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居桂林（現代話劇）

地點：桂林

時間：1942.6—1944.6

人物（人物年齡以出場時間為準）：

柳亞子 男，名棄疾，字人權，號亞子，55歲，國民黨左派，著名詩人，社會活動家，民主人士

柳無垢 女，28歲，柳亞子小女兒，桂林中學英語教師

鄭佩宜 柳亞子的妻子

宋云彬 男，45歲，曾加入中共，桂林文化供應社創辦人之一，在桂林編輯《野草》

田 漢 男，字壽昌，44歲，中共黨員，劇作家，時任國民革命軍少將，在桂林創建新中國劇社

茅 盾 作家，時年46歲

朱蔭龍 男，字琴可，30歲，桂林人，文史學者，柳亞子在桂林的好友

熊佛西 男，字化儂，42歲，劇作家，參與策劃組織了西南劇展

尹瘦石 男，23歲，青年書畫家

李任潮 男，名濟深，字任潮，57歲，一級上將，任國民政府軍委會桂林辦公廳主任、國民政府軍事參議院院長等職

林北麗 女，28歲，詩人

打工人

人力車夫

哨 兵

第一幕 居

旁 白

柳亞子，是同盟會元老和國民黨元老，著名社會活動家和詩人，南社的主要創立者，毛澤東的重要詩友。1926年就與毛澤東在廣州有詩作唱和。

[1942年6月7日晨，桂林麗君路一戶簡單的民居，這是宋云彬的住所。宋云彬正在院子里伸腰展臂做操。

[一位穿短衫的打工人領著穿長衫的柳亞子和穿旗袍的柳無垢上。柳亞子拄著黑色手杖。打工人試著敲開院門。

打工人

宋經理早安，這位先生是來找您的。

宋云彬 （并不認識柳亞子）

您是？

柳亞子

宋云彬先生吧？冒昧打攪了哦，我是柳亞子。

[宋云彬由驚而喜。接過柳亞子的手杖，招呼他坐下。

宋云彬

柳亞子，柳老先生啊！歡迎歡迎，有失遠迎。這是令愛？

柳亞子

這是女兒柳無垢，在美國學了個英語，就回來為國效力了。

柳無垢

宋叔叔好。

宋云彬

好好好。在這么長久的戰亂中，大家都好，就好。柳老先生，您這是從哪里來啊？只知道香港淪陷后就沒有你的消息了。桂林城的文化界朋友經常掛念您呢。

柳亞子

這說來就話長了。我和女兒這次從香港輾轉逃出后，到了衡陽，又從衡陽到桂林，一下火車，本來是想先找陳此生，沒想到今天是星期天啊！所以，我到書店去，陳此生并不在那里。料想你是個外鄉人，不會住得太遠，雖未謀面，也壯著膽子前來叨擾了。

宋云彬

哪里哪里。找陳此生就是找我，找我就是找陳此生。哪兒有陳此生辦得了的事而我辦不了的，哪兒又有我辦得了的事情而陳此生辦不了的？所以，您今天找對人了。對了，我給你沏茶去。

[趁著宋云彬轉身找茶葉的工夫，柳無垢迅速上前接過暖瓶，并接過宋云彬遞過來的茶葉，給二位前輩沏上茶，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宋云彬

哦，柳小姐不喝茶啊？嫌宋叔叔的茶不好？

柳亞子

她哪里懂得茶哦！在美國待傻了，只懂喝汽水，哪兒懂得茶的味道。

宋云彬

您稍坐坐。我告訴您啊：茅盾、化儂他們全住在附近不遠處，我去把他們都叫過來，一起聽您講逃離香港的艱難險阻吧。

[宋云彬下。

柳亞子

無垢啊，從火車站一路過來，對桂林印象如何啊？講你的第一印象，不要那些浮華的形容詞。

柳無垢

桂林嘛，城市不大，樓舍低矮，古舊的城市卻充滿了朝氣。嗯，一路上到處看到有咖啡店。也不知他們從哪里能夠進口咖啡？

柳亞子

廣西靠近越南啊，越南產咖啡啊。在桂林的外國機構不少，消費市場應該很大啊。

[宋云彬率田漢、茅盾上。

宋云彬

柳亞老，您看看都是誰來啦？

[柳亞子依次與田漢、茅盾握手。

柳亞子

壽昌兄啊，上海一別也有幾年了吧？聽說你在桂林做戲劇，如沐春風啊。

田 漢

呵呵，柳亞老高抬了。這邊干預少一點，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心里順暢。

柳亞子

壽昌兄為何喜歡穿著軍裝？不怕熱嗎？

田 漢

省錢唄。呵呵，這身軍裝，在這塊土地上方便啊。比如，小偷就不敢摸錢包，政府管理機構那些人，也不會給臉色看。我是戲劇工作者，深知功夫在戲外的道理，但演出也要入戲才行。

