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逗的小辰辰
老李是河北滄州人,我是江蘇啟東人。有一天,我們卻在遙遠的海南文昌相遇了,成了一個樓層上的隔壁鄰居。這種相遇,可用一個副詞來描述:忽然。對,就是“忽然”,沒有約定,也沒有預兆,天南地北的兩個人就這么不期而遇,而且成為鄰居和朋友。通過他,我很快認識了他的老伴曹姐和他可愛的孫子小辰辰。
今年五歲半的辰辰是老李的兒子小李的第三個孩子,老李唯一的孫子。辰辰和他的兩個姐姐一樣,各自擁有他們自己的名字,但老李總是大寶二寶三寶地叫著,辰辰就是老李嘴里也是心里的三寶。他有時叫大三寶,有時則是小三寶,有時就叫他小寶。無論老李怎么叫,辰辰都是既開心又響亮地地應答著。他知道,爺爺嘴里的大三寶、小三寶、小寶,或者辰辰,叫的就是他。辰辰的小腦袋瓜子靈光著呢。
我和小辰辰也算得上是位老朋友了。這一個冬季,老李和曹姐兩口子再次帶著辰辰來海南,安頓好后即讓他去了小區附近的龍湖幼兒園。過去是乘校車,今年他們買了輛電動三輪車,曹姐負責接送。我和老李每天用完早餐,就相約前往高隆灣畔的清瀾半島進行健走有氧運動。老李是個肚子里藏不住話的人,特別健談。一路上,總是口不離他的寶貝孫子三寶。可見,老李對于這位寶貝孫子的喜歡程度。其實,看著這個漸漸長大懂事的辰辰,我也打心眼里喜歡。
四年前的那一幕仿佛還在眼前。那天,老李和曹姐帶小辰辰出門,但見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伏在奶奶肩膀上哭鬧。我問他怎么啦。他就是哭。我哄他進屋,給了他一盒酸奶。曹姐教他說“謝謝爺爺”,他那個抽泣著“謝謝爺爺”的腔調里,依然在發泄著一個小屁孩有點任性的情緒。原來,他就是不愿跟他爺爺去小區的泳池游泳。
四年一晃而過,面前的小辰辰已經變成了一個乖巧伶俐的大孩子了。今年五歲半的辰辰,每當從我家門口經過或者在樓下,和我們老兩口照面,總是親熱地一口一個“爺爺奶奶好”地叫,不再需要老李和曹姐提醒。
小辰辰特逗。他在小區附近的幼兒園可算是位小明星了。他在這里只待了三個學期,已兩次代表小朋友在國旗下講話。最近這一次,老師將辰辰的講話稿發到了老李的手機上,讓老李去打印。小辰辰的記性特好,一百六十來字的講稿,他誦讀了三遍就能脫稿背下來了。他有模有樣了背著手站在老李跟前進行模擬國旗下講話:“敬愛的老師、親愛的同學們,我是大一班小朋友李辰辰,我很高興被選為國旗下講話。我今天演講的題目是《我鍛煉我健康我快樂》:秋姑娘走了,冬爺爺悄悄地來臨了……”
