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瞬息的深海旅程

一

1972年7月，李光昕帶領科考隊進入江麓一帶，對伏龍江出現的青魚陣展開考察。

據相關報道，青魚陣是在連續降雨一周后出現的，蹊蹺的是，青魚陣出現時，伏龍江上空伴隨著奇異天象。依李光昕研判，時值盛夏，江麓多雨，由于靠近江面空氣溫度低，江面上空的空氣溫度高，溫差使得光的折射形成了海市蜃樓現象。這一判斷在李光昕一行抵達伏龍江后得到了證實，科考隊并未為此大費周章。不過，對青魚陣的考察卻令人大失所望——科考隊與青魚陣只有一面之緣，此后青魚便在伏龍江銷聲匿跡。

科考隊看到青魚陣時，青魚星羅棋布，猶如飄散的烏云，把湖水染得一片青綠。青魚的樣貌清晰可見，背部是幽深的墨色，腹部呈青灰色，以飛翔的姿態悠然游弋。在科考隊的注目下，魚群向著遠處巡游，在此過程中，有一條青魚躍出水面，李光昕與這條青魚有了片刻的目光交匯。青魚深邃的瞳孔宛如迷宮，眼絲阡陌縱橫，李光昕選擇一條眼絲踏上了跋涉之途，在途中他回望了自己的出生地，那是在半生或晦暗或明朗的境遇中，他的記憶頻頻光顧之地。李光昕的眼神變得虔誠起來，猶如教徒進入教堂，當他跋涉到迷宮盡頭，疲憊之余突然感到一陣涼爽，身體一陣戰栗之后，他聞到一股檀木的芳香，這股芳香莫名地使他聯想到死亡。

李光昕眨了眨眼睛，這漫長的眨眼仿佛是一種鄭重的儀式，待到睜開眼時，青魚已遁入水面，視野里只見蒼茫的江水。科考隊對伏龍江進行了為期一周的探測，但青魚的音訊全無。

2012年12月21日，瑪雅文明預言的世界末日并未到來，人們相安無事地度過了平常的一天。這天下午，李光昕在實驗室照常做實驗，休息間隙往魚缸里投食。這時，一股檀木的香氣襲入他的嗅覺，他立刻想到這是他在與青魚的對視中聞到的香氣。檀木的清香如同一個鬧鐘，在設定好的時間被機械地敲響，提醒李光昕時辰到了。這股香氣讓人仿佛回到搖籃，有一種靈魂安歇之感。李光昕閉上眼睛，進入冥想之境，等待死亡的來臨。

二

烏川已經忙活了整整一個月。一個月前，一個黑影來到他的夢里，對他下達了鑄劍的指令，限他在三十天內鑄好一把復合青銅劍，并將這把劍帶到一個叫“嶺”的地方，否則他此生再也見不到父親了。烏川已經十年沒有見過父親了，四歲那年，他被父親寄養在麥莊，一個叫蒙生的鐵匠家里，說好十年后父親再回麥莊接他。今年正好是第十年，父親沒有來，就連下落都是一個疑問。父親的形象漸漸模糊，前幾年烏川還能清晰地記起父親的模樣，如今只能想起模糊的輪廓了。蒙生得了重疾，去年死了，烏川徹底成了一個孤零零的人。烏川至今也不知道自己被寄養的原因，蒙生對此一向諱莫如深，他唯一知道的是，蒙生和父親是朋友，答應了父親照顧他。他們的朋友關系，是不是到了能夠托付至親的程度，他也不清楚。蒙生待他視如己出，除了打鐵時犯錯，他平日很少受打罵。他為蒙生不平，蒙生是個善良的人，該有一種更好的死法。現在，烏川也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鐵匠，他并非天生的鐵匠，悟性也不高，卻得益于蒙生的耳提面命，他踉踉蹌蹌地成長，得以作為一個鐵匠存活于世。鐵匠鋪接過無數訂單，按照蒙生的規矩，客戶必須如實交代打鐵緣由，謀財害命的訂單一律不接。可這一回關乎自己的親生父親，如果蒙生還在，想必也會接下這個單的。烏川又一次感嘆蒙生死得太早了，他掌握了打鐵的手藝，但還沒學會自己拿主意。