柳亞子

雁冰兄，我們一起籌辦那個《國民日報》的時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小無垢那時還是小學生呢。

茅 盾

去年的總理誕辰，我們在香港也見了面。半年多以前的事情，如在昨日。

柳亞子

是啊是啊，沒想到，香港也淪陷了！回想這些年，上海淪陷，我逃到香港。香港淪陷，我又逃來桂林。逃難的滋味不好受啊！想不到，我們又在桂林這山水之城相遇了。你這是準備在桂林長住下來嗎？

茅 盾

我是走陸路離港，一路危險重重，三月份到了桂林，想在桂林待一段時間，把手上那部長篇小說完成了再說。

柳亞子

你永遠不會停下手中的筆的。

[防空警報響起。

宋云彬

柳亞老，我已經差人先給您和令愛在環湖旅館訂房了，但這警報一響，我們不能先進房間，而要先進防空洞了。

柳亞子

我早就聽說了，桂林此地是不挖防空洞的，也挖不動，到處都是大巖石，幸好每座山都有巖洞，可供棲身防空。無垢啊，我們到桂林的第一天，就開始一種新體驗了。

[燈暗。

[隱山六洞。柳亞子一行人端坐在洞口，仰著脖子望著天空。

宋云彬

柳亞老，這類情況，幾乎每天都會發生。桂林市區各山，有上百個山洞，當局已經將這些山洞編了號，劃給各街巷居民。防空警報響起時，市民們就可按照當局的劃分，就近到山洞躲避轟炸。

[空中傳來高射炮聲。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從洞中出來，追到洞口去看熱鬧。他就是熊佛西。

