巍,流水湯湯
吾輩子孫,祭樹高岡
……
爺爺已經八十六歲了,他唱念頌詞的時候明顯氣息不足,一些持續的唱腔中頻頻出現中斷、停頓的情況,不比他年輕時那綿長、充沛的氣息,雄渾而充滿磁性的嗓音,不曉得讓寨里多少女人著迷。頌詞念完就是各種文藝表演,舞龍舞獅、高腔山歌、喊山號子……輪番登場,鑼鼓、嗩吶、二胡、笛子響成一片,全寨的男女老幼圍著篝火狂歡,一次大典往往會持續三四個小時。
爺爺主持完大典,我扶著他回到家里。爺爺坐在堂屋的一張藤椅上休息,沒多久就睡著了。爺爺睡得很沉,嘴角的唾液牽成一條線,我趕緊拿出一張紙巾,給爺爺擦拭口水。
我明顯感到爺爺老了,他在家不是靠著椅子打盹,就是一個人盯著對面的墻壁入神,有好幾次,我一連叫了他好幾聲,他都完全聽不見,我感到一陣悲哀,為爺爺,為即將到來的冬天,也為冬季里遍山掉光了樹葉的銀杏樹。在我印象中,“祭樹大典”一完,冬天很快就到了。
我走到院壩,掏出手機,給遠在省城的老婆打了個電話,我告訴老婆,爺爺的狀況不是很好,我打算在寨里多陪他幾天。老婆安慰了我幾句,我們掛了電話。
我回屋叫醒爺爺,攙扶著爺爺走到二樓的臥房。爺爺一進臥房,反而一點睡意都沒有了,他脫下身上的祭師長袍,平鋪在床上。爺爺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他的手已經干枯,只剩下一層皮包著的幾根青筋。爺爺用手一遍遍撫摸著祭師袍,眼神溫柔、深情……不知什么時候,爺爺的眼眶中竟然蓄滿了淚水。
爺爺說:“我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我正想安慰爺爺幾句,爺爺說:“我走后,不曉得哪個能來接我的班?”
爺爺這話像是在問我,又像是自言自語。我站在屋中,無言以對。
爺爺奶奶相繼生了七個子女,養大成人的有四個。我大伯早年在云南某部隊服役后,轉業復員到市武裝部工作。我二姑和縣里一個中學的老師結婚,一直住在離寨子幾十公里外的縣城。我爸排行老三,打我記事以來,爸媽就一直在沿海一帶打工,我和我哥是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我幺爸念完小學后,在家種了幾年地,剛滿十八歲就跑到省城跟人學室內裝修,干了幾年后,幺爸約了幾個同行一起組建了施工隊,四處攬活干,后來幺爸成立了一家室內裝修公司,在幺爸和幺媽的經營下,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
幺爸原名“王福順”,他嫌這名字太老土,小學畢業時,他背著爺爺把名字改成“王鼎峰”,可我聽來聽去,還是覺得“王福順”這名字更順口,也好記。
幺爸沒有兒女,我小時候聽大人們說,幺爸不能生育,他跑遍了全國大大小小的醫院都沒治好,醫生建議幺爸幺媽做試管嬰兒,不承想他們的第一次試管嬰兒失敗了,就在幺媽滿懷期待準備做第二次試管嬰兒時,幺爸打消了這個念頭,說做試管嬰兒不一定百分之百成功,還免不了有后遺癥,沒有自然懷上的娃兒健康。幺爸找到我爸,打算過繼我為他兒子,我爸猶豫了很久,最后同意了,可沒想到爺爺說什么也不同意,為了這事,幺爸和爺爺吵了好幾次,直到我初中畢業后,爺爺才勉強讓步,把我過繼給幺爸。
我讀書時學習成績一直不好,一上課就睡覺,好像中了邪一樣,永遠都睡不醒。班主任沒轍了,只能讓我上課時站在教室后面聽講,可這招也不奏效,我站在教室后面,只要背靠著墻,不一會就又睡著了。班主任嘆了一口氣,說:“春哥,你莫非是睡夢羅漢投胎?我真是服了你了,以后你還是回家睡得了,要是在學校睡感冒了,我可負不起責。”
我的成績差得一塌糊涂,可我哥的學習成績卻出奇好,從小到大,我哥一直是長輩和老師們用來教育、激勵我的榜樣,這讓我在我哥面前很是自卑,直不起腰來。每次提到我們兄弟倆,幺爸不止一次板著臉訓我:“現在都什么時代了?你不考個大學,拿什么在社會上立足?你看看你哥多爭氣,你再看看你,我都替你臉紅,我真是搞不懂,明明是一棵樹上結出來的果子,咋會有這么大差距?”
