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勞動”：變遷社會中的社會政策分析范式轉換

關鍵詞：商品化與去商品化；社會政策；范式轉換

摘 要：長期以來，社會政策學界對于福利體制建設有一個泛均等主義情結，把普惠型福利作為我們福利實踐的一個追求。基于責任、義務和以勞動就業為基準的積極福利理念在這種敘事中被日益淡化。不過，當我們回到歷史的脈絡，就不難發現社會政策最早的傳統是關注勞動議題，但是后來逐漸轉變為只重視給付型福利和服務。當前，隨著全球經濟深度調整以及互聯網技術對經濟社會的深度影響，經濟組織方式特別是勞動與就業形態正在發生深刻轉型。在這個急劇變遷的時代，不能忽視“勞動”的新形態、新變化對社會政策所帶來的沖擊和挑戰，我們的研究要重返“勞動”議題，推進社會政策分析范式的轉換，從普惠主義福利敘事轉換到權利即責任的新社會政策價值倡導。

中圖分類號：C9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4）06-0038-08

Return to \"Labor\"：Paradigm Shifts in Social Policy Analysis in a Changing Society

WANG Hua （Social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School，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Shanghai 200237，China）

Key words：commodification and decommodification；social policy；paradigm shift

Abstract：For a long time，the field of social policy has harbored an egalitarian bias toward welfare system development，with universal welfare being a key aspiration of welfare practice. the principles of responsibility，obligation，and labor-based active welfare have been increasingly marginalized. However，a historical review reveals that the early tradition of social policy was centered on labor issues，which gradually shifted toward a focus solely on welfare benefits and services. Today，with the profound restructuring of the global economy and the deep impact of internet technology on society，economic organization，particularly in terms of labor and employment，is undergoing significant transformation. In this rapidly changing era，we must not overlook the new forms and dynamics of labor and their implications for social policy. Our research should return to the issue of \"labor\" and promote a paradigm shift in social policy analysis，moving from the narrative of universal welfare to a new social policy value that advocates rights as responsibilities.

一、引言：把“勞動”帶入社會政策分析的中心

長期以來，社會政策學界對于福利體制建設有一個泛均等主義情結，把普惠型福利——廣覆蓋、長周期、全領域、有兜底——作為我們福利建設的一個目標追求。1這種極具父愛主義色彩的福利訴求，不但構成了社會政策學界的一個理論愿景，1甚至也構成社會政策實踐的一個神話——其本身具有毋庸置疑的正當性、合法性和不言自明的神圣性。

與此相應的，這些年來另一個潛在的傾向是，受狹隘的均等主義思潮影響，普惠型福利又往往被泛化為給付型福利。理論界對普惠型福利模式追求的背后，是強調福利津貼和社會服務的普遍主義原則，這也是近些年來學術界熱衷于討論“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 ，UBI）并呼吁在中國進行探索的認識論基礎。“全民基本收入”本質上就是一種基于普惠主義原則的給付型福利，強調國家無條件對每個人給予現金發放，不論他們從事怎樣的工作或是否工作。近些年來。較多的學者開始探討“全民基本收入”。2除純粹意義上的學理研究之外，這一關注程度不同地隱含著在中國試行這種無差別的直接現金給付的福利制度的學術倡導。3

這種頗具“大同社會”意味的收入維持計劃，固然令人向往。不過，回到理性的角度來審視，包括“全民基本收入”在內的這些極具均等主義色彩的給付型福利，在短期內——至少在當前，不啻為一個福利烏托邦。因為，UBI在實踐上以兩個事實為前置條件：一是人們愿意花錢；二是政府有錢可發。但很顯然，目前我們在這兩方面似乎都面臨困難。一方面，政府的財政狀況并不樂觀4；另一方面，居民的消費勁頭也不是很足。5“全民基本收入”并非一般意義上的社會救濟，就其政策環境而言，通常在經濟上行期或因經濟結構調整，或因技術性升級而導致的相當一部分社會成員因收入中斷而導致面臨生計上的困難，所采取的一種福利給付模式。所以本質上它是豐足社會的一種減貧試驗。6

