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奶娘
我是桂州陳記醬香園最后的老板,我是看著醬香園一步步走過來的,正如那戲文唱的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我是跟著雪一起降臨到這片地兒的。那是南方極少見的一場鵝毛大雪,那雪下了一天一夜,地上的雪堆了一尺多厚,連院子里的水井都找不著了。清早,當我母親分娩時,父親只能叫人鏟來一鍋雪融了,給我娘倆擦身子。
“來,再用些力。你看,娃崽的頭都出來了。”接生婆一邊讓我母親使勁,一邊拿著我的頭用力往外一拽,接著我就出來了。
剛出來,冷不丁遇到這鬼天氣,我就后悔了:早知這么冷,真該在娘肚子里多待些日子。
接生婆見我一臉懵懂的樣子,便一手提著我的兩條細腿,一手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這才“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老板娘,恭喜了,是個帶把的!”
接生婆說話間,一旁的助手早將剪刀放在火苗上撣了一下,遞給她,那婆子持剪刀在我肚皮上比劃一下,“咔嚓”一聲,便將我和母親之間聯系的那根帶子剪斷了。
“老板娘,這娃兒聲音這洪亮,將來定是有大出息的。”
接生婆邊說邊將我放在熱水盆里洗凈,擦干。之后她又麻利地將我用早準備好的小被子包好,只露出一塊小臉,用布帶綁了,這才將我放到母親的枕邊。
母親吃力地抬起手撫摸了一下我的小臉蛋,臉上露出了痛苦與欣慰交織的微笑。
因我在家中男孩里排行第三,父親便給我取了個“三毛”的小名。雖然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但名字不怕丑,只要喊得久。而我這名兒一喊就八十多年,我已很知足了。不過現在懂得我“三毛”這個名字的人已不多了,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早已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頭上還有兩個姐姐和兩個哥哥,大姐啟鳳整整比我大了二十歲,就連他的兒子常林也比我大一歲呢。以至后來,每當他喊我這個舅舅時,我就會有種被人搔咯吱窩的感覺。
其實,我還是很喜歡那個大我一歲的外甥的,因為我倆后來成了一個學校的同學,亦是好友。
百日后,老來得子的父親為我擺了三十多桌酒席。嫁出去的大姐、二姐帶著姐夫來了,左鄰右舍來了,鹽街的街坊來了,桂州城里有頭有臉的人也都來了。人們爭相過來瞧我長啥模樣,待發現挑不出啥毛病時,便都笑了,并說了一大堆好詞好句的恭維話。
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陌生人的我,小嘴一咧,“哇”的一聲哭了。
大姐啟鳳見了,忙笑著把我從娘懷里抱過去,背過身,解開懷,給我奶起來。
來吃酒的親朋們見了都笑,母親也笑了。
人們都說,不怕丑,生到四十九。
那年,我母親正好四十九。
我母親姓王,陳王氏,昭州府人氏。我母親那輩的女人大多都沒有名字,結婚后便隨了夫家的姓,成了某某氏。這昭州在漓水下游二百里的地方,是一個三江匯合之地。昭州水路發達,其上可接桂州、通湖南,下可抵梧州、達廣州。千百年的商賈船隊往來穿梭,“兩粵通衢”極大地帶動了昭州的發展。商貿的繁榮同時也帶動了昭州餐飲業的蓬勃發展,其中昭州豆豉、昭州十八釀更是聲名遠播。我母親雖生在水邊,長在水邊,但長得并不水靈,干干瘦瘦的,談不上漂亮,且纏過足,只能圍著鍋臺碗盞轉。但我父親能有今天,卻全靠我的母親,正應驗了那句“三江匯合處,必有貴人出”的古話,而母親便是我父親的貴人。