老李提醒他:“三寶,你講話的語速適當慢一點,每一個標點符號中間要有個停頓。逗號后邊停頓稍短一點,句號后邊停頓適當長一些。”可是,你聽辰辰對老李怎么說:“是我演講,還是你演講?”老李訓斥他:“你這孩子怎么就這么犟呢!”小辰辰卻反過來對老李說:“是你犟還是我犟,我講話就這個速度。”老李犟不過孫子,便笑道:“行行行,你就這么講,你就這么講!”然而,在幼兒園的正式講話中,小辰辰還是接受了爺爺的建議,語速明顯放緩了。老師后來發給老李的辰辰國旗下講話視頻顯示,時間:一分零十九秒。那天放學回到家里,辰辰對老李說:“爺爺你說的是對的,老師也讓我講得稍慢一點。”老李原以為孫子還是接受了他的意見呢,想不到,還是老師的話比他這個爺爺的話管用。有一天,老李對我說,辰辰的任性有點像他小時候的模樣。我笑道,難怪,基因遺傳,有家族史。老李笑著說,也許是。
小辰辰有時會冒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驚人之語。那天,他突然對奶奶說:“奶奶,我心疼你!你每天做飯,那么辛苦。”曹姐笑了,問他:“你怎么心疼奶奶?”辰辰說:“奶奶,我們到外邊的飯店去吃好嗎?也換換口味。”“嗬,還換換口味,吃飯店,小小年紀虧你想得出來。”老李問他:“到哪個飯店去吃?”辰辰說:“少具小吃!”“什么少具小吃?那個飯店在哪兒啊?”老李和曹姐都納悶了。“就在咱小區前面那條街上。”辰辰說,“吃完晚飯我領你們去。”哈,還由他領爺爺奶奶去呢。看這孩子有都鬼!這一頓晚飯似乎比往常吃得快了不少。還沒等奶奶收拾完,辰辰就牽著爺爺的手要出門,邊開門邊對奶奶說:“我和爺爺在電梯口等你。”于是,老李和曹姐老兩口,在五歲半的孫子辰辰手牽著手的引領下,走到了小區前邊的高隆路大街上。出小區門口往右拐不足五十米,小辰辰說:“就這兒!”老李和曹姐一看樂壞了。什么少具小吃?明明是“沙縣小吃”,怎么在辰辰嘴里就成了“少具小吃”呢!哦,五歲半的小辰辰識字還不多,“沙縣”二字,誤以為“少具”。沙字只認得上邊的少字。三滴水忽略了。粗看,“縣”字和工具的“具”字也差不多。于是,“沙縣小吃”就被小辰辰誤讀成“少具小吃”了。在“沙縣小吃”招牌下方,標有“美味源自千錘百煉”的字眼,一到飯點,這里總是座無虛席,在小辰辰眼里,這個“少具小吃”店里,肯定有許多好吃的“美味”,不然,怎么總是顧客盈門呢!小辰辰是個馬屁精。他曾多次說過,奶奶做的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飯菜,那天突然提出要換換口味,他是否忽然萌生出心疼奶奶的孝心了呢!這個五歲半的小辰辰也真是乖巧得不得了。那天我們一起乘電梯下樓,見他發現奶奶手里拎著一個垃圾袋,就要從奶奶手里接過去,嘴里還冷不丁冒出了一句:“奶奶,你現在養我小,將來我就養你老!”哈,這樣的乖巧話,一個五歲半的孩子怎么想得出來?
“沙縣小吃”鬧成“少具小吃”的笑話,讓小辰辰也笑得合不攏嘴了。回到家里就開始翻弄從滄州老家帶來的課本,用心認字了。曾經當過中學老師的老李便成了小辰辰的當然家庭老師。小辰辰很快能讀寫二十三個聲母、二十四個韻母和十六個整體認讀音節,且做到了無差錯默寫。他也練習做數學題,二十以內三個數相加,先練習口算,然后在本子上做題,最后計時。結果,小辰辰第一次以十三分鐘完成了五十道題。老李和我講到這兒,臉上蕩漾著對辰辰十足的滿意度。有時,辰辰做完作業就問爺爺或奶奶,我可以看電視了嗎?他喜歡看動畫片和游戲節目。當征得同意后,他便自己打開電視選臺。“三寶靈光!”老李高興地對我說。