但在我們身處的今天，情況遠比所謂“豐足社會”要復雜得多。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不僅是沒錢花，更深刻的問題是不敢花。這個不敢花，背后的核心問題是信心不足。信心不足的問題，帶動的效應非常復雜，消費信心不足，投資信心不足，人口再生產信心不足，整個社會進入一個新的收縮期。7所以，現在的問題不僅是政府沒錢發，更嚴峻的現實是人們不敢花，存在嚴重的消費不足的問題——無論是平均消費傾向，還是邊際消費傾向，都存在嚴重的不足。

消費不足背后的原因，既有供給端的問題，也有需求端的問題，但主要還是需求端的問題。拉動需求，促進消費，這是提振經濟、增強信心的關鍵抓手。解決需求端問題的關鍵突破口，仍在于就業。因此，今天我們討論社會政策，重心要放在如何促進就業、如何對“勞動”進行保障的議題上來。誠如孫立平教授所言，就業是民生之本，國計民生，沒有民生，哪有國計？勞動與就業不僅是提升消費的物質前提，更是提振消費的信心基礎。就社會政策的學科傳統而言，對勞工問題的關注，對“勞動”議題的探討，一直是社會政策研究的中心議題。

從一個歷史的脈絡來看，無論是古典時期的濟貧法，抑或前工業化時期俾斯麥德國的一系列社會立法，乃至于二戰之后福利國家所主張的勞資相安計劃，8都是在直接或間接地回應勞動力與市場之間的博弈關系，并試圖在二者之間建立一種平衡機制。

卡爾·波蘭尼在《大轉型》一書中提出“市場與社會的雙向運動”這一核心判斷，闡述了市場力量擴張和社會保護力量反制之間的相互作用，揭示了19世紀文明崩潰和20世紀政治經濟變遷的深層原因。波蘭尼認為，19世紀的文明崩潰源于自由市場經濟的解體。他指出，自發調節市場（self-regulated market）的信念，本質上是一種烏托邦，因為市場機制從未實現過真正的自我調節。在市場社會中，重要元素如勞動力、土地和貨幣被商品化。不受約束的市場力量會帶來巨大災難，因此社會自發產生保護性反向運動。這種保護運動旨在抵制市場對社會的破壞。1

市場與社會的雙向運動不僅深刻影響了工業化時代以來人類的歷史進程，甚至也構成了現代福利體制何以可能的理論基石。市場的必然后果是勞動力的“商品化”，而作為社會保護的目標致力于勞動力“去商品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勞動力從市場進入再到從市場退出，既是社會政策的出發點，也是歸宿點。2

二、經典的“勞動”議題與社會政策分析傳統

從一個歷史的脈絡來看，無論從社會政策的實踐傳統來看，還是就社會政策理論層面而言，圍繞“勞動”性議題而展開的討論，一直是社會政策研究的中心議題。

社會政策早期形態，可以追溯到1601年英國政府頒布的《濟貧法》。這項社會政策的本意也是在于維持作為社會發展必要基石的勞動力市場而設立的。在濟貧法時代，貧困被認為是懶惰的結果，所以濟貧帶有懲罰的性質。當時的濟貧遵循的原則是：愿意工作的人得到工作，不能工作的人得到面包，不愿工作的人得到懲罰。對貧民的救濟和具有規制意義的勞動力市場在這個意義上被結合起來。

在社會政策實踐史上具有同樣里程碑意義的另一部法規是1795年的“斯賓漢姆朗德法案”（Speenhamland）；該法案因其廣泛的救濟范圍，使得最大多數勞動者得到了某種最低限度生活保障，這一特點明顯帶有英國前工業化時期原始的“公平”色彩。盡管該法案因狹隘的泛公平主義而對自由競爭的勞動力市場產生顯著的消極作用而飽受詬病，但作為一項工資補貼計劃，該法案有一個潛在的前提仍然值得關注，就是接受救濟者必須是“勤勉的窮人”——即工資勞動者；這體現了原初意義上的社會政策致力于保護“勞動”以及“勞動力的再生產”這一基本訴求。3

在社會政策史上具有同樣意義的另外一部法規“工廠法”，也昭示了社會政策的一個直接且明確的目的在于對資本與勞動之間的權利義務進行規制。1833年英國通過了第一部具有實際效力的“工廠法”。在這部法規中，對于包括童工、女工等在內的勞動者的工作條件、勞動強度、雇傭和教育政策等均作了嚴格規定。它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19世紀早期勞工的工作環境，工廠法被認為是整個后工業革命時代社會立法的開端。

