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隨父母移居這座城市時,還不滿六歲,距離上學還有一年時間。這是自由的一年,在之后的歲月里,想擁有這樣的自由,基本上是不可能了。這一年,我花了大量的時間與一條河相約。如果世上有一條美麗的河,而我又恰巧居住在河邊,那么這條河對于我,當然具有無窮的誘惑。我與她的相約,誰也阻擋不住,春夏時節看風景,秋冬時節撿石頭——這是我那年的生活。
與看風景相比,我更喜歡撿石頭。在河床上翻找圓潤漂亮的鵝卵石,因為這項愛好我還結識了一些小伙伴。其中一個叫喬喬,他的父親會畫畫,最欣賞墨竹,因有一個畫墨竹的畫家叫鄭板橋,于是給他取名叫橋橋。不過這個名字只有派出所的人才知道,我們都以為那兩個字是喬喬。喬喬與我同齡,但比我聰明,他總能發現漂亮的石頭,比如有彩色魚尾紋的那種,而我撿到的總是不如他的好看——誰讓他是畫家的兒子呢。
我和喬喬除了相約去河邊撿石頭,還喜歡結伴到處轉。他有時候會帶我去他爸上班的地方玩。那是一座展覽館,他爸負責畫海報,每次有新的展覽,他都忙得滿頭大汗,根本沒時間搭理我們。比如有農業展覽,就要畫許多豐收的果實,貼在外面的廣告牌上,老百姓來不來參觀展覽,就要看他畫得好不好了。喬喬經常說他爸畫水墨畫還可以,招牌廣告畫得并不好,但我覺得還是挺好的,可能喬喬的見識比我多吧——不但個頭高過我,眼界也比我高。
展館離我家并不遠,走過幾條街,在拐角處就能看到一扇黑亮的鐵門,并不太顯眼。鐵門旁邊有一排櫥窗,就是掛招貼畫的地方,里面的畫是經常調換的,都由喬喬他爸負責處理。走過那排櫥窗,是放自行車的地方,再往前走幾步,是一家粉店,粉嫂挺好看的,總是眨巴著亮亮的眼睛。
我也想吃粉,但我爸不同意,說餐具不衛生,會得傳染病。這時節確實也有傳染病,有的還很厲害,也不知病毒是從哪兒鉆出來的。
我每次路過粉店,都會在門口站一下,看看香噴噴的牛肉粉,里面有青蔥、黃豆和紅辣椒,咽下口水后,又看看粉嫂。
她有時候笑著問我:“你爸同意了嗎?”
我搖頭說:“沒同意?!?/p>
她還是笑著說:“他總會同意的。”
我聽見有人問粉嫂,跟那小孩說什么?粉嫂說他爸不許他吃粉。那人問為什么?粉嫂說他們家是外省人,還不習慣吃粉。
“哦,外省人是要傻一點的。”那人說。
喬喬有時候會帶我去展館,找他爸拿鑰匙。
他爸的辦公室里,墻上掛滿了古色古香的畫軸,多半是古代的山水畫。另有一幅墨色的竹子,據說畫竹子的人叫鄭板橋,那是喬喬他爸的最愛。我對他爸有些敬畏,他不怎么笑,眼睛總是盯在那些掛軸上,根本不在意我的存在,所以我很少進他爸的辦公室。喬喬若是進去找他爸,我就在外面等著。若是他爸不在,喬喬會領著我在院子里四處溜達,慢慢也就跟其他的叔叔阿姨混熟了。
相比喬喬他爸,我跟隔壁的胡子叔叔更熟些。胡子也是畫畫的,他的畫室在喬喬他爸的辦公室旁邊,是一間獨立的小屋,從畫室的窗外,可以看見一條小河,那是大河的支流,沒什么鵝卵石,只有豐盈的水草,還有一些小魚四處穿梭。胡子跟喬喬他爸不一樣,他的畫室里,沒有任何掛軸,卻堆放著好多石膏像,最引起我注意的一尊,是個半裸的外國女人,挺好看的,只可惜胳膊斷了,我懷疑可能是胡子弄斷的,他看著像是個粗人。
說實話,鄭板橋是誰我不知道,也不認識那個斷胳膊的女人,要問這兩樣東西擺在我面前我更喜歡哪樣,我承認還是喜歡女人多一點,那竹子黑乎乎的,就只有一些尖尖的竹葉,不怎么好看。
那天我獨自去展館,想找喬喬玩,但他并不在,于是我在展館的院子里閑逛。院子的地上鋪著鵝卵石,還種了幾棵桂花樹,沒到開花的季節,只有濃綠的葉子。正走著走著,不知為什么,我忽然很想回頭,于是扭脖子往后看了一眼,就是這么不經意間的一眼,我看到了一個阿姨。
我平日喜歡從側后方看別人,這樣看得比較清楚,也不用與別人的眼神交會,避免自己心里緊張。那天就那樣一回頭,我看見了她優美的頸項,精致的臉龐,還有額頭上幾縷秀發。有那么一瞬間,我心里有點亂,如果當時她回眸瞅我,我肯定會失魂落魄。當然這只是瞬間的感覺,也就幾秒鐘,不會超過一分鐘。
那天下午陽光很燦爛,從屋頂上斜照下來,穿過婆娑的桂花樹葉,在地上投射出斑斕的光影,她走在光影中,不同形狀的樹影在她身上輪番閃過。其實她朝我迎面走來時,我已經看見她了,但是沒怎么注意,因為她的眼神實在太冷了,感覺看我一眼,我會變成冰柱,不愿跟她對視。
等到她走過去后,我忽然覺得不對,仿佛在暗道里錯過一粒冷艷的寶石,趕緊回過頭,就因為回頭看了她一眼,我便記住了這個花朵般的輪廓。
這時候我遇到了喬喬,指著她的背影問他:“那阿姨是誰呀?”
“哪個阿姨,是臉上有痣的那個嗎?”他茫然四顧,這時那阿姨在轉角處消失了。
“對,對,就是那個。”
“哦、噢,那是秋阿姨,展館的講解員。”
“秋阿姨,好好聽的名字?!?/p>
“秋阿姨是展館最好看的阿姨,我爸說的。走,撿石頭去!”