我不敢反駁幺爸,可對他的話頗不以為然,爺爺奶奶就沒有上過學,光憑種地、捕魚還不是過得好好的?而且當年幺爸的學習成績也不比我強,他有什么資格來教訓我?
每次見我挨幺爸罵,爺爺都笑呵呵地說:“學習這玩意是要講天賦的,學習不好也沒啥大不了的,到時候回家跟我種地、捕魚、渡船,順便接我的班,做寨里的祭師,我正愁找不到接班人呢。”
我讀完初中后就開始跟爺爺一起種地、捕魚、渡船,摩塘河里有很多魚,青魚、鰱魚、鯽魚……爺爺一漁網下水,撈起來的魚仿佛比天上的星星還多。魚群在漁網里來回擺動,魚鱗在陽光下反射出銀燦燦的光,爺爺拉動著漁網,雙眼樂得瞇成一條縫。
趕集天是爺爺最忙的時候,天一亮,他就開始在河邊撐船,把村民們送出寨子。爺爺搖著雙槳,小船剪破河面,平平穩穩地駛往對岸。到了下午,爺爺又把回家的村民接回寨里,就算是沒人進寨出寨,他也寸步不離地守在河邊,盤膝坐在船頭,叼著一根煙桿,吸著煙,等待接送村民。一遇到趕集天,爺爺幾乎是一整天都在河邊忙進忙出。
每到夏天的夜晚,爺爺喜歡帶著我來河邊溜達,爺爺坐在一塊臨河而立的石頭上吸著旱煙,漁船停在岸邊,在波浪的起伏中微微晃動著。我趁著四下無人,脫得赤條條的,一頭扎進河里,河水清澈、冰涼,我潛在水里,能清晰看到河底的鵝卵石,水草在水里飄搖著,身邊有魚群來回游動,偶爾還會有魚咬我的腳趾,我變得無比興奮,用力撥動著水,追趕著魚群,仿佛自己就是河中生長的一條魚。
四
我十六歲那年,我哥考上上海的一所985大學,一連幾天,我們全家沉浸在喜悅中,幺爸趕回寨子送了哥哥一臺手提電腦,又不顧全家人反對,買來一大堆鞭炮,在院壩中噼里啪啦放了好久。院壩中到處是鞭炮炸裂后的碎紙屑,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硫磺味,我站在院中,對即將離開寨子的哥哥竟然有了些不舍。
當天晚上,爺爺和幺爸又一次在臥室里吵起來,他們吵得很兇,爭吵聲就像兩股潮水,互相覆蓋,激烈沖撞著,循著窗戶流出來,碎成一地水花。
那天吃過晚飯,爺爺獨自上樓進了臥室,幺爸也跟隨著走進臥室,不多久,我聽到臥室里傳來爺爺和幺爸的爭吵聲。
我躡手躡腳走上二樓,蹲在爺爺臥房的窗下,聽到幺爸在房里說:“爹,大哥就一個娃兒,二姐就不說了,只有三哥有兩個兒娃子,你不把春哥給我,莫非是想我絕后?”
