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在我國老齡化程度快速加深、經濟社會轉型和城鄉空間重構的特殊時期,地理學與社會學、老年學等學科交叉的需求日益凸顯,老齡化地理學正成為重要的研究領域。當前,地理學對老齡化的研究聚焦于人口老齡化的時空特征和驅動因素、人口老齡化的空間效應、老年人健康與環境的關系、老年人的空間行為、養老服務的空間組織與規劃等方面,在一定程度上為應對老齡化社會的挑戰提供了有力支撐。但是從老年友好型社會建設的實際需求出發,一些基礎性概念仍然需要辨析,以便深入理解老年人口區別于其他人口的特征。立足于老齡化語境下人、社會與環境所構成的地域系統,從人口、健康、社會等維度重新剖析老齡化和老年人的特征,結合社會需求探討老齡化地理學研究的未來方向。
關鍵詞:老年友好型社會;老年健康;養老服務;老年貧困;支持性環境
文章編號 1673-8985(2024)03-0001-08 中圖分類號 TU981 文獻標志碼 A DOI 10.11982/j.supr.20240301
0 引言
人口問題是人類社會的基本問題之一。大約經歷了1萬年,全球人口才于1770年左右達到8億人。之后250年間人口迅速膨脹,2022年11月15日聯合國正式宣布世界人口達到80億人。目前,龐大的人口基數和部分地區較高的生育率帶動人口繼續增長,但增速已明顯放緩;據聯合國預測,世界人口增長將在2050—2100年之間停滯并下降①。與此同時,老齡化成為21世紀人類社會面臨的主要挑戰之一。至2021年,全球65歲及以上人口比例為9.54%②,預計到2050年上升至1/6。勞動力、經濟、住房、交通、社會保障、家庭結構、代際關系等幾乎所有的社會領域都將受到嚴重影響,尤其是公共衛生體系和養老金等社會保障方面壓力極大,亟需采取具體措施,為不斷老齡化的全球社會提供支持③。老年友好型社會就是進一步從價值、文化、社會參與等維度進行社會重建,在獨居、長壽、失能的復雜態勢下避免老年人陷入人道主義困境,從而使其更好地生存與發展[1]。這正是《聯合國老年人原則》中“獨立、參與、照顧、自我充實和尊嚴”原則的體現。
有關人口老齡化的研究成果也日益豐富,人口學和老年學曾是其中主力學科[2],近半個世紀以來,地理學、城鄉規劃等學科也參與其中。1968年,社會老年學家Lawton[3]提出“人與環境匹配”(Person-Environment Fit)理論,將研究焦點從對立的人或環境轉向統一的人與環境的關系,與地理學以“人地關系”為核心的研究傳統不謀而合。而后,Golant和Rowles等[4]的老年人生活空間研究推動了老齡化地理學的形成。20世紀末,受人本主義、批判地理學和后現代主義等思潮的影響[5],老齡化地理學對“地”的認識從抽象的、背景的環境轉化為具身的、體驗的空間與地方。如Andrews等[6]引入非表征理論,Boyle等[7]深入討論了“就地養老” (aging in place)中人與地方的復雜關系結構。學者們不再簡單地描述老年人口在不同尺度地理背景中的分布與結構,而是結合個人、家庭、社區、社會等不同層次,開展遷移[8-10]、醫療健康[11]、養老照護[12-13]、社會交往[14-15]、經濟支持[16-17]、環境空間[18-19]和文化觀念[20-21]等多維度研究。簡言之,老齡化地理學的研究核心是老齡化進程中人、社會與環境所構成的多尺度、區域性、綜合性的系統。