父親是四歲時被我爺爺用貨郎擔從東莞老家挑來的,一同來的還有爺爺的一個堂兄弟。聽父親說,我這叔公先是到甘棠縣落了戶,再后來卻不知所終了。我爺爺則挑著我父親順著漓水,漂泊到了桂州下游的昭州。我奶奶過世早,我爺爺怕委屈了兒子,之后便一直沒再續弦。我父親二十歲的時候,爺爺終沒熬過那場瘟疫,過世了。從此,父親便接過爺爺的貨郎挑,開始在昭州府走村串巷。精明的父親開始專挑些姑娘嫂子喜歡的東西賣,繡花的絲線、五彩的發夾、香噴噴的雪花膏、香洋堿……一來二去,便與半邊街一個姑娘熟了……
不用說,你們也猜到了。后來,這個王記豆豉作坊老板的幺女便成了我的母親。作為父母最心痛的幺女,母親得到的嫁妝是一份王記老霉豆豉的制作秘方。
啥叫老霉豆豉?如今很多人都不懂了。據《昭州縣志》記載:“昭州豆豉,以邑東半邊街王記醬香園出品之老霉豆豉為佳。因其炊浸洗豆時俱利用漓水,故制成豆豉透心柔軟。物質精良,馳名中外,誠昭州特產也。其制法以黑豆或朱砂豆一百一十斛,先用水洗凈,置于木甑,炊三小時許倒入冷水浸至靚身。撈起復用甑炊至大氣上升,甑蓋有水珠,即用大箕攤涼后,藏入霉房,用霉窩攤開壓使之霉。越七日,以江水洗凈,入落簍,又七日再入箕發酵,于早晨攤曬,用手撈二次,俟底面轉靚便成老霉豆豉矣。”
看來,這老霉豆豉還果真是名不虛傳。
這之后,父親為了不與岳父大人以及兩個舅舅爭生意,便帶著新婚妻子輾轉到了桂州的鹽街。于是,便有了后來的陳記醬香園和桂州三寶——桂州豆豉辣椒醬。
而這辣椒醬的主要成分,便是陳記老霉豆豉。
鹽街因鹽鋪聚集而得名。它呈南北走向,東臨城墻、漓水,其北至“伏波門”,其南抵“水東門”,往西則通往桂州富人的聚居區東巷、西巷。數百年來,就這么一條并不起眼的小街,卻見證著桂州的興衰。
從前,鹽街居住的人家大多都是賣鹽的,在不到兩里地的老街上,竟有大小鹽鋪二三十家,較大的有“慶華”“慶安”等幾家。鹽街上做食鹽生意的老板,大多來自湖南。古時,桂州的運輸多靠水路,北海鹽場的食鹽經過梧州沿河而上,運到桂州漓水碼頭卸貨,每年運到桂州的食鹽有二十多萬斤。這些鹽在鹽街經過熬制加工,再通過鹽商銷往桂州各縣圩鎮和湖南省的城步、道縣、江華、江永等縣,生意相當紅火。
鹽街上除了鹽鋪,偶爾也摻雜著幾家經營木炭、木柴、毛竹、客棧等生意的,但這些店鋪的生意都無一例外圍繞著鹽街上的鹽而開展。這也是當年父親將陳記醬香園開在鹽街的原因,因為醬香園也離不開鹽。
我正大口吮吸著啟鳳大姐的乳汁,二姐啟萍見了,竟硬生生將我摟了過去,說:“哪有吃姐奶的道理!”
二姐剛嫁人不久,尚未開懷,自然沒我要吃的。在二姐的懷里沒找著吃的,我于是放聲大哭起來。未了,還撒了泡尿在二姐身上。二姐氣得大喊,將我往母親懷里一塞,說:“這勢利鬼,沒吃的便往別人身上撒尿。”說著趕忙去一旁擦洗去了。
“不用擦,不用擦的……童子尿可是好兆頭呢!”一旁的人們,哈哈大笑起來。
看得出,大哥啟明和二哥啟鴻也好喜歡我這小弟,他們輪流把我抱在懷里,并沖我扮著不同的鬼臉。我的兩個哥哥,一個九歲,一個七歲。我當然知道,他們欲逗我笑,但就想憑他倆幾個不花錢的把戲?就想讓我笑,當我是傻子啊!
百日那天,母親還特地為我找了兩個娘,一個干娘,一個奶娘。干娘是棲霞寺的慧能法師。按我們桂州的說法,小孩生下來后,都得認個干娘才好養活。這干娘可以是碼頭邊的一棵古樹,山邊的一塊石頭,也可以是庵堂里上了年紀的尼姑。
認干娘的程序并不繁雜,只需拿了孩子的生辰八字到庵里便可,家境好的人家會往庵里送幾桌素菜,家境一般的人家拿些素油和水果供菩薩也行。不過,我小時候對干娘沒啥印象,因為我從小就不大愿去庵里,瞧著那些高高大大的佛像瞪著唬人的大眼就怕。
母親給我找的奶娘夫家姓王,桂州甘棠縣牯牛嶺人,大家都管她叫王嫂。奶娘剛生完孩子,可惜發七天瘋死了。孩子歿了,可奶卻沒回去,漲得不行,便托人放出話來,而這時醬香園又正好找奶媽,于是兩下里一拍即合。奶娘三十來歲,圓臉,大眼睛,模樣還算俊俏,特別是那一對奶子,像兩個大沙田柚似的,大而多水。我第一次吃奶時,還未用力,那乳汁就像噴涌而出的泉水,一下子便涌了出來,頓時把我噎得臉色發紫,背過氣去。這嚇得奶娘連忙將我倒提起,一邊用手輕輕拍著背,口中還忙不迭地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菩薩保佑”的話……好一會,我那臉色才漸漸緩轉過來。