河里的石頭是很多的,遠遠看過去好像恐龍窩,但好看的石頭并不多,需要仔細地翻找,一塊一塊翻,有時還會走進淺水區。這里的鵝卵石跟兩岸的山一樣,有各種各樣的形狀,說是鵝卵石,其實不怎么像鵝卵,倒是像奇形怪狀的海星,顏色也各不相同。多數鵝卵石并不好看,歪歪扭扭的,想找到好看的,要慢慢翻揀。
本地人并不叫鵝卵石,而是叫馬卵古。我問喬喬什么這樣叫,他說他也不知道,只知道馬卵就是馬的蛋蛋,也就是馬的睪丸。這樣說我就更不懂了,莫非本地人覺得,鵝卵與馬蛋一樣大?天底下橢圓形的東西那么多,為什么偏偏想到馬的蛋蛋?這么說鵝卵石也可以叫作馬卵石?如果叫馬卵石,那就太難聽了,馬卵比鵝卵難聽多了。
“叫馬卵古好難聽,一點也不雅?!蔽艺f。
喬喬笑笑說:“我們都這樣叫,不覺得難聽。你們外省人好奇怪?!?/p>
“張口就說卵,確實好難聽?!蔽艺f。
“鵝卵石也是卵,好不好?你要是說鵝卵石,我們聽不懂的,只有說馬卵古,我們才知道是什么東西。”喬喬說。
我還是寧可說鵝卵石。好看的鵝卵石有許多種類,比如海軍藍的圓石頭上,有一道白色的邊,好像是浪花。紫紅色的石頭上,有米黃色的斑點,如同少數民族的服飾。這里的少數民族是很多的,尤其是苗瑤娘娘——我們會把不認識的年輕女子叫娘娘,那些娘娘穿顏色鮮艷的藍布褂,上面有各種好看的斑點,戴著閃亮的頭飾,行走在小河旁的土路上。
她們是很有力量的,身前斜挎著一個娃,背上背著一個,挑著兩個籮筐去賣菜。籮筐一頭是油菜花,另一頭是第三個娃。身前身后都是心頭肉,喂奶時撩起衣服往后一甩,背上的娃就能含住奶頭。賣完菜回來,依舊挑著兩個籮筐,一頭是娃,另一頭是米。
我和喬喬在河灘上行走,他突然對我說:“多撿幾塊回去吧,放在魚缸里,以后就沒機會撿了。”
“啊,為什么?以后不許撿了?”我忙問。
“我爸說了,我過完年就要去上課,是學前班?!彼f。
“哦,幸好我不用去?!?/p>
“我也不想去上課,但是沒辦法,我爸說了,要是我不去,就把我的屁股打爛!”
“喲,怎么能這樣,屁股打爛了,坐都坐不下去,還怎么上課?”我說。
“他只是這樣說,也不會真的打,我知道的。一想到以后要做作業,做到死都做不完,我就犯困?!彼f。
“哎,上課這種事,總歸是要去的,沒辦法。多玩一天算一天吧?!?/p>
他點頭同意。我說的是實話,我父母基本上不管我,他們自從來到這座城市后,經?;ハ啾г?,說這個城市如何不好,氣候悶熱不說,還潮濕,到處都黏糊糊的,兩人甚至互相不搭理。至于我,他們就更加沒時間搭理了。這也好,我自由自在。
那天是很奇怪的,也許是因為以后的時日不多了,我居然撿到了一塊心形鵝卵石!
那石頭光光滑滑的,呈現出玫瑰色,中間有白色的波浪條紋,真的是很漂亮,我已經很久沒撿到這么漂亮的鵝卵石了。它藏在一塊大鵝卵石的下面,我從旁邊涉水走過,起初并不知道它在那,這時一條花斑小魚從我眼前閃過,游進鵝卵石的縫隙里,這是暗示我呢。于是我挪了一下大鵝卵石,就看見那心形小鵝卵石靜靜地躺在清水里,好像一直在等待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這塊鵝卵石的出現,把有關上課的憂傷沖到了九霄云外。
我拿給喬喬看,連喬喬也承認不錯。
“這石頭光滑好看,摸起來跟玉一樣,值得珍藏一輩子?!彼f。
我連連點頭。
他建議我放在魚缸里。
“我家沒魚缸?!蔽艺f。
“買一個唄,這么好的石頭,不放在顯眼的位置,可惜了。”他說。
我嘴上答應著,心想這么好看的鵝卵石,我才不放在顯眼的地方呢,給人看上了一把抓走,我到哪兒去要回來?我放在貼身的衣兜里,每天都隨身帶著,如同佩戴一塊玉。
有次去展館,我看見胡子的房門有條縫,就鉆了進去,結果看見一個沒穿上衣的阿姨,斜躺在沙發上,身子下面鋪了塊蠟染的碎花藍布。原來胡子除了畫石膏像,還畫人體,就是光身子的年輕阿姨——一般都是阿姨,不會是小姐姐,小姐姐太年輕,會不好意思。
胡子要推我出去,但那阿姨問:
“誰家的孩子呀?”
“老方的孩子,經常來找老方?!?/p>
老方是喬喬他爸。胡子這樣說我,我挺開心的,好像我爸也會畫畫。
“哦,小朋友,不要緊的,讓他進來吧?!彼f。
“小朋友才要緊呢?!焙诱f。
“沒事,進來吧?!蹦前⒁踢€是堅持讓我進去。
我進去后才發現,原來是秋阿姨!