烏川做好了余生不見父親的心理準備，不是因為父親食言，也不是他已能獨立生存，而是復合青銅劍鑄造工序十分復雜，對技藝的要求更是近乎苛刻，專業的冶金工匠都難以勝任，何況他只是一個鐵匠。單是青銅合金配比就十分考究，劍脊含銅量要高，含錫量低；劍刃含銅量低，含錫量高。如此的銅錫配比，復合青銅劍才能出色，最后劍脊外觀呈紅黃色，劍刃外觀呈黃白色。再者，普通青銅劍只需采用整鑄法或分鑄法，一次澆鑄即成，而復合劍工序復雜得多，需要分兩次澆鑄，通過凝固收縮將兩部分緊緊連結在一起。

烏川還是下定了要鑄造出復合青銅劍的決心，即便因為能力所限失敗了，也不枉父子一場。整整三十天，復合青銅劍終于鑄造完工，塑膜、翻范、合范、澆筑、打磨、整修都是他一個人完成，但仿佛又有無數個分身，他看見無數個自己的身影不分晝夜地勞作，無數個自己在無形中輔助自己。那些自己和他擁有共同的弱點，躊躇不定、半途而廢的念頭時時涌現，他不厭其煩地說服那些自己。奇跡總算出現，第二十九天，他憑一己之力鑄造出了一把形制嚴整的復合青銅劍。烏川撫摸著劍，劍脊柔而韌，劍刃鋼而堅，剛與柔均勻地分布，他將青銅劍刺向身后的砥石，砥石頓時一分為二。復合青銅劍在爐火的映射下發出冷冽的青光，讓人不寒而栗。他顧不上汗流浹背，對著空氣舞了幾下劍，空氣被劈開一條河流般的縫隙，波濤洶涌向四周分散，為他讓出一條路來。

然而，擺在他面前的仍是一條未知的路，那個叫嶺的地方究竟位于何處，他一無所知。

三

李光昕一生中有過兩次刻骨銘心的對視，一次是在青魚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另一次是在兒子李戡眼里，看到了李戡不可名狀的天才的特質。李戡出生那天，李光昕從醫生手里接過兒子，剛啼哭完的李戡眼眸明亮，眨著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看著李光昕，嘴角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李光昕溫情地看著李戡，眼神的交匯讓他有種觸電的感覺，電流通過他的手臂，流經全身，幾乎要使他渾身顫動起來。在那個長夜露白的時刻，人們還在熟睡，李光昕卻因過于興奮而不眠。

看著兒子牙牙學語，學會吃飯，學會走路，都表現得與普通人無異，甚至有的方面還落后于普通人，李光昕陷入了漫長而焦急的等待。他給兒子買的各種少兒益智類玩具，李戡都不大有興趣。幼兒園期間在班里平平無奇，不是老師所夸獎的聰明的小朋友，老師反映李戡在學校里不愛跟其他孩子玩游戲，不太活潑，總是一副懷著心事的樣子。李光昕也早已察覺，李戡在與人交往時表現出緊張，甚至是恐懼。但李光昕堅定地認為，李戡的內心有著某種堅定的力量，那種力量潛滋暗長，只是尚未顯形。他明明記得，他與兒子的眼神之間接通了電流，那電流仿佛來自天啟，帶著某種信號，把兩個導體連到了一起。李光昕相信命運在某個地方埋伏好了，只等時間流過去，李戡會和命運迎面相逢。正如李光昕在青魚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多年以后死亡如期而至。

父親去世的那天，李戡正在學校操場上跟同學打羽毛球，羽毛球從空中滑落下來，抬頭的一瞬，日光如瀑，他的視線與烈日僵持了幾秒，他眼前一抹黑，隨即那一抹黑幻化成一只白鶴，徐徐隱入遠處的深山中。當天晚上，他接到母親的電話，父親走了。

再一次看見那只白鶴，是在父親的葬禮上，李戡悲傷之余有一次短暫的走神，他影影綽綽中看到遠處天空的一朵云聚成一只白鶴的形狀，又緩緩地化為青煙，四散開來。李戡想到，父親永遠地離開了，默然地流出眼淚。此后，李戡時常感到自己身邊有只白鶴如影隨形。那只鶴翩躚而至，無聲地潛入他的身體。

