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地悠悠之念”是白先勇的文學創作從“紐約故事”到“紐約客”系列轉變的重要表征,與作家本人的紐約體驗息息相關。此前研究對這一概念的闡發有所忽略。通過對白先勇在紐約的“冷/熱”感知體驗與《紐約客》文本的對讀,可以歸納出“冷/熱”的隱喻系統,進而囊括歷史“冷卻”的時間跨度,構設“天地悠悠之念”的生成條件,并在“醉酒時刻”的意義上闡發“天地悠悠之念”的最終生成。“天地悠悠之念”作為白先勇及其筆下人物共享的“紐約客”感覺結構的展現,在《紐約客》文本中得到了凸顯和賦形。在此意義上,“天地悠悠之念”同時可以作為進入白先勇其它文學文本的路徑,而對“變”中之“不變”的“紐約客”感覺結構的捕捉也為白先勇提出了新的挑戰。
關鍵詞:“天地悠悠之念”;《紐約客》;冷/熱;紐約體驗;白先勇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24)6-0060-09
1963年,白先勇初到美國留學,“第一個落腳的大城市便是紐約,因為幾位哥哥姊姊都住在紐約附近”①,他在哥哥姊姊處住了一陣子。在當時,美國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召喚著世界無數青年人的夢想,而紐約則是世界移民大都市,華人人口在全美名列前茅。②期待赴美留學是當時臺灣的風氣,有著遠大文學志向的白先勇自然不例外。③然而,彼時的他剛剛經歷喪母之痛,心境蒼涼,留學的興奮也因此沖淡,悲喜更替,“只感到心慌意亂,四顧茫然”,加之“環境遽變,方寸大亂,無從下筆”,“完全不能寫作”④。母殤所帶來的不得不直面天命的無力感,使得1963年成為白先勇罕見的創作真空期,而對這一重大變故的反芻、思考及自我和解,也注定了這段時間成為白先勇“一生”也是“寫作生涯的分水嶺”⑤。
據白先勇回憶,促使他重新開始寫作的是1963年底到芝加哥過圣誕節時的體驗:
有一天黃昏,我走到湖邊,天上飄著雪,上下蒼茫,湖上一片浩瀚,沿岸摩天大樓萬家燈火,四周響著耶誕福音,到處都是殘年急景。我立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感動,那種感覺,似悲似喜,是一種天地悠悠之念,頃刻間,混沌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來,驀然回首,二十五歲的那個自己,變成了一團模糊,逐漸消隱。我感到脫胎換骨,驟然間,心里增添了許多歲月。……回到愛荷華,我又開始寫作了,第一篇就是《芝加哥之死》。⑥
“天地悠悠之念”化解了“混沌的心景”,讓白先勇“脫胎換骨”,將苦難的經歷整合為心中增添的歲月,而這一切都源于一種感覺,一種“奇異的感動”。或許可以說這種感覺是抽象的、整體的,但仍能從這段描述中拆解出一些具體的感覺元素,即視覺(湖、雪、燈火、摩天大樓),聽覺(耶誕福音)和溫度(飄雪之冷,燈火之熱),它們共同促成了白先勇的“天地悠悠之念”,而這種“似悲似喜”的感覺正調和了他心中的悲喜,為他帶去了解脫。
在頓悟般的“天地悠悠之念”的感召下,白先勇開始寫作《芝加哥之死》,后續又陸續寫出了《上摩天樓去》《香港——一九六○》《安樂鄉的一天》《火島之行》幾篇作品。然而,盡管這幾部作品被大陸《白先勇文集》最初的編者和部分研究者納入“紐約客”系列⑦,并且在1976年白先勇為遠景版《寂寞的十七歲》撰寫的后記《驀然回首》中被指認為由“文化鄉愁”所開啟的“《紐約客》”⑧,卻與后來結集出版《紐約客》時作家本人的表述有所齟齬,他說:
六三、六四那兩年夏天,我心中搜集了許多幅紐約風情畫,這些畫片又慢慢轉成了一系列的“紐約故事”,開頭的幾篇如《上摩天樓去》等并沒有一個中心主題,直到六五年的一個春天,我在愛荷華河畔公園里一張桌子上,開始撰寫《謫仙記》,其時春意乍暖,愛荷華河中的冰塊消融,凘凘而下,枝頭芽葉初露新綠,萬物欣欣復蘇之際,而我寫的卻是一則女主角飄流到威尼斯投水自盡的悲愴故事。當時我把這篇小說定為“紐約客”系列的首篇,并引了陳子昂《登幽州臺歌》作為題辭,大概我覺得李彤最后的孤絕之感,有“天地之悠悠”那樣深遠吧。⑨