晚上,小辰辰喜歡和爺爺睡。臨睡前,他總要讓爺爺講課文里的故事。他聽得很認真,中間還要和爺爺交流心得。一天晚上,老李給他講《北風爺爺的禮物》。當講到“許多小朋友都從屋里跑出來,和北風爺爺一起高高興興地打雪仗、堆雪人、做游戲”時,小辰辰馬上說,“堆”字去了斜土旁,添上言字旁,就變成“誰”了。老李說,是的,但去了斜土旁,添上兩滴水或者三滴水,又變成了什么字呢?哈,剛才還和爺爺說話的小辰辰已經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醒來,小辰辰對老李說:“爺爺,昨晚我做夢了,我們回到小李莊老家了。”老李笑著問:“三寶,你是不是想家了?”小辰辰說:“是的,小李莊家里有爸爸媽媽還有姐姐。”小辰辰問老李:“爺爺,我們什么時候回去呀?”老李說:“小李莊老家現在零下二十幾度,還下著大雪呢。”小辰辰說:“那我正好和姐姐堆雪人、打雪仗了。”老李說:“冬天還是海南這里暖和,明兒是周六,不上學,我們去海邊玩玩好嗎?”小辰辰說:“我最喜歡上海邊玩了。”五歲半的小辰辰,不再像剛來海南的時候那樣,不愿接近泳池和大海了。
第二天上午,天氣晴好。小辰辰面前的海灣美極了,一望無際的大海,蔚藍蔚藍的海面上,一波波的涌浪推過來,親吻著銀白色的沙灘。哦,大海正在退潮。背倚著綠色椰樹林帶的海灘,退潮時變得更加開闊。這一片海灣,是著名的旅游度假區,來自內地的地產商前些年在這里投資開發建設了數以百計的項目,眼前海灘上云集的游人,大多是來自天南海北的項目業主。中間老人居多,也有不少像老李那樣,帶著孫子女前來游玩的。這兒簡直就是一個全天候開放式的海濱公園,但見眼前散步的放風箏的垂釣的,在海上撲騰的,用手機拍照的,還有玩水上運動帆船的,玩什么花樣的都有……倘若在空中俯瞰,那海灘上星星點點彩色的陽傘、一身華麗服裝的游人,抑或海面上彩色的泳裝、繽紛的船帆,便是上天散落于這一片海灣的色彩斑斕的星星。小辰辰今天也有自己的玩法。他今天穿著沙灘鞋來了,一到海灘就跑到淺淺的海水里。他讓爺爺拍視頻,和媽媽視頻通話:“媽媽,辰辰今天要給你撿小海螺和彩色貝殼。”媽媽說:“三寶,媽媽謝謝你!”辰辰說:“媽媽,我昨晚做夢回到小李莊老家了!”媽媽說:“三寶,媽媽也想你,你要好好的,聽爺爺奶奶話。”辰辰說:“我知道了,媽媽,你也要好好的。”一會兒,小辰辰還真的撿到了幾個小海螺和好看的彩色貝殼,在視頻里展示給了媽媽看。
老李剛關上手機,忽聽小辰辰悄悄地說:“爺爺,你看妖怪!”
老李不禁一愣,便朝辰辰盯著的方向看去,但見兩個穿著艷麗裙裝、披著五彩披肩、化著濃妝,手牽著手的老奶奶正朝這邊走來。讓小辰辰一驚一乍的,也許就是那抹著血色口紅、涂了一臉厚厚雪花膏的兩位老奶奶。
童言無忌。然而,老李還是呵斥了辰辰一頓:“不許胡說,這是奶奶!”