高考以后，李勘到了廣州上大學，念計算機專業，當他在鍵盤上敲下第一行代碼print（“Hello World！”），按下回車鍵時，黑色的屏幕赫然出現一行：Hello，World！李戡隱約聽見一聲悠長的啼鳴，體內的白鶴呼之欲出，他終于對父親口中自己出生時與父親目光交匯產生的那道電流心領神會。白鶴飛出的那一刻，猶如靈光乍現，他捕捉到了那道光，他身上的開關觸碰到了那道電流，那個神啟的時刻安然而無聲地降臨。編程課上，老師告訴同學們，“Hello，World”是程序員向計算機的世界打的第一聲招呼，但李戡分明看到是計算機的世界在向他打招呼，他敲下代碼，計算機就神奇地給出回應，一行行的代碼仿佛有著活靈活現的生命。計算機的每一次回應在他的眼前閃爍，扣動著他的心弦，使他心跳加快，蠱惑著他前往那個世界。李戡知道，自己的命運找上門來了。

父親未到花甲之年便已離世，沒有一點預兆。父親走得安詳，像是坦然接受了死亡。離世前的兩年，父親仍意氣風發，迎來了學術生涯的關鍵時期，而生命卻悄然走到終點。父親有他念茲在茲的事業，李戡只是為父親感到惋惜。李戡從母親那里得知，父親從伏龍江科考回來后，跟她談論過一次死亡，之后便再未提起。

離開家上大學以后，那只白鶴在李戡眼前時隱時現，有時候他盯著電腦屏幕敲代碼，那只白鶴驀然出現在眼前，迅速閃爍又消失。有一回女友張漫告訴他，她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個白點，確切地說是一只展翅的白鶴，他閃爍其詞地解釋，大概是盯電腦屏幕時間太長的緣故，一定會注意調節。

李戡覺得父親并沒有離開他，甚至并沒有走遠，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在他無法觸及的地方庇護著他。

四

烏川將劍刃插入劍鞘，用匣子裝好，再背到身后。這劍的確是沉，背上后他的身軀矮下去一截。是時候前往那個叫嶺的地方了。烏川上路了，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麥莊，他上一次趕遠路還是十年前，跟隨父親來到麥莊的時候，如今他只能獨自上路。

沒有辭行，辭行過于莊重了，他也沒有需要被辭行的人。父親不曾向他辭行，蒙生也沒有，都是黯然而徹底地離別。烏川打開門，驚動了屋頂上歇息的烏鶇，它們張皇地拍打翅膀撲棱著飛向天空。他看著烏鶇飛行的軌跡，內心涌上一陣虛無，他有點想哭，蒙生死的時候他就大哭了一場，哭完全身舒暢了一些。他醞釀著情緒，過去種種，現在將來，但情緒終究沒有到位，他還是把眼淚憋了回去，決絕地向田野走去。麥子正青得繁盛，收割還得過個把月，過去每逢麥子豐收的時候，麥莊找他打鐮刀的農民就多了起來。烏川接著想到熱氣蒸騰的饅頭，他吃得最多的就是饅頭，一口咬在嘴里，慢慢咀嚼出味來，這時他的口腔里真的涌出一股甜味。麥莊盛產麥子，提起吃來，還得是饅頭炊餅，雞呀，鴨呀，魚呀，也要退而求其次。饅頭炊餅，已經是他嘗過的上等食物了，他對人世間的珍饈一無所知。哪天發達了，他想再嘗嘗鹵味。鐵匠鋪不遠就有鹵煮店，有一回蒙生給鹵味店的魯海打了一把撈肉鉤，魯海作為答謝送了半斤鹵肉。每逢路過鹵煮店，那五香味兒直往鼻孔里鉆，烏川就忍不住一陣垂涎。烏川又不禁為蒙生感到可惜了，一輩子用饅頭炊餅就打發過去了，他這一生將就的事情太多，連死亡都是將就的。烏川抿了抿嘴唇，打住思緒，不讓自己再浮想下去。

烏川穿過廣袤的田野，向著茫茫青山走去。在他的意識中，嶺應該在群山中的某個地方。青山如黛，一個背劍行走的人，自身也被染上了這青黛的顏色。他的身軀隨著山的高度上升，時而嵌入青山，與青山融為一體，時而突兀，與青山格格不入。在山中，他以孤獨為伴，蟲鳥的聲息如風過耳，猶如得到卻要失去的事物，只有林間太陽投射的影子始終忠于自己，他自問自答地跟自己的影子說話，影子卻置之不理。孤獨越深，他越是聽到內心的回聲，過去都是對蒙生言聽計從，往后就是自己一個人，只有自己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了。他在頭腦里醞釀，把劍送到嶺，之后就去找父親，他還想找找母親，他生來就沒有見過母親，但總歸是有母親的。他并不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也許還有兄弟姐妹，也許他們也在找他，他覺得他們終會相見。他以后也會成家，小時候總想著成家，大了就不想了，在許多個亢奮而迷離的夜晚里，他旺盛的欲望讓他渴望娶一個好姑娘，她柔軟的雙手才能消融他身體的冰涼……

