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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訪談

2024-01-01 00:00:00彭昊偉
青年作家 2024年6期

我當記者這么久,頭一回聽說采訪還要向采訪對象寄去“自薦信”競聘。想到這一出的是我們省的一位怪作家,汝果。早幾年的時候我見過汝果一次,也不算見面,是遠遠地看到了,那是在省作協附近一條巷子里,我和省作協創研室的孫主任并肩而行,忽然孫主任朝馬路對面打起招呼,我扭頭一看,是個約莫五十多歲、不高且胖乎乎的男人,臉大,眼睛極小,戴著像我學生時代戴的那種黑框眼鏡,背個像旅行社發的那種粗制濫造的包。孫主任同他招呼,他只是略略點頭,就繼續悶聲趕路。等他走遠,我問孫主任,這人是誰啊?孫主任笑著說,這就是汝果。啊,他就是汝果,我訝然點了點頭。我是聽過汝果的大名的,實際上,但凡是干和文學相關工作的人,大約都應該聽過他的名號,但見過他尊容的就極少,他平時深居簡出,幾乎不參與任何交際,也不接受任何采訪,因而在網上,連他的照片也搜不到一張。我們有時候開玩笑,說他有可能是個通緝犯,后來偶然發掘了自己寫作上的稟賦。那陣子網上傳言有個演員就是通緝犯,演了十幾年戲才落網,因而我們的猜測并不算胡亂揣度。

汝果這人呢,文采是有的,就是性格過分乖張,難怪他一直不受國內評論界和大小獎委會的待見。之所以我們現在抓耳撓腮想要采訪他,全因他最近得了XX國際文學獎,他是該獎項第一位華人得主,含金量十足,上級部門要求無論如何一定要在我刊上首發關于他的系列報道,千萬別讓其他刊物搶了先。既然是任務,那我們自然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我們社長親自掛帥,擔任“XX獎得主、H省好作家汝果同志系列報道專題小組”組長,他親自向汝果去電說明來意,我們社長深耕我省文化事業領域近四十年,提攜無數門生故吏,在文藝圈子里,面子比天大,社長一出馬果然奏效,汝果同意了接受我們的采訪,但他又說了一個條件,就是采訪記者必須由他指定,具體方法就是所有記者各寫一封自薦信,對自身情況進行詳細說明,他看過信后決定由誰進行采訪。

可以想見,當聽社長說出他的這一要求的時候,我們這幫人幾乎無一例外產生了被戲耍的憤懣情緒,他這要求,簡直就是把我們這群少則有上十年、多則有幾十年工作經驗的老記者們當成了初出茅廬的愣頭青。社長也心知肚明,叫我們這幫“老油條”屈尊去寫這種東西我們決計不會同意,集體罷工倒是很有可能,因而他又不慌不忙地補充道,誰能被汝果選中,本年度獎金直接翻倍。這就很有誘惑力了,以我們的工資標準,一年獎金怎么也有幾萬,翻倍的話就能發一筆橫財。最初的不快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絞盡腦汁思考該如何獲得汝果同志的青睞。

我把汝果的小說翻了一遍,只花了兩天。一方面得益于他不算高產,幾十年也只寫了三部長篇,出了一本短篇集。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的書都很好讀,不算佶屈聱牙,或無意或刻意為難人的那一種。讀完之后我的感受是,這是一個緊貼著生活寫作的作家,他的天賦毋庸置疑,但他的確很少動用想象力,而主要依靠他對生活的細膩觀察打動讀者。我唯恐我的淺薄曲解了他,又看了國外不少關于他的評論——如我所言,國內評論家對他關注實在甚少,當然我不是批評國內的批評家有眼無珠,事實上,“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在任何地方都成立,薩義德說過,對陌生文化容易出現兩種心態,要么鄙視要么浪漫化,這概括很準確。結果評論家們與我的觀點大略一致,我于是稍稍放心,自薦信的內容也有了計較,即以真情而非文采或過往履歷打動對方。我花了一整天時間打磨我的自薦信,最后寫就出來:

尊敬的汝果先生:

我冒昧地打擾您,這些天,我想您已經陸續讀了很多我同事的信,我們的工作經歷,實則大同小異,因而我并不打算繼續重復那些無聊的東西。我想跟您談一談我的生活,以及我的生活是如何影響我走進了您創造的文學世界。

我,安靜,出生于本省西部山區的農村,我們那里重男輕女,我父母一口氣生了四個,生到我的時候,那口氣終于到了頭,認了命,我就這么被生了出來,并成了老幺,這都是一念之間的事情。我此后的生活也充滿偶然,我遇到我的丈夫路平均是在大學,有天我走在路上,看到前面有個男生,他的襯衣沒有掖好,溜上滑下,甚為滑稽,我叫住他并提醒,他臉一下就紅了,慌忙中把手中的書幾乎是摔到地上,騰出手整理衣襟。我把書撿起來,是一本布羅代爾的書。他接過書,向我道謝,我這才仔細地端詳了他的臉龐,有些胖,滿頭汗,發際線頗高,好在可愛的圓眼鏡挽回一局?!澳闶菤v史學院的學生?”我問他。他點點頭,略有些驚奇,“你也是?”我也點點頭。我們就這么認識了,當時他大三,我大一,一年后我們在一起,五年后我們結婚。

我的婚姻來得斬釘截鐵,結束得也同樣毫不遲疑。我剛懷孕,路平均就把我甩了,和他們社一個年輕的實習生住到了一起。我見過那個實習生,她來家里吃過飯,當時我還傻乎乎地出去給他們買酒買菜,滿心以為自己樹立了一個賢妻兼好姐姐的形象,真是蠢得可以。我毫不猶豫地向路平均提出了離婚,他竟然滿口應允,不過這已經沒法讓我傷心。