可能有人會問,既然阿姨在里面光著身子,為什么房門會有條縫呢?說這話就外行了,畫室有條縫,說明這里是工作室,里面正在工作;如果把房門鎖上,就不是工作室,變成臥室了,臥室就不是工作了,是生活。工作是有紀律的,而生活什么都會發生。
秋阿姨低估我了,她哪里會想到,我內心對她充滿了崇敬。這是我頭一次近距離看光身的女子,她的皮膚很白凈,臉上有顆痣,乳房上也有一顆,在左邊,兩只乳頭是褐色的,好像抹了油彩,還有點亮光。
胡子的身體扭來扭去,他畫著畫著,忍不住走上前,要幫她調整姿勢。
她推開他的手說:“講好了眼看手莫動的,你還是畫畫吧?!?/p>
胡子只好回到畫架前,繼續畫她的身體,可他的手不聽使喚了,本來人家是雙眼皮的,手一抖成了三眼皮,睫毛都畫耳朵上去了,只好擦干凈重來。
抖著抖著畫了一陣,他咽了咽口水,又忍不住走過去,想靠近她,這次想靠近的是她的胸。我說過了,秋阿姨的乳頭是褐色的,有點像桃金娘,一種本地產的野果子,咬開里面是血紅的,帶一點點甜,我也是最近才吃到的。
我看見胡子的嘴在發抖,他本來嗍過粉,現在好想嘬嘬阿姨的身體。他把嘴朝她的胸前湊了過去,眼見就快碰到了,卻被她一把推開。
阿姨擋住他說:“去,去,一股蒜味,當著小朋友的面,你不害臊我還害臊呢。”
他不甘心,還想往前湊。
“算了,今天不畫了?!卑⒁陶f著穿上衣服,從側邊扣上布扣子。
我忽然想起來,好多年輕媽媽給孩子喂奶,都是從側邊解開衣扣的,這么說秋阿姨已經當上媽媽了。她扣衣服時瞅了我一眼,眼神有些驚訝。我知道她為什么驚訝,因為我的眼神異常深邃,比胡子還深邃。
她穿好衣服,整了整頭發,便走了,走到門口時又忍不住瞅了我一眼,臉色有點潮紅,好像不好意思了。她是不是忽然意識到,她面對的這個孩子,有一雙成年人的眼睛?就如同一個請盲人按摩的姑娘,忽然發現那盲人其實并不盲。
胡子喜歡嗍米粉,中間休息時會去隔壁粉店嗍上一碗,每次都要加幾大勺辣椒粉,堆得高高的才端走,還要拍幾粒蒜米,說這樣才夠味。粉嫂最怕他了,也不能完全說怕,是又怕又愛:怕的是他一人吃十人的辣椒量,把粉店吃窮了;愛的是他每天都來,就好這一口,有時還來兩次。粉嫂是個湖南少婦,皮膚白白的,看著清清爽爽,像井水浸著的豆腐,見胡子來,表情好風騷,收拾碗筷時屁股一扭一扭的。
那天我路過粉店,想站下來咽咽口水,看見胡子正坐在門外的小桌子前嘬粉。
粉店擺了好幾張桌子,店里店外都有,桌子兩邊是長凳,食客端了粉,就坐下來嘬,中間還可以聊天,說些周圍的見聞。比如哪家老公“走野”——就是出軌的意思,跟別的女人好上了;哪家老婆打老公了——這里的女子是很厲害的,打老公是常事,老公反而不怎么打老婆。
這時候粉嫂拿著抹布走過來,對胡子說:“聽講你給好多妹子畫像哦,哪天幫我也畫一張嘛?!?/p>
胡子是單身漢,見粉嫂這樣說,也開心,嘿嘿笑,笑得胡子一抖一抖的。
這兩個人相遇,有點像演戲,一邊一扭一扭,一邊一抖一抖,食客們端碗粉,坐長凳上邊看邊吃,吃完了還舍不得走。胡子喜歡女人,這是公開的秘密,一來他單身,二來還是個畫家,能不喜歡女人嗎,尤其是漂亮女人。
女人也蠻喜歡他的,可只是喜歡逗他玩,說到婚嫁就不見了,也不知道為什么。
胡子見我站旁邊,漫不經心地問:“你幾歲了?”
我知道他是故意打岔,其實根本不關心我幾歲,只是在粉嫂面前裝斯文。
我沒好氣地說:“不知道?!?/p>
“啊,你連自己幾歲都不知道?”他故作驚訝。
我心想只怕說出來嚇著你,我是只有五六歲,可五六歲的眼睛,也能看透你的心!
想到這里我不禁一笑。
他可能看出我的笑里有邪惡,有些不自在,便問:“你不嗍一碗?”
我搖頭。
“我知道你是想嗍的,只是假裝不想的樣子,因為你沒錢?!焙诱f。
粉嫂聽見他這樣說,趕緊制止他:“你莫亂講話,人家是聽話的孩子,是他爸不許他吃粉?!?/p>
“才不是呢,他說反(謊)了?!焙诱f。
我發現他的發音有點怪,居然把謊念成反。
“我從來沒說過謊?!蔽艺f。
“你說過了,你對粉嫂說,你爸不許你吃粉,可我問了你爸,他說他從來沒說過?!?/p>
“你胡說,你都不認識我爸,怎么可能問他?”我說。
“你看你看,你又說反(謊)了,你爸就在我隔壁辦公室,我怎么可能不認識他?”
“你是說方叔叔嗎?他不是我爸?!?/p>
“他不是你爸,那你為什么經常去他的辦公室?”
“我跟喬喬是朋友,我是陪喬喬去找他爸,好吧?”
“哦,我還以為老方生子有方,有兩個兒子。也怪不得我覺得你不是他親生的,傻乎乎的,一點也不像他,另外那個倒是有點像?!焙诱f。
“我說了人家不會說謊的,這么誠實的孩子,怎么會說謊?!狈凵┳o著我。
“好吧,是我錯了,早知道你不是老方的孩子,我就不許你進我的畫室了?!?/p>
聽胡子這樣說,我心里有些黯然,我確實喜歡進他的畫室,只有進到他的畫室,我才能見到斷胳膊的外國女子,見到美麗的秋阿姨。
“你要趕緊學會嘬粉,不嘬桂林粉,不是桂林人?!彼终f。
“我本來就不是桂林人?!蔽艺f。
“你是哪里人呢?”他邊嗍邊問,眼睛盯著的是碗里的紅辣湯。
我……我是哪里人呢?他居然把我問住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父母從未說起過。我想說我從子宮來,我是子宮人,但覺得這樣說他不可能懂。算了,只好靈機一動了。
“我……不吃桂林粉,也是桂林人?!蔽艺f。
“不吃桂林粉,就不是桂林人?!彼麍猿帧?/p>
“你吃桂林粉,也不是桂林人?!蔽艺f。
這下他有些驚奇了,放下碗問為什么?