他的思緒浮想聯翩，內心無比充盈，仿佛這些人都在身邊，這時他不覺得孤獨了。烏川遇鄉野緩行，遇市集則疾行，他是一個背對世界的人，他擔心別人打聽他背上的劍，更擔心別人把劍奪了去。好在他多年打鐵，骨骼強壯，乍一看身量與舞劍之人也差不多，一路上沒人貿然奪劍。

走了多少路，烏川的心里也沒個準，路無限延展，只要走下去就沒有盡頭。眼見曾是蔥蘢的綠葉，一轉眼已被點染了枯黃的色澤，腳下多了幾片落葉，風也蕭瑟了起來，刮到臉上有一種寒涼之感。出門時還是驚蟄，眼下已是秋分，時節不動聲色地變換了人間，他單薄的衣著有些不合時宜了。隨著景色的變遷，他的心境也發生著改變，而行走竟是徒勞的，他對那個叫嶺的地方位于何處依然一無所知，也許就在前方某處，也許已經不知不覺錯過了。

烏川惶恐起來，他不知此時身處何地。假如留在麥莊，也許父親會找來，但他也不知如何返回了。他與父親有著無限遙遠的距離，不單單是時間的距離，也不是路程的距離，而是心理的距離，他的心里籠罩著層層迷霧，任他怎么撩撥，那霧只是短暫地分散后又聚集，他的耐心經受著比鑄造復合青銅劍更為嚴峻的考驗，他邁出的每一步都十分遲疑，因為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服自己正走在前往嶺的路上。父親的輪廓越來越模糊，無論他如何挽回，似乎都會如沙漏般流走。

烏川已疲憊至極，他倚著一棵落葉松，仰望著星空。天上群星璀璨，他在腦海中設想，有一顆是父親，一顆是蒙生，一顆是自己。他想起小時候想念父親的一個夜晚曾問過蒙生，自己還能不能見到父親，得到蒙生肯定的回答后，他賭氣地說不信，說不定父親已經死了。蒙生說，人死后會變成星星，懸掛在夜空中，你找找哪顆是你父親。烏川說，找不到。蒙生說，那就說明你父親沒死。

現在，烏川凝望著和記憶里一樣的夜空，看到離自己最近的那顆在閃爍著，有一種久違的親切，他覺得那一顆星就是蒙生。

五

張漫打來電話，向李戡哭訴檸檬不見了，電話一端的李戡頓時慌亂起來。

檸檬是過去五天中的某一天不見的。張漫清晰地記得，周一一大早她火急火燎地出門趕高鐵，檸檬還興沖沖地跟了一段，她把它趕了回去。等到周五晚上她出差回來，就發現檸檬不見了。檸檬是他們畢業后養的貓，買回來時才四個月，如今已長成了一只成年大橘。養了檸檬之后，張漫驚詫地發現，每當它盯著李戡看時，李戡眼里的那只白鶴莫名地遁形了。

他們分手以后，李戡從同居的公寓搬了出來，檸檬給了張漫養。以往超過兩天的出差，張漫都會把檸檬送到寵物店寄養，但這次實在是太倉促，沒來得及。張漫反復查看這五天的監控視頻，她在一個視頻中看到檸檬躍上了隔壁樓層，在另一個視頻中看見它被一個身穿藍色襯衫的男子帶走了。

張漫打來電話時，李戡正在指揮方子佳扔飛鏢。方子佳瞇著右眼，身體站得筆直，李戡瞇著左眼，半弓著腰，右腳在前，左腳在后，右手握著方子佳的右手，飛鏢剎那間脫離兩個人的手，以不明顯的弧線飛出去，打在了六環上。與李戡的預想有些出入，他以為會打在九環以上。李戡一個人做這件事可以自如地命中靶心，但凡有另一個人參與，效果將會大打折扣。這是李戡的軟肋，他不善協作。大學時期的李戡一向獨來獨往，同學之間口耳相傳李戡性格孤僻，逐漸疏遠了他，是張漫接納了他，用她的善良幫助他做出改變。他從大一改到大四，畢業后又改了兩年，在他終于被更多人所接納的時候，他們分開了。就像兩條齊頭并進的火車軌道，突然分道揚鑣，改變了既定的軌跡，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