19世紀中后期德國一系列社會政策的形成，核心就是回應當時風起云涌的勞工運動。關涉“勞動”的問題在社會政策議程上具有如此重要地位，是有其政治經濟背景的。回顧歷史我們不難發現，隨著社會、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從18世紀70年代前后發生的工業化浪潮，經過近一個世紀的飛速發展，到19世紀中期以后，達到了自由資本主義的巔峰，顯示了資本主義前所未有的活力。但這種經濟領域生產效率的極大提高是以犧牲社會公平為代價的。經濟領域所形成的巨大風險與分配上的嚴重不公以及日益惡化的生活環境與勞動條件所造成的廣大勞動者孱弱的抗風險能力相互疊加，勞動者為改善生活質量而進行的抗爭此起彼伏，要求國家出面對分配、福利與政治待遇進行改革的浪潮席卷歐洲各國。前述問題如不能得以切實有效地解決，非但資本主義生產效率無法得以提高，即便資本主義社會形態與資產階級國家政權也有可能受到動搖。因此，19世紀以來，西方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紛紛采取措施，通過種種手段，重構旨在維持勞動力再生產的社會政策體系，著力改進社會公平狀況，借以達到穩定和發展資本主義的目的。

可以肯定地認為，聯結17世紀的濟貧制度與20世紀福利國家的一條重要機制正是勃興于19世紀中后期在歐洲各國廣泛盛行的社會政策運動。盡管整個19世紀幾乎是自由放任主義占據絕對主流的一個時代，但早期工業化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失業、疾病以及老無所依等社會問題和日趨緊張的社會矛盾，讓歐洲各國深刻認識到國家的職能不應僅在于高高在上的監督和對異己力量的鎮壓，保障并改善勞動者的勞動條件和生存狀況成為決定一個政權合法性的最為現實的物質前提。1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一股社會政策熱潮在19世紀的歐洲普遍出現。最為典型的例子是1880年至1890年十年前后的時期內俾斯麥政府通過的一系列社會政策。

19世紀中后期的德國，工人運動日益高漲，嚴重危及帝國統治秩序。時任德國首相的俾斯麥采取“大棒加胡蘿卜”政策，一方面采取政治高壓態勢，頒布《反社會黨人法》來抑制革命運動，另一方面則采取懷柔政策，積極推進各項社會立法運動。實踐證明，德國此舉有著十分積極的意義，它使得這樣一個原來工業化水平相對落后的國家，獲得了迅速發展的機會，勞資關系也漸趨緩和，社會秩序稍顯穩定。德國社會立法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亦為其他資本主義國家所認可，西、北歐其他國家遂紛紛予以效仿，在歐洲資本主義世界逐漸形成了一股圍繞勞動與資本再平衡的社會政策立法熱潮。

幾乎與社會政策實踐傳統相一致的是，社會政策學術界對社會政策的分析長期以來也是以“勞動”為中心議題。德國經濟學家瓦格納于1873年首開社會政策研究領域。瓦格納強調，“社會政策是要調和因財富分配不均而發生的社會內各階級的利益沖突，以改善勞動者的狀況，這屬于國家的職能”。21897年，日本成立社會政策研究會，政策對象明確為城市企業中的勞工群體。3這說明，“勞動”議題一直是社會政策分析的中心議題。

20世紀中葉前后的福利國家體制，在其原初意義上就是回應就業和勞工問題而構建的一套社會保護機制。可以說，以充分就業為目的的社會政策設置是福利國家核心的目的。“福利國家”的理論基礎集中體現在以反對自由主義為基本特征的主張上。就這一點而言，19世紀中后期德國歷史學派和英國費邊社會主義思想中毫無疑問地孕育了“福利國家”的早期理論胚芽。主張國家干預經濟、反對自由放任的歷史主義學派誕生于德國，以費里德里希·李斯特、施穆勒和瓦格納等人為旗手。盡管早期德國也受到英國自由放任主義思潮影響，但19世紀以來德國知識分子認識到，剛剛實現統一的德國發展前提和現實狀況與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并不相同，孱弱的經濟實力需要強大的國家予以保護，此起彼伏的勞資沖突與工人運動也要求國家以社會立法的形式解決對勞動者的保護問題。