離婚之后,我沒打胎,而是將孩子生下。坦白而言,我不是基于保護生命層面的考慮,而僅僅是不愿意逃避——世人總覺得離開了男人,女子就難堪風雨,他們可是大錯特錯了!而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勇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看了您的作品,您還記得您的短篇小說《羅秋蓉》里面那個堅如磐石的母親嗎?她給了我意義相當重大的激勵。現在我的孩子已經三歲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羅秋蓉是他的母親,而您就是他的父親。

您的作品我都已拜讀,我知道您是一位罕見的慣常書寫女性內心的男作家,讀您的作品,我常常驚異于您能將我們那細膩且微妙的情感展示得如此精確、不差一分一厘;我還愛您作品中時時刻刻毫不隱晦的對情欲的描繪,這對我這樣的女性是一種慰藉,更是一種鼓舞,從中我看到了一種生活的另類的可能性,我對其恐懼而又期待。

當然,您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我對您的理解還不足萬一,倘若您能給我一個機會,我想當面向您請教,關于女性乃至人類面臨的共同困境。如有這個榮幸,我將不勝感激!

您的忠實讀者 安靜

信件寄出之后,我其實已有七八分把握,對付作家這種多愁善感、情緒豐沛的生物,花哨的手段往往能取得效果。果然,沒幾天,社長秘書興沖沖地來到我辦公室,沖我大聲說道:“安靜老師,汝果選中你當他的采訪記者啦!”

同事們的目光剎那間聚焦在我身上,羨慕居多,嫉妒呢,怕也都有,但這事兒不可深究,絕大部分時候裝裝糊涂,那么同事關系就還可以融洽下去。我于是只當看不出什么異樣,站起來露出誠惶誠恐的神色自謙兩句,就隨秘書進了社長辦公室,社長叮囑了我幾句,無非是要小心謹慎、寧肯不出彩堅決不出事云云,我一一應諾,就回去準備采訪材料。

第二天一早,我趕往汝果居住的小區,這是應他的要求,考慮到他之前的怪異,這一條要求倒不太能讓人感到驚奇。他家位于一個很有些年頭的老小區——說是小區,實際上卻連大門也沒有,幾棟凋敝破敗的樓只因緊緊地湊在一起,便被冠以了共同的名號。墻體煙黃,窄門小窗。我有些詫異,這樣一位大作家竟住在這種地方。我到的時候是早上八點,在樓下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他沒現身,我這才意識到也許并非他沒下樓,而是我來得太遲。我不敢給汝果或社長打電話,只好先回去,第二天,我咬咬牙六點起床,七點就到了他家樓下,這一回,可算讓我逮到了他。后來我總結出規律,他每天早上七點半準時出門。

我見到汝果,令我驚訝的是,他穿著一身西裝,還打了領帶,盡管有些蹩腳。我上前自我介紹并說明來意,他雖沒詰問我昨天為什么沒來(在我的想象中,他這種人往往會對時間格外敏感),但說話一樣讓人生氣:“其實別說你們這種級別的刊物,就是那些頂級刊物想要采訪我,我也都是拒絕的——可我欠你們社長一個人情,沒法子?!焙现乔撇簧衔覀儭渡剿幕?,好歹也是省日報集團的子刊,不過我也不敢發作,委婉道:“汝果老師,我們雖不是專業文學刊物,但在國內也有些影響力,我們的公眾號,關注量和閱讀量都比大多數文學期刊高得多。”怎料,他就像聽了個笑話似的冷笑一聲,沒說話,但嘴巴兩側的胡須卻在肌肉的牽動下微微顫抖,像頭鯰魚。我也就閉了嘴。現在,我有些后悔搶下這份工作了。

他帶我坐地鐵,一路來到了華亭,市區的文化地標之一。在里頭左拐右拐,來到一處房子前頭,那房子外表顏色沉悶,漆皮多有脫落。汝果從懷中掏出一串鑰匙,打開院落大門,院里很干凈,除了零星的落葉見不到別的東西。穿過院子,開正堂之門,步入正堂,關門,整個世界豁然清凈,悠悠的光線透過窗戶射入,便自帶了讓人靜默的氣息。左邊有下樓的階梯,右邊是上樓的階梯,宛如DNA鏈。他帶著我往左邊去,我有些訝異。我們順樓梯而下,走過又深又長的階梯,光線逐漸消弭,就在不安將要抵達極限的時候,他終于停下。面前又是一道門,地下室門。他摸索著鑰匙打開門,還有一道簾子,他掀開簾子,里面一片漆黑,我壯著膽子進去,他關門合簾,在那短暫的黑暗瞬間,我感到自己身處一個比人類歷史還長的洞穴,一種失重的感覺襲來,讓我搖搖欲墜。緊接著他開了燈,那種心慌的感覺才稍稍緩解,但我還是感到壓抑以至于有些喘不上氣。借著昏黃宛如油脂的燈光,我得以看清,這是個很大的地下室,幾乎可等同于一個教室,地下室的陳設也很特別,靠內墻擺放著一架鋼琴,熠熠發光,看得出時時有人擦拭;正中央是一張簡樸的書桌,上面雜放著許多書籍,有的張開有的合閉,書頁顯得陳舊,且大抵樣式古樸,封面上除了標題與作者幾乎不加任何裝飾;書桌前放一把像王冠一樣的紅心型椅子,左邊有一張沙發,沙發后是一面碩大的落地鏡子,表面臟兮兮的。坦白講,當我看到眼前這個房間的時候,我心里很震驚,仿佛自己走進了一部充滿暗喻的電影。而我對面那位,我該稱呼他什么,導演?編?。?/p>