熊佛西

我聽見高射炮響了。打下日本鬼子的飛機了嗎？

宋云彬

化儂啊。等日本鬼子的飛機被打下來了，你說好要請大家吃米粉的哦。

熊佛西

沒關系沒關系，我都請了好幾回了。

[他看見了柳亞子。

熊佛西

（問宋云彬）這位氣宇不凡的老者是哪里來的啊？以前沒見過。

宋云彬

你當然沒見過啦。來，介紹你認識一下，鼎鼎大名的南社詩人、革命前輩柳亞子先生。

熊佛西

原來是柳亞子，柳亞老啊！幸會幸會。等我請米粉的時候，多加一個鹵蛋，以慶賀柳亞老蒞桂。講定了啊。

宋云彬

多加一個鹵蛋，那得多加錢哦。

熊佛西

米粉價是米粉價，鹵蛋價是鹵蛋價。這個當然分得清。

宋云彬

那就真的講定了啊。

熊佛西

講定了。每人一碗米粉，另加一個鹵蛋。戲子請客。

[柳亞子頷首微笑。

宋云彬

柳亞老，這位是中國話劇的，算是奠基人吧，熊佛西先生，字化儂，筆名戲子。有趣吧？

柳亞子

有趣有趣。過去的人，看不起演員，稱演員是“戲子”，如今熊先生自稱“戲子”，果然是有風骨之人。

宋云彬

熊先生在美國攻讀戲劇專業，回中國來改造中國舞臺。哦，戲子，柳亞老的愛女柳無垢也是留美歸來的，你們有類似的經歷啊。

[天空中傳來飛機呼嘯聲和高射炮聲。隨即，一架飛機墮地爆炸聲傳來。

眾 人

打下一架打下一架。

[熊佛西興奮地沖出去看熱鬧了。

宋云彬

老熊就是喜歡看熱鬧。

柳亞子

戲劇家天生地要尋找沖突。這小日本飛機被揍下來的現場，不能輕易錯過。

茅 盾

柳亞老，說說您這一路是怎么過來的吧。

柳亞子

好好，這段經歷，終生難忘。香港淪陷的時候，我是一點準備也沒有，當時內心有些悲觀，以為這一家幾口人的命，可能要丟在那里了。忽然，廖仲愷的公子廖承志派人找到我，組織我撤退。因全家拖兒帶小的，行動確實有所不便，所以，我夫人就帶著孫子晚走一步，尋機會走陸路撤離。我帶無垢，與廖夫人何香凝先生一起，乘無牌照小船，幾經海路顛簸，往海豐方向而行。因為行得匆忙，幾天之后，小船靠岸，我們連起碼的生活費都沒有。幸虧廖夫人名氣大，船老板還送了些錢過來，讓我們自己動手解決生活問題。在那里，廖夫人讓人打電報給廣東省政府主席，有它事要辦。我便與廖夫人分手。之后，一路躲躲藏藏，一路有人接應，一路危機重重，又在韶關與廖夫人再度會合。廖夫人建議我先來桂林落腳。于是，就有了今天與各位在桂林的相會。

[防空警報解除的聲音。熊佛西興奮地上。

熊佛西

好消息，好消息，今天干下了3架小日本的飛機。我請米粉加鹵蛋，今天中午見者有份啊。

柳亞子

云彬先生啊。我這次來桂林，打算就在這里住下來。我不想去重慶。所以呢，還要麻煩你幫我找找房子，租間房子以供棲身。

宋云彬

好的。柳亞老。我記住了。不過，現在前來桂林落腳的人很多，房屋非常緊張，房租成天上漲。可能不是一下子就能租得到的。

柳亞子

租房的事，一要費心，二要隨緣，看機會了。我知道桂林房子十分緊張搶手，急不來的。無垢她媽媽，還要等我落實了房子，才好過來和我們團聚啊。

[麗君路一間小屋。柳亞子在收拾房間。看得出，他手腳笨拙，并不懂得收拾，只是表達一種心情罷了。

柳亞子

靠桂林的朋友們幫忙，更靠運氣好，總算找到住處了。這個好消息，我寫信告訴了佩宜，昨天就接到佩宜的電報，她就要到桂林了。一家人終于又要團聚了。真是好消息。無垢已經到車站去接她。我就在家里等著吧。

[一位車夫拉著人力車上。柳亞子夫人坐在人力車上，腳邊是一個簡單的包袱。無垢則跟著人力車行走。到了門口，柳亞子夫人下了車，接過包袱，謝過車夫，車夫拉著車下。

[柳亞子聞聲，急忙出門。

柳亞子

佩宜啊，你終于到了啊。

鄭佩宜

到了到了。這火車，一路慢吞吞的，急死人了。

柳無垢

爹爹，在火車站，我說叫母親吃碗米粉再過來，她就等不及了。

柳亞子

等不及的心情，我也有啊。你母親不是為了她的心急，是為了我的心急。

[鄭佩宜四處打量一下房間。

鄭佩宜

房子不大，倒還干凈。四處漏風哦，下雨時會漏雨嗎？

柳亞子

漏風漏雨的事情，就顧不過來了。現在，上海、江浙、香港逃過來的人多得很，根本租不到房子，租金一直不停地漲。廣西當局下了幾道命令，不許房租、糧食隨意漲價，但也沒用，畢竟僧多粥少。這套房子，還是壽昌他們幫找的，前面那個租客，前兩天才到宜州去，我們算是好運氣。

鄭佩宜

我只是說說罷了。這兵荒馬亂的，能有個落腳處就不容易呢。

柳亞子

佩宜啊，我已經為這房子取了個名字，就叫麗君廬。

鄭佩宜

麗君路上麗君廬。

柳亞子

草廬讀書，洞穴避炸。佩宜啊，你猜猜這房子最值錢的地方是什么？

鄭佩宜

我猜不出來。你說給我聽聽。

柳亞子

有錢人置業，要講個坐北朝南吧，要講個前庭后院吧？這些，我們這間房都不具備。但我們有一樣最值錢的東西：這里距離山洞近。日本人來轟炸，警報一響，幾分鐘工夫就可以躲到桂林特有的巖洞去。安全得很。你不用擔心被炸彈炸傷，還可以在洞里聊大天。

鄭佩宜

我還以為有什么了不起呢，原來靠近山洞，這就叫值錢的地方啊？自己騙自己罷了。你的房子又搬不進洞去。飛機炸不著你，不是可以炸你住的房子！你人跑開了，那些寶貝一樣的書不會跟著跑吧？那些書如果被炸了，不是和你的命沒有了一樣？