當然,這些笑談都是后來奶娘在我耳邊說叨多了,我才知道的。
母親大概是孩子生得多了的緣故,身子一直都不利索,多走幾步就喘。待我 百日后,便跟奶娘睡了。
但凡見過我吃奶樣子的人,都笑我好色,因為別的娃吃奶都是瞇著眼專心致志地吮吸,而我呢,每回都是偏著頭,一邊吮吸,一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奶娘看。還別說,奶娘還真好看,羊脂般的肌膚,很細膩,很光滑,身上還有一股子淡淡的香味。特別是那一雙大眼睛,似熟透了的山葡萄,黑亮亮、水汪汪的。三十好幾的人,卻跟小姑娘一樣的水靈。或許,這便是我吃奶娘的奶,一直到五歲還不愿撒手的緣故罷。盡管醬香園的人見了,都會在遠處咕咕嘰嘰,但眾人礙于我小少爺的身份,也沒人敢直說,只是在背后指指點點,訕笑調侃。
奶娘除了好看,還會唱很多山里的歌呢。像“煙,煙,莫煙我,我是天上的梅花朵。豬劈柴,狗燒火,貓兒煮飯笑死我”,還有“桂州米粉細又長,白白嫩嫩實心腸。一頭搭在牯牛嶺,一頭伸到桃花江。白天打漿手推磨,三更榨粉把桿扛。衣裳濕透兩三件,好比下河去洗涼……”這些歌歡快而甜蜜,我都好喜歡。
每天晚上,我都在奶娘的歌聲中睡去;每個清晨,我又在奶娘的歌聲中醒來。
還別說,小時候,我喜歡奶娘確實勝過娘親。
俗話說:“三六九,厭死狗。”稍大些時,我手腳便多了起來,不是摔壞杯子、碗盞,就是將身上弄得濕漉漉的。而當我弄壞東西,或干了壞事時,便會招來娘親的一頓責罵。這時,我總是躲進奶娘的懷里尋求保護。我把奶娘當成了兒時的避風港和保護傘,只有在那里我才感到安全。母親對我的舉動一直很有醋意,她說:“三毛既然這么喜歡王嫂,趕明兒干脆讓王嫂帶回鄉下,攆牛屁股,種田得了。”
奶娘知道我的舉動惹得娘親不高興了,便將我從懷里扯出,將臉朝著母親,笑著道:“三少爺可是大福大貴的人,娘親怎舍得讓我們三少爺隨王嫂去山里攆牛屁股呢?”
說到山里的時候,我瞟見奶娘的眼睛好像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我知道奶娘是在想她那留在山里的兒子了。
記得奶娘常跟我說,他們山里可好玩了。春天,滿山的杜鵑花開了,紅色、粉紅色、白色、紫色的都有,好看極了;夏天,山上的鳥兒特別多,五顏六色的鳥都有,嘰嘰喳喳的比唱歌還好聽;秋天,山上好多野果都熟了,有紅紅的山楂、紫色的桃金娘、黃色的梨子及柚子、橙子,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冬天,白白的大雪將整座大山都蓋住了,人們出不去,便在堂屋里用劈柴燃起紅紅的爐火,大家就圍著爐火喝油茶、唱山歌、講故事……
聽著奶娘的故事,我的心就像長了翅膀似的,早飛到山里去了。
一天,父親不知從哪給奶娘弄了只八哥來。這之后,沒事的時候,父親便會借逗八哥的機會,彎到我和奶娘住的地方,先是調教那鳥兒說話,未了也會順便跟奶娘搭訕幾句,有時竟說得奶娘的臉頰紅紅的,并發出會心的笑。
那鳥兒也十分的乖巧,來沒幾個月便學會講人話了,“您好、您好”地叫得十分討人喜歡。
其實,還在很小的時候,我便知道父親也和我一樣喜歡奶娘了。我娘孩子生得多,身子弱,而且很早就皈依了佛門,每月的初一、十五,我娘都會到我干娘的棲霞寺去燒香,做義工。有時,一去就兩三天,家里的事亦是很少過問。
有一天,我正睡在奶娘旁邊,就見父親也像我一樣抱著奶娘的奶子在啃,未了還吻了下奶娘那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大概是因為癢的緣故,奶娘竟呵呵地笑出了聲。
看到奶娘笑了,于是我也笑了起來。
這時,便聽得父親對奶娘說:“這小鬼頭真是人小鬼大,莫不成也懂這個了。”
奶娘聽了,笑道:“其實,小少爺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說罷了。”
奶娘的話,將父親嚇了一跳,趕忙惶恐地從奶娘身上爬了起來。