他似乎很滿意我的表情,他第一次顯示出紳士的風度,沖我擺手作請:“請你坐到這里?!蔽翼槒牡刈搅松嘲l上,他則坐到桌前的椅子上,但他還沒坐穩就又起身,走到我后面,試圖將鏡子搬起,那鏡子很寬,對他這樣矮胖的身材而言,搬動它實在有些費勁。我看他像個螃蟹似的,覺得有些好笑,起身幫他托起一角,這樣終于輔助他把鏡子挪到了對面,這時候我們再度各自落座,我這才發現我已能夠在鏡子里清晰地看到自己。我有些驚訝地望向他,他微微一笑:“這樣有助于你看清自己?!边@話似乎暗藏玄機,但我并沒太在意,我拿出筆記本和錄音筆,他制止了我,“這個,不行?!彼噶酥镐浺艄P。我雖然有些不理解,但還是只得將它收起,“這樣可以了嗎?”我盡量平靜地問。

“當然可以!”他露出高興的神情,往后一仰,身上的肉就像泥石流一樣盡最大可能向下滑落,堆積在肚子和大腿上。他理了理領結,然后一拍椅背,像個國王一樣宣布:“現在,訪談正式開始!”

我想盡量調整出一個讓自己舒服的姿勢。在訪談中,姿態是很重要的,對雙方皆然。我想直視汝果,遺憾的是沙發實在太矮了,這樣一來,哪怕我挺直腰桿甚至屁股懸浮,也沒法做到這一點,我不得不采取仰視,這讓我稍感煩悶,于是我蹺起了腿,這不算禮貌,尤其在初次面談的時候,但這時候這樣能讓我稍稍放松,并找到那么一丁點兒掌控感。盡管沒有攝像頭對著,開始采訪前我還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和衣服,讓它們看起來妥帖,我想,是那面鏡子起到了警示作用。

一切準備就緒,我仰起頭直視汝果,問道:“汝果老師,您準備好了嗎?”

他點點頭,顛動著厚實的下巴,仿佛他不是個作家而是個主廚。這樣想來,他看我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桌子食材,充滿思索。

“我們不如就先從這個房間聊起,這是您的工作室嗎?”我打量著四周,問道。

“可以這么說?!彼哪抗飧S著我的目光到處移動,最后回到我的臉上,“這里很妙,你不覺得嗎?”

“這里很安靜?!蔽蚁肓讼?,說。

“你是想說太安靜了,以至于叫人受不了?!彼谎劭创┝宋业南敕?,淡淡地說道,“但只有在這種地方,我才寫得出來東西,空空蕩蕩的,沒有聲音,沒有色彩,沒有任何意義上的雜質,記憶可以在這里任意流淌,一直流諸筆端。”

“您的說法很有意思,讓我想到了卡夫卡,你們都是喜歡生活在洞穴中的人?!蔽艺f。

“別亂作定義,我喜歡這樣的地方是因為我從小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他眉頭皺得厲害,“我不學別人,這是我自己的生活?!?/p>

真是個古怪的老頭,罵也不是,夸也不行。我有些郁悶,決定順著他的話題:“您的意思是您小時候生活在地下?”

“差不多,小時候有段時間,父親去西北做生意,舉家搬遷,那地界,很多窮人都住地下,那種像溶洞一樣的地方。”

暗無天日,難怪心理這么陰暗?!澳菚r候就習慣生活在這種地方?”

“不是習慣,是喜歡,我一直很喜歡這種地方,而不是被迫習慣?!彼踔劣行湴恋丶m正道。

“還是您措辭準確?!蔽覍擂蔚厍感?,“那么您覺得這樣一種特殊的體驗在何種程度上影響了您的寫作呢?”

“你自稱讀過我的書,卻連這種問題還需要問我嗎?”他臉上再度浮現不悅之色。

“我擔心我的理解存在誤讀,您知道,這是很可能的事情……”

“我倒巴不得讓渡這部分權利,可惜個別讀者悟性太低?!彼湫χ驍啵罢f到這個,我倒要問問你,你覺得我的作品寫得怎么樣?不,不,這不是班門弄斧,在這兒就是聊天,聊到哪兒算哪兒,你可以問我,我自然也可以問你——這才是對等的,不是嗎?”

他這么說,我的確無法反駁,我放下蹺起的腿,思忖一番,謹慎地說:“那就說說您最近的作品吧,就是那本您獲獎的《眾生的欲望》,這本書還是延續了您書寫底層的寫作慣性,寫的是本市女工的生活狀態,但它的文體又很獨特,主體以一段段對話和節制客觀的陳述構成,很少心理描寫或插入評價,我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準確,但給我的感受,就是您在盡最大可能剪除掉自己可能存在的虛構傾向對作品的影響。”

他聽我這么說,才微微挺直了身子,我便頗有些得意?!澳愕拇_有些洞察力,”他說,“我覺得我們的大腦總是對生活介入得太多,掩蓋了生活本身的樣子,我一直想做的,正是擺脫潛在意識的影響。”

“這也是您堅持寫實、并聲稱只寫自己經歷之事的緣故?!?/p>

“一點兒不錯?!?/p>

“但秉持這樣一種創作態度很容易陷入資源枯竭的境地,不是嗎?冒昧地說,您的低產也與這一原則脫不開關系,您是如何解決這一問題的呢?”