爺爺說:“你可以從你媳婦那邊的親戚中過繼一個兒子。”
幺爸說:“我是想延續老王家的血脈。”
爺爺不說話了,幺爸說:“爹,你就算不為我著想,也該為老王家著想。”
頓頓,爺爺說:“不管咋說,春哥不能給你!”
幺爸的語氣開始激動起來:“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他親爹親媽都同意了,你一個當爺爺的,根本就沒資格反對,這事怕還是要他親爹親媽說了算!”
爺爺的語氣也強硬起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就別想把春哥帶走。”
那次吵完架后,爺爺和幺爸就很少說話,不管是兩人面對面遇到,還是同處一室時,他們都陰沉著臉,不說一句話。我能強烈感受到他們之間就像隔著一條河,一條寬闊的大河,大河之上,只有洶涌的浪濤,沒有船。
半年后的一個夜晚,幺媽從省城趕回寨子。幺媽一回到家就和爺爺走進臥室,我沒敢偷聽那次爺爺和幺媽都說了些啥,我只是聽到從臥室里傳出幺媽“嚶嚶”的哭聲,那哭聲無比凄慘,聽得我心底直發瘆。
幾天后,爺爺同意把我過繼給幺爸。我和幺爸離開寨子時,是一個深秋的夜晚,爺爺站在院壩,看著我和幺爸的背影消失在銀杏林中,深秋的古寨是多霧的季節,霧氣彌漫在山林中,很快就吞噬了爺爺的身影,濃霧中又響起喜鵲和斑鳩的叫聲,一陣比一陣密集……
“祭樹大典”一周后,爺爺去世,正如他預料的一樣,他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爺爺去世前,修橋的先行勘探隊伍進駐到古寨。全寨子的人都激動得奔走相告:“這個寨子終于有橋了,大家伙進出都方便了。”爺爺聽到這個消息時,異乎尋常地平靜,他神情淡然地坐在院壩中的一張藤椅上,環視著四周的密林,最后目光落在屋檐下那張橫置的破船上,一言不發。沉默了很久之后,爺爺說:“開始修橋了,再也用不著船了,春哥,你把這條船拆了吧。”
我遲疑著,沒有反應。爺爺的聲音嘶啞、衰弱,說:“拆了吧,用不著了,再也用不著了……”
我從屋里拿出斧頭,將那條破船拆卸后丟進那片銀杏林里。當天夜里,爺爺去世,享年八十八歲。我們遵照爺爺的遺囑,不砌墳,不立碑,把他的骨灰灑在這片銀杏林中,這一片看不到盡頭的銀杏林,就是爺爺的墓地。
處理完爺爺的后事,我又要離開寨子了,臨行前,我突然很想再看看那棵神樹。
我沿著盤旋而上的山路,一步步走向“擦鷹巖”,山道兩邊的銀杏林黃得凄涼,巉巖亂石間長滿小棕櫚、蘆葦和大片大片的水鴨子花,幾處巉巖間有泉水滲出,在山道邊形成一條小河溝,蜿蜒流向山下。溪流聲中,我恍惚又看到了爺爺望著我的眼神,這眼神就藏在滿山的杏林里,無處不在,無時不在。
站在神樹前,山頂的風一陣緊接著一陣,一陣猛過一陣,茂盛的樹葉在風中攢動著,整個銀杏林在這嘈雜的響聲中蘇醒了,復活了。我慢慢靠近神樹,凝神靜氣,把耳朵貼在樹身上傾聽著,這一次,我好像又聽到爺爺的聲音,在那樹身的中空之處,爺爺在神樹前祭祀的禱文一次次傳來,忽高忽低,時遠時近……
懸崖之下,摩塘河沿著山腳逶迤奔流著,寬闊的河面上,偶爾有幾只水鳥掠過,只是,再也看不到船……
【作者簡介】夏青,生于1974年11月;先后在《北京文學》《山花》《青年作家》《廣州文藝》《莽原》等刊發表小說若干,有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轉載;現居貴州湄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