任性的小辰辰并不覺得自己有啥錯,他狡辯說:“我只覺得她們臉上畫得像妖怪,我也沒有大聲叫,只有爺爺你聽得見。”
辰辰確實沒有錯啊。
老李的呵斥,明顯有顯擺長者尊嚴的成分。呵斥歸呵斥,其實,老李也覺得,這兩位老姐妹尋找第二青春那樣的化妝,似乎也夸張了一點,不經意便讓這幾天正在電視上看《植物大戰僵尸》的小辰辰驚詫了。
不著調的雨
吃完早飯,我和老伴去菜市場兜了一圈。買好了當天所需的食材,正要往家走,忽見外邊下雨了。海南文昌的雨,經常讓人猝不及防。這場雨下得好猛,雨點子滴落在水泥地上,綻開的雨花足有茶碗口大。雨也下得急,來不及流淌,菜市場外的地面上,很快囤起了近乎腳背厚的積水。抬頭望望,灰蒙蒙的云很厚,看這架勢,這一場雨好像一時半刻停不了。菜市場出口處,聚集了被這場雨擋住的好多人,也有將裝有食材的塑料袋舉在頭頂上往雨里沖鋒似奔跑的。今天,帶著傘上菜市場的人很少。
這個菜市場亦稱便民疏導點,緊靠著我們小區,離我們入住的那幢樓也就二三百米。海南的天氣預報:文昌今天有雨,且為中雨。然而臨出門前,我在陽臺上往外看看暫時沒雨,就沒帶傘。天氣預報顯示的下雨時間節點為上午九時呢。而我們上菜市場兜一圈,從來不超過一個小時,如果真的九點下雨,我們早就到家了,這場雨要下就讓它下吧。
外邊下了那么大的雨,我們在市場里轉悠,一點也沒覺察到。
今天沒帶傘出門,顯然有些被動。海南的雨有點不著調,我是清楚的。畢竟,我們到海南來過冬度假已有五六年光景了。這一刻心里頭冒出一點悔意,又有啥用?
市場里頭有家經營百貨小商品的店鋪,記憶中好像有一次性雨衣賣的。老伴讓我穿了雨衣先回家,然后再給她送傘來。我們快步趕到那個店鋪,被告知:一次性雨衣全賣完了,普通雨衣也只有一件了。價格十元,比一次性雨衣貴五元。不用討價還價,碰上這樣的天氣,這些雨衣即使價格再貴一點,也不愁沒人買。哦,這是一件米黃色的塑料雨衣,很薄,與一次性雨衣的厚度差不多。然而只此一件,別無選擇。我剛付完款,后面便又有人來詢問一次性雨衣的事了。我和老伴為此暗自慶幸趕到了人家前頭。
我穿上雨衣,小跑步往家趕。這時,雨點子不再有剛才那么大了。走出菜市場百十米遠,發現陽光擠軋著從云縫里鉆了出來,稀疏的雨絲經陽光的輝映,仿佛一條條金燦燦的絲線從天而降。哦,這是多么美麗動人的太陽雨!呵,真逗人!我隨即給還在等我送雨傘的老伴打電話:“看到了嗎?外邊已經不下雨了!”
哈,老伴還在小商品門市里轉悠呢。她還不知道外邊的天氣,變戲法似的已由中雨變成微雨,甚至放晴了。我剛穿上的那件米黃色塑料雨衣,已成為多余的了。
海南文昌的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著調的,信不信由你。看那一陣的天氣預報,連續十來天都有雨情。中間偶有一兩天多云,但在分時段預報中,仍顯示某個時段有50%或更多的下雨概率。連續幾天降雨后,總盼著太陽露露臉。濕答答的日子久了,即使是在家里晾干的衣物,穿在身上也總感不爽。于是,我等但見有多云天氣,便總想將近幾天晾在家里的衣物甚至被褥,搬到樓頂上去見見陽光。