目前,我國學者在人口老齡化的時空特征、驅動因素與空間效應、老年人健康與環境、老年人空間行為、養老服務空間規劃等方面取得了許多成果。然而,老年友好型社會研究仍面臨一些難點。首先是一些基本問題尚未取得共識,如老年友好社區[22]尺度放大是否就是老年友好型社會,尺度之間如何轉換?基本健康、經濟與社會保障、就地養老等相關目標應當以誰為著眼點,老年人、照護者還是政策制定者?提高服務設施可達性是否意味著健康提升?居家養老是不是應該倡導的模式?要想真正解答這些問題,需要更準確地理解老年人,考察其區別于其他人口的需求及行為特征。
本文嘗試從老齡化和老年人的概念內涵入手,闡述老年友好型社會的主要研究議題并介紹相關工作進展,共同探討老齡化地理學研究的未來方向,呼吁更多的地理學者關注老齡化問題。
1 人口老齡化的基本內涵與認知關鍵
1.1 人口再生產視角下的老齡化
按照人口出生率、死亡率和自然增長率的不同,人口再生產可劃分為4種類型:原始型、傳統型、過渡型和現代型。原始型一般出現在社會發育早期。由于生產力水平低下,人們抵御疾病和災害的能力很低,加之頻繁爭斗,總體呈現為高出生率、高死亡率和極其緩慢的人口增長。這一類型如今僅見于個別原始部落。傳統型以農業社會為代表,生存環境有所改善,糧食供應增加,人口壽命延長,死亡率有所下降,同時勞動力需求很高,形成高出生率、較高死亡率和較低自然增長率的特征。目前少數發展中國家的部分地區仍然如此。過渡型普遍存在于發展中國家及嬰兒潮后期的發達國家。得益于醫療衛生水平、工業化和城鎮化水平的提高,人口死亡率大幅下降,出生率下降趨勢初顯,但自然增長率仍然較高。現代型是現代社會的產物,城鎮化和科技的迅速發展極大地延長了人類壽命,同時社會觀念的變化引發生育率持續走低,因此呈現出穩定的低出生率和低死亡率,人口走向低增長、零增長甚至負增長。
人口再生產從過渡型轉向現代型時,老齡化是必經階段:人口隊列向年齡增長推移,人口增長率下降,老年人口比例上升,年齡中位數提高。目前,西歐、北美、日本等發達地區已經進入現代型人口再生產。這是人類社會迄今為止第一次經歷這種局面,面臨勞動生產率降低、社會活力下降、社會保障危機等問題。延長退休年齡、鼓勵移民、鼓勵生育等政策應運而生,但還有很多經濟、社會和政治制度問題有待解決。實際上,我們對老齡化社會仍然知之甚少。
1.2 人口結構視角下的老齡化
人口結構既是歷史人口長期變動的結果,也是未來人口變動的基礎。當前人口結構取決于過去百年的出生率、性別比、分年齡死亡率等,并將影響人口再生產的規模和速度[23]。據聯合國預測④,即使生育率能夠長期與死亡率均衡,在達到拐點前全球人口還將持續增加;人口結構是其間增長的主要原因,貢獻率高達2/3。由于人口結構的慣性,老齡化并不會隨著出生率提高而立刻緩解。即使人口增長進入均衡狀態,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能更新為穩定的人口結構。可以說,人口老齡化是人口結構穩定前結構變動的結果。
據聯合國對中等生育率和死亡率情景下全球65歲及以上人口比例的預測⑤,東亞、東南亞是目前人口老齡化速度最快的區域,其高速發展將持續40—50年,直至超過歐美成為最“老”的地區。這種老齡化速度的差異源于區域間人口結構的差異。有觀點認為,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嬰兒潮”一代的離開,老齡化問題將迎刃而解。這種觀點往往依托兩次世界大戰后人口快速恢復的經驗,卻忽略了戰后人口撫養比的變化,以及當時社會、經濟和政治等因素的綜合作用下生育率的迅速反彈和死亡率的持續下降。而進入現代社會以來,生育率已經很難恢復到以往水平,并且長壽的可能性隨著平均預期壽命的提升而只增不減。如果人口結構沒有根本性變化,在人口增長達到新的均衡前,老齡化將是長期存續的社會狀態。
1.3 我國人口老齡化的現狀與特征