作為對社會政策理論影響深遠的學術流派之一，德國歷史主義學派持這樣一種信念：勞資沖突、社會貧困等問題不能完全依賴市場的“自發”調節而得以解決，國家應制定社會保護政策，對勞動者實施保護，以安定社會，進而從根本上保障資產階級統治。

深受歷史主義學派福利思想影響并深刻影響福利國家理論的是被稱為“社會政策之父”的英國人理查德·蒂特馬斯（Richard Titmuss）。蒂特馬斯既是歐美國家公認的社會政策體系與福利國家理論奠基人，又是經驗性社會福利政策研究的開山鼻祖。在蒂特馬斯看來，市場在提供交易自由和競爭自由的同時，也在制造和擴大不平等，這種自由事實上是一種不平等的自由，或者是資本的自由，勞動者將在市場競爭的話語中處于一種失語和失能的狀態，而這需要國家——集體利益的最終代表，通過包括職業福利在內的一系列社會政策來進行干預。

蒂特馬斯將社會福利機制概括為三大模型：剩余福利模型、工作成就模型和制度性再分配模型。他認為，得到生活保障，必須先要有工作成就，這就是工作成就模型的社會福利。在這種模型下，主導的分配原則是權利與責任相平衡，按照各人的工作表現和生產能力來滿足需要。部分歐陸國家所建立的就業關聯社會保險制度即這一模型的具體體現。至于這一模型的理論基礎，蒂特馬斯認為“它衍生自關切激勵、勤奮與報酬、階級與群體歸屬的形成等經濟學和心理學理論”。4

正是在這個理論脈絡下，社會政策學界圍繞“勞動”而對福利體制所開展的分析一直是社會政策的分析傳統。即便在新自由主義占據絕對支配性地位的20世紀七八十年代，聚焦于勞動與資本、勞動力與市場之間關系的討論仍然是社會政策分析中的主流范式之一。

三、“商品化”與“去商品化”：以“勞動”為中心的社會政策分析框架

“勞動”何以構成社會政策的中心議題？這仍然要從社會政策的初始訴求談起。誠如前文所闡述的那樣，資本主義發展的一個功能性機制是“自由市場”。作為經濟領域最基本的原則，“自由市場”在極大地推動以競爭、效率為基礎性手段的財富積累的同時，也讓市場原則滲透進一切領域，包括生產性領域和非生產領域，其結果是，導致了那些原本并不屬于商品范疇的因素“商品化”，包括勞動力的“商品化”。而這最終導致波蘭尼意義上的“資本主義文明的崩潰”。

在《大轉型》中，波蘭尼詳細分析了19世紀文明的瓦解，認為其根源在于自由市場的解體。他指出，所謂自發調節市場（即由市場價格引導且僅由市場價格引導的經濟）是一個烏托邦式的概念。盡管市場原則試圖將勞動力、土地和貨幣完全商品化，但這些要素的商品化帶來了巨大的社會災難。

波蘭尼強調，當市場力量試圖將人類與自然環境轉變為商品時，社會不會坐視不管。社會會自發產生一種保護性的反向運動，以抵制市場的破壞力。這種保護性運動表現為各種社會制度和政策，旨在將勞動力、土地和貨幣這些虛擬商品從市場中抽離出來，從而保護社會的利益。例如，在19世紀，隨著工業化進程的推進，歐洲各國政府和社會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來保護工人權益，如限制工作時間、改善勞動條件等。1正是這種市場的不斷擴張以及它所遭遇的反向運動（即把市場的擴張控制在某種確定方向上），構成波蘭尼所謂的市場與社會的“雙向運動”。

當然，波蘭尼意義上的社會保護，不是偶發的、個別性的權宜之計，而是制度化的、成體系的政策、法規等國家行為。它最終表現為一系列旨在規制勞動力市場的政策體系。這種社會性保護的根本出發點在于通過對自發調節的市場——尤其是勞動力市場的規制來維持一個社會的正常存在，這正是社會福利制度的本質屬性。2

無論是社會政策內容，還是社會政策方式，甚至社會政策本身的運作機制，勞動，一直是其中的核心議題。無論是俾斯麥式的保費制，抑或貝弗里奇式的納稅制，就其主體而言，傳統福利體制很大程度上是回應勞動者面對市場的孱弱而采取的一種基于防范收入中斷風險的社會政策體系。