豈料,這兒的雨,挺會捉弄人,也好像會吃醋,喜歡吃陽光的醋。一見太陽露頭,就醋意大發,與太陽較勁。那天,我和隔壁老李晨練回來,走進電梯,便看到一位重慶大媽抱著剛被雨淋濕的床單和被套從樓頂上下來,一臉的尷尬,說:“明明看到今天太陽挺好的,想搶時間曬一曬,誰知就一頓飯的工夫,這雨說來就來了。”看到我和老李手里都帶著傘,便說:“你們有先見之明。”我對她說:“您這么早就上樓搶太陽,還不許這雨跟您老開個玩笑!”重慶大媽不禁開懷大笑。
重慶大媽不知道,我們剛才于清瀾半島晨練路上,還曾見到一個比大媽更尷尬的呢!一位沒帶傘出門的健跑老者,在雨中干脆脫下了汗衫,任憑這點子雨下得有多大多猛,他只當此雨為兒戲,視大雨為無雨。那一刻,這位老者便是雨中的一個強者,一道風景。
我從清瀾半島晨練后回到位于二十一層的家里,發現老伴正從洗衣機里往外取已經洗滌好的粉色絲絨空調被。淺藍色的那條已洗好了,那條竹纖維涼席也已用清水擦洗完畢。昨晚她曾提起過,這兩天降溫了,就不睡涼席了。
見老伴這么忙乎,我便說:“今天不是有雨嗎?剛才那雨你沒看見?”老伴說:“一會兒會有太陽的,今天預報多云。”我說:“七層的重慶大媽剛剛才把晾曬在樓頂上的床單被套抱下來。”老伴說:“這位重慶大媽也太性急了,大清早就上樓頂上搶太陽。我們等一會讓太陽稍穩定一點,再拿到樓上去曬。”
過了一會兒,太陽真的出來了。一早以來的那片云霧頃刻一掃而光,不知被陽光趕到哪兒去了。我們的心情也頃刻有點云開日出的樣子。于是,我們老兩口抱著兩條空調被和一條竹纖維涼席上了二十五層的樓頂上,找地方晾了起來。樓頂上已有好幾個住戶把被褥和衣物晾曬出來了。難得的太陽一露頭,大伙兒都喜歡搶著曬這曬那的。眺望天空,頭頂上蔚藍如洗,東北方向有幾許灰色的云朵,仿佛遠離我們十萬八千里呢!今天總體上是多云天氣,該不會錯的。手機上的天氣預報顯示:今天文昌12∶00有55%的降水概率。看到頭頂上一片晴空,陽光燦燦,那個“12∶00有55%的降水概率”的天氣預報,我們便誰也沒把它當回事——有時,我們戲稱“天氣預報”為“天氣亂報”。當下正是萬里晴空,哪來的雨?
我們從樓上回到屋里,老伴整理衛生,我準備午飯。每天11∶30,我們基本上都是準點開吃午飯。我們的餐桌安在陽臺上,可以一邊看海觀景一邊用餐。不知道哪一刻,明媚的陽光忽然開小差不見了。由于上午忙著洗洗曬曬,今天的午飯,便比平時稍晚了點,但還是趕在12點之前開吃了。然而,還沒等我們拿起碗筷,外邊的雨已淅淅瀝瀝飄落起來了。
“不好,下雨了!”
老伴一看,騰地起身。我們立馬乘電梯前往樓頂,收拾剛才晾曬的那些東西了——剛才頭頂上陽光燦燦的那片晴空,持續了不到兩個鐘頭。樓頂上,我又見七層的重慶大媽,還有同住二十一層的我們隔壁鄰居沈陽大姐和北京大媽。我們全被這不著調的雨給調動起來了,也有幾個晾曬東西的業主,天已大變臉了卻還渾然不知。也許,他們當中,有的參加一日游外出了,有的還在會所或者棋牌室里正忙著娛樂呢……
當你遇見了如此不著調的天氣,咋辦?