“你上次說過的,你老家是湖南的,小時候還在湖南放過牛?!蔽艺f。
周圍吃粉的人哄堂大笑,有的人差點噴出粉來。
胡子也沖我一樂,抹抹嘴,又摸摸我的頭,回辦公室了。秋阿姨說得沒錯,他的嘴里有股蒜味。粉嫂聽見我們這樣說,好開心,臉上露出笑窩,當然那笑窩是沖著胡子去的。見胡子走了,我也準備離開,這時進來一個胖婦人,手里牽著一條狗。那狗見我就亂叫兩聲,大概覺得我是陌生人。我跺了跺腳,它不吭聲了。
“給塊骨頭嘛?!迸謰D人沖粉嫂說。
粉嫂從熬骨頭湯的大鍋里撈出一塊大骨頭,扔給那條狗。那狗顯然是忠犬,見主人為它要到了食物,就不再叫喚。胖婦人趁著狗在啃骨頭,轉身對食客們說:“哎,你們有沒有聽說隔壁老王走野的事?給他老婆發現了,被打得頭破血流。”
“那是上個月的事了,你現在才講?!庇腥苏f。
“那兩公婆最近離婚了,曉得吧?”胖婦人說。
“是假離婚,為了分房子的事,假離婚可以分到兩套房?!庇腥苏f。
“哎,我也想要兩套房,可惜沒老婆?!绷硪粋€人說。
有人指著胖婦人對那人說:“你跟她結婚再離婚,就可以分到兩套房?!?/p>
“算了吧,我寧可不要房子,也不跟她結婚,哪受得了。”
“人家獨守空房好多年了,你就不同情一下?”
“她有狗陪,怕什么?”
大家哈哈大笑,胖婦人裝出要打人的樣子,朝那人撲過去。那人跑掉了。
“莫鬧了,莫鬧了!你們莫鬧了,再鬧我要報警了!”粉嫂出來制止他們。
我跟胡子吵了一架后,關系好了許多,原來不打不相識,吵過架后他反而喜歡我,覺得我有個性。他說做人就是要跟別人不一樣,這樣才有出息。我倒不想有什么出息,就是想過得自在,不想整天聽人教訓。我爸這點還是比較好的,從來不管我,在河里淹死也不管。
我每次去見胡子,他都讓我進畫室,有時候得空,還對我講解如何作畫,用毛筆表演給我看。原來胡子除了畫人體,也會畫山水,真是看不出來,我以為他只會畫人體,這完全是錯誤的理解,畫家都是很厲害的。喬喬他爸也厲害,除了畫山水、畫竹子,還會畫展覽的海報。他們什么都會,什么都懂,畫家都是很優秀的男人。
相比之下,我爸在這方面好像差一點。我爸喜歡看書,都是文字書,里面一張畫也沒有,那種書我是沒興趣的。我喜歡看小人書,特別是小人書水滸故事:喜歡武松和燕青,因為他們是英雄;還喜歡潘金蓮和李師師,因為她們不僅漂亮,還喜歡英雄。
那天胡子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畫冊,翻到一幅山水畫,那是古人留下來的畫作,然后開始照著畫起來。只見他拿筆蘸墨,開始在宣紙上渲染。有山石,有云彩,古人畫人物是縮脖子的,他筆下的人也跟著縮脖子,古人的裙擺拖地,他也跟著拖地。反正古人怎么畫,他就怎么畫。
“這叫臨摹?!彼嬖V我。
只見毛筆所到之處,淡墨在宣紙上蔓延開來,形成一塊巖石。
“這是荷花皴,看見嗎?這樣畫石頭。”他說。
他又用干毛筆蘸墨,上下涂抹,出現了一塊峭壁。
“這是云頭皴,石頭的另一種畫法?!彼f。
原來雖然都是石頭,但峭壁跟磐石的畫法不一樣,峭壁的石紋由上而下,磐石的紋路是橫的,顯得更穩重。后來他換了支筆,用濃墨順邊緣稍加勾畫,于是便有了水的倒影,山的輪廓。最奇妙的是,他在畫完山巒、樹林后,在小路上添加了一個挑擔子的書童,山林本來是寂靜的,有了這個書童,一下子變得生動起來,仿佛能聽見鳥鳴和瀑布的水流聲,比古畫更有生氣,更能打動今人的心,也就是我的心。
他說這叫臨摹者的加工,是跟古人開的一個玩笑,行家看到這個小書童,就明白這幅畫是臨摹的,當然一般人看不出來,一般人不懂畫,就是畫輛自行車在上面,也看不出來。
胡子用來畫畫的毛筆真多呀,掛滿了一排筆架,狼毫羊毫雞毛筆排筆都有,有的筆都脫毛了。我指著一支脫毛的筆說:“這支可以扔了。”
“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不要亂說,這叫禿筆,禿筆有禿筆的用處!”他訓斥我。
見我一臉的困惑,他接著說:“要學會欣賞蒼涼美?!?/p>
“啊,蒼涼也美?”我驚問。
“當然,而且更美,孤梅、殘荷,都是蒼涼美?!?/p>
“蒼涼不是很悲傷的意思嗎?”
“還有這枚印章,邊緣是殘破的,你可能以為是不小心碰破的吧,不是的,是篆刻家故意留下來的,這叫殘缺美?!?/p>
“啊,殘缺美,殘缺也美?”我一驚,脫口而出。
“沒聽說過吧?”胡子笑起來。
我搖頭,承認確實沒聽說過。
“殘缺不僅是美,而且非常美?!彼f。
我已經不懂了,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在玩弄我,于是忽然問:“畫得最好的是那個什么喬吧,鄭板橋?”