1.3.1 我國人口老齡化的發展與變遷
作為當前世界上老年人口規模最大的國家,對我國的老齡化展開研究具有重要意義。1840年鴉片戰爭前,中國人口約4.10億人,占世界人口的40%;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人口約為5.40億人,在世界人口中的占比約1/4。隨后人口迅猛增長,2020年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為2.60億人,占全國總人口的18.7%;預計至2025年將突破3.00億人,2053年達到峰值4.87億人⑥。2000年以來,盡管我國人口增速漸緩,但老年人口比例越來越高。2010年,西藏、新疆、青海、寧夏等西部地區和以廣東為代表的華南人口凈流入地區擁有相對年輕的人口結構和較低的老年人口撫養比,其余地區的老齡化程度和人口撫養比普遍處于中等水平[24]1,53(見表1)。2020年,人口流出最明顯的東北三省成為老齡化程度和老年撫養比最高的地區,同時山東、江蘇、四川、重慶等的老年撫養比也較為突出。
除了人口自然增長的結構性變化,老年人口遷移已成為老齡化空間格局不可忽視的影響因素。2010—2020年,我國老年流動人口數量從1061萬人增加到3327萬人,占全國流動人口的比重從4.80%上升至8.85%,并將持續增長;其中,東北、華北、華東和中西部地區的老年流動人口比重較高(見表1)。但是人口流動對人口結構空間格局的作用并不穩定,這種變化也對各個區域的老齡化應對策略提出不同的挑戰。
總和生育率差異也是造成各地區老齡化程度差異和格局變化的重要因素。如2022年黑龍江、吉林、遼寧的總和生育率分別為0.76、0.88、0.92,遠低于2.10的世代更替水平。盡管遼寧在2010—2020年間為人口凈流入地區,其人口老齡化速度仍不斷加快。中西部地區雖然人口持續流出,但較高的生育率使其老齡化速度相對較緩。同為人口流入地區的長三角和廣東同樣差異明顯,2022年廣東人口出生率達8.3‰,長三角出生率最高的安徽為7.16‰,江蘇、上海兩地則僅為5.23‰、4.35‰。
1.3.2 中國人口老齡化的5大特征
中國人口老齡化具有5大特征。一是老齡化與城鎮化進程高度疊合。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為較高的生育率和較低的死亡率創造了有利條件,同時,大規模的人口流動加劇了區域之間人口結構和格局的差異。二是與計劃生育政策的主動選擇密切相關。在社會經濟基礎薄弱、生產力水平不高的國情下,計劃生育政策有效緩解了國家的人口壓力,對促進經濟社會發展的積極作用毋庸置疑,但隨之導致人口結構失衡的長期結果。1990—2000年、2000—2010年全國人口年均增長率分別為1.07%和0.57%,同期60歲及以上人口比例由10.33%增加到13.26%,65歲及以上人口比例由6.96%上升至8.87%。2015年生育政策全面放開后,出生率仍然低迷。三是“未富先老”,老齡化的同時公共財政能力有限[26]。2020年我國基本養老保險基金總收入4.92萬億元,總支出則達到5.47萬億元⑦。2014年,僅3個省份的基本養老保險基金出現當期收不抵支,2022年已擴大至11個省份。據測算,在現有政策背景下,我國城鎮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基金在2028年后將收不抵支⑧。體量巨大的老年人口及其需求、有限的公共衛生資源、城鄉和區域間的發展差異,都是難以回避的艱巨挑戰。四是家庭結構內穩性和對老年人的支持力降低。