后續的研究延續了這一分析理路。艾斯平-安德森（Gosta Esping-Andersen）在此基礎上提出了社會權力和勞動力“去商品化”的分析概念，并根據勞動力“去商品化”的程度，對西方資本主義福利國家體制進行類型學分析。“去商品化”程度反映的是一個國家的民眾不依賴于勞動力市場而獲得生存機會的空間和可能性的大小。他將社會權力視為非商品化的容納能力，判斷社會權利的顯著標準，應當是他在多大程度上允許人們依靠純粹市場力量之外的力量去改善其生活水準。勞動力“去商品化”體現了社會政策的本質。3

實際上，社會政策分析范式的底層邏輯中隱含著一條或隱或顯的工業主義邏輯（Industrialism）。這一邏輯的核心信條是：作為社會發展動力的工業化和作為社會發展目標的經濟增長是資本主義社會兩個互為目標的驅動機制。4相當多的文獻認為正是工業化這一根本性的歷史進程，改變了社會結構，并改變了國家、資本與民眾之間的固有關系。為維持增長與穩定之間的平衡，一些研究者進一步呼吁國家必須在勞動力再生產方面發揮更為實質性的作用，并將之視為現代化進程對社會政策提出的功能性需求。5正是對“勞動”議題的關注，折射出社會政策分析中所暗含的工業主義邏輯及其對政策形成過程所產生的價值、基調和立場等方面的影響。

晚近的研究進一步凸顯了這一點。休伯和斯蒂芬斯等人的研究都強調，福利制度不僅僅是波蘭尼提出的針對現代資本主義的“保護性反應”，它們同時是現代資本主義的一個基本組成部分。1福利制度的涉及范圍如此廣泛而錯綜復雜，以至于任何涉及福利制度的調整都會產生深遠而廣泛的影響——從旨在回應勞工問題的現代福利制度初始功能上來說，正如艾斯平-安德森在先前的研究中所強調的那樣，福利制度的波動至少對勞動力市場造成的影響顯而易見；反之，情況也是如此。2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勞動力“商品化”和“去商品化”，構成了整個社會政策分析的基礎性框架。而這恰恰也是我們理解社會政策特別是理解當前這個變遷社會中的社會政策新范式的認識論基礎。

四、勞動形態的新變化與社會政策面臨的挑戰

不過，晚近的數十年來，無論是基于新自由主義的勞動生產體制重組，抑或基于互聯網技術而興起的平臺經濟、零工經濟等新就業形態，都對這種建立在傳統勞動組織形式之上的社會政策體系形成挑戰。

資本主義政治－經濟體系在晚近數十年來所發生的巨大變化，對于勞動力市場以及全球范圍內的勞動者行動能力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讓基于中央宏觀調控的福利國家體制嚴重受限，難以發揮凱恩斯意義上的就業保護與福利支持功能。席卷全球的新自由主義浪潮帶來了生產方式的重組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雇傭關系和勞動者權益保障的新挑戰。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背景下，用工形式更靈活，勞動更具彈性，全時員工崗位減少，大量增加雇傭彈性工時、部分工時、臨時性派遣的勞工，甚至隨傳隨到者，以及在家工作、接受訂單的家庭勞動力等非全時工。這種彈性勞動的一個顯著特征在于不穩定就業以及相應的雇傭關系的模糊化。這進而從根本上對傳統上基于穩定就業、穩定雇傭關系的勞動體制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福利財務模式和福利給付機制形成了挑戰。3

資本主義全球化過程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視作自由市場突破單一民族國家邊界而在全球范圍內的擴張。這一進程以一種不可逆的勢頭滲透并沖擊全球范圍內的社會自我保護的最后屏障，同時也倒逼各國社會保護體系的重塑。

正如諾爾曼?金斯伯格早前所指出的那樣，肇始于20世紀20世紀70、80年代的全球范圍內生產體制的深刻變革，對于各國基于中央調控的福利體制產生的深遠影響，“在勞動力市場上，充分就業的終結以及非正式、間歇和兼職就業的增長顛覆了福利制度的社會保險基礎”。4