對李戡而言，與計算機協作比和人要容易得多，因為計算機的反饋是確定的，只需要輸入代碼，它就會立馬反饋給你確定的結果。代碼就是他與世界的連通器，脫離了代碼，他就是一個消沉而喑啞的人。寫程序的時候，他獨自上路，穿過森林，冥冥之中有船泊在森林的盡頭，將他渡到遼闊的大海中去。他在鍵盤上敲下字符，創造萬物的運行規則，一切都游刃有余。那一行行代碼，猶如白鶴撲騰翅膀，令他有一種扶搖至上的快樂，云霄觸手可及，氣流穿過他的身體，前方是漫無邊際的蒼茫，都不會使他恐懼。

方子佳與張漫的區別在于，方子佳不會要求李戡去迎合外部世界。對李戡來說，方子佳是曠野，而他自己是一口水井，只適合向內求索，鑿出一點水源出來，靜默地流淌。目前他們的相處融洽，李戡周一到周五專注寫程序，有足夠的時間沉浸在代碼構建的世界中，方子佳每個周五黃昏時分來到李戡的住處，與他共度周末，待到周日黃昏時分離開。

他們玩了一個多小時的飛鏢，最好的成績是八環，方子佳有些意興闌珊了，坐回沙發上喝水。方子佳專心喝水的時候，是她最迷人的時候，通常這時，李戡會等待方子佳喝完水，聽見她喉嚨吞咽水的聲音，然后湊上前，噙住她的嘴唇，耐心地親吻她。但在李戡接完張漫的電話后，眼前的親吻變得不再重要了。并不是李戡對檸檬感情多深，而是每次看到它碧綠而明亮的眼睛，他便會感到毛骨悚然。檸檬讓他想起，那只白鶴已經很久沒有造訪他的身體了，他驀然地感到孤獨——跟方子佳在一起以后，他很少這樣了，但此刻，一種致命的孤獨不管不顧地涌了上來。

方子佳把水杯輕放在茶幾上，沒有制造出一點玻璃碰撞的聲響，對李戡電話里的內容也只字不提，她不是一個多疑的人，也不愿意引起矛盾。她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晚上十點，淡淡地說，還要嗎？以往這個點，他們往往在溫存一陣后相擁而眠。但今天李戡有點反常，反常的原因有兩個，一是他接了一個游戲項目，在游戲中一個叫烏川的人，背著一把復合青銅劍，跋涉在茫茫群山之中尋找父親，而找到父親的前提，是要把這把復合青銅劍帶到一個叫嶺的地方，烏川跋涉了幾個春秋，已經陷入迷途。李戡編寫的程序卡在了這個地方，他已經連續兩天枯坐在電腦前無從推進。二是剛才張漫突如其來的電話，他從心底感激張漫，但分手后他們斷得很徹底。檸檬消失了，他想起那只白鶴，心里惴惴不安。他們玩飛鏢期間，第一種情緒占上風，接了張漫的電話后，第二種情緒不甘示弱，迅速蔓延，與第一種情緒齊頭并進，終于后來居上。李戡木訥地坐到方子佳身旁，從她的額頭開始親吻，在方子佳閉眼之際，余光瞥到李戡的眼睛，她迅捷地躲閃了。

你的眼睛里有一只白鶴，方子佳驚詫地說道。

方子佳驚恐的神情，激活了李戡塵封的記憶，他想起剛出生與父親眼神的對視，一道電流穿過他的身體，不可解的程序豁然在他的腦海里鋪展開來。李戡幡然醒悟，烏川已經穿山越嶺，陸地的盡頭便是大海。李戡起身走向書房，急促地坐回電腦前，迅速敲擊代碼，構造出一片大海。

六

恍惚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托舉著烏川，引領他飛升，無限地接近群星。烏川大叫了一聲，忙亂地揮舞手中的復合青銅劍，一劍劃破蒼穹，星球紛紛破裂，水從星體中渙散開來，霎時間，四周成為了一片澤國。

實現以上場景后，李戡將鍵盤推入桌下，從書房里出來，已經凌晨兩點。方子佳看著電視睡著了，身體蜷縮在沙發上，發出均勻的呼吸，她的側臉令人沉醉。李戡推了推方子佳，她沒有醒，他把她抱回房間，蓋上被子。