那年,我剛滿兩歲。
二、花 燈
正月里來正月正,正月十五掛花燈。
耍完獅子舞大龍,圓圓湯圓碗里盛。
我四歲那年,桂州城發生了一件驚天大事。
正月十五賞花燈,是舊時桂州最隆重的一件事,甚至比除夕和大年初一還要熱鬧。因為年三十團圓、初一拜年,都只是一家一戶的事,而正月十五賞花燈,則是全城所有人家的盛事。
這天晚飯時,父親忽然破天荒地宣布:飯后,他要領我們大家去水東街看花燈。
見平日里輕易不出門閑逛的父親,難得與家人同樂一回,母親與兩個哥哥聽了,心里自然是十分高興。
吃罷飯,母親便回屋打扮去了。母親是小腳,平時里除了在房前屋后打轉,就是到廟里燒香,一年也難得出幾回門,所以母親每回出去,都得精心打扮一番。
待母親出來,奶娘這頭也將吃罷的碗筷收拾好了。而那邊,父親和大哥、二哥也早已在大門口候著了。
我借口怕黑,不愿走路,要奶娘抱著。
“……月亮巴巴,踩著瓦渣,一跤跌倒,賴我打他。我沒打著他,回去告訴媽媽,媽媽不在屋,躲在門背哭……”
奶娘抱著我一邊走,一邊輕輕地哼唱著我喜歡聽的歌兒。
水東街離鹽街不遠,順著城墻根走去,轉個彎就到了。
水東街與漓水成丁字形走向。它的東面是桂州城的東門,也叫水東門,從城門碼頭走下去便是漓水,河上有浮橋與對岸相連;水東街的西頭,則與桂州城的西門麗澤門相連。
走到水東門,遠遠就可看到水東街上的花燈了。桂州府的花燈,相傳始于漢,興盛于隋唐。隋唐以后,歷代燈火之風盛行。元宵之夜,城里鄉間,到處都會張燈結彩,觀花燈、猜燈謎,盛況空前。
桂州正月十五鬧花燈,最突出的當然就是一個“鬧”字。燈節期間,那真可是熱鬧非凡,通宵達旦,火紅的各類花燈能將天空映成紅色。這之中有八角燈、魚燈、蝦燈、蟾蜍燈、柚子燈、南瓜燈,還有可以折起來收藏的折燈,以及拿著行走的傘燈。
街道上,還常常見到舞龍、舞獅、跑旱船、踩高蹺、扭秧歌的隊伍。一些玩瘋了的孩子,更會不知疲倦地追著這些隊伍跑前跑后。
從前,水東街是桂州城最繁華的街道,也是廣南著名的貨物集散地。這里有漓水上最多的碼頭,有桂州最長的騎樓和最多的店鋪。騎樓的沿街檐廊,結合南方潮濕多雨氣候特點而建,既可替行人遮陽擋雨,又可為商鋪營造出一個舒適的環境。在這條四五里長的街道上,騎樓下各種商鋪一家緊挨著一家。最多的是洋雜店,這些店鋪門口大都寫有“專營環球洋雜商品”等字樣,以招攬顧客。而且每家鋪子檐下都會有一塊很漂亮的招牌,都十分講究。因為桂州人認為匾額既是文化,也是招牌,更是商家誠信的標志。
正因如此,桂州每年的元宵燈節都是在水東街舉行,不同的是,這年花燈的品種特別多,也特別好看。因為,這是剛剛升任廣南都督的周耀祖周大帥,在桂州城主辦的第一次盛況空前的花燈會。消息傳出,桂州周邊各縣,上至湖南冷水灘以遠,下至柳州等地,人們爭相趕來觀燈看稀奇。一時間,街上到處都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人群。
晚上八點多鐘,隨著一朵朵綻放的禮花騰空而起,深藍色的天空瞬息間便布滿了五彩斑斕的禮花,有的如一個個彩球,有的似一朵朵雪花,有的又像一顆顆拖著彩帶的流星,把漆黑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晝……
在陣陣鑼鼓鞭炮聲中,眾人期盼許久的舞獅隊和舞龍隊終于登場了……
桂州的獅子為北派“瑞獅”,以表演武獅為主。其又分為小獅和大獅, 小獅由一個人舞,大獅由兩個人舞,大獅一人站立舞獅頭,一人彎腰舞獅身和獅尾。舞獅人全身披包獅被,外形和真獅極為相似,下穿和獅身相同毛色的綠獅褲和金爪蹄靴。引獅人也稱“獅子郎”,則裝扮成古代武士,手握旋轉繡球,配以京鑼、鼓鈸逗引瑞獅。獅子在“獅子郎”的引導下,表演騰翻、撲跌、跳躍、登高、朝拜等技巧,并有走梅花樁、竄桌子、踩滾球等高難度動作,為節日平添了許多喜慶和熱鬧。