“總有辦法。比如這本《眾生的欲望》,我就是靠走訪市區范圍內的女工寫出來的,像社會學家在做田野調查?!?/p>

“可以談一談具體經過嗎?”我來了興趣,談話終于步入了正軌。

“當然,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請你跟我去實地走一走,這樣興許效果更好,如我所說,想象終究不如現實。”

我想了想,點頭:“這樣也好,就在附近?”

“當然,步行十分鐘能到。”

我笑了:“看來現實和虛構的距離可比我想象的近?!?/p>

他挑動眉毛,起身說:“那走吧?!?/p>

我們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這個我心里暗暗稱其為“他的心臟”的地下室,一出來,呼吸到新鮮空氣,我頓時感到心情暢快。我們順著街道走,兩邊的法國梧桐樹葉婆娑,帶刺的絨球隨風亂撞。我們很快走到一條小巷子口,這樣的小巷子,在市區并不罕見,老居民區大抵到處都是,但我向來對其不感興趣,這時候跟著汝果進入其中尚屬首次。這種巷子與周邊的居民樓并無鮮明的界限,我們隨意地轉,拐個彎就可能進入了別人家中,而再往前走兩步,則又進了另一戶人家的院里;巷子里晾曬的衣物、奔跑的孩童,都像是無主之物,他們借由寶地而生,卻不依靠任何東西??傊?,這樣的小巷子,混沌而自由,像生長在城市中的蒼老的森林。

“那個,她的故事很有趣,而且很長,我不得不分幾次去聽?!彼钢邦^一棟樓上的女人說道。迎著陽光,那個女人的樣貌看不分明。

他領我上樓,我還疑心是否妥當,他已經到了二樓平臺,給我讓出個空位,我只好走上去。左邊就是那個女工,我這時候才看清她的臉,很漂亮的一張臉,嘴角一顆痣格外醒目。我尷尬地沖她點頭招呼,她疑惑地看了我們一眼,露出警惕的神色,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他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采風收集素材的經歷,我驚嘆他表演上的天才,游刃有余地使用幾種不同的腔調,再現了與那些女工接觸時的情景,一個人演完了一場戲,既可以說是獨角戲,也可以說是群像戲。我就像看完了一場電影,眼前這位既是導演編劇,又是主角龍套。

“你覺得怎么樣?”他問我,語焉不詳。

我愣了一下,同樣含糊地說:“不錯?!?/p>

他看了我一眼,又望向遠方?!爸牢覟槭裁催x擇你嗎?”

我有些疑惑,“不是因為自薦信?”

“這么說當然算沒錯,而且很聰明,但關鍵的是,你知道是信的哪些內容打動了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

“這個就要靠你自己領悟了?!彼D過頭,盯著我的眼睛說道,他的眼睛像個魚盤,仿佛要將我整個裝進去,“當然,如果你猜不到,我也許會在采訪結束的時候告訴你?!?/p>

“好了,現在可以走了?!彼鋈灰恍?,說。然后下樓。

我跟著他下樓,然后順著原路返回。走出小巷子的時候,天氣有些陰沉,像要下雨。他擺擺手告別,就向他的工作室返回,我叫了車,還沒到。等車的時候,我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條小巷子,忽然想起了昨天午夜所做的夢,夢醒之后已是清晨,我卻仿佛停留在夢中的一個午后,也就是說,那個夢仿佛鑲嵌到了現實之中,讓我分不清何為真實,何為虛無。

而眼前的這條小巷子,也讓我做了個同樣的夢。

下午,我出去閑逛了一會兒,我不想帶著這樣那樣的復雜情緒回到家中,那一張張光禿禿的墻壁會漫射任何情緒的回聲,讓我耳鳴。一直到下午五點半,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來到兒子幼兒園的門口,他的老師笑著說:“穩穩媽媽,孩子今天表現很不錯,您可以放心!”我笑了笑,牽著兒子的手離開。他掙脫我的手,向前飛奔,他才三歲,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氣。

晚上十點,上床。做飯、吃飯、孩子洗澡、自己洗澡、哄孩子睡覺,現在,我該哄自己睡覺了,但我腦子里亂得很,各種莫名其妙的想法活蹦亂跳,我想,我是受了上午那個夢的迫害。床頭柜有一本汝果的書,《眾生的欲望》,我之前只是大略翻過,這時候,我突然對它更感興趣,可能是虛構之外注入了現實因子的原因。我翻開書,第三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十七章,這些章節的標題都是“帶痣的少女”。我打開第三章,仔細地一行行看,一段話吸引了我的注意:

為了讓她放下戒心,我想主動介紹我的家庭情況,但那太過簡單:我父母早亡,我沒有結婚,至今孑然一身。這雖是實話,但聽著卻太像謊言。于是,我不得已選擇了撒謊:“我爸媽都在國企上班,省煙草集團,我父親是流水線工人,我母親在行政處;我有個妻子,是我的初中同學,現在和我在一個單位,就是汽車職院,她是政治老師;我有個兒子,正在上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大三,金融專業,最近頭疼保研的事情?!弊骷业谋灸芨嬖V我,細節越多越容易讓人相信,所以我盡可能給我嘴中的每個家人都添加了一些細節說明。她果然信任了我,也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她家的情況。

用虛構的方式接近真相,不免荒誕,但的確有效。我來了興趣,繼續往下看。

“我出生在東北一座沒落的城市。我們這座城市曾經以礦業為主,礦產資源消耗殆盡之后,我們城市的氣數也就盡了,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城市的大礦企接連倒閉,我父母也是在那時候下崗。家境不好,再加上那時候國家鼓勵技術教育,我父母就送我去了一所技校,可是技校的老師大部分本就是普通中學的老師轉來的,所謂技術培訓,不過是靠幻燈片和視頻而已,偶爾的實習也不過是把我們當成了廉價勞動力。在這樣一種環境下,可以想象,我們這群缺少自制力的孩子就成了野孩子,男孩跟男孩打架,女孩跟女孩鉤心斗角,男孩跟女孩做愛,這是我們那時候普遍的狀況。從這所技校畢業之后我就南下,那陣子我自以為受了感情創傷,再加上對家庭的不滿,種種因素共同促成了我的這場逃亡。但我南下才發現,我這種一無長處的人在這種地方照樣沒有立足之地。我借住在一個老鄉姐姐家里,掙錢就成了第一愿望,就這么的,我在廣州一待就是六年,后來發生了些事情,我就又來到了這邊?!?/p>

“發生了什么事?”