他躺了一會，醞釀睡意，卻無法入睡。這是從未發生過的情況，李戡作息規律，通常十一點前就進入夢鄉，從未通宵寫過代碼。他隱約意識到這個夜晚不同以往，于是到客廳泡了一杯咖啡，重新坐回電腦前。李戡繼續輸入代碼，烏川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海水涌動著一支交響樂，旋律中有多種聲音，李戡設定程序，讓烏川縱身躍入大海。海水從四面涌來，擠壓著烏川的身軀，他的身體迅速下沉，這是烏川第一次見識到水的洶涌。在烏川更為長遠的記憶中，水為淬火所用，通紅的鐵放入水中，水火交融之際，發出拉長的刺啦聲響，鐵因此而變得堅硬。周遭洶涌的海水讓烏川從記憶中回過神來，他張皇失措地猛喝了幾口水，李戡提醒烏川將身后的青銅劍取下來，以劍為槳，但他的提醒無濟于事。看著烏川沉落下去，李戡意識到，烏川活在程序的設定之中，他們之間的默契，要用代碼來實現。從此刻開始，李戡的指令決定了烏川的行動，他們將合為一體，烏川就是另一個李戡。

烏川隨即扎進水中。

海水沁入烏川的每一寸肌膚，他已經完全適應海水了，好像消融于海，以水的形式隱身于海。四下濤聲起伏，波浪深藍的曲線有著誘人沉溺的美，他不管不顧地向著幽深之處潛去。烏川張開雙臂，水的柔波拂面而來，他把自己從上到下摸了一通，沒有一點潮濕，也無需屏氣，呼吸順暢，周身有汩汩水流冒出，給他一種安全感，仿佛自己生來就存在于這個地方。

李勘覺得自己的身邊也充滿了水，電腦主機發出的聲響也是濕漉漉的，他從電腦椅起身，活動了筋骨，看見窗外夜晚的濃度已經一點點被熹微的光稀釋，樓下傳來晨跑的腳步聲，夜晚即將宣告結束，他讓代碼運行，回到房間睡著了。

七

李戡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他不是自然醒來的，而是被方子佳推醒的。李戡喃喃地說，我們吃外賣吧。

方子佳說，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李戡一下子清醒了，他疑惑地看向方子佳。

方子佳沒有看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要離開廣州了。李戡問，去哪里？方子佳回答，不知道，我準備隨機買一張飛往任何地方的機票，飛到哪里就是哪里。李戡又問，離開多久？方子佳只能無奈地說，不知道。我愛你，也想過我們的未來，但我想得更明白的是，我不屬于這里，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小時候，生活在一座海濱小城，每年都有成千上萬只白鶴遷徙而來，我問父親，它們從何處來？父親說，它們來自遙遠的西伯利亞，經過蒙古，來到我們生活的這座城市，最后到達中東的越冬地。我在地圖上把白鶴的途經之地連起來，發現像極了一只眼睛。昨天晚上，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我小時候見過的白鶴。我就在想，我們倆是不一樣的，你就像是《海上鋼琴師》里那個彈鋼琴的人，你的電腦鍵盤就是鋼琴師的琴鍵，一個個字節就是你的音符，而我是那個鋼琴師通過船上的舷窗瞥見的女孩，我們注定了只能短暫地邂逅，然后各奔東西。你找到了你的應許之地，而我始終是一個漂泊無依的人，為了離開原生家庭努力念書，考到完全陌生的城市上大學，又為了逃離上大學的城市，把簡歷投到廣州，來到廣州生活，但在這里的每一天我都感到不安，今天醒來時，我終于決定離開廣州，像白鶴一樣遷徙，尋找我的越冬地。

李戡沒有挽留，他找不出挽留的理由。他給了方子佳一筆錢，足夠她未來兩年的開銷，她可以前往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他們一起吃完外賣，李戡給方子佳叫了一輛到白云機場的車，將方子佳的行李拿下樓，放進后備箱，為她打開車門，他想對她說點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道了一聲珍重。車子發動離開，一種迷茫和惆悵一下子涌上李戡的心頭，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兀自回到書房打開電腦。