此外，基于互聯網技術而興起的平臺經濟、零工經濟等新就業形態，也對傳統社會政策體系形成挑戰。近年來，隨著互聯網技術對人們生產、生活的滲透，勞動者的就業方式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電商經濟、平臺經濟、共享經濟等方興未艾，昭示了新的就業形態為擇業者提供了更為多樣化的擇業可能。5

作為一種新業態，零工經濟本質上意味著以多元化、靈活化和更具彈性化為特征的一種就業形式，在工作方式、工作時間和工作空間上都與傳統的正規就業有著較大的差別，具有方式的多樣性、工作時間的可選擇性和弱空間依賴性等特征，6“靈活就業”也從工業生產時代作為對正規就業的補缺地位躍升為互聯網時代的重要就業形式。很多學者認為零工經濟是一場“創新實踐”，是經濟發展的新動能，它會以世人無法預計的速度完成對“國民經濟的修復和重塑”。1

不過，越來越多的文獻已經注意到，這種極具自由彈性的勞動關系仿佛并沒有想象得那樣美好。一些實證研究發現，碎片化和彈性化雇傭方式并沒有給勞動者帶來“去等級化和平等化”的勞資關系，以及給予勞動者實質性自由。零工經濟雖然“承諾提供靈活的就業和收入”，倡導自我創業和自己做老板的“微型企業家”，實際上卻造就了“大批依附于平臺的不穩定就業和自我剝削的零工群體”。一方面，技術平臺通過數字化全景式監管、訂單獎勵誘導、精準的懲罰壓力、落后淘汰的競爭壓力等多種手段，使置身其中的勞動者經常處于高度緊張的焦慮和高壓狀態中；另一方面，“去雇傭化”的勞動關系，意味著大部分零工經濟架構中缺乏穩定而明確的雇傭關系，傳統意義上的雇主雇員繳費模式難以為繼；此外，低技能零工面臨平臺壓榨的風險加劇，平臺中介會通過壟斷工作機會而強化零工群體的依附性，進而加大對勞動力剩余價值的抽取。所以，很多學者對此類零工群體的未來表達了擔憂。2

一方面，生產組織方式發生深刻變化，后福特主義生產體制與無雇主勞動在全球范圍內盛行，這導致生產的跨國化與凱恩斯主義中央調控能力的進一步式微，彈性勞動加劇了職業關系的去穩定化，進而對既有福利體制財務模式構成根本性挑戰；另一方面，基于信息技術而發展起來的線上經濟、零工經濟，也進一步擴大了生產無人化、去雇傭化，并進而導致勞資關系復雜化；作為傳統意義上的“受雇傭者”，勞動者在平臺勞動體制下實現去雇傭化并最終與資本之間實現了從“伙計”到“伙伴”的轉變。但正如前文所論述的那樣，這種轉變并未能給勞動者帶來所謂“自主”“自由”，他們不但與傳統勞動形式下的勞動者面臨同樣的諸如失業、工傷、疾病、年老等收入中斷風險，同時還面臨與這些新就業形態相關聯的諸如去雇傭化、去穩定化、高流動性等新的風險。看似更具“自由”的平臺，實際上置勞動者于更加脆弱更加不確定性的境況之中，同時也因其去雇傭化的新型勞動關系而給傳統意義上的社會政策構成適用性上的挑戰。

一些研究已經敏銳地注意到，近數十年來中國社會政策的變革恰恰是在所有制結構和就業形態的變化這樣一個背景下發生的。3這是我們理解中國社會政策的實踐邏輯及其未來趨勢的一個結構性前提。換言之，分析社會政策，不能忽視社會政策所嵌入的經濟社會體制及其變化。體制變化的背后，是國家、雇主和勞動者權利義務關系的深刻調整，勞動領域的新變化無疑倒逼社會政策在實踐層面以及分析范式層面的變革。

五、社會政策分析范式轉型：從普惠性敘事向責任性敘事轉換

無論就經濟發展形勢而言，還是就勞動形態的新變化來說，社會政策正進入一個迥異于過去數十年樣態的新發展階段。這也意味著，社會政策分析的范式也要有一個相應的轉換。

一個相當主流的敘事是，改革開放之后我們的社會政策在模式上經歷了兩個階段：改革開放之初，在強調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原則下，我們的社會政策基本上是以剩余型福利為主；到本世紀初，在以和諧社會建設為要旨的大框架下，我們開始強調福利建設的普惠型、適度普惠型路徑，強調“廣覆蓋”，強調“均等化”，強調“應保盡保”的人人共享的美好愿景。在社會政策的分析中，甚至還將福利競賽上升到國與國競爭的戰略高度。4