從“紐約故事”到能選入“紐約客”系列,相差的是“一個中心主題”。而這里白先勇所提及的“天地之悠悠”,恰恰對應了此前讓他頓悟的“天地悠悠之念”。這并不是一個巧合,因為在白先勇的創作中,題辭與小說集中心主題相關聯的方法很常見——歐陽子就曾將“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一題辭作為解讀《臺北人》中心主題的切入點⑩——因而“天地悠悠之念”與《紐約客》的“中心主題”自然也有很大關系。
如果說“文化鄉愁”是“紐約故事”和“紐約客”系列的共性,也成為多數將二者統而論之的研究的主要聚焦對象,引導出了身份認同、文化沖突、漂泊情懷等論題11,那么“天地悠悠之念”就應該是二者之間的差異,能否表達“天地悠悠之念”是“紐約故事”到“紐約客”系列的重要轉捩。在這個意義上講,從結集出版的《紐約客》起論的研究仍多著眼于挖掘六篇小說在上述論題中內在的發展變化12,而并未凸顯出這種不變的整體表征,忽視了《登幽州臺歌》作為題辭的統攝作用。“天地悠悠之念”來源于白先勇從紐約體驗生發的對世界的整體感覺,這種感覺既包括視覺、聽覺和溫度的橫向維度,也容納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縱向時間維度,作為一種結構要素呈現在《紐約客》的六篇小說中。本文擬從對這一整體感覺的生成及表征的剖析出發,深入《紐約客》六篇小說的肌理,從“變”中窺探“不變”。
一、“冷/熱”:從感知體驗到隱喻系統
“天地悠悠之念”的第一個層次是空間上的感知體驗。與同時期開始寫作的《臺北人》相比,《紐約客》最大的不同在于其表現了白先勇當時當地的感知體驗。如果說與大陸共享文化傳統的臺北對白先勇而言還具有某種熟悉性的話,那么紐約對他來說則是一個真正陌生的異鄉。紐約蘊含的無盡可能和未知,讓白先勇充滿了好奇。正如段義孚所言,作為外來人,“他們的感知過程經常都是用自己的眼睛來構組一幅圖景”,往往較本地人更加明易,“面對新奇的事物的興奮感也促使他們表達自己的感受”13。我們不難在白先勇的文本中找到其對客居他鄉的感知體驗的突出描述,但這正體現出了他的“客居”屬性,因為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不會過分在意這些體驗,而只能將“所持有的復雜態度”,通過“行為、習俗、傳統和神話傳說等方式艱難、間接地表達出來”14。
可以想象,由臺北前往紐約落腳的白先勇剛下飛機,便會感知到外部環境的顯著變化。由臺北的亞熱帶季風氣候轉到紐約的溫帶大陸性濕潤氣候,溫度的變化是最明顯的,何況白先勇到達時,正值紐約一月份的寒冬。劉俊在他為白先勇所作的傳記中專門凸顯了白先勇初到美國時對溫度感知的變化:二月份到愛荷華大學報道的當天,適逢大雪,這讓還不適應寒冷天氣的白先勇感到興奮,因為他雖然幼時曾在大陸見過雪,但在臺灣,他已經十多年未曾見到。15溫度上的由熱到冷,既作為一種客觀因素反映了環境的變化,又似乎昭示了一種悖論式的癥結,照應了白先勇初到美國時悲喜交疊的心境——時而因母殤而感到孤獨冷寂,時而又會展望于眼前具有無限可能的美好前程,這不正像美國那雖然寒冷卻又十分令人興奮的氣候嗎?
這種對于溫度的感知體驗也延伸到了前文所引的兩段對白先勇寫作具有重大意義的時刻中。不管是促使白先勇重啟寫作的頓悟時刻,還是以《謫仙記》的寫作為標志的《紐約客》的創生時刻,溫度的感知體驗都作為一種背景式的氛圍(圣誕飄雪/春意乍暖)籠罩。在這兩個重大時刻,白先勇的感知體驗似乎始終存在一個“冷/熱”相關的對立關系。這種對立從溫度體驗出發,在視覺、聽覺中展開為一種“冷寂/熱鬧”、“死亡/生機”的描述。而且,如果我們借鑒知覺現象學的理論,“所有一般意義上的外部存在”,“都是只能通過我們的身體才能為我們所通達的,也就是說都是帶著人的各種屬性的,故此也都是精神和身體的混合”16,那么這些感知體驗也就可以進一步貫通為一種精神上的“悲/喜”體驗,對這種感知體驗的調和,恰恰就生成了“似悲似喜”的“天地悠悠之念”。因而或許可以歸納出一個“環境層—感知層—精神層”的系統隱喻結構,在這樣一個“冷/熱”的隱喻系統中,環境要素作為起點刺激人的感知,并進一步深入人精神層面的狀態,與此同時,這個隱喻系統憑借其在語言連鎖中的衍生不斷擴展,也會凸顯和隱藏喻體本身的一些要素。17