居家養老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傳統大家庭結構與親緣關系的支持。然而,傳統大家庭逐漸被核心家庭取代,青壯年勞動力大量外流導致家庭難以完全承擔照護老年人的責任。“4—2—1”家庭結構的經濟壓力和空巢老人的生活困境成為普遍現象。與城市相比,鄉村人口老齡化問題更加突出。很多偏遠村莊幾乎只剩下留守老人,人口收縮型城市的老齡化問題也開始引起重視。五是老年保障政策的制度和服務體系仍不完善。近年來,我國在普及城鄉養老保險、醫療保險、養老驛站試點、社區適老化改造、推行醫養結合、發展智慧養老產業等方面做出大量努力;但是,究竟哪種服務組織模式能夠實現最有效的資源利用、什么制度能夠保障老年人的健康利益、養老事業和養老產業應當如何協調等問題仍然沒有清晰的解答。
2 老年人的基本內涵與認知關鍵
2.1 老年人的本質特征是衰弱
世界各國多以退休、領取養老金的年齡作為老年人的年齡起始點,據此來統計老年人口比例和人口撫養比等指標。除了理論分析或公共政策制定之外,這種界定其實是缺乏實際意義的[27]。工業社會建立退休制后,老年人口的界定才與退休年齡綁定。從生命歷程視角來看,老年期是生命后期而非某個固定階段,生命長度不僅取決于基因,還依賴于所處時代的醫療水平和經濟條件。清朝時期我國人口平均預期壽命不到40歲,2022年已增加到78歲。可想而知,年齡界定具有時代性[28]。近30年,美國平均退休年齡已從57歲延長至65歲并還在增加,人們似乎老得越來越晚。同時,老年人口內部的生理和心理差異遠大于其他年齡段的人口。可是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25歲與45歲是兩代人,卻通常將60歲與80歲不加區分地視為老年人[29]。
實際上,老年人經歷著增齡與衰弱相復合的衰老過程。10—20歲是成長,而70—80歲是衰老,區別的關鍵在于老年人是在逐漸衰弱。對個體而言,衰老是“進行性神經與肌肉功能衰退、紊亂甚至退化性病變的過程”[30-31]。可以說,衰弱才是老年人區別于其他年齡群體的本質特征。老年友好型社會應當從觀念上樹立起對衰老的正確認知,避免過度關注年齡增長而造成焦慮,同時也要避免將衰弱消極化甚至污名化。
2.2 提高老年人的功能能力是應對衰弱的關鍵
老年人具有更高的疾病風險和醫療照護需求。調查分析發現[32],70歲年齡段的人約9%需要照護,80歲年齡段這一比例約為20%,而90歲年齡段達到42%。世界衛生組織認為[33]28:隨著年齡增長,老年人失去的能力包括內在能力(intrinsic capacity)和功能能力(functional ability)(見圖1)。內在能力受基因遺傳、生理條件和行為習慣的影響,是行為活動的必要條件;而實際效果則取決于功能能力,即一定的環境中,內在能力經環境條件(例如交通工具)協調后所發揮的能力。在衰老時,內在能力的損失通常不可逆轉,或需要付出極大的醫療成本才能得到有限恢復;但功能能力的損失則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通過調適人與環境的關系加以改善。因此,支持性環境建設,比如無障礙設施,對于內在能力受損的老年人發揮功能能力而言十分重要。這為家庭、社區及政策的積極干預創造了空間,也將對老年人健康的關注擴展到了人與環境、社會的關系,為老年友好型社會研究提供突破口。
2.3 社會隔離與老年人社會維度上的脆弱