“那是隔壁老方的看法,老方總是這樣說。”他笑起來。
“那你覺得呢?”我問。
他從抽屜里拿出另一本畫冊,翻開給我看,并說:“畫得最好的是這個人,叫林風眠?!?/p>
畫冊里的畫也是黑乎乎的,我看見黑云下有一只大雁,逆風飛向遠方。
“他的畫有一種孤獨,就是我說的蒼涼美?!焙诱f。
我裝作明白的樣子點了點頭,其實并不明白。
“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我問他。
“不跟你說,跟誰說呢?別人是不懂的,女人更不懂。”他瞇縫起眼睛。
“我也不懂?!蔽艺f。
“我知道你不懂,你還小,但是我開心。走吧,下班了?!?/p>
二
日子過得很快,秋天來臨了。那天下午陽光明麗,對岸的小樹林一片蔥郁,這座城市很古怪,進入秋天后,樹葉不僅沒落下來,反而變成深綠色,大自然顯得很厚重。胡子說這種時候適合畫油畫,他自己也經常騎車去郊外,說是去寫生。
我和喬喬不怎么去撿石頭了,好像忽然失去了興趣,人的興趣是一陣一陣的,我現在更喜歡坐在展館小平臺的石凳上,望著遠方的樹木發呆。那天我和喬喬都坐在石凳上,兩人聊了一會兒天,主要是喬喬說學前班的事,他是很不愿意去的,因為一旦入學,就失去自由了,學校如同集中營,所有的老師都是看守,更何況還有一些同學會成為老師的幫手,監視同學們的一舉一動。在那樣的環境下,做什么都會被發現,什么也不敢做,漸漸就成了聽話的小綿羊,等著被薅羊毛。
聽喬喬這樣說,我心里瓦涼瓦涼的,像我這種頭頂有旋的人,老師肯定不會喜歡。別說老師了,連父母都不喜歡,認為我不懂事,主要表現在對大人的態度上,見人從不叫叔叔阿姨,有時候碰上父母的同事,父母為了顯示自己教子有方,將我一把拽出來,要求我叫聲叔叔或阿姨,可我從來不叫,掙脫后就走開了,留下父母連聲道歉,說這孩子太不懂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跟那些人又不熟,為什么要打招呼呢?我們有自己的生活,不想成為父母的社交工具。在這一點上,我和喬喬有共同語言。
聊過學前班,喬喬忽然說:“關于秋阿姨有沒有老公的事,我問過我爸了。”
這是我幾天前提出的問題,我不知道為什么提,喬喬當時也不知道該如何答,只是說回家問一下他爸。
“有沒有?”我問。
“有,坐牢了。我問我爸為什么坐牢,我爸說亂講話唄?!?/p>
“啊,講了什么話?”
“我哪知道,我爸還說,你也要小心,不要亂講話,亂講話沒有好下場?!?/p>
“是說我嗎?”我問。
“不是。怎么可能說你,我爸才不管你呢,是說我。”
“我從來不亂講話?!蔽艺f。
“后來我爸還說,為什么要問秋阿姨的事,我說是你問起來的。我爸說是你爸想知道吧,連這種事也關心,整天想的就是這種事。我爸還讓我轉告你爸,不要想入非非,想多了也會坐牢的?!眴虇陶f。
“跟我爸一點關系也沒有,只是我想知道而已,隨便問問,又沒有別的意思。”我說。
“我爸還要我少跟你玩,說你有點歪門邪道,像個野孩子。”
“我怎么像野孩子了?”我忿忿地說。
“我也覺得我爸過分了,應該跟誰玩,我心里有數,不會受他的影響。問題是叔叔阿姨這么多,你為什么不問別人,只問秋阿姨呢?”
“這就是野孩子?”我問。
“其實我知道為什么,是因為秋阿姨好看,對吧?我也這么想過,只是不敢說?!?/p>
說完這句話,喬喬站起來,朝他爸的辦公室跑過去。為了取鑰匙,我們苦等了好久,他爸騎著自行車,總算回來了。
世上的事就有這么巧,喬喬剛走開沒多久,我就看見了秋阿姨!
她拿著一沓資料,嘴里念念有詞,順著長廊慢慢走了過來。那是展館里的一條露天走廊,爬滿了葡萄藤和牽?;ǖ捻毬?,每當陽光照下來,地上就會有斑斕的投影。如果漂亮阿姨從當中走過,投影落在衣裙上,就好像穿的是格子裙,那格子還會在光影中變換形狀,襯托出整個人的美妙形象。
秋阿姨穿著格子變幻的衣裙,從葡萄架下走了過來。我知道她這是在專心背誦講解詞,展館里的展品經常變換,她要先記住展廳里的內容,這樣才好手拿一根展覽棍,一邊指點一邊對觀眾解說。當然也有一些展覽,是很難解說的,她就拿著展覽棍,站在旁邊觀看。
比如前段時間,來了一位重量級書法大師舉辦個人書法展,開幕式那天,我也去了,跟許多大人一道,擠在展廳里——我不喜歡念書,但是喜歡看展覽。只見展廳的中央,橫掛著一幅巨大的書法作品,從左到右有五六個墨寫的大字,每個字都有一個人那么高,可是我都不認得——唉,都怪我人太小,識字太少。在第三個和第四個大字之間,有一塊空白。
大師穿了一身黑,有墨那么黑,他走了上去,說了幾句話,然后走到作品中央,在第三個和第四個大字之間,擺出雄鷹展翅的造型,填補了那個空白,只是單腿站立,有點抖。展廳里頓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各種閃光燈輪番閃過。我看見胡子呸了一口,就轉身離開了展廳,我也跟著走了出去,但是喬喬他爸沒有走,依然在鼓掌。
這段時間的展品,就比較厚重了,是東郊新出土的瓷器,我看見喬喬他爸畫了青花瓷瓶的大幅廣告,貼在櫥窗里,秋阿姨背誦的講解詞,估計就是瓷瓶的年代等等。瓷瓶上有竹葉,恰巧是喬喬他爸擅長描畫的對象,墨色的葉片栩栩如生。
秋阿姨的講解也很有意思,除了內容有故事性,口齒也很清晰,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也不知道她從哪兒學來的卷舌音。我們對普通話是很崇拜的,覺得普通話代表的是先進文明,一個人說的普通話只要有北方味兒,我們就會覺得他講的話有道理。
世上有一種女子,會讓人見了心軟,你想親近也想遠觀,在親近和遠觀之間,流淌著柔情的河流。我一直習慣于遠遠地看她,而且習慣于從側面看,如果她注視我,我會回避她的注視。眼下見她專注于背誦,我不知從哪得到了力量,忽然鼓起勇氣走到她跟前。
“阿姨,我送你一顆馬卵古,哦,是鵝卵石?!蔽艺f。
我從褲兜里掏出那顆心形鵝卵石,遞給她。
秋阿姨有點驚奇,朝我笑了笑。她將資料夾在胳膊下,用右手接過鵝卵石,擱在左手的手心里,對著日光仔細端詳,顯然被它的形狀和色澤迷住了,可能沒想到這世間還有這么漂亮的石頭,跟她一樣漂亮。
她摸摸我的頭,又摸了臉,似乎有話說。這是我第一次跟她有肌膚之親,感覺自己心跳有些加快。我的幸福時刻就要來臨了,我也不知道她會說什么,也沒有太多的期待,只要是對我說的,屬于我獨有的,我就滿足了。我感覺她的手指,慢慢觸摸到頭頂,我的頭頂是有旋的,據說旋越多越倔強,我不知道自己有幾個旋,但肯定不止一個。那手指順著我的額頭和臉頰,摸到了后頸,我感覺到了涼意,在這樣溫熱的午后,能觸碰到涼涼的手指,真是很幸福。
我期待著她說些什么,她低下頭,顯然也準備對我說點什么,最好不要說“謝謝”之類的套話,哪怕什么也不說,給我一個微笑也可以??删驮谶@時候,忽然有人招呼她:“哎,快點過來,快點,觀眾進場了!”