今天多云,有時有雨,信不信由你。
過去,我信而不信,反正,現在我信。我的這一大反轉,是在信而不信中付出了代價的。
血紅的花朵
我和老李每天用完早餐,不和老伴上菜市場,就會前往清瀾半島方向開始健步有氧運動。忽然有一天,我們不約而同地萌發了趕海的沖動。這個沖動的萌發,緣于我們遇見了一條奇特的海上擋浪堤壩和一群往返于這條擋浪堤壩上的趕海人。
十多年前,清瀾港的建設者們在清瀾半島凸出去的那個海角,又向外海堆筑起了一條長長的擋浪堤壩,堤壩上建起了幾座高聳的航標燈塔。遠遠望去,那些燈塔,儼然一排列陣的捍海衛士。堅實寬闊的壩體,全由嶙峋的黑色塊石構建而成。隨著潮汐的變化,堤壩時而裸露出水面,時而被潮水淹沒。天長日久,年復一年,這條擋浪堤壩兩側的嶙峋塊石間隙,在潮漲潮落之中,便成了眾多貝類海洋生物寄生的樂園。
經常在清瀾半島健康步道晨練,在那條伸向外海的擋浪堤壩裸露出海面的時候,發現總有三三兩兩的身影在這條堤壩上走動。曾以為那是一些觀海賞景的游人。是的,這一條堤壩像一柄長劍從半島伸向很遠的大海深處,換一個視角,一定會享有別樣的景致和感受。有一天遇見兩位中年女子提著沉甸甸的收獲從堤壩上迎面而來,方知那條擋浪堤壩上活動的身影中,多數為趕海人。這兩位中年女子是祖籍山東的東北人,現住清瀾半島小區,她們拎著的塑料桶里,裝滿了生蠔和海虹。我說的海虹(山東長島就是這么叫的,我是長島一老兵),文昌這邊叫青口貝。聽說我曾在山東待過近二十年,算是半個山東人,我們說話就變得熱絡起來。她們和我說話的時候,那一種辛勤付出之后于內心深處流淌出來的喜悅之情,臉上藏也藏不住。
目送著兩位東北女子漸行漸遠,我對老李說,要不,我們找個時間,也去體驗一下趕海?老李笑道,大哥你和我想到一塊去了。我接著提議:“要不就明天,乘這幾天早晨潮水小。”老李說行,聽大哥的。
今天這一時辰的潮水比昨天還低。當我們走到這條擋浪堤壩跟前,但見堤壩上已上去了不少人了。
過去遠眺這條堤壩,對它的認知是朦朧的。今天走在上面,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兇險。亂石叢生的堤壩上,沒有一處可以讓你放心前行的平坦之地。在堤壩上走著,簡直就像在跳著蹩腳的芭蕾。一步一顛,步步小心。腳下的石頭,每一塊都是張牙舞爪的。我和老李互相提醒著,小心點兒,摔著了可不是玩的,我們都這么大歲數了——比我年少的老李,如今也已年過花甲。
從連接半島的壩根到伸向外海的壩頭,那幾座燈塔與燈塔之間的距離,差不多有五百米之遙。往第二座燈塔走了約半程,我開始在堤壩兩側搜尋獵物——海虹之類的寶貝。我有備而來,帶了一把小刀和一只馬甲袋。以觀海賞景為主的老李,已將我遠遠地甩在了后頭。
終于發現了一個海虹。它緊貼于兩塊亂石之間的石縫里,隨著海水波浪,頗有規律地涌來涌去。這只海虹也因此一會沒入海水里,一會兒又從海水里冒了出來。
嘩——嘩——嘩——,海浪一波一波涌來,還沒等我的手觸摸到石縫間的海虹,我的腳再次退縮至海浪打不著的原地。在幾經反復,未能成功拿下這一個海虹之后,我便橫下心來:不就是濕一下腳嗎?既然趕海,哪有不濕鞋的!當我不懼洶涌的海浪,干脆站在海水里捉拿的時候,這個海虹便乖乖地被我俘獲了。代價是不僅濕了鞋,而且手上被鋒利的石頭棱角和依附在石頭表面的尖利的貝殼劃了數道殷紅的口子。傷口隨著手上沾著濕漉漉的海水漫延開來,仿佛在我眼前綻放的血紅色花朵。