“我不想講?!?/p>

“我給你一百塊錢?!?/p>

錢買不來真相,錢只能買來故事。既然他想寫現實,就不該用這樣的手段。我很懷疑,他究竟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為之?我直接跳過一大段繁復的對話,跳到最后:

但她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我也沒法勉強。

看到結尾,我長長舒了口氣。我放下書,關燈,躺到床上。黑暗中,我回味著今天發生的事情和書中的故事——不,或許也不該說是故事,雖然我跟汝果接觸時間還不算長,但他簡直是我見過的最執著于現實真相的人,這樣一個孜孜不倦于復刻的工匠,很難說他的書只是一個個虛擬的故事。我想起他在書中關于他家庭的記載,他果真是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里面嗎?無父母無妻子,孑然一身穴居洞內?這是個怎樣的怪人呀!我這才驚訝地發現,我已不知不覺對他產生了興趣。好在我是他的記者,我還有機會。我這樣想著,逐漸昏昏沉沉遁入夢鄉。

第二天早上,我把孩子委托給隔壁阿姨,打車來到汝果的工作室門口,八點,他準時出現。我們走進去,一路沒說話,我們默認接下來有的是時間。我放下包,窩在沙發上。既然始終沒法平視,我索性采用躺的姿勢。他仍舊是很自然地坐著,穿著那身不算得體的西裝,換了一條領帶。

“昨天聊了您的作品,今天談談您的家庭吧?!蔽衣氏乳_口說。

“你想聽什么?”他顯然有些意外,但還是順著我的話問。

“簡單介紹一下您的家庭?!蔽艺f。

“你真的讀過《眾生的欲望》?”他好奇地望著我。

“讀過?!蔽尹c點頭。

“那還要我說什么?我的家庭情況里頭都有?!?/p>

“您果真父母早亡、無妻無子?”

“錯了,是下一段。我父母都在國企上班,我有個妻子,是我的初中同學,現在和我在一個單位,就是汽車職院,她是政治老師;我有個兒子,正在上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大三……”

“停!您的意思是,您在書里欺騙了您的讀者?”我有些震驚,打斷了他的話。

“怎么能算欺騙呢?我如實說了。”他聳聳肩。

“可是您在里頭聲稱那是假的。”

“那是為了保護個人隱私的把戲罷了……你瞧,我的所有素材都是真的,我不過是用一種特殊的敘事方法將其呈現,以便符合實在生活中的倫理,本質上講,這就是種敘事策略,算不得欺騙或虛構。”

“有趣的說法。”我一邊記下他這句話,一邊說。

“那么你的家庭呢?是否真如你在信中所言?”他轉而問我。

“一點兒不錯,而且沒有含混的空間。”

“可是有隱藏的空間。你沒怎么提到你的父母和小孩——他現在應該不小了吧?”他身體微微前傾,問道。

“他三歲?!蔽腋械揭还蓧毫Γ裣∪艘粯哟罅Φ睾粑艘淮危又f,“至于我的父母,他們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沒什么好說的?!?/p>

“大錯特錯。以我的經驗,農民的故事是最多的,中產的故事是最少的,只不過前者生活中的魔幻總叫人習焉不察,而中產生活中那些似是而非的感傷總是被大書特書?!彼p蔑地望著我說。

我認真地想了想他說的話,點了點頭:“您說的的確有些道理?!?/p>

“當然!所以有些評論家說我寫不好現代生活,完全就是鬼扯!我只是不愿意寫罷了,那些無聊透頂的單調生活?!?/p>

“您很在意外界對您的評價嗎?”

“評價?哼,我才不管別人怎么說,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有我自己要寫的東西!對我的生活與寫作,我是有完完全全的控制權的!”他冷笑著說道。

“我明白了,這是您生活在這種地方的原因,像個寄居蟹。”我若有所思地說。

“隨你怎么說?!彼麩o所謂地攤攤手,很有些自嘲的意味。我忽然覺得這人也并非那么難于相處,只是對生活的態度和我們不盡相同。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各自的家庭情況,竟然相談甚歡。無疑,任何一個作家都是能夠討人喜歡的,無非看他愿不愿討你的歡心,因為他們聰明、善思,往往還擁有恰到好處的誠懇和幽默,只不過這個群體總是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面孔,他們總是會說,既然選擇了文學,就是選擇了一條孤獨的道路。他們沉醉于自己構建的虛幻之中,而對于現實中的人們,他們就顯得不那么熱情了。所以極端情況下作家竟然會因為筆下的人物而哭泣,卻不為身邊的人流一滴眼淚。

我們進而把話題轉到了我們社長身上。

“您是怎么認識我們社長的?”我問。

“很多年以前,我還名不見經傳,那時候你們社長是你們日報副刊的編輯,我給副刊投稿,他竟然親自給我回信,指導我修改,我于是得以發表我的第一篇作品。后來,他還把我的作品介紹給各大名刊的編輯,我于是漸漸走紅。我得感謝他,我是個敏感脆弱的創作者,如果沒有發表鼓勵,我不確定我能不能堅持寫作?!彼f,他的眼中帶著很誠摯的動容。

“啊,原來如此?!?/p>

“說到你們社長,你知道他妻子去世了吧?”