柳亞子

你如此一說。我無話了。沒有戰爭最好。這戰爭讓天底下人苦惱。哦，你看，無垢去車站接你的時候，我還寫了一首思鄉的詩：

早拼成訣別，意外竟來投。

執手渾疑夢，開顏足破愁。

延津龍乍合，漓水鳳堪游。

誓愿平胡虜，相攜返故丘。

佩宜，今雖處于離亂之中，我們一定會回到故土的。

[宋云彬領著朱蔭龍上。

宋云彬

柳亞老。夫人到桂林了？祝賀全家團圓啊。我帶了位年輕人來給你認識。這位就是著名的柳亞子，柳亞老，你早就聽聞的。這位青年人，叫朱蔭龍，字琴可，桂林人，人家可是靖江王的直系后裔。

朱蔭龍

柳亞老好。

柳亞子

靖江王后裔？朱蔭龍，琴可。是吧？嗯，聽說過這名字。聽說，章士釗老先生去年到桂林，就是你全程陪同，還成功地勸說老先生動手填詞了？

朱蔭龍

那是章老先生學養深厚，只是引而不發罷了。見了桂林山水，詩興大發，詩作尚難表情狀，于是就提筆寫長短句。哪兒是我的勸說啊。

柳亞子

很多人說你的古體詩詞寫得不錯呢。

朱蔭龍

晚輩學淺，不敢辱沒了柳亞老的耳根。如果有機會，還希望前輩指點晚生。

柳亞子

這樣子。桂林名勝頗多。琴可啊，你若不嫌棄老朽，有空就帶老朽多轉一轉、看一看，多了解一下這座城市的歷史風貌。如何？

朱蔭龍

只要老先生愿意。晚輩一定借這樣的機會多向先生學習。

[燈暗。

第二幕 游

[桂林中山公園，獨秀峰下，月牙池邊。

[柳亞子由朱蔭龍陪同，沿池邊走來。

柳亞子

桂林山水甲天下，此處風光，果然奇特。既然已經在桂林落腳安家，總要找時間把這些有名的風景看一看，觀賞一遍。桂林也是歷史悠久的城市。要了解這座城市的歷史，琴可就是難得的專業向導了。

朱蔭龍

這城墻以內，就是明靖江王的王府了。清順治年間，孔有德攻占了桂林，順治皇帝封他為定南王，這里就成了定南王府。不過，孔有德很快就兵敗了。他死前將定南王府，其實也就是靖江王府付之一炬。

柳亞子

哦。還有什么故事？

朱蔭龍

孔有德的軍隊包圍了桂林城，瞿式耜、張同敞堅持不走被獲，被孔有德殺于獨秀峰前。

[背景墻上，瞿式耜端坐帥府，面色凝重地望著夜空。張同敞推門進來：“瞿大人。我來了。”瞿式耜：“桂林城已經不保，眾人皆巳逃離。你本在城外，可以脫身，此時進城來干什么？”張同敞：“瞿大人。卑職聞大人不走，愿與桂林共存亡，便從漓江對岸泅渡過來，愿與大人共赴國難。”

柳亞子

哦，瞿、張不是在疊彩山上被殺么？

朱蔭龍

那是后人的誤讀吧。關于瞿、張二公殉國地點，向來有多種說法，如風洞山、仙鶴巖、市中、西市等，不一而足。但事實上，《東明見聞錄》說二人“羈于別室”，應是孔有德的別室，必在王府之內。《東明見聞錄》記二人臨刑事云：“至獨秀巖下，留守指曰：‘一生只愛泉石，愿死于此。’整衣冠爭就刃，俱被殺。”

柳亞子

瞿、張雖文人，然武氣逼人，是真英雄。今日寇犯我，當全民族齊心抗日之時，瞿、張二公之精神，為今人之楷模也。

朱蔭龍

柳亞老，今年年初，您尚未到桂林時，文藝歌劇團就在高升戲院演出過田漢先生編寫的新劇《雙忠記》。這“雙忠”就是在明末在桂林抗清就義的瞿式耜、張同敞二位鐵骨英雄。

柳亞子

哦，我來晚了，沒有看到。抽空找田漢先生要劇本來讀一讀，看看他寫得如何，是否把這二位英雄的豪氣寫出來了。

朱蔭龍

田漢先生寫的劇，那是極好的。這出戲連演了4天，天天客滿，一票難求。

柳亞子

有人說，瞿式耜在性格上有缺點，在決策上也有不足。人何無缺點呢？我就滿身缺點。我喜歡瞿、張這種向死而生的性格。今天，國人團結一致抗日，不是找英雄缺點的時候，是支持英雄、爭當英雄的時候。