“冷/熱”是互相生成的辯證關系,正是因為其中一方首先占據上風,在調換場景產生落差時,另一方才會凸顯出來。這一來一回的交替中,彰顯了人物的感知變化和心境變化。“冷/熱”之中常常有一個主導狀態,這取決于作家對所述環境的整體感知。白先勇描繪的紐約場景通常是“冷”的,這與他對紐約寒冷溫度的深刻印象有關,因而《紐約客》的整體氛圍是“冷”的;與此相對,《臺北人》的氛圍則往往是“熱”的18,故事往往在夏天,天氣悶熱,情欲與汗水交織。不同的主導狀態既是對不同外部環境的映射,也是作家情感的側重表現。在具體的描寫中,“冷/熱”之間又起到相反相成的作用,構成一個整體。
這種“冷/熱”的隱喻系統幾乎貫穿了《紐約客》的六篇小說,且往往出現在小說的關鍵時刻。《謫仙記》中,姐妹三人得知李彤自殺的消息后重新回桌打牌,“牌風卻徒然轉得熾旺起來,大家的注愈下愈大”,而后陳寅與惠芬走出屋外時,發現昨夜飄雪,“街上東一塊西一塊,好像發了霉似的。冰泥地上,都起了一層薄薄的白絨毛,雪層不厚,掩不住那污穢的冰泥,沁出點點的黑斑來”,開車走時二人還因惠芬“悶得很”,要吹冷風而起了爭執。19白先勇用“熾旺”、“悶”這樣代表“熱”的描寫與“雪”、“冷風”這樣代表“冷”的描寫并置,凸顯了李彤之死給三姐妹帶來的強烈打擊。同樣是死別,《Tea for Two》中大偉和東尼雖然死于精心安排的溫暖室內,但當羅從大雪中奔走而來,面對既定的結局時,即使二位爹爹安排妥當,他的眼眶仍然“熱辣辣”的。20這種微妙的反應也被“冷/熱”的隱喻系統捕捉,熱的是淚水的溫度、室內的溫度,反襯出的卻是羅心中的凄涼,他從雪中而來,又將攜帶凄涼扎回雪中去,“冷/熱”經由主人公的心境實現了互滲式的轉化。在《謫仙怨》里,黃鳳儀在給母親的信中說,“圣誕節快到了,紐約這幾天大雪,冷得不得了。這是唯一使我不喜歡紐約的地方,冬天太長,滿地的雪泥,走出去,把腳都玷污了”,但她又不得不在風雪交加的夜深時刻走出,進入地下室陪酒聊天,聲色犬馬。21慣用的“雪泥”意象在這里有了“玷污”的含義,而外冷內熱的反差也反映了黃鳳儀的心境,為其頹廢放縱增添了悲涼色彩。當《夜曲》中的吳振鐸送別呂芳,在冷風中佇立良久時,他思慮著室內談話的溫存,感念過去的遭際,“直到他臉上給凍得發了疼,才轉身折回到楓丹白露大廈”。22室外室內的冷熱與人物主體的思索聯系起來,短暫超越此間的,是歷史的溫度。而面對著曾分屬不同陣營的兩位老人相對無言的場景,《骨灰》中的齊生“感到空間好像突然凝固,呼吸都有點困難了似的。雖然酒精在我身體里滾燙地流動著,我卻感到一陣颼颼的寒意,汗毛都豎了起來”23。這一冷一熱的對比,又體現了歷史的凝重與冷冽。《Danny Boy》中,當云哥遇上丹尼,雖然“外面開始飄雪”,“一連打了幾個寒噤”,他內心里“卻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激動”24,相似的是《Tea for Two》中羅邂逅安弟,“紐約的天氣剛剛轉暖”25,外部的冷熱與人物的喜悅之情或成張力,或成照應,增強了文本的表現力。“冷/熱”的隱喻流動在環境層—感知層—精神層之間,三者互相滲透,又互相生發。
如果說上述直接以“冷/熱”感知體驗為基礎的隱喻是貫穿《紐約客》“冷/熱”隱喻系統的主線的話,相關的間接意象則無疑使這一系統綿延出更加豐富的支線。比如,因為紐約天氣寒冷,所以“紐約客”們大都喜歡喝酒、去酒吧,在溫暖的酒吧喝酒取暖成為對抗天氣寒冷的一種方式,然而酒又有著醉人消愁的成分,他們喝酒的意味由此更加豐富。所以我們看到李彤總要喝Manhattan這樣的烈酒26,黃鳳儀選擇血漿一般紅艷的血腥瑪麗27,云哥仰藥自殺時喝了七八杯不摻水的威士忌28,這些“酒”的意象通過“暖”、“烈”這樣的指涉被納入了“冷/熱”的隱喻系統。類似的,“衣”也因其和“暖”的關系成為小說描寫的著力點之一,聯系到小說人物的狀態上,李彤墮落后縱橫社交場,“一身的紅葉子全在熊熊地燃燒著一般,十分惹目”,死后卻是留下了“幾柜子的衣服”29;黃鳳儀的“翠綠駝絨,翻毛領子的,又輕又暖”的冬大衣,到了地下室又“卸了下來”,露出“一件短袖亮黑的緊身緞子旗袍”30,衣服對他們而言似乎是某種“裝備”,穿不同的衣服就代表著不同的狀態,衣服同樣遮掩著人物的內心。“冬天”特別是“圣誕節”作為最能夠凸出“冷/熱”特質的時間點,在《紐約客》中頻繁作為背景出現,或許也體現了白先勇有意無意的設計。這些本來與人物心境沒有太大關聯的意象在“冷/熱”的隱喻系統中得到凸顯,映射了人物的內心。