桂州的龍也叫“火龍”,用竹篾編成圓筒,形成籠子,糊上透明、漂亮的龍衣,內燃蠟燭或油燈,夜間表演十分壯觀。舞龍的動作千變萬化,九節以內的側重于花樣技巧,較常見的動作有蛟龍漫游、龍頭鉆檔子、頭尾齊鉆、龍擺尾和蛇蛻皮等。十一節、十三節的龍,則側重于動作表演,金龍追逐寶珠,飛騰跳躍,時而飛上云端,時而入海破浪……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就在街上賞燈人最多的時候,忽然間,竟會槍聲大作……起初,人們還以為是舞龍、舞獅燃放的煙花爆竹,直到發現有人倒下了,并有大量鮮血涌出,大家這才知道是開槍了。頓時,人群中喊叫聲與槍聲交織在一起……在慌亂中被打死或踐踏致死的百姓,難以計數。
后來才知道,原來是被周大帥趕下臺的廣南陸軍總司令劉世雄為了奪權,利用看花燈的機會,率眾向桂州城里的周大帥發起了猛烈攻勢,同時城內潛伏的少數劉部人馬也乘機朝觀燈的人群開槍,以制造混亂。
多年后,二哥啟鴻和我回憶起那晚的場面還心有余悸:“真是太慘、太可怕了。當時,水東街地上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丟棄的獅袍、龍頭、龍身,到處都是哭聲、喊聲,到處都是被槍打死或被踩踏死的人……”
萬幸的是,當時我們一家剛走到水東街街口,槍聲就響了。父親發現不對,立馬就拉著我娘和兩個哥哥躲進了騎樓下的一家店鋪。待關上門坐定后,才發現奶娘和我卻不見了。父親欲開門出去尋找,卻被我母親死死地拉住,因為門外的槍聲已跟炒豆子一樣“噼里啪啦”地愈來愈密集,萬一父親出去真有個三長兩短,一家人就完了。
當晚,沒見到奶娘和我,母親坐在店鋪里一宿都沒合眼,淚兒時不時地往下流。店家是一對從湖南逃難來的做牙刷的中年夫妻,知道父親是商會會長,遇到這種情況,他們也不肯去睡了。那女的便陪著我娘,低聲地講些寬慰的話;那男的則將洋油燈的燈芯調至半粒米大小,只讓屋里有些隱約的光亮。
一整晚,這對夫妻就這樣陪著,大家都沒合眼,也不敢上街找人,只是長吁短嘆地坐著……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街上的槍聲才漸漸平息下來。這時,店鋪的男人方敢推開小半扇店門,先是探出頭去,左右小心地看了看,確信沒事后,才將半扇門打開,叫上我父親、大哥啟明、二哥啟鴻一起出去尋人。
多年后,據二哥啟鴻說,當時父親領著他們從水東門一直尋過去,一路上不時見到躺著的死人,也有不少斷胳膊、斷腿的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
天色漸漸亮了,街上走動的人已多起來,有和父親他們一樣大聲喊叫著尋人的,也有不少當兵的、醫生、衛生員,還有一些拿著草席、麻繩、扛棍來收尸的仵工。
眾人一直走到西門,也沒瞧見奶娘和我的身影。整個過程,父親始終都繃著臉,大伙見了,也不敢吱聲,只是默默地跟著走。直到從麗澤門折轉回來,父親臉上才露出笑容。他說:“看來,王嫂和三毛是吉人自有天相,應該沒事的。我們趕緊轉回去罷,叫上你們母親,說不定王嫂和三毛正在屋里等著我們呢。”
快到我們醬香園門口時,就撞見張管家領著幾個伙計朝水東街匆匆而來,父親一問才知,奶娘和我昨晚也沒有回屋。父親聽了,愣了一下。而母親聽了整個人卻站不住了。一旁的啟明、啟鴻見狀,連忙伸手將母親扶住,眾人也一擁上前,七手八腳將其扶到一個伙計背上,背了回去。
奶娘和我是第二天上午才被人送回來的。回來時奶娘腿上的傷口已止住了血,但子彈還在里頭。父親見了,自是對送奶娘和我回來的人千恩萬謝。
奶娘說,當時她抱著我走在后面,只顧著看花燈了,忽然聽到槍聲大作,便抱著我就往回跑,就這樣散了。
途中,奶娘大腿被流彈咬了個口子,倒在了水東街一家敲洋鐵的店鋪門口,后來是好心的店家將我們倆人弄進屋的。
這事之后,父親特意備了兩份禮物,與張管家一道,先去水東街牙刷鋪謝了那對夫妻,而后,又去感謝救我和奶娘的那戶唐姓人家。這過程中,父親見那唐姓人家也有個與我年歲相仿的小男孩,當下便做主讓我與其認了“老庚”。從此,我們兩家人便成了親戚。從前,世道亂,認“老庚”是人與人之間相互幫襯的需要。結交“老庚”后,雙方就要經常往來,同舟共濟,同心同德,互相幫助。如對方蓋新房、紅白喜事,都會像對待自己家的事一樣幫忙。有時殺豬宰羊,逢年過節,還要互相請吃飯,猶如親戚一般。