“???我不知道,不過確實好久沒見他太太了,什么時候的事?”

“快一年了,你們社長是個要強的人,不愿意別人看出來?!?/p>

“唉,我們社長年紀大了,一身病,他還是需要一個人照顧的。沒想到……”

“你們社長也是個念舊的人,他們夫妻相濡以沫半輩子。我去過他家一次,家里到處都是他妻子的照片?!?/p>

“這樣說來,他桌上也有一張他太太的照片?!?/p>

“你瞧,我說什么來著?!彼f,忽然將目光聚焦在我臉上,盯了好幾秒鐘。

“怎么了?”我摸了摸我的臉頰,疑惑地問。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但你真的很像你們社長妻子年輕時候的模樣?!彼q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

“是嗎?”我尷尬地一笑,細細回憶起我對那位女士為數不多的印象,她好像確實也有一張鵝蛋臉,黑長的頭發,一臉嫻靜的笑容,單看靜態,我們的確有幾分神似。

“啊,原來如此!”就在我陷入回憶的時候,汝果卻忽然大叫。

“怎么一驚一乍的?”我嗔怪道。

“唉,肯定是你沒錯了……真沒想到!”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到底怎么了?”好奇心被激起之后就沒法遏制。

“這可不能告訴你?!?/p>

“快說,我保證不泄露出去!”

“唉,可是……”

“是不是跟我們社長有關系?快告訴我吧,放心,領導的舌根我哪敢亂嚼?!?/p>

“那好吧,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亂說,更別亂想!”他很鄭重地提醒我,我趕緊點頭,然后他深吸一口氣,說道:“大約幾個月前,我跟你們社長吃飯,酒過三巡之后,我勸他找個老伴兒——正如你所說,他年紀大了,又有心臟病,我擔心他出事。但他嘆了口氣,說找不到合適的;我說給他介紹,他死活不答應。我再三勸,他終于說了實話,他說,其實在社里就有一個小姑娘他很喜歡,那姑娘和他太太容貌相似,而且頗有才干,很受他器重,但可惜的是,那姑娘帶個孩子。我當時還勸他看開點,這點兒小事不算什么,但他太保守了,沒有進一步發展的打算……我當時還暗自納悶究竟是誰呢,今天看到你,算是水落石出了……”

聽他這一席話,我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好半天之后才緩過神來,僵硬地笑道:“汝果老師,您也許是搞錯了,社長也不一定就是在說我……”

“那你想想,你們社還有沒有比你更符合條件的?”

他這就把我問住了。我們好半天沒說話,他打破沉默:“你不用有心理負擔,全當沒聽過我這番話?!鞭D而又笑道,“不過跟你們社長在一起也沒什么不好,他儒雅多金,也不算委屈了你。”

“不是這個問題!”

“好了好了,當我亂說。”他輕輕地拍了拍自己嘴巴。

他是不說話了,可我卻心亂如麻。

晚上接到秘書電話,說社長明天上午要見我。我問是什么事,明天上午我還得去采訪。他語焉不詳,只是隱晦地提醒我小心,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果然,第二天一到辦公室社長就把我批了一頓,詰問我頭一天都去干了什么,怎么沒去采訪汝果。我先是驚疑這事兒竟然讓社長知道了,接著便是憤恨,這定然是有人嫉妒我搶下了這個活兒而惡意舉報了我,但眼下我只好硬著頭皮把頭一天的情況說了一遍。說完之后,又補充道:

“然后我接到幼兒園老師的電話,說我孩子身體不舒服,社長,您知道我是單身母親,孩子的事我只好親自去一趟,沒向您請假是我的錯,我檢討。”

社長聽了我說的,眼神流露出一絲厭惡:“呵,又是孩子的問題?你能不能換個名目?”

聽他這么說,我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樣,一下子怒火中燒:“社長你什么意思?天底下的母親哪個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出事?再說,我們社什么時候有這樣嚴的規矩了?柿子凈挑軟的捏?”

“你怎么說話的?”他猛拍桌子站起來,“不想干了可以直說!”

我第一次見他發這么大的脾氣,如果不是隔音夠好,這會兒外頭該有人偷聽了。我一下子軟下來,看到他那張因為發怒而微微顫抖的臉龐,我忽然呼吸有些急促,我想起了昨天汝果的話,低下頭,鬼使神差地囁嚅道:“社長,我不是這個意思。您知道的,您知道我有多敬您,愛您……”

社長顯然沒想到我會這么說,他愣了會兒神,頹然坐回座椅,嘆息道:“安靜啊安靜,你騙得我都不知道你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了……”他揮了揮手讓我出去。

我趕緊扭頭就走,一出辦公室,我感到背部已經全都濕透。我心頭有一種秘而不發的情緒,我曉得它的存在,但我確實無法感知它的存在。痛苦?內疚?竊喜?說不清楚?;蛟S都有。一個記者最大的天職就是“誠實”,無論是在文字之內還是生活之內,我始終堅信并確實秉持著這樣的原則,但今天,就在剛剛,我不曉得自己為什么會撒謊,講一個虛構的故事。也許是害怕被辭退?一個失業的單親媽媽帶孩子,唔,確實可怕。但心里還有另外一種聲音提醒我,不,不是,你沒那么現實,你是受到了突如其來的欲望驅使,就是想要撒謊,想要越界!哦,真的,我現在想起社長頹然而期待的表情,還是覺得如飲蜜漿。

我忽然很有分享的欲望,打車到汝果老巢,跳下車沖進去。汝果果然在里頭,我進去他沒發現,他正背對我擦拭那架鋼琴。我沒動,等他擦完轉身,這才看到我,驚訝地說:“你來多久了?”