在白先勇那里,“麻木壞死,變得冷熱不分”的“官能失調癥”是人心“枯死”的生理表征,也是云哥及至絕望時的狀態,而當他遇上丹尼,即使“獨行在圣馬可廣場的風雪中”,“早已燒成灰燼的殘余生命,竟又開始閃閃冒出火苗來”31。這就又將“冷/熱”結合在一起,作為“有感”的證明——這是生命的表征,因為哀莫大于心死,“無感”才最為可怕。“冷/熱”隱喻系統的展開或許標定了人物命運的悲喜,然而這個系統的存在本身即體現了白先勇筆下“紐約客”們的自我掙扎,這也是白先勇的自我掙扎——他們可能會在某個時間辭世而去,然而卻一定要留下生命的火花。
二、“冷卻”:歷史靜置與時空交疊
雖然“冷/熱”的感知體驗作為一種結構要素串聯了《紐約客》的六篇小說,但僅憑這種空間上的感知,并不足以將“紐約故事”與“紐約客”系列區分開,因為二者本就共享了白先勇的空間感知,所以我們不難在“紐約故事”的五篇小說中看到與前文分析相似的意象出現。真正使得二者區別開來的,是“天地悠悠之念”的時間含義,它賦予了小說人物在時移世易的落差下,向過去和未來兩端眺望的能力,從而提供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時間縱深。
由于篇幅較短,“紐約故事”中的小說基本集中于一個場景或事件,這從五篇小說的題目就可以看出。正因如此,盡管白先勇出色描繪了美國華人的“風情畫”32,然而這些“風情畫”卻是相對平面的。比如,同樣是沉湖而死,吳漢魂的最后時刻只能表現為一種無家可歸的悲劇,而不會有李彤“‘天地之悠悠’那樣深遠”的“孤絕之感”33。這既是因為白先勇對吳漢魂想要忘卻的“過去、現在、將來”并沒有像李彤那樣細致的描寫,也是因為吳漢魂的經歷并未掛靠在諸如政權更迭、“文化大革命”、艾滋風暴這樣具有重大意義的歷史事件上。如果說前者是由于小說篇幅的限制,那么后者則是白先勇立意和取材上的差別。歷史大事件的沖擊往往波及深遠,在之后的不同時刻都仍能產生回音,這種不斷持續的“沖擊—回音”的過程,正是歷史靜置的過程。這種歷史的“熱度”隨時間推移逐漸“冷卻”的過程,也是“冷/熱”隱喻系統的另一延展。
《紐約客》中的六篇小說兩兩之間的創作間隔本就較長,可以以此分為三個單元。《謫仙記》(1965)和《謫仙怨》(1967)所迎面的歷史事件是政權更迭帶來的人事變遷,其氣質上與同時期《臺北人》中的小說也較為相似;《夜曲》(1979)和《骨灰》(1986)已經作于中國改革開放后,是對“文革”歷史事變的反思回顧,政治色彩尤為明顯;《Danny Boy》(2001)和《Tea for Two》(2003)兩篇展示同性戀群體面對艾滋風暴的小說,從其使用英文題目開始就顯示出與前四篇的不同,展現的是全新的歷史問題。這三個單元的創作之間分別相隔了一二十年,存在一個歷史“冷卻”的過程,所以關注的歷史議題也不同,劉俊對《紐約客》的經典論斷“從國族立場到世界主義”34就由此發生。然而,如果我們拋開議題的具體內容,會發現白先勇始終未變地關注重大歷史事件,這種關注本身存在一個歷史延續性,是歷史“冷卻”中消磨不掉的成分。
同樣,歷史“冷卻”作為一種暗線,穿插在《紐約客》中,無論是作為背景,還是作為推動情節發展的動力,都起到了重要作用。李彤和黃鳳儀時時反顧她們繁華的過去,雖然以放縱的方式抵抗著沒落的孤獨,但懷舊永遠是印刻在“謫仙”骨子里的基因;吳振鐸和喬生作為局外人,面對歷經“文革”的家人朋友無言以對,正是因為既無法面對那不能承受的歷史重量,又無法剪斷與他人從此殊途的歷史郁結;云哥因為自己的性向引發了重重問題,卻在“香提之家”和丹尼的撫慰下遲滯了痛苦,延續了生的希望;而羅因為安弟之死選擇退隱,反而躲過了艾滋風暴。在大歷史的抉擇面前,小人物顯得那樣無力,他們的悲劇往往是宿命般的。白先勇借黃鳳儀之口道出紐約對這些小人物的收容:“紐約最大的好處,便是漸漸忘卻了自己的身份”,“淹沒在這個成千萬人的大城中,我覺得得到了真正的自由:一種獨來獨往,無人理會的自由”35——然而如果果真忘卻了,還需要提起嗎?強調無人理會的現在和自己的“身份”,何嘗不是相對而言的?又怎能不說是一種反諷?