為治奶娘的傷,父親特意差張叔到正陽門的杏林醫館請了閻先生來。這閻先生大名叫閻玉甫,早年曾拜牯牛嶺盤古道觀的劉半仙為師,學得茅山之術。后受劉半仙之命,下山來到桂州正陽門邊開了家醫館,懸壺濟世,治病救人。他醫術高明,刀槍外傷、疑難雜癥,經他手皆能藥到病除,妙手回春。于是人們便給他取了個“閻神醫”的外號。這神醫雖然醫術高明,但看病開藥卻從不開價,只隨病家打發,窮苦人家給一個銅錢,他不會嫌少,實在拿不出,給一把青菜、一個蘿卜也行。但對那些看不順眼,欺行霸市,為非作歹的惡人,他卻決不肯施以援手,就是給他抬座金山銀山放在面前,也休想請得動他。為此,不少市井惡人都想給他些顏色,但每每都會被他整治得七葷八素,抱頭鼠竄而去。
我是第一次見閻先生的模樣:五十來歲,精瘦身材,三綹長髯,一襲青色長袍,頭挽一個道髻,讓人見了有種怪怪的感覺。隨他來的還有個與大哥啟明年歲相仿的徒弟。父親見我在一旁,怕礙事,讓啟鴻領我出去。但我擔心這怪老道會對奶娘使壞,死活不愿離開。當著閻先生的面,父親也不好呵斥,只得讓我留下,吩咐啟鴻看著,不許吵鬧。
閻先生走到奶娘床邊,仔細查看了下她腿上的傷勢后,說:“應該沒傷著骨頭,但也得盡快將子彈取出來。”
說完,他便命人去屋外取了碗清水過來,用左手揣了,接著用右手食指在碗上念念有詞地比畫一番,而后才用嘴巴含了一口水,對著王嫂的傷口“噗”的一聲噴過去……這之后,才不慌不忙地從徒弟背來的藥箱中翻出個布包來,一層層打開,拿出把尖尖的鉗子,用火過了一下,便插進傷口尋找起來……不一會,藏在奶娘腿肚子里的一個尖尖的鐵砣砣便“哐啷”一聲落在了啟鴻捧著的搪瓷盤上。奇怪的是,其間我既沒見那老道用過麻藥,也沒見給奶娘吃過什么,但我見奶娘竟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更沒吭過一聲。
多年后,我才知道當年閻先生使的“化水”之術,便是茅山之術。相傳,茅山教派起源于被道家稱為“上清宗壇”第一福地的道教名山茅山。其弟子擅長于紙符施咒、驅鬼、降魔之術。修習此派法術者多以符、咒以及一些法器,助己行事,極具神秘色彩。
正在人們“嘖嘖”稱奇時,閻先生已從徒弟背著的布袋里,扯出些新鮮的野草、樹葉,并讓其拿到屋外的青石板上搗鼓了一陣,末了,用一張新鮮的芭蕉葉盛著,敷到了奶娘的傷口上。
“沒啥大礙的,不出一個禮拜,便可下床走動了……”閻先生邊說,邊往外走。
“有勞閻兄,慢走,慢走……”父親一路打著拱手,親自送那老道出去。
一旁的張管家,早將一卷紅綢包好的利是,放到了閻先生徒弟的布袋里。
三、夢 碎
我童年的夢,是在日本侵略者的飛機轟炸中破滅的。
記得,我們桂州城是在一夜之間熱鬧起來的。
民國二十七年十月,隨著武漢的淪陷,桂州城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多人。之前,桂州城還只不過是個僅有六七萬人口、荒僻而落伍的小城,但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上海和香港、廣州等大都市的民眾,成群地向桂州撤退,桂州城人口便急劇膨脹增加,最多時已愈60萬人。頃刻間,就把桂州變成了一個繁榮的都市。
從前沒有房子的郊外,一時間就冒出了好多好多的房子。街上的鋪子也越開越多,中餐館、西餐廳、電影院、拍賣行、跳舞場、銀行、旅館、書店,應有盡有;走在街上,到處都可看到一堆堆的人,有唱歌的、演戲的、喊口號的,熱鬧得很,也好玩得很。
有幾個月,桂州城的戲院看戲都不要錢,于是酷愛看戲的龍先生干脆連塾館的課也不上了,成天便領著我們這幫娃兒,一個個戲院挨個去看。從前,桂州城的戲院也多,我記得名字的就有二十幾家,像省立藝術館、桂劇院。這些劇院大的可坐四五百人,小的也可坐一二百人。記得有好些日子,這些劇院天天都有戲演,有話劇、京劇、粵劇、豫劇、川劇、黃梅劇,還有我們桂州的桂劇,各式各樣的戲都有,好看極了。