無疑，從一窮二白的艱苦歲月中走過來的中國人民，擘畫福利藍圖作為回應“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本身有其歷史正當性和合理性；關鍵的問題是，當前經濟形勢面臨極大的不確定性的大背景下，我們的福利敘事應當走一條更理性、更可持續性之路。換言之，社會政策分析在范式上要從普惠性敘事向責任性敘事轉換。

武川正吾在討論福利實現方式時提出福利國家在實踐上的兩種類型：社會性給付與社會性規制。社會性給付往往更強調公平，強調普惠，難以顧及福利權利與義務之間的平衡，也不太注重待遇與貢獻之間的精算關聯。而社會性規制，按照武川正吾的說法，它是以公共權力為媒介的政府規制，目的是穩定和提升市民生活，通過規制來對抗市場力量可能帶來的負面效應。例如，如最低工資制、女工保護、就業領域的反歧視等，都是社會性規制的具體體現。1

這一判斷對于我們創新社會政策分析范式所具有的啟發意義在于，要摒棄那種泛均等主義的福利敘事，更注重權利與責任的關聯效應，強調福利獲得與義務之間的關聯效應。正如安東尼·吉登斯所強調的那樣，要把“無責任即無權利”作為一項倫理原則，它不僅適用于福利的獲得者，而且適用于每一個人。否則，這一格言就可能被認為只適用于窮人或者需要幫助的人。2這就意味著，我們的社會政策分析要更注重強化福利權利與相應的責任、相應的公民義務進行關聯，要能將社會政策分析的基調從給付型福利轉向更積極的基于責任與權力相平衡的福利敘事，從單純地強調均等化、強調普惠，向更注重福利權利與義務之間的平衡、注重待遇與貢獻之間的精算關聯轉變。實現這種分析范式的轉變，關鍵是在于要能抓住“勞動”這個核心要素。

房莉杰教授曾經指出，社會政策最早的傳統是關注勞工權利的，但是后來逐漸轉變為只重視現金福利和社會服務，隨著全球化和信息化，其實勞工權利也應該重新提上社會政策的重要議題。因為處于勞動力價值實現中勞工的權利保護也是累積收入不平等和相應社會政策的起源之一，且毫無疑問應該作為社會政策的組成部分。然而在近些年來我們社會政策分析的話語體系中，這一部分內容被淡化甚至邊緣化。3

我們認為，“勞動”對于個體的意義不僅在于獲得收入，它還在于提振信心，在于重建個體之于社會的意義感。所以，在這樣一個新緊縮時代，我們的研究要重返“勞動”議題，推進新緊縮時代的社會政策分析范式的轉換，從普惠主義福利敘事轉換到權利即責任的新社會政策價值倡導。

轉換社會政策分析范式的背后，暗含的是從理論的層面降低社會關于普惠性福利的預期，倡導責任與權利更具平衡的積極福利理念；理論界要更加注意到社會政策對于勞動者人力資本提升的根本性作用，同時要呼吁進一步轉變就業機制，降低在工作準入方面的制度性門檻，肯定并適應流動性與短工化就業新形式，提高勞動力市場的彈性，關注包括平臺化、零工化等就業形態勞動者在內的社會權利，打通或重構勞動力在市場之內的就業支持以及退出市場之外的收入維持之間的關聯機制。這種分析范式的轉型不但符合勞動形態發生深刻變化的當下，也較好地呼應了未來一段時期內經濟形勢的不確定性預期。

當然，我們在這里主張把“勞動”帶回社會政策分析的中心，并不意味要忽視傳統給付型福利的意義，亦非執著于以勞動、就業為維度來重構社會政策體系，只是想于此呼吁，在這個深度轉型、急劇變遷的時代，不能忽視“勞動”的新形態、新變化對社會政策所帶來的沖擊和挑戰——而這恰恰是當前討論社會政策經常被忽略的方面。盡管我們從一個古典的理論脈絡來梳理社會政策分析范式的演化，不得不強調的是，中國社會雖然身處現當代的時空條件下，但是它今天所經歷的所有轉型問題，無不具有古典意義。4

責任編輯：馬陵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