社會隔離在老年人口中普遍存在。Lord等[34]指出,老年人的生活空間隨著時間推移而逐漸縮小、破碎或轉換。這種變化不僅出現在物理空間中,也出現在其社交網絡中。隨著朋友的相繼離開及生活空間的收縮,老年人難以維持原有的社交聯系,導致其社會關系從水平網絡結構轉變為更脆弱的、以親緣關系為主的垂直結構,社會交往的節點減少。而一旦這些有限的鏈接發生斷裂,他們將完全脫離社會網絡。社會關系決定了老年人可用的社會支持:與外部的鏈接越少、社會關系網絡結構越簡單,社會隔離風險越高,社會支持也就越弱。在社區環境里,老年人的社會關系對其獲取社區內外的服務資源至關重要。因此,積極支持老年人的社會關系是維護其功能能力的有效方式。
3 老年友好型社會的主要研究議題及進展
人口老齡化的影響是廣泛、深刻而長期的。經濟方面,老齡化帶來的失衡效應受到很多關注[35]。隨著人口結構變化,不同群體對于基礎設施和生產生活的需求差異越來越突出;勞動人口減少和撫養比上升可能降低社會生產力,造成巨大的公共服務和社會保障壓力;同時,老齡化也將通過勞動生產和人口流動進一步加劇區域差距。社會方面,空巢老人和只有老年人的家庭面臨極高的社會隔離風險,社會脆弱性上升;在家庭結構現代化的過程中,具有不同時代烙印的老年人口與其他人口在觀念、行為乃至空間上的潛在沖突同樣構成社會壓力。健康方面,年齡每增加1歲,醫療費用支出將增加15.7%[36];隨著飲食與營養習慣的現代化,疾病譜的改變也使得公共健康服務體系面臨新的挑戰。
3.1 服務利用視角下的養老與照護資源鏈接
養老和長期照護問題一直是老齡化社會的主要困擾。早期研究多聚焦于服務設施與老年人口的數量匹配,采取增加供給的解決方式。然而,上述“供需平衡”實則容易導致“供需錯位”。有西方研究指出,僅10%和6%的人口是醫療設施的經常使用者和主要受益者,醫療服務利用行為除了受人口分布和空間距離的影響,還受到收入、醫事行為、健康保險、民族文化和居住場所特征等因素的作用[37]。老年人的醫療照護服務利用也由于身體差異而高度不均;許多老年人雖然有健康需求,但由于空間、信息、經濟、社會等各方面的制約而難以實際利用服務。從養老服務設施的投入力度來看,2016年全國提前實現了“每千位老人30個床位”的規劃目標;北京市2020年養老機構和養老照料中心的建設目標達成度分別是84.8%和95.77%⑨,但老年人實際入住養老機構的比例僅為1.25%,顯著低于“9064”政策的預期。由此可見,應當轉變“人口決定論”和“需求決定論”的思想,從“服務利用”的視角來探討養老和長期照護問題。
盡管居家養老符合我國長期以來的家庭傳統,但現代社會的養老照護功能已經不可能完全由家庭來承擔。由于老年人失能的風險隨時間推移逐漸升高,居家養老同樣需要大量的專業照護服務,因而催生了社區養老與居家養老相結合、嵌入式社區養老服務的模式。但是作為普惠型服務,這些模式在長期照護的經濟成本上并不一定高效。研究表明,社區居家養老并不能完全取代機構服務,反而由于服務分散而造成規模效益的喪失[38]。調研發現,在我國超大特大城市,老年人與各類設施資源在空間、信息、經濟、社會方面的“鏈接”是滿足需求的關鍵[39]。但是,養老與照護服務究竟應當如何組織和實現社區養老服務網絡的有效鏈接等,仍有待深入研究。
以失能老人為例,據國家老齡委報告,2015年全國失能、半失能老年人約為4 063萬人。據北京大學研究預測[40],至2030年全國失能老人將超過7 700萬人,平均經歷7.44年失能期。國家和地方政府在老年健康服務上投入大量資源,但客觀上均未收到預期效果[41-42]。可見投入不足并非主要矛盾,未能改善失能老人與空間和社會資源的鏈接才是關鍵。據調查,不同階段老年人的照護需求差異十分明顯(見圖2)。失能老人由家人照護的需求是非失能老人的2倍,選擇社區養老或機構養老的失能老人分別約為非失能老人的4倍和8倍[43]。