她連忙抬起頭,起身趕過去,順便把那塊鵝卵石塞進了衣兜。
我以為她走了,不再有接觸的機會,可她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轉身回來,掏出兩粒紙包糖遞給我,又摸了摸我的頭,隨后一路小跑,消失于展廳的側門,那輕巧的步態,如同雪地上的小鹿。
如果她不給我這兩粒糖就好了,收了糖,倒像成了一種交換。我用鵝卵石換她的兩粒糖,可我一點交換的意思都沒有,只是想給她一點什么。我能給她什么呢?我只是想告訴她,我的心中對她有一種喜歡,我也知道,我的喜歡對她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根火柴的溫暖,不足以抗衡漫長的冬天,她需要的是一把火。
畫室是辦公室,畫室的門有時候關,有時候不關,上班時間一般都不關。
胡子跟我說了那么多繪畫技法的事,并沒有勾起我對繪畫的興趣,看來對于做學問,我是不可救藥了。這方面的素養,我連喬喬都不如,喬喬受他爸的影響,偶爾能說出點道理,能評點櫥窗里的海報好不好看。那些海報都是他爸畫的,兒子對老子,當然比較了解。
胡子是在確定我的身份后,才開始對我講解繪畫的,如果我真是老方的兒子,他就不說了,因為同樣是畫家,畫派是不一樣的,他跟老方的觀點相差很遠,老方喜歡傳統筆墨,胡子更傾向于創新,要在傳統國畫中,加入西洋的因素,所以老方喜歡鄭板橋,而胡子欣賞林風眠。胡子見我確實不可教,也就不再講畫畫的事,可他除了畫畫,對別的事知道得也不多,于是我們之間的話慢慢少了。
一次我透過畫室的門縫,發現里面有人,不禁大喜過望,以為又可以看見秋阿姨了,便悄悄溜進去。沒想到看見的竟然是粉嫂,就是米粉店的那個湖南老板娘,胡子在幫她畫像。她并沒有脫衣服,只是坐在椅子里,他幫她畫的是頭像,畫頭像是不需要脫衣服的。她有些羞澀,可能是第一次畫像,臉色有點紅,眼睛好亮好亮,我從來沒見過她的眼睛那么亮,米粉好賣時都沒那么亮。胡子反而很平靜,一點也不激動,只是對著她的臉用炭筆勾勒。
我看著看著,忽然聞到一股米粉的味道,起先還以為是錯覺,后來看見旁邊的凳子上,確實放著一碗粉,還冒著熱氣。原來粉嫂是端著粉來的,對胡子真好。
粉嫂跟秋阿姨不一樣,秋阿姨畫畫時是不笑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是看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可能覺得自己就是個模特,模特是沒表情的,只需要擺好姿勢。粉嫂的臉上帶著笑容,她笑起來也蠻好看,如果只是看她的笑容,根本想不到她是粉嫂,還以為是唱歌的阿姨。展館里有的阿姨會唱歌,長得也好看,但沒有秋阿姨那么好看,秋阿姨是展館里最好看的阿姨。
胡子畫得很快,我才看了十幾分鐘,他就把她的頭像畫好了,是一張炭筆速寫,主要是畫臉形和眼睛。她看了看,似乎不過癮,站起來整了整頭發,小聲對胡子說:“下次幫我畫全身嘛,聽別人講你最會畫全身了?!?/p>
“不是個個都適合畫全身的?!焙娱_始收拾工具。
“你是說我不適合?”
“對?!?/p>
“我不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不是幫你畫像了嗎?我是說不適合畫全身?!焙诱f。
“我的身材不好?”粉嫂問。
“是的,胖了點?!?/p>
這句話讓粉嫂很生氣,她的眼睛一下就變了,本來黑亮黑亮的,很溫柔的樣子,忽然就變得好冷,像一把殺豬刀,冷颼颼地刺向胡子。
“是你說的啊,說我胖,以后別來吃粉了,來就給你下毒!”她說。
胡子連忙賠不是,笑嘻嘻地說:“我不是那意思,只是說……比較豐滿,粉我還是要吃的,每天都要吃?!?/p>
“畫不畫全身?”
“好吧,畫,畫,不過今天沒時間了,我還要出門寫生,都跟別人約好了。我現在基本上不為別人畫像,你是破例了?!彼f。
“這還差不多,說我胖,氣死老娘我了?!?/p>
“我只是隨口說說,別生氣呀?!?/p>
“我等你,等你有時間畫全身,等多久都要等!”她說。
“行,行,我要出門了?!焙邮帐昂每勘骋?,那地方秋阿姨也坐過。
“那我先走了,還要切牛肉,我那侄女是新手,怕她切不好?!狈凵┱f。
說著,她把畫好的頭像,拿起來卷好。胡子還是蠻厲害的,眼睛畫得好傳神。
她走到門口時,還回頭看了他一眼,那默默的一眼,眼睛黑亮黑亮的。
待她下樓后,我忽然開口說:“你還不快點吃粉,都泡漲了呀?!?/p>
他一驚,見是我,松了口氣。
“什么時候溜進來的,小鬼頭?”他問。
“我一直在屋里呀,你那么專心,竟沒看見我?”