歷史的“冷卻”還往往以一種時空交疊的方式呈現:過去、現在和未來雖然常常并置,但其間的界限卻并不那么清晰。對過去的懷舊和對未來的展望在指向各自的時空時,其箭頭的另一側根植于現在,借用王汎森的話說,三者是“漩渦般交互揉纏”的關系,而不是簡單的“對應”36。在《紐約客》中,最能體現這一關系的便是小說集中大量對書信的插入。六篇小說中,有五篇都插入了書信(李彤留給三姐妹照片上的幾行字、黃鳳儀寫給母親的信、呂芳寫給吳振鐸的信、云哥臨死前寫給韶華的信、東尼大偉留給在世人的遺書),其中《謫仙怨》和《Danny Boy》兩部小說的主體就是信件,占據了整部小說篇幅的四分之三以上。書信插入小說這一結構安排,將小說的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區別開,讓“敘事時間在過去與現在之間搖擺跳躍”,“使文本表現出雙重或雙線的敘事特征”37。由于讀者的閱讀是線性的,所以多重時空不可避免地交疊在一起。信中有一套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觀,信外的小說文本中同樣有一套,讀者自身所在的時空中還有一套,這三者互相交疊,形成了豐富的張力。黃鳳儀、云哥和東尼大偉的信都展開了過去的維度,交代了現狀的成因,補充了一些信息,與此同時,也與信外的情景進行對話;李彤、呂芳的信作為打開情節的導火索,將三姐妹、吳振鐸連同讀者一起,引向對過去的回顧。從另一種層面上看,閱讀書信帶給讀者身臨其境之感。讀者在讀信時將自己自動帶入收信人的位置,因而可以與收信人感同身受。但與此同時,書信又是一種具有凝固性的單向度表達——書信讀到之時,事情的結果已無法更改。因而讀者雖然好像在同寫信人面對面交談,一同經歷寫信人的人生,但始終遲滯一步,不能改變任何事實。即時的幻覺一旦打破,強烈的感情就必須被迫冷卻,這在云哥、東尼大偉的兩封信件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如果真是面對面,那么對方的死亡與否或許還有轉圜的余地;但當這種交流被安排為讀信時,收信人就只能含淚接受事實,轉而為死者祈禱。從這個層面上來講,插入書信這種形式上的構設本身就蘊含了一種強制“冷卻”的意味,從寫信人的命運出發,其背后指向的是時間的不可逆性。
三、“醉酒時刻”:勘破幻象和無邊孤絕
前兩個部分分別就空間和時間論述了生成“天地悠悠之念”的條件,但正如白先勇本人的經歷所昭示的,生成“天地悠悠之念”必然是在一個時刻,一個頓悟時刻。這個時刻可能代表著一個新的開始,也可能代表一個結束。跨過這個時刻,人生或許會如白先勇一般實現轉折;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在感受到深遠的孤絕之后像李彤一樣選擇自殺。
邱曉林曾借用尼采“酒神精神”對日神幻象的勘破對《登幽州臺歌》之所以直擊人心做了解釋,“讀這些詩的時候,你的生命意識一下子就蒼茫起來了,周圍的一切好像都很陌生,你會獲得一種全新的觀照視野。雖然那可能只是五分鐘的事情,但是,那畢竟也是你生命中的五分鐘,你有可能在這五分鐘里面獲得一種極高的存在狀態!”38可以說,這種“蒼茫的生命意識”、“全新的關照視野”、“極高的存在狀態”正是“天地悠悠之念”的應有之義。“酒神精神”是對“日神精神”所構筑的理性、秩序、正義進行深刻體驗后的消解和超越。也就是說,“酒神精神”所代表的是人在歷經艱難困苦后,終于意識到一切皆是幻象,并獲得與天地融合的陶醉,這種“醉”雖然不必然需要喝醉,卻指向一種陶醉的生命狀態。邱曉林借由此意將“天地悠悠之念”與“酒神精神”關聯了起來。
在《紐約客》中,“天地悠悠之念”正是由“酒神精神”意義上的“醉”的狀態所激發的,而碰巧的是,白先勇在小說中極其頻繁地使用“酒”這一意象,主人公陷入迷醉狀態的時刻,往往同樣是真實的醉酒時刻。然而,勘破幻象并不意味著真正具有接受幻象的酒神精神,“天地悠悠之念”的生成和承載是兩碼事。醉酒時刻作為一個契機,通向能否把握酒神精神的選擇,而這個選擇,必定還是要人物自己來做。
醉酒時刻是對現實幻象的勘破時刻,在這一時刻,人物因無法接受現實而將過往一切視為虛幻,甚至會出現幻覺。云哥人生絕境之時,感到眼前的大廈“竟如海市蜃樓”,“好似一排恍惚的幻影”,“我那個熟悉的世界正在急速的分崩離析”39;齊生在聆聽了大伯和鼎立表伯的經歷后不知所措,陷入了拼貼的夢境中,夢中大伯“憤怒地舞動著手里的圓鍬,發狂似的在挖掘死人骨頭”40。這些幻覺是醉酒時刻的具象表現,同時也是人生虛幻的隱喻,“我們大家辛苦了一場,都白費了——”41。由于幻覺體驗是極其個人化的,因而也就只能由個人獨自消化,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導向白先勇所說的那種“孤絕”。
在這種情況下,人極易陷入自我放縱的墮落之中。李彤連飲Manhattan的“醉酒時刻”,大都是她心頭愁緒涌來卻不能排解的時刻,由于無法排解,只能借酒精麻醉自己。黃鳳儀在地下室的陪酒交際同樣是在紙醉金迷之中,在那里,酒色相連,選擇酒也就意味著黃鳳儀放棄尊嚴,不再珍惜自己。這樣的自我墮落不過是對最終結果的一個預演,當人物做出選擇之時,也就陷入了一個難以走出的惡性循環,只有死亡才能打破。李彤最終孤絕而死,而黃鳳儀的結局,在白先勇的鋪墊下,讀者也可想而知。
然而,醉酒時刻畢竟是一場考驗,在尼采那里,只有能夠承受勘破幻象的苦痛,能夠“解個體化”,讓個體融入原始的整體中,才算是掌握了“酒神精神”,成為了真正強力的“超人”。《紐約客》中的主人公大多只是感受到了“天地悠悠之念”所帶來的無邊孤絕,卻并沒有獲得一種真正意義上超越,這并不鮮見——畢竟,就連尼采本人也并未真正實現這種超越,他飽受疾病的折磨,精神崩潰直至去世。在白先勇那里,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李彤沉湖自殺,云哥因病去世,東尼大偉用安眠藥提前安排了自己的死亡——他們都沒能逃過死。而留在世間的人,是像黃鳳儀一樣自甘墮落直至滅亡,還是如惠芬一行人、羅一行人以及韶華那樣繼續努力生活,抑或是像吳振鐸和呂芳、齊生與兩位表伯一般短暫交際后重回各自的人生,這是每個人的不同選擇。然而,無論生死,歷經醉酒時刻的“天地悠悠之念”,都必然要為未來的人生道路做出抉擇,這個對過去狀態強行打斷的短暫瞬間,正是這一時刻的意義所在。