我多年后才知道,這就是曾經在中國戲劇史,乃至整個世界戲劇史上都產生了很大影響的“西南劇展”。
也就是在這時,我才接觸到了桂劇,并理解了龍先生為何對桂劇會如此癡迷。
聽龍先生說,這桂劇起源于明末清初的桂州,至今已有近三百年的歷史,是廣南人最喜愛的劇種。桂劇用我們桂州話演唱,其聲調優美,抑揚有致。表演質樸細膩,具有濃郁的鄉土氣息。其唱腔委婉動人,猶如一江漓水,清澈透亮;又如一樹桂花,馨香撲鼻。故有“桂劇一曲帶水來”之說。桂劇唱腔有南北之分,南路以(二黃),北路以(西皮)為主,也兼唱昆腔、高腔;桂劇的角色與京劇亦十分相似,分為生、旦、凈、丑四大行當。桂劇唱、做、念、舞俱重,可謂是無聲不歌、無動不舞。桂劇尤以唱功細膩、做功傳神見長。 “三小戲”是桂劇擅長的表演特點,它具有濃郁的鄉土氣息,即便是武戲,也多是文做。而且桂劇劇目相當豐富,有“大小本雜八百出”之多……
哎呀,龍先生對桂劇懂得真是太多太多了。
然而這美好的一切,不久就被紫金山上凄厲的警報聲給摧毀了。
我記得日軍飛機第一次轟炸桂州城時,龍先生正在塾館搖頭晃腦地給我們念著:“昔時賢文,誨汝諄諄。集韻增廣,多見多聞……”
突然,紫金山上的警報就“嗚嗚嗚”地響起來了。但由于當時桂州遠離抗日前線,大家都還沒有經過戰事,龍先生也不把防空警報當回事,依舊給我們上著課。過不多久,天空中便傳來了嗡嗡嗡的響聲,我們都好奇地跑出學堂,來到巷子中間空曠的地方。先是發現西南邊的天空中出現了幾個不大的黑色飛行物,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了飛機。我們大家都是第一次見到天上的飛機,更沒有領教過炸彈從天而降的厲害。當時一條巷子里還站著不少好奇的人,有人還數著天上的飛機:“一、三、五、六、七、八、九、十……”
起初,人們還看見飛機上的鬼子飛行員笑嘻嘻地在向大家招手,并投下大批傳單引誘市民出門去撿。就在人們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貼著房屋飛過的飛機突然便掃射了一陣機關槍,打得房上的瓦片齊刷刷濺起了一尺多高的瓦礫雨,緊接著又投下了一顆顆重磅炸彈。剎那間,桂州城里已是濃煙滾滾,血肉橫飛,到處是一片哭天喊地的聲音……
好在龍先生聽見槍響,第一時間就帶著我們順著墻根,躲進了塾館后面王城墻邊上的一個藏兵洞中,這才沒有造成學生傷亡。
這次轟炸,卻給桂州城帶來了慘重的災難,而傷亡最嚴重的就是水東街和東西巷一帶。日軍飛機幾番輪流掃射轟炸之后,馬路上彈坑累累,尸體橫陳。一些店鋪的墻壁上鮮血淋漓,血肉模糊,實在慘不忍睹。其間日本飛機還投下了不少碩大的爆破彈和燃燒彈,一時間,整個桂州城都陷入一片火海,其火勢之猛烈,至晚上都沒熄滅。
據龍先生后來編撰的《桂州府志》記載:“當天,桂州城被炸死了一百一十二人,而且大半是婦女兒童。當時在紫金山下的中山公園內,一些來不及躲進巖洞的人瞬間就不見了蹤影,山崖上、樹枝上到處橫掛著炸飛的殘肢、碎肉,其狀慘烈至極。日機掃射過后的漓水,浮尸漂流,清澈的江水幾近染成了血紅色……”
“桂州城不少街道亦成了一片火海廢墟,被毀商店、民舍達二百余戶,漓水中被炸沉民船三艘,桂北路、桂南路兩條較繁華的街道,也被炸成一片瓦礫廢墟。從前桂州城內的房屋大多為兩層磚木結構,外墻用磚砌,隔墻和樓梯、樓板都是木質結構,所以一燃燒起來就沒得救,而且往往一燒就燒好幾棟,甚至整條街都夷為灰燼……”
當天,龍先生目睹慘狀,曾義憤填膺地在紫金山石壁上寫下了一首詩:
紫金山前憑欄桿,知否日機下鐵蛋。
一城木屋成灰燼,漓水煙雨猶嗚咽。
第二天,龍先生便悲憤地對我們說:“同學們,如今國難當頭,已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用來安下我們的課桌了。所以,我決定今天就讓你們大家提前畢業了。明天,我也將隨戲班去前線慰問演出。但是我真誠地希望同學們不要荒廢學業,要多學本領,將來好報效國家,早日將日本侵略者趕出中國去!”