“我畫畫時是不看旁邊的,要不然會把人家嘴巴畫歪的。”他說。
“你畫成歪嘴阿姨,人家會殺了你??禳c吃粉!”說著,我瞅了那碗粉一眼。
“嗯,她端了碗粉給我,這個女人蠻好的?!彼f。
“你好有福氣?!蔽艺f。
“她要我幫她畫像?!彼似鹆四峭敕?。
“人家阿姨對你這么好,你就畫吧?!蔽艺f。
“我已經畫了,可她還要畫全身,等以后再說吧?!彼f。
“什么時候畫全身,記得叫上我,我最喜歡看了?!蔽艺f。
“下次進來別鬼鬼祟祟的,嚇我一跳。”他開始嗍粉,不理我了。
他吃粉跟別人不一樣,別人細嚼慢咽,他是大口往嘴里扒,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這阿姨確實胖一點,你也沒說錯?!笨此苑鄣臉幼?,我咽了咽口水。
“畫出來跟豬一樣?!彼麣夂艉舻卣f。
“罵人家是豬,又吃人家的粉?!蔽艺f他。
他嘿嘿一笑,開始喝剩下的湯。
秋阿姨的影子在我眼前一閃而過,我忽然很想她。
周六的下午,父母要加班,一時半會回不來,我肚子很餓了,見家里冷火秋煙的,便想到了展館旁邊的那家粉店,雖說不許吃,可聞聞牛肉味也好呀。人餓了是不能等待的,會餓死,也許粉嫂會偷偷給我吃碗粉呢,哪怕喝口湯也好呀。可走過幾個街角卻發現,粉店關門了。原來米粉出廠后,是不能放太久的,放久了容易碎,筷條夾不起來,所以粉店一般下午就不營業了,我這才知道。
我怏怏而歸,不想路過展館門前時,發現那扇門并沒有關,留了一條縫,一定是還有人在里面,像我父母一樣也在加班。我悄悄溜了進去,在昏暗中走向了胡子的畫室,這也是我唯一想去的地方,也不知這么晚了,他是不是還在畫畫?
畫室靜得出奇,我還以為里面沒人,可透過門縫看進去,卻看見胡子站在畫架前,左手端著調色板,右手握著一支畫筆,他面前斜躺著秋阿姨,她的上身是赤裸的,下面蓋了一塊紫色的毯子,屋里亮著燈,燈光從側面照過去,剛好襯托出她的半邊身影。原來這次胡子畫的是油畫,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畫油畫。
炭筆只是線條和黑白的塊面,油畫就不一樣了,調色板色彩繽紛的,什么顏色都有,我都不懂那些顏色,他是怎么調出來的,明明是紅的和綠的,可調出來卻變成了黑色,加點黃,又變成褐色,抹在秋阿姨的胸前。他倆的眼神都很專注,他看著她,而她看著窗外,目光似乎穿越了樹葉,投向暮色中的群山。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筆端,用不同的顏色勾勒她的身體,兩人一句話都沒說,也沒有言笑,似乎各想各的心事。
我看了一會兒,不想打擾他們,便悄悄回家了,仿佛我不曾來過。
回到家后,我忽然有些不安,心想都這么晚了,他們還不走,要畫到幾點才結束呢?我知道油畫是要畫很久的,有的名畫一畫就畫了好幾年。胡子一定是想畫一張名畫,所以才這么努力,這次他畫得很好,可以放在櫥窗里,給大家都看到,甚至可以拿到市中心展覽——秋阿姨那么漂亮,胡子又畫得那么好,肯定會很轟動的。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又想去展館看看,何況父母這時也沒回來,這更堅定了我出門的決心。我吃了一塊壓縮餅干,這些餅干放在瓦罐里,是用來充饑救急的,罐底還放了石灰,防止餅干受潮。我爸說饑荒離我們并不遠,要在家里備些干糧,他說的是對的,我就經常忍饑挨餓。壓縮餅干還挺管用,喝兩口水,果然一點都不餓了。
我穿過街角,走到展館那扇門前,那門依然留了條縫,輕輕一推就開了,但是進去走了幾步,走過那片鵝卵石鋪成的院子,卻發現胡子的畫室,跟其他的辦公室一樣,都是黑乎乎的,已經沒有燈光了??磥砗硬]有畫通宵的想法。
我有些懊喪,正準備往回走,忽然落下一陣急促的秋雨,頭頂雷聲大作,天色變得陰沉沉的,而遠處又有亮色,懂得看天氣的人都知道,這樣的天色往往孕育著狂風暴雨,是要下大雨的征兆。我看見馬路邊上有一盞孤零零的路燈,上面有千百只蚊蟲圍繞著飛,晚歸的燕子匆匆掠過夜空,在暴雨來臨前飛回了樹林深處。
我忽然嗅到一種甜滋滋的味道,覺得好生奇怪,莫非桂花開了?不可能呀,秋天才剛剛開始,不是桂花開放的季節。是別的花嗎?是展館中央的那棵山茶花嗎?也不可能,那棵山茶病懨懨的,已經很久沒開花了,連花苞都沒有。
這時暴雨果然落下來了,噼噼啪啪地打在琉璃瓦上,也把樹葉打得啪啪作響,街面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只有白花花一片迷蒙。我眼見回家無望,便返身回到展館,獨自上了二樓,也就是胡子叔叔的畫室。門是鎖著的,胡子叔叔可能下班了。
這里的暴雨是短暫的,很快變成了細雨,在夜色中飄飛,沒多久月亮也出來了,透過云層露出皎潔的半邊臉。畫室旁邊有一棵高大的玉蘭樹,原來甜甜的香味是從這棵樹上飄下來的,我透過繁茂的樹葉,看著月亮在云層間緩緩移動。這時我忽然聽見畫室里面有什么動靜,很輕微的呼吸聲。我預感里面有人,于是湊近門縫往里看。我的預感是準確的。
胡子在里面,秋阿姨也在里面,兩個人都在里面,里面沒開燈。我一直預感這一天會到來的,果然到來了。他倆抱在一起,身體像波浪一樣上下起伏,起來時我能看見,下去時就被巨大的畫板擋住,只能看見兩個人的腦袋。后來兩個人都坐起來,坐在窗戶前,在秋月的映襯下,如同一幅剪影。