“沒多久。”我笑著說,然后走向沙發,脫鞋,蜷在上頭。

“你怎么這么高興?”

我于是把剛剛跟社長發生的事情向他說了一遍。

聽完,他也笑了:“也就是說,你在勾引你們社長。”

“別說得這么難聽?!?/p>

“那么他是什么反應?”

“當時是一屁股坐下去,像被點到了命門。”

“你瞧,他還是喜歡你的。你真不考慮跟他發展一下?”

“那得看他后面的表現啦!”我含糊地說。

“好吧。那么尊敬的記者女士,我們今天要聊點兒什么呢?”

此后一段時間,我每天上午采訪,下午則去社里。去社里名義上是為了整理采訪材料,但實際上卻是為了多些機會觀察我們的社長先生——自從我們有了一種言語上的曖昧之后,我覺得我們的真實關系已經發生了重大轉變。偶然,我還會像那天那樣挑逗他,當然是在無人的時候,有時候,他對我的這種挑逗微微一笑,另有些時候則顯露出不喜的神色,但再沒有過初次那樣的失態。這是個沉穩的家伙,我心里暗暗如此評價。

我漸漸迷戀上了這種感覺,而且竟然想要更進一步,對此我很有些擔憂,于是,在一個天氣陰郁的午后,我向汝果表達了我的此種困惑,我想,也許他會有辦法拯救我。

他聽完我的陳述,思考數秒,說:“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最初,我只是想撒個謊玩玩而已——你知道,我的生活從來都是那么真實,密不透風的真實,有時候真的,也會讓人喘不上氣,我就想著,或許這種方式能部分地拯救我,但我低估了我的自制力——該死的,我本應該對它早有防備!我從來不是個理智的人,要不然我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沖動的決定!所以現在,我感覺我對他有些動了真感情,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也不知道,當這種停留在語言和幻想上的故事一旦成為現實,屆時又將發生什么……”

“你總是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我早就想這么說!”汝果有些生氣地揮了揮手,像個樂隊的指揮官,“你的腦海里已經補出了一場場大戲,但你總是不敢讓它上演,總是擔心演砸了,或者其他演員不肯配合,這樣怎么能行呢?你就該自顧自地做下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下班后,你去他的車上,去親吻他!你可以尾隨他到他的小區樓下,在花園里對他施以誘惑!我就不信,他能禁得住這樣的挑逗……”

他越說越興奮,最后簡直到了手舞足蹈的地步。我呆呆地看著他,有些害怕,有些恍惚。但我那時已經被沖昏了頭腦,于是我答應他,將按他的方式去試一試。他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并寬慰我不一定要一次成功,但一定要有嘗試,不要讓思想限制了行動。

次日,我果然按照他的安排來到了地下車庫等待我們社長,他看到我站在他的車旁邊,非常驚訝,說:“有什么事嗎,安靜?”

我鼓起勇氣說:“社長,我愿意做你女朋友。”

社長的瞳孔以一種可怕的速度膨脹,“你,你在說什么渾話?我已經結婚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可是嫂子畢竟去世了,我知道您念舊,可也得向前看……”

“你聽誰說我太太去世了?胡說八道!”他很氣憤地打斷我,“安靜,我最近就發現你不對勁,如果你是因為受了批評,心里委屈成心想毀我,沒問題,舉報、投訴怎么都行,可別玩這種手段,我就是死了也不會喜歡你!”

說完,他很大力地甩動車門,一腳油門揚長而去。我眼睜睜看著汽車轉彎消失,一件件事情在我腦海中流竄而過,如電光石火,眾多事情之下一條神秘的鏈隱約浮現。我的眼睛瞪大,渾身顫抖地跑出車庫,到路邊打了輛車,來到了汝果工作室附近的那條小巷子里,下車朝里猛竄進去,一雙眼睛四處搜尋,終于,讓我找到了那天遇到的女人,我三步并作兩步上樓,在樓道口大力地喘息,她放下手機,盯著我,眼神流露出和那天一樣不解的神色。

我朝著那個嘴角帶痣的女人走過去。“你做什么?我們認識嗎?”那個女人仔細地看了我幾秒,問道。

“你,是不是東北人?”我問。

“什么?”

“我問你,是不是東北人?”

“有病吧,我是土身土長的本地人!你找我什么事?”

“沒事?!蔽掖罂诘卮鴼猓D身下樓,一步步地向巷子外面走去,那個女人一定是目送我離開了,我清晰地聽到在我快要走出去的時候她說了一句:“神經?。 ?/p>

我麻木地前行,目光偶然觸及周圍,黑夜將現實篡改,一切都穿著黑暗的新衣,白日的斑斕變成了赤裸裸的恐懼。我低下頭,趕緊閉上眼睛,悶頭向前。

我害怕自己喘不上氣。

“你最好不要騙我,因為我什么都知道。”我最后一次來到汝果的工作室,盯著他質問。進行完這最后一場“訪談”,我也將離去。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還找我做什么?”他看著我,仍舊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我不明白,你這么做的意義是什么?”

“你指的是什么?”

我終于克制不住,沖他大聲吼道:“編故事!演戲!騙我!假的,全都是假的!你的采風是假的,我們社長喪妻也是假的,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騙我有何意義?僅僅是為了好玩,為了滿足你變態的控制欲?”