有了獲得第一個海虹的經驗,我的馬甲袋里很快裝進了十多個海虹。老李在前頭也報來喜訊,說他抓到了一個大的。他站在第二座燈塔下方大聲喊道:“快到前邊來,越往前走越多。”從前頭往回走的趕海人遇見我,也對我說:“別在這里耽誤了,前頭多的是。”想想也是,離岸越近的地方,被一撥撥趕海人掃蕩的頻率越高,偶有漏網的,獵取的難度也比較大。我發現的第一只海虹,就是最有說服力的例證。
聽人勸,有飯吃。我便加速往前趕。在近第二座燈塔旁,我終于發現了一個海虹藏匿的大本營。兩簇抱團的海虹,緊貼在背陰的石壁上。涌來涌去的海水,在這個難以下手的石窟窿里進進出出。顯然,正是這些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海水,賜予了這些海洋生物生存的營養。
老李喊我:“大哥,咱們回去吧!”我說:“稍等一會,你先上去。”我有些不舍眼看就要收入囊中的獵物。哈,偏偏好事多磨。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眼看就要到手的那一簇海虹,一不小心,又掉進了石縫下邊的深窟里,怎么撈也無濟于事。咋辦?我的雙手已為此又增加了幾道殷紅的口子。不能在此打消耗戰,再消磨時間了,我決定對另一個目標下手……
老李和兩個趕海人在距我不遠的堤壩上邊聊天邊等我。過了一會兒,我也和他們仨湊到了一起。哦,和老李聊天的趕海人是一對年逾六旬的陜西咸陽夫婦,今天,他們也是第一次來趕海。咸陽夫婦說,聽說最初來這里趕海的人,半個小時在近岸的堤壩上就能收獲一二十斤生蠔和海虹。這些年趕海的人多了,近岸這邊基本沒有了,離岸越遠,去的人越少,趕海人收獲的就越豐。
不經意間,從壩頭過來一個身穿潛水服的趕海老者。他是全副武裝防護,連橡膠手套都是厚厚的。他收獲頗豐,十公斤裝的那個編織袋鼓鼓的。說話之間,方知他是來自北海道的日本人,住在距森海灣不遠的東方龍灣。忽然發現有點面熟。哈,原來他是每天在我們小區前面的高隆路大街上擺攤賣海虹的那個老漢!他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難以置信,他竟是日本人。我問,你每年都來中國海南這里過冬嗎?他說是的。來這幾年了?三年。趕海也三年了?他說是的。日本北海道的冬天一定是很難熬的。北海道老漢說話顯得很謹慎,不愿多說一句話,甚至一個字。
人生有許多相遇。北海道老漢,是我所遇見過,并得以面對面交流的第一個日本人。我欣賞他的自我保護意識,他手上絕對不會留下什么傷口。他說話謹慎,也是一種自我保護。中國有句古語:言多必失。這位“中國通”,也許是深諳中國文化的。今天和他相遇,并非知己,因此,他也沒必要告訴我他年輕的時候是做什么的,他的老伴是否和他一起來中國海南過冬度假來了。也許,他是富商,或者孤老,用趕海所得擺攤掙點小錢,是他的喜好。來中國海南過冬度假,閑著也是閑著。
別過北海道老漢和咸陽夫婦,我和老李便結伴往回走。老李問我:“大哥,今天的戰果怎么樣?”我打開馬甲袋讓他看。他說:“還行,夠一盤子了。”“你呢?”我問。他說:“我就抓到了兩個。”說完,便將握在手里的那兩個大海虹丟進了我的馬甲袋里。
一路談笑風生,老李始終沒有注意我那雙已經傷痕累累的手。回到家里才發現,這一次趕海由于沒戴手套,我獲得了三十二個海虹,卻付出了在雙手上留下大小二十三道傷口的代價。也許遇見了海水,這些傷口不到一個禮拜就自愈了。然而,這一次趕海體驗為我帶來的那種美好和快樂,卻已在我的記憶深處扎根,揮之不去。
那浸染著鮮血的二十三道傷口,仿佛是我心中二十三枚血紅的永不凋謝的美麗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