我走出展館,這時雨已經停了,窗外一片銀色,往常遇上這樣的夜晚,會有野貓踽踽獨行,從屋頂上走過,不時抬頭仰望天空,似乎有話要說,但今夜沒有。我在暗夜中睜著雙眼,仿佛看見畫完畫的秋阿姨,在夜色中疾走,看見她沿著小東江,走向花轎,哦,不,是花橋——我們不知道鄭板橋,但是都知道花橋,這座橋離展館這么近,可我還從未上去過。在我的眼里,它是風景的一部分,遠遠看看就可以了,這樣它的美麗與神秘,可以保留得長久些,而一旦踏上被眾人踩得光滑的青石橋面,它就成了一座普通的橋。我寧愿它藏在心里,永遠是我的花橋。
我爸果然妥協了,他給了我一塊錢,說你媽太辛苦,這幾天的早餐,自己想辦法,可以去吃豆漿油條,也可以去吃粉,我當然更愿意吃粉。那天我揣著一塊錢,來到展館旁邊的那家粉店,粉店的長條凳上,像往常一樣,坐了好幾個食客,他們是街坊的熟人,就算不吃粉,也會來坐一下,聊幾句家長里短。我問粉嫂要了一碗粉。
“你爸同意了?”她問。
“是的,同意了?!蔽艺f。
“就是嘛,總是要同意的,在這座城市過日子,哪有不吃米粉的道理?!彼f。
我心滿意足地享受著熱騰騰的鹵粉,總算嘗到了什么叫美味,細細品著牛肉、鍋燒、黃豆、辣醬,還有蒜米、蔥花。
這時從門外走進來一個胖婦人,還是上次見過的那個,牽著一條狗。胖婦人穿著寬松的衣裝,脖子上套了一串珠子,光看胳膊都有腰那么粗,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看見她的模樣,我這才明白粉嫂為什么生氣,胡子說粉嫂胖了點,這句話是不對的,在胖婦人面前,粉嫂是很苗條的女子,無論怎么說,都跟胖沒關系。
那狗開始還想沖著我叫,我正想跺腳,它忽然低下頭,顯然認出我了。
“給塊骨頭嘛?!迸謰D人沖粉嫂說。
見狗在啃骨頭,她對長凳上的幾個食客說:“哎,聽講那個畫畫的被抓起來了?!?/p>
“哪個畫畫的?”有人問。
“就是喜歡畫裸女的那個,滿臉大胡子的那個?!?/p>
“哦,經常來嗍粉的那個?”
“對?!?/p>
“為什么?”
“聽講他是耍流氓,有人去舉報他?!迸謰D人說。
“你曉不曉得?”有人轉而問粉嫂。
“隔壁畫畫的那么多,我怎么曉得是哪個?”粉嫂說,轉身走開了。
“聽講他耍的是展館里頭的,那個好看的女的。”胖婦人說。
“好像是個講解員,聽講她蠻騷的。”有人插話說。
“主要是她克夫,哪個男的喜歡她,馬上就會倒大霉。”胖婦人說。
聽她這樣說,我氣壞了,呸了一聲,把碗重重礅在桌子上,放下筷子離開了粉店。
長凳上的那些人根本不理我,繼續吃牛肉、嚼舌頭,大概以為我那樣做,是嫌粉不好吃。
粉嫂是懂我的,她一句話沒說,默默收走了我的碗筷。
秋天的江水是最清澈的,河水一波接一波,沖刷著象鼻山對岸的水草與鵝卵石。這一帶樹木蔥郁,偶爾有貓頭鷹的咕咕叫聲,小路在竹林間蜿蜒穿行,猶如雀躍的青蛇在婆娑的樹影里游動。雨后的天空明朗而純凈,空氣中飄蕩著一股甜甜的香味兒,介于玉蘭花與夜來香之間,那是香樟樹的芬芳。夕陽下的普賢塔,往往會有流云掠過,有一種落寞美,如同美色殘存的婦人,對著明凈的江水努力裝扮,想留住最后一抹姿容。
這條澄澈的河流越過淺灘,發出汩汩的水響,朝南方漫溢而去,在山巒間淌出一條曼妙的曲線。我注視著白霧茫茫的下游,想象它一路逶迤穿行,江面愈來愈寬闊,由漓江的星星漁火,到西江的浩蕩千帆。南方有嘉木,我所思兮在南方,我人生中的所有牽掛都在南方。
那么對于這座南方的城市,我最牽掛誰呢?我承認我最牽掛的不是父母,是秋阿姨,雖然她從未留意我,但自從看見她那枝葉斑駁的身影,我就未曾忘記她。這樣說似乎有些一廂情愿了,可一個人一旦見過春天,便會懷念綠色,哪怕那春天并不屬于我,哪怕秋阿姨也并不屬于我。
花橋是一座花冠般美麗的橋,常年駐守在城市的東郊,橋下的圓拱,倒映在水面上,組成各種橢圓形,在波浪中跳躍,如果你注視太久,會被那些圓環誘惑,產生縱身躍入的沖動。此時剛剛進入秋季,河邊的空氣彌漫著水草的腥咸,幾只知了在樹上輪番鳴叫。遠處,一只小烏鴉在樹枝間跳來跳去,想對世間傳遞什么信息。有時候陰陽的平衡,如玉一般脆弱,一丁點外力,都會將那平衡打破。
沒人會明白秋阿姨在我心中的位置,也不需要誰明白,這是我自己的事,我第一眼看見她,就喜歡上她了,那優美的頸項,精致的臉龐,再加上幾縷柔發,還有驚艷的回眸,已經勾走了我的魂。無論她以后有什么經歷,我都愿意等她,只希望她也愿意等我。
秋阿姨沒有等我。都說夢是相反的,我夢見在一個秋雨淅瀝的黃昏,她像一片秋葉,飄落在清澈的水面上,悄無聲息地沉入花橋下的一只圓環中,口袋里裝滿了鵝卵石,不知道在那些石頭里,有沒有我送給她的那顆心形鵝卵石。那石頭本來就是從河里來的,如今又回到了河里。我不知道那石頭以前經歷過什么,以后的小朋友撿到它,也不會知道它經歷過什么。
很快就要開學了,我爸聽說喬喬報了學前班,于是也為我報了學前班,說是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往后的日子,我會獨自面對。我爸終于放心了,我有書念了,人生翻開了新的一頁,那頁的名稱叫“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按胡子的口音,那叫“好好學習,天天向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