時空間行為分析有助于探尋老年人失能過程中的關鍵“衰弱”節點。通過基本活動能力量表(activity of daily living,ADL)和工具性活動能力量表(instrumental activity of daily living,IADL),筆者團隊于2018—2019年采用集中和入戶訪談的方式,分析了北京市中心城區500多位50歲以上居民的休閑、購物、就醫等日常行為[44]49,發現老年人行為轉換的節點出現在ADL評分為5分(滿分為6分)(見圖3);換言之,在進食、穿衣、洗漱等6項最基本的能力中,只要出現1項功能損傷,老年人的行為就會發生巨大轉變,可以視作失能的前兆。老年人行為轉換的IADL評分節點同樣出現在5分(滿分為8分),表明在涉及使用工具的做飯、購物、財務管理等8項活動中,喪失3項以上功能,就會對其日常生活造成嚴重影響,而這些功能也往往是失能老人的主要照護需求。
從老齡化地理學的視角來看,絕大部分失能老人與空間場所長期綁定,即Rowles[45]所謂的“空間囚徒”,因而相當一部分資源只能藉由社會支持才能獲取。在長期照護中,影響最大的是住房周邊設施和社會環境。研究表明,失能老人的生活空間顯著收縮,其可利用的服務設施相應急劇減少,形成空間隔離。同時,失能老人甚至很多非失能老人都存在較為嚴重的社會隔離。在上述調研中,雖然大部分受訪老年人育有多個子女,但約1/4聯系并不緊密,存在親緣關系難以轉化為社會支持的潛在風險。盡管設施直接影響老年人的服務利用,但對其獨立性和功能能力的提升是有限的[46];社會支持不僅影響老年人的資源鏈接,還可以在情感上維系多元照護關系[47],在就地養老的情境下,人與社區的關系尤為重要。因此,養老照護不應局限于設施資源的數量供給,更應通過社會和空間資源的組織形成穩定的社會支持,充分發揮社區地緣關系的支持作用。
3.2 老年人口的多維度脆弱性
除了生理機能的衰退,老年人的衰弱還表現在經濟條件和社會關系的衰退中。實現養老與照護資源的高效配置,應綜合識別老年人口的健康、經濟、社會等多維度脆弱性,以便構建多維度的牢固鏈接。以往研究往往側重于單個維度,以收入或消費水平作為老年人經濟脆弱標準[48],或從社會參與、家庭結構(如失獨、留守)等方面甄別老年人的社會剝奪[49]。實際上,老年人的脆弱性與其健康、經濟、家庭、居住環境、社會關系乃至政治制度密切相關。這種多維度的困境應在未來的研究中得到更多關注。
統計上通常定義老年貧困人口為處于(收入)貧困線以下的老年人[50]1559。而考慮老年人口的健康、家庭與社會脆弱性時,收入指標用于貧困的判別會相當片面;另外,不同城市和地區的貧困線事實上難以統一,不便于橫向比較,這對于把握城市老年貧困的情況并制定相關政策造成困擾。筆者團隊利用問卷調查數據分析北京市不同類型社區的老年貧困特征,嘗試確定老年貧困深度和模型參數。
首先,對調查獲取的老年人個人、家庭、住房與社會經濟等相關要素進行因子分析,識別出4個主要因子,依次反映老年人的資源擁有量、健康、獨立性和性別差異(見表2)。其中,資源因子得分可用于反映城市老年人貧困程度的綜合測度。
其次,設計數值優化模型來尋求最適宜的貧困線閾值,這是解決老年貧困人口識別的主觀性的重要步驟。假設商品房、保障房、單位大院或一般老舊住區的老年貧困比例是相對穩定的,那么,由于樣本來自很多不同類型的社區,采用任意貧困線的取值都可以根據貧困人口比例對各個社區進行排序。如果閾值過低,進入貧困隊列的樣本過多,對社區排序就有很大擾動;如果閾值過高,貧困樣本減少,則會降低測算精度。因此要兼顧準確性和精度。我們采用“自相關”的思想,繪制以貧困閾值為橫軸、以采取該閾值的貧困樣本隊列與采取其他閾值的貧困樣本隊列的相關性為縱軸的圖表,從中搜索相關性最高的閾值,也即貧困線的最優值。根據結果,資源因子得分的-1.0倍標準差是城市老年貧困人口的最優判別標準。根據北京市人口普查分鄉鎮的老年人口數據及各類居住社區的數量和規模比例,計算得到研究區域內的城市老年貧困人口14.7萬人,占老年人口總數的9.55%[50]1566。