“控制欲?呵呵,也許吧,坦白說,我是這件事進行到一半才發現,原來操控世界是這種感覺……”他閉上眼,臉上浮現迷醉的神情,好一會兒才睜眼看著我,繼續說:“不過我最開始確實不是這樣想的,我僅僅是想給自己的創作找尋一些靈感而已?!?/p>

“你似乎并不缺少這種東西,你可是個了不起的編劇??!”我冷笑。

“那都是假的,我要的是真的,那種活生生的人上演的東西!”他反駁道,旋即臉上浮現苦笑,“沒錯,你說得對,我的《眾生的欲望》是虛假的,但我沒騙你,我最開始的確想采風、然后加以整理,但我過不了我心里那一關,我害怕交流,哪怕面對一個女工,我也會感到恐懼……所以我每天去那里閑逛,想象她們身上可能發生的事情,然后將她們一一寫出,最后成了那樣一部作品——沒想到,這部作品竟然一炮而紅!真是諷刺,不是嗎?我寫活生生的東西那么多年,沒有任何獎項給我,我就鋌而走險了這么一次,竟然獲得了想都不敢想的東西!我既高興又恐懼,害怕那種對虛擬的依賴最終毀掉了我,就在這時候,你們社長打電話說要給我做一個訪談,于是我決定,我的下一部作品將以這次訪談的記者作為主角——沒錯,就是你,我之所以選中你,就是因為我對你的故事感興趣?!?/p>

我愣住了,我想起來他之前說過會告訴我選中我的原因,但我絕想不到謎底竟然是這樣的?!暗谝淮魏湍阋娒嬷笪揖秃蠡诹?,你的冷靜實在叫我發掘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沒法子,我只好絞盡腦汁去為你的生活設計一些波瀾,比如向你們社長投訴你,比如在你向我哭訴的時候給你隱晦的暗示……”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是你跟社長說我頭一天沒出現的?”

“沒錯?!?/p>

“該死,我還以為是哪個同事……”

“唉,你瞧,可惜我不知道你的想法,要不然我何至于讓你去勾引你們社長呢?同僚的內斗可更有意思?!?/p>

我無話可說。好半天,我干澀的喉嚨里才再度擠出聲音:“可是,當你操縱我去做那些事的時候,你實際上已經讓虛構入侵了現實,不是嗎?”

“可畢竟它實在發生了!這與虛構截然不同!”他反駁,但似乎意識到自己反駁的無力,他臉上的頹唐更加昭著,“不過這的確是悲哀之處,當你向虛構投降一次,你就會上癮,那種感覺,那種宛如國王般的操縱感,能讓任何人為之著迷……”

我靜默不言,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嘴里還念念有詞,好一會兒之后,他才忽然又“醒”過來,對我歉然道:“哦,對了,還有一件事情我欺騙了你,其實我的父母真的早就死了,我也沒有結婚,沒有孩子,我的家庭,實在是干干凈凈……呵,我用書中所說的欺騙方式欺騙了你,為的就是讓你信任,讓你說出自己的故事。”

我已經有些麻木,臉上沒什么表情,“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的確沒什么意義。說說而已。對不起?!?/p>

他說完,忽然起身,走到鋼琴前頭,掀起鋼琴的蓋頭,我這才驚訝地發現里面不是琴鍵,而是密密麻麻的金屬工具:錘子、斧頭、螺絲釘……他拿起一把熠熠發光的錘子,在手中掂量。

“你,你要做什么?”我有些慌亂,退后兩步。

“別擔心,退遠一點。”他說。我拔腿就跑,但我還沒出門,就聽到身后傳來劇烈的響動,我回頭一看,他的錘子正猛烈地錘擊在鋼琴上。

“你在做什么?”我大聲喊。

“你別管!”他瞧都不瞧我一眼。

一下下錘擊讓鋼琴迅速變形,但很快,錘子便觸及到了里頭的鋼板,這下破壞就變得有些困難,他花了好長時間,好長時間,才終于讓鋼琴徹底成為一堆廢鐵。我看著他做完了這一切,然后他扔掉了錘子,血從他的袖口滴下,落到地上,像一朵朵梅花。

接著,他望向鏡子,然后走到鏡子前面,開始妄圖將它推動,這一次是他一個人。他花費了好大的工夫,終于把鏡子挪到了我第一次看到的位置,然后,他坐到了桌子前的椅子上,對著鏡子,整理著自己的衣服。他把衣服弄得血色斑駁。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我看著這一幕,頓時感到毛骨悚然,就像在看恐怖電影,而這種電影最可怕的橋段在于,電影里的那個人物突然毫無征兆地透過屏幕看向了你,一雙平靜的眼睛,里面蘊藏著最讓人難以直視的東西。突然,他真的把目光投向了我,我一下子尖叫出聲,扭頭就跑,我的腳崴了,我的頭發遮住視線,但我已無力顧及,在黑暗中拖著殘軀狂奔,直到抵達光明。

我站在院子外大口大口地喘息,我不敢回頭看,一瘸一拐、失魂落魄地遠離了那個男人的殿宇。我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只是在路上走著,忽然,我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氣味,我轉過頭,那座房子已經冒起了濃濃的煙。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蛟S,這是真實與虛構和解唯一的結局。

我敲下了最后一個字,這本書便算完成。《汝果的謊言與秘密》,唔,這本書一定能夠大賣。

斯人已逝,無親無故,沒有任何當事人會來找我的麻煩,況且,我這本書標注的是“紀實文學”而非“新聞”,那么即便有些虛構的成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真相?哼,那是什么東西?

【作者簡介】 彭昊偉,生于1999年6月,湖北荊門人,畢業于武漢大學文學院,曾在《四川文學》發表小說,現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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