四、余論:從“客紐約”到“紐約客”
白先勇在《紐約客》后記中提到,“我的出版人為等待出版這個集子恐怕頭發都快等白了,目下只有六篇,也只好先行結集”42。“只有六篇”是指符合《紐約客》入選標準的,白先勇在當時只認同這六篇,而“只好先行結集”則說明了“紐約客”系列的未完成性。也就是說,雖然“紐約客”系列有明確的首篇(即《謫仙記》),卻未確定一個沒有明確的終篇。這一方面是因為白先勇仍然一直在美國生活,收集、醞釀、書寫著“紐約客”的故事,另一方面則是由于“紐約客”的感覺結構仍然延續著。
這里借用雷蒙德·威廉斯的“感覺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的概念,是想要強調一個群體通過親身體驗和感受所建立起的對外界整體的感知和把握。43這種感知和把握必然需要長時間的積累,因而白先勇不可避免地經歷了“紐約故事”階段。如果說“紐約故事”代表著白先勇最初“客紐約”的適應階段的話,“紐約客”系列才真正意義上開啟了他作為“紐約客”的生涯。白先勇和小說中的“紐約客”們所共享的感覺結構,也是在經歷了“紐約故事”階段的沉淀后才逐漸成型的。
然而,“紐約客”畢竟是“客”,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New Yorker”——前者永遠攜帶著一種不能完全融入的客居屬性,而后者在英語中表示一種從屬,在翻譯中,后者更為貼切的翻譯是“紐約人”44。在這里,我們無法判斷白先勇是否有意使用“紐約客”這個稱呼指代“New Yorker”,因為在當時,美國著名雜志New Yorker的翻譯正是“紐約客”。然而,無論是出于有意還是無意,仔細辨認會發現,每當白先勇在小說中使用“紐約客”這個詞時,即使是人物自己的體認,也往往與人物本身的處境構成反諷(比如黃鳳儀說,“我已經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紐約客了”45,然而實際上她不過是客人眼中的“蒙古公主”)——這或許與“客”在漢語中的復義性有關,也為小說增加了含混的張力。
從某種意義上講,只要“紐約客”的感覺結構不能轉換為“紐約人”的感覺結構,這種“客”的成分就會永遠存在。但事實是,去國懷鄉的羈絆在《紐約客》的六篇小說中都并未磨滅,盡管新世紀創作的兩篇小說從艾滋病和同性戀群體的角度減弱了白先勇的國族立場,但仍舊未能阻止云哥給韶華寫信,以及東尼大偉的回上海“尋根”。與此同時,性少數群體雖然因同道之間的聯合而獲得了一定的歸屬感,但卻仍然不能摘掉群體的“少數”屬性,這世界尚未能夠將其平等對待,即使是在多元包容的世界大都市紐約,他們仍然是“客”,是所謂“正常人”眼中的“客”。
本文從空間感知和時間跨度兩個方面論述了“紐約客”們的紐約體驗,正是試圖建立起“紐約客”作為“客”的感覺結構。這種感覺結構決定了他們對紐約溫度上的“寒冷”及其相關的“冷/熱”感知體驗有著絕對的敏感,也決定了他們對時間的流逝和歷史的“冷卻”有著不斷的反思。與此同時,這種感覺結構也影響了他們對紐約的認知,“龐大而又冷漠無情”46、“太上無情的大千世界”47——這是他們孤獨無依的心境的投射。在某一個頓悟時刻,“紐約客”的感覺結構會召喚出“天地悠悠之念”,從而迫使他們進行抉擇。這種“天地悠悠之念”不只是出現在《紐約客》里,在《臺北人》等作品中也有相應體現,然而卻通過《紐約客》中較為明顯的“紐約客”的感覺結構得到了凸顯和賦形。在此意義上,展示“紐約客”的感覺結構,借此勾勒“天地悠悠之念”的生成,或許可以使得“天地悠悠之念”成為進入白先勇其它作品的又一條路徑。
2016年,白先勇在《上海文學》發表了他的新作《Silent Night》48,這篇小說可以稱得上是“紐約客”系列的又一延續。無論從題目(英文、歌名)還是內容方面,《Silent Night》都延續了《紐約客》后兩篇的風格,更重要的是完美承襲了“紐約客”的感覺結構:余凡在風雪中得到神父救濟,在神父逝去后又與喬舅相遇于風雪,同去酒吧飲酒取暖,這些感知體驗正呼應了本文所概括的“冷/熱”的隱喻系統;而余凡從被收容到上學、工作的成長過程,漸漸撫平了他過往的創傷,這又體現了歷史“冷卻”的時間跨度;余凡和喬舅的醉酒時刻,是他們痛苦正濃的時刻,是產生“天地悠悠之念”的時刻,而跨過這一時刻,他們將迎來一個新的開始,這是二者的選擇。而事實上,據最新出版情況可知,2023年理想國攜上海三聯書店重新出版《白先勇典藏集》時,《Silent Night》已經作為新增篇目加入了新版的《紐約客》49,這似乎也是對本文所論述的“紐約客”的感覺結構一個重要印證。
時隔多年,白先勇的“紐約客”系列還在繼續,然而即使時移世易,題材更新,他本人與其筆下的“紐約客”們所共享的感覺結構卻并未發生大的變化,這或許就是“紐約客”系列“變”中之“不變”。這樣的“不變”既為我們把握白先勇的文學提供了便捷的入口,卻也為白先勇提出了新的挑戰——如何突破過去建立的文學成就,重新召喚自我的文學活力,從而拒絕被文學史所定格——這是白先勇要思考的,也是我們所期待的。
①⑨32334247 白先勇:《后記》,收入《紐約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1頁,第202頁,第202頁,第202頁,第203頁,第202頁。
② 根據美國人口調查局1970年發布的調查情況,紐約是美國主要城市中華人人口最多的;而1950年以后,美國華人人口呈現成倍增加的盛況。參見陳依范:《美國華人史》,韓有毅、何勇、鮑川運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第308頁,第323頁。