3.3 以維護功能能力為導向的支持性環境建設
以維護老年人內在能力和功能能力為目標的支持性環境建設是世界衛生組織老年友好城市指南的重要內容。由于老年人的健康需求具有高度異質性,經濟保障或醫療干預的效果往往杯水車薪。即使內在能力尚可,老年人還是面臨許多活動障礙和風險。例如,很多可以維持自主生活的空巢老人,在新冠疫情期間社會關系的脆弱加劇了其健康脆弱性[51]。而由于數字鴻溝的存在,當前廣泛應用的信息技術也構成老年人日常生活的阻礙。這些困境與內在能力無關,而與其所處空間環境和社會環境的關系更為密切。
以支持性環境建設的最重要組成部分——建成環境為例,相關研究從單一維度或多維平行逐漸發展為多維要素嵌套的復合作用。盡管社會生態學構建了個人、家庭、社區和社會的多尺度框架,但是空間與社會的結構、關系和系統性并不清晰,也缺乏對老年人行為特征與模式的深入理解。實際上,空間環境并不只是外部界面或容器,它隱含著人的感知、認知以及與具體行為的相互作用,是空間及經過加工的相互關系的集合[52]52。我們主張將建成環境劃分為空間意象、空間結構和空間功能3個層次的指標(見表3),加強建成環境主客觀評價維度的結合。
其中,空間意象源于城市意象理論,可細分為可讀性、方向感和開放性,分別用以反映建成環境對老年人尋路和活動范圍的影響、對方向感知的影響、對活動限制的感知與行為的影響。空間結構包括設施點系統、交通線性系統和土地利用面系統,它們共同構成實際物理環境的復雜結構,并潛在影響著老年人的空間認知,塑造其個人理解空間意象的經驗和圖式。空間功能一方面考慮道路可步行性對老年人活動的影響,另一方面則關注不同活動設施在城市范圍內的集中度和可達性。
4 結語
在“十四五”規劃中提出的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的國家戰略引導下,建設老年友好型社會已成為共識,需要個體、家庭、社會、國家等多層面的政策措施,包括推動長期照護保險制度,建立可持續的財政支持模式;加快家庭適老化改造,提升社區環境,充實養老和照護服務;推動養老事業和養老產業協同發展,實現成本可負擔、方便可及、質量可靠的普惠型養老服務;積極開發老齡人力資源,賦予老年人自我實現的機會等。
現有研究雖已取得不少成果,但老年友好型社區的理論研究與實踐應用還存在一定程度的脫節,突出問題在于描述性研究較多而機制探討方面還存在理論不足,研究成果的政策出口不明確。理論研究主張用社會參與、主體賦權、社會連通性等概念解釋老年友好[53-54],[55]481;但實踐仍然滯留在設施配置、居住空間模式、主觀環境評價等內容[55]490,[56-58],缺乏對社會參與和社會連通性的具體實踐指導。這就需要更好地強化研究的問題導向,深化對相關概念、理論和實際問題的研究。老齡化地理學在社會和環境空間兩方面的研究對老年友好型社會的推進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從多元化視角研究現行政策的科學內涵,助力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的國家戰略,是當代老齡化地理學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