此時烏川已停止水下的漫游，眼前沒有去路了，一道道石塊搭成的階梯拾級而上，無盡地延伸。烏川只得攀石階而上，大約有上千道階梯，烏川爬到最后一個石階，已累得就要昏厥過去。這時，眼前驀然出現一道石墻，像絕壁一般擋在眼前。石墻上刻著浮雕，乍一看，那浮雕如馬狀，長著翅膀，背負紅斑，馬翅撲騰，幾乎要從石墻飛出。正猶疑之際，石墻豁然洞開，閃現一道石門，門上有一個“嶺”字，烏川猜想，這里此前定是山脈，而現在已成為了一片海。

烏川剛踏入門口，便受到一股推力，將他推向內部，門迅速合上。再看時，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石墻有縫隙。進入內部，石板路鋪就的道路寬闊，容得下多列馬車并行，道路兩旁矗立著石梁建成的高臺建筑，上面鐫刻著各種龍虎圖案，高低錯落，偉岸而肅穆，建筑之間由許多拱橋相連，牛羊漫步其上。耳邊傳來銅器響動的聲音，烏川聞聲而去，走到近前，是一團晃動的黑黢黢的影子，那影子左手執一只金樽，右手敲一只銅鼓。銅鼓造型怪異，上面刻著形態各異的人像正用力地劃著一只船，另有幾個身著長衣的人，在船上翩躚起舞，輕逸而縹緲。黑影每圍繞銅鼓轉一圈，便舉起金樽猛喝一口酒。銅鼓旁邊有一只火盆，閃爍著熊熊火焰——水底竟能燃明火，烏川感到奇怪。

黑影漸漸離他近了——原來這團黑影正是來到他的夢里，下令鑄造復合青銅劍的那個影子。黑影背對著他，頭部如圓月，身段像一種猛獸，見有人來，黑影停下手里的動作，身也不轉，從容地說，你來了？烏川心里一驚，上前一步急切地問，我父親在哪里？黑影沒有回答，只問他復合青銅劍帶來了沒有？烏川惡狠狠地說，你眼瞎嗎？在我背上！告訴我！我父親在哪里，劍給你。黑影說，實話說，我不知道你父親在哪里，我只是需要一把復合青銅劍，于是打聽到了你，以你的父親作為誘餌令你為我鑄一把復合青銅劍。你挺愛你的父親，你不但把復合青銅劍鑄好，還送上門了。

烏川想到自己鑄劍的一系列艱辛，想到自己跋山涉水的這段旅途，一切只為了父親的消息，卻沒想一下成了泡影，他憤怒地問，你要這把劍做什么？

黑影說，我的祖上臨伏龍江而居，遠廟堂而近江湖，世代馴鶴，白鶴可謂是我們家族的圖騰。我三歲開始馴養白鶴，七歲已登門入室，但凡白鶴與我對視，便與我心意相通。十六歲的一日，我在淺灘處教白鶴起舞，鶴群忽然舉頭向天，引吭而鳴，隨即展翅高飛，沿伏龍江向西而行，無論我怎么召回也不應。我此生寄命于鶴，鶴在，我是塵世的快活之人；鶴不在了，我不過一條喪家之犬。鶴有仙人之姿，一定是某種神秘的力量召喚它西行，我一路追隨，穿越伏龍江，匯入海洋，看到白鶴被青魚吞噬，囚困于魚王的眼睛。我立誓要救回白鶴，自此藏于海底，刻苦練功，不廢一日。但一切都沒有我想的那么簡單，一則魚王固定在每月的朔日和望日出巡，其他時候沉靜如謎，無影無蹤，如同消失了一般，我每月僅有兩次機會與青魚交手；再則青魚成陣守護魚王，陣勢瞬息萬變，我無論如何也破不了青魚陣。要破青魚陣，唯有復合青銅劍，青魚潛居深海而畏光，而復合青銅劍脊部呈暗紅黃色，刃部為黃白色，在深海中寒光凜冽，劍影未出，寒芒先至，就算是魚王也為之戰栗。整整十年了，與青魚周旋的十年，也是與自己周旋的十年。十年前，我是一個完整的人，在與青魚陣的對峙中，我不斷地丟失自己，先是丟了頭發，后來丟了皮膚，再后來逐漸丟失身上的每一個器官，到現在，人的特征所剩無幾，只剩下一道黑影。我等來了這把劍，今日正好是望日，是魚王出巡的日子，也是我與青魚陣的第二百四十次交手，也將是最后一次，倘若失敗了，我就用這把劍自刎。