③15 參見劉俊:《情與美:白先勇傳》,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51頁,第57頁。
④⑤⑥ 白先勇:《驀然回首》,收入《白先勇文集1·寂寞的十七歲》,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220頁,第219頁,第220頁。
⑦ 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的《白先勇文集1·寂寞的十七歲》將《芝加哥之死》《上摩天樓去》《香港——一九六○》《安樂鄉的一天》《火島之行》《謫仙記》《謫仙怨》《夜曲》《骨灰》納入“第二輯 "紐約客”,又延續到該社2009年版的《白先勇文集1·寂寞的十七歲》,這個分類是一個創舉,在臺灣遠景出版社1976年初版的《寂寞的十七歲》中并未有。大陸最初的研究論文也有將以上八篇當作《紐約客》一同討論的,如鄭偉雄:《孤雁的困惑——讀白先勇的〈紐約客〉》,《華文文學》1991年第2期;王少杰:《從白先勇小說〈紐約客〉看留學生作家的文化憂郁情懷》,《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5期;袁新芳:《客路歷程與紐約重構——論白先勇〈紐約客〉中人物的精神境界》,《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4年第2期等。
⑧ 白先勇在此篇后記中說,“去國日久,對自己國家的文化鄉愁日深,于是便開始了《紐約客》,以及稍后的《臺北人》”,這里明顯將包括《芝加哥之死》在內的幾篇納入了《紐約客》的范疇。但為了避免混淆,本文論述過程中將未納入后來結集出版的《紐約客》的《芝加哥之死》《上摩天樓去》《香港——一九六○》《安樂鄉的一天》《火島之行》這五篇用白先勇本人的指認,稱作“紐約故事”。參見白先勇:《驀然回首》,收入《白先勇文集1·寂寞的十七歲》,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221頁。
⑩ 參見歐陽子:《王謝堂前的燕子:白先勇〈臺北人〉的研析與索引》,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11 如王宗法:《論白先勇的文化鄉愁——從〈臺北人〉〈紐約客〉說起》,《臺灣研究集刊》2000年第3期;周俊偉:《西方文化霸權下的零余者——對〈紐約客〉的后殖民解讀》,《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6年第1期;周佩瑤:《疏離與隔膜——中西文化沖突下的〈紐約客〉》,《華文文學》2006年第1期;劉超:《“認同危機”與白先勇的文學創作》,《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6年第2期;廖哲平:《論白先勇小說的漂泊主題及其美學意涵》,《臺灣研究集刊》2021年第1期,等等。
12 如劉俊:《從國族立場到世界主義——論白先勇的〈紐約客〉》,《揚子江評論》2007年第4期;甘資鴻:《世界的客居者——論白先勇〈紐約客〉的文化認同及其重構》,《名作欣賞》2014年第23期;劉俊:《從“單純的懷舊”到“動能的懷舊”——論〈臺北人〉和〈紐約客〉中的懷舊、都市與身份建構》,《南方文壇》2017年第3期,等等。
1314 [美]段義孚:《戀地情結》,志丞、劉蘇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92頁,第92頁。
16 [法]莫里斯·梅洛-龐蒂:《知覺的世界:論哲學、文學與藝術》,王士盛、周子悅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5頁。
17 關于隱喻系統及其隱藏和凸顯的特征,參見[美]萊考夫、[美]約翰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何文忠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10頁。
18 然而也有例外,即《寒夜》一篇,歐陽子曾專門分析了這篇的“冷/暖”意象的對比,指出這一篇的“冷”的特點。也因此,我認為《寒夜》是《臺北人》中最像《紐約客》的一篇。這里我并非簡單臆測,另一個證據是,香港文學書屋1976年出版的《紐約客》中即納入了《寒夜》一篇(此版僅收入七篇,分別是《芝加哥之死》《上摩天樓去》《安樂鄉的一日》《火島之行》《謫仙記》《謫仙怨》《冬夜》),殷國明曾就此版本指出,“除了《冬夜》立足于臺北外,其他幾篇都是寫中國人在美國生活情景的”,也證明了《冬夜》的不同之處。參見歐陽子:《王謝堂前的燕子:白先勇〈臺北人〉的研析與索引》,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11-317頁;殷國明:《一個世界性主題:種族的困惑——兼從比較的角度評論白先勇的〈紐約客〉》,《當代作家評論》1988年第6期。
192629 參見白先勇:《謫仙記》,收入《紐約客》,廣西師范大學2010年版,第26-33頁,第11-15頁、第20頁,第10頁、第27頁。
2025 白先勇:《Tea for Two》,收入《紐約客》,廣西師范大學2010年版,第187-197頁,第149頁。
2127303545 參見白先勇:《謫仙怨》,收入《紐約客》,廣西師范大學2010年版,第43-47頁,第46-47頁,第42-44頁,第40-41頁,第41頁。
22 參見白先勇:《夜曲》,收入《紐約客》,廣西師范大學2010年版,第83-84頁。
234041 白先勇:《骨灰》,收入《紐約客》,廣西師范大學2010年版,第105頁,第110頁,第105頁。
2428313946 白先勇:《Danny Boy》,收入《紐約客》,廣西師范大學2010年版,第127頁,第122頁,第127-128頁,第114頁,第115頁。