這之后,我就沒見著龍先生了。有人說,龍先生隨桂劇慰問團到前線慰問演出時,身負重傷壯烈犧牲了。也有人說,龍先生仍在桂州城,在那次轟動全國的“國旗獻金”大游行活動中,有人就看到了他。當時為了支援前線,動員桂州民眾保衛大西南,在田間、柳明等中國知名文化界人士的倡導,并在國民政府軍事參議院李院長主持下,桂州各文化團體、西南劇展結束后留桂的戲劇工作者及各學校師生等上萬人參加了游行,游行隊伍的前面有許多著名人士,他們拉著一面大國旗,高唱著抗戰歌曲,為抗日前線的將士募捐。隊伍從廣南省立藝術館出發,一路高呼口號:“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一百萬不多,一塊錢不少!” “拿出良心來,是時候了!”歌聲、口號聲此起彼伏。在游行隊伍的宣傳鼓動下,兩旁商鋪燃放煙花爆竹,并慷慨解囊捐獻。
從龍先生學館出來,我又進了水東門的國文高等學堂讀了四年,后來又進了二哥啟鴻曾經就讀的中山中學。而王嫂的兒子王春生從國文高等學堂讀完出來,卻死活不愿再讀書了。最后是我父親出面,讓他進了大姐夫家的王昌顯筆行,當了學徒。后來聽說,王春生沒干多久就不辭而別了,至于去了哪,誰也不清楚。
不久,桂州城又被日軍飛機炸了一次。那是民國三十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新年的前一天。這天清晨,連續下了幾天雨的桂州,太陽剛剛在漓水上露出笑臉,下午2時8分,十八架日機就竄入了桂州上空,向城中心區和漓水上的浮橋俯沖轟炸掃射。瞬間,桂州東南西北便騰起了三十多處熊熊烈焰,恰遇大風,火借風勢,席卷而來。盡管城內消防隊和民眾奮力撲救,仍無濟于事,直至下午6時許火勢才稍稍減弱。過火的樂群路、桂南路、特察里、中北路、桂西路、榕城路、環湖東路、文昌街等八條街道,一千五百多棟房屋頃刻間化為瓦礫灰燼,我們陳記醬香園曬坪上的幾十缸醬油也全部被炸彈巨大的聲浪震碎了,上萬斤醬油流了一地。上萬民眾財產蕩然無存,大批無家可歸的人,只能在凜冽的寒風中度過歲末年初最難熬的一夜了。
從北方來桂州的著名抗日音樂家沈曙光和他九歲的幼女,就是在這次空襲中,同時在福旺里家中罹難的。
更悲痛的是,奶過我的大姐啟鳳也死于這次轟炸。據大姐夫說,當時大姐已跑到七星巖洞口了,誰知日本鬼的飛機正好投下個炸彈下來,轟的一聲巨響,七星巖前半邊山崖都被炸崩塌了,當即在巖洞口平臺上就倒下了三十多人。
大姐啟鳳,比我大二十歲,多年前就嫁人了,姐夫王少甫,是王昌顯的少東家。“王昌顯,買筆不用選。”這是舊時桂州城廣為流傳的一句話。從前桂州城的制筆業有許多家,知牌的有王昌顯、周隆合、生花堂、太極閣、徐玉清等,其中最大的要數王昌顯和周隆合兩家,他們都開設在水東街,一個在街頭,一個在街尾,每家有工人二十多人。
王昌顯的毛筆最有名的叫加料烏尖,也叫紫毫。桂州用紫毫做筆鋒,已有上千年的歷史,它是從野山兔的毛中精選而出。據說,從一百張好山野兔皮中也就只能提出二三兩“烏尖”。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就曾有詩贊道:“江南石上有老兔,食竹飲泉生紫毫,管城工人制為筆,千萬毛中選一毫。”由此可見,桂州紫毫筆之金貴。
大姐生前雖是桂州城有名的王昌顯筆行的少奶奶,但在當時的時局下,喪事也只能一切從儉,不設靈堂,沒搞儀式。來的人除了筆行,就只有我們陳記醬香園的。自日本飛機轟炸以來,對于死人,桂州人早就麻木了。因為誰也說不清楚,明天倒下的會是誰。
大姐的死對娘的打擊是很大的,她先是大病了一場,后來在閻神醫的調理下,總算慢慢有了些起色。但不久又傳來了我大姐夫打算續弦的消息,娘聽了自是十分生氣,當下便要父親去王昌顯店里將常林接過醬香園來住。父親當然不會去,只是寬勸母親說:“常林是他們王家的人,何況他還有爺爺、奶奶在。即便今后有了后娘,也不至于虧欠他。”
我娘聽了,除了流淚,也不好再堅持。
關于日軍轟炸桂州的這段歷史,多年后龍先生在其編撰的《桂州大轟炸實錄》中曾記載:“據不完全統計,從1937年10月至1944年8月,日機入侵桂州1218架次,投彈1710枚。炸死炸傷無辜平民1950多人,炸毀燒毀房屋7280多棟,炸毀橋梁7座,炸沉民船290多艘,其余財產損失不計其數……”
一座座房屋在轟炸中倒塌,一條條街道在轟炸中被燒毀,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轟炸中轉瞬即逝……
桂州,一座美麗、漂亮、繁榮的城市,就這樣被毀了,這是桂州自兩千多年前建城以來所遭遇的最大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