聽了黑影的講述，烏川沉默了一陣，說，我跟父親也有十年之約，今年是第十年，父親在我的印象里也模糊如黑影，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父親，但能用這把劍成全別人，父子一場也算有了交代。黑影嘆了口氣說，你離開吧，青魚會傷害你。說著接過復合青銅劍，拔出劍鞘，兀自前去。復合青銅劍光艷如新，發出旖旎的光芒，如同一只火把在海底閃耀。烏川沒有言語，默默跟上黑影。黑影轉過身，向烏川回眸以難以捉摸的目光。他這才將黑影看得仔細，但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黑影都是面無表情。

黑影示意他看向石墻上的浮雕，兩匹紅馬脫墻而出，成為他們的坐騎。烏川抓住馬須，紅馬踏浪而行，身后卷起洶涌的云波，成為海中一條涌動的河。深藍的海水發生著漸變，先是由幽深的藍色逐漸變為淺藍，接著由青色替代了藍，最后則是無盡的青色。烏川定睛看了青色的紋路，才知不是海水顏色的變幻，而是已經接近了青魚陣，并形成了對峙的局面，他們與魚群的距離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成千上萬條巨型青魚排成一字型，嘴巴吐納著碩大的氣泡，如同一顆顆行星升騰而起，迅速崩裂，化為烏有，顯露出稍縱即逝的幻滅。

黑影舉起復合青銅劍，以視死如歸之勢向青魚陣宣戰。魚群向前涌來，萬丈波瀾瞬間將黑影擊退，黑影再次發起攻勢，但青魚瞬間改變陣勢，將黑影卷入飛速旋轉的漩渦之中，黑影重重地跌回海里。魚王在海里呼風喚雨，幾乎沒有靠近的可能，幾個回合下來，黑影已浮在海面不能動彈。

烏川咬咬牙，從黑影手中接過復合青銅劍，魚群向他逼近，烏川連連倒退，退無可退之時，水面浮動起細浪，像是揚起的煙塵，待細浪散去，方才看清是一個蓬頭垢面的人。這個人看上去有點邋遢，盡管在深水中，卻好像身處沙漠，身體看起來處于脫水狀態。那人叫了一聲烏川，烏川聽得是父親的聲音，一時間以為是幻聽，沒有回應，那人再喊了一聲，烏川這回聽得仔細，正是父親的聲音！

父親的聲音比十年前渾厚了一些。烏川喊了一聲，爸，你說過會來找我的！這些年你去哪了？父親沒有回答，只說，要破青魚陣，就要先擊敗魚王。你見過龍卷風吧？我掀起龍卷風，你乘風而上，而后擲出復合青銅劍擊中魚王的眼睛。記住，只有一次機會，否則不僅失去復合青銅劍，我們也都會沒命的。

烏川說，爸，我沒把握。但父親不再言語，他閉上眼睛，嘴里默念著含混的話語，像是一種悼詞。父親在海里翻騰著，他耷拉著的頭發直立起來，颶風隨之而起，烏川乘風直上青云，烈日晃了他的眼睛，他看到所有青魚都在仰頭望向他，他將復合青銅劍向下擲去，劃出一道弧線，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拋出的不是一把劍，而是一支輕盈的飛鏢，飛鏢準確地刺中魚王的眼睛。剎那間，一只白鶴驟然飛離青魚的眼睛，沖出海平面，像一道迅捷的電流，飛出電腦，進入李戡的目光，而后從窗戶飛出。

電腦屏幕閃爍著，傳出持續的散熱聲，李戡額頭上、脖頸、后背上全是汗水，如同一個游泳上岸的人。他感到有些渴，電腦桌旁有半杯冰咖啡，但他不想喝，而是到客廳接了一杯涼水一飲而盡。手機響動了兩下，方子佳發來信息，她已經遠渡重洋，飛到了地球的彼端，順便問起程序的進展情況。李戡說，那個叫烏川的人為尋找父親，前往一個叫“嶺”的地方，卻到了深海。方子佳說，我們唯有上路，才知道最終的歸宿。李戡說，我也要動身了。方子佳問，去哪里？李戡說，去找一只橘貓，曾經我不喜歡它，一度逃避它，但現在我要找到它。

【作者簡介】范俊呈，生于1994年10月，云南玉溪人。有詩歌和小說見于《詩刊》《草堂》《詩歌月刊》《作品》《西部》《青年作家》《廣州文藝》《湘江文藝》等刊；現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