34 參見劉俊:《從國族立場到世界主義——論白先勇的〈紐約客〉》,《揚子江評論》2007年第4期。
36 參見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聯經出版社(臺北)2017年版,第92-93頁。
37 韓蕊:《從文學的書信到書信的文學》,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第169頁,第1頁。
38 邱曉林:《向上抑或向下:現代性思想及文藝論稿》,四川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32-33頁。
43 雷蒙德·威廉斯的“感覺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這一概念經歷了從提出到成熟的不同階段,在不同階段內具有不同的含義,但其重視感覺體驗、實踐、群體以及關聯社會現狀等特征并未發生變化。本文的借用是綜合不同階段的特征之后的結果。參見付德明:《感覺結構概說——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義的一個概念》,《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2006年。
44 最新出版的克萊格·泰勒的非虛構寫作作品New Yorkers: A City and Its People in Our Time的中譯本即翻譯成了《紐約人:我們時代的城市與人》。參見[加]克萊格·泰勒:《紐約人:我們時代的城市與人》,張艷、許敏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
48 白先勇:《Silent Night》,《上海文學》2016年第1期。
49 參見白先勇:《紐約客》,上海三聯書店2023年版。
(責任編輯:霍淑萍)
‘The Concept of Vastness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the Experience of New York and Pai Hsien-yung’s
Creation of The New Yorkers
Yan Kai
Abstract: ‘The Concept of Vastness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is an important representation in Pai Hsien-yung’s literary creation of the transition from ‘New York stories’ to the “The New Yorkers” series as it is closely related to his own experience in New York although previous research somehow ignored the explication of this concept. A comparative reading of the sensation of Pai’s experience of cold and heat in New York, and of the text in New Yorkers can arrive at a summation of the metaphoric system of cold and heat, thus including the time span of the cooling down of history, conceptualizing the generative conditions of ‘the concept of vastness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and explicating the final genesis of that concept in the moment when one gets drunk. ‘The concept of vastness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as a revelation of the sensory structure of the New Yorkers as shared between Pai Hsien-yung and his characters, is accentuated and shaped in the text of The New Yorkers. In that sense, ‘the concept of vastness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can be viewed as a pathway to the other literary texts of Pai Hsien-yung, and the capture of the sensory structure in the New Yorkers that change when remaining unchanged also present a new challenge for Pai.
Keywords: ‘The concept of vastness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The New Yorkers, cold and heat, New York experience, Pai Hsien-yung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