朱蔭龍

瞿、張二人的英雄氣概，連滿清王朝也佩服。后來，他們也在疊彩山最初淺埋瞿、張二公的地方豎了碑、建了祠。當然，這也是滿清人想利用瞿、張的形象罷了。

[疊彩山風洞，景風閣尚存。

朱蔭龍

這兒就是景風閣了。當年康有為追求變法維新，曾在這兒收徒授課。

柳亞子

康有為，名氣大，作為并不大，算不上有為。他只想著自己的浮名，格局不夠啊。

朱蔭龍

先生說的是。康有為不過是想以維新當敲門磚，讓自己當上帝師罷了。您看，穿過這風洞，漓江自北奔涌而來，成就了桂林的千年美名。山腳處有木龍洞和就日門，均可抵江岸上船。就日門旁的缽園也算一處名勝。

柳亞子

缽園？是園林嗎？

朱蔭龍

不。疊彩山北側有著名私家園林環碧園。南側就日門內的缽園，基本就是一個老郎中韋鐵髯的宅子，園中植有草藥，懸壺濟世之用。

柳亞子

哦，一個郎中。

朱蔭龍

這郎中也是有故事的，缽園因他的為人而出名。他是年羹堯的門人，因主人出事，他跑到廣西偏遠之處避難。逢桂林大疫，百姓死傷慘重，他不顧危險，跑到桂林城來，行醫救人，惠及百姓，連官府也給予好評。袁枚再訪桂林，曾來拜謁鐵髯先生舊址。

柳亞子

原來是一個憑本事濟世之人！

朱蔭龍

韋鐵髯的墓在西郊，有空我陪您去看看。

柳亞子

是你們廣西巡撫陳元龍說的吧？“觀山如讀史”，看風景名勝，其實是增長知識，豐富情感，可不是簡單的游山玩水。

朱蔭龍

桂林山水，可觀景，可讀史，有空靈之處，也有厚重之處，全看游人的觀察角度和當時心情，盡可有不同領會。

柳亞子

琴可，你這番話說得極好。你我有好多共同語言啊。

[春。靈渠堤岸。

[柳亞子、鄭佩宜、田漢、朱蔭龍、尹瘦石等人邊走邊觀景。

柳亞子

靈渠之名久仰之，卻一直沒有機會來訪。今天終于親眼目睹了這古跡的風采。可惜無垢要上課，不能一同來欣賞這千古奇跡。如果小尹所畫“百壽圖”中的諸位今天都能一起觀賞這偉大的靈渠，那多好啊！

朱蔭龍

湘江、漓江之名，皆因靈渠工程而得。秦始皇統一六國以后，揮兵南越，卻受地形所礙，糧草不濟，困頓于南嶺前，三年不能進。秦始皇于是命監御史祿掌管軍需供應，祿在此修建了偉大的靈渠。海洋河攜水而來，在靈渠分水壩前一分為二，主流在大天平的攔截下向北而去，再入主河道。支流被小天平攔截，沿人工渠向西而南，經始安水河道入桂江。在此相離之二水，分別取名為湘江、漓江。秦軍由湘江進入漓江，終使嶺南入其版圖，完成統一大業。鏵嘴有古碑，上刻“湘漓分派”，便是記錄此意。

柳亞子

漓南湘北舊分坡，鑿空人功強合之。

四海一家成底事，至今黎庶苦東夷啊。

尹瘦石

柳亞老果然是一等詩人，寫詩不需要七步啊。這些年，我族苦東夷之侵略，切扶之痛啊。

田 漢

我們皆因日寇侵略而別家逃難到此。惟有光復中華，才有我中華民族之未來。

朱蔭龍

柳亞老不僅是詩人，更是中國傳統中的“士”，獨立、救世的情懷總是體現在先生的詩作中。

柳亞子

十里秦堤，春色正好。思鄉之心，油然而生。我的家鄉，現在進入梅雨季節了。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夠打回老家去？什么時候，才能沿著這湘江進長江，回吳越見父老！

田 漢

前方將士用槍炮，我們在后方用筆墨，共同努力，抗敵救國。槍炮可以殺敵，筆墨可以喚起士氣。

柳亞子

如果戲子熊佛西此次能與我們同訪靈渠，估計能和壽昌先生現場寫一出靈渠的戲啊，一出關于國土光復的大戲。是不是？

田 漢

化儂一年前曾游過靈渠，這段時間又太忙，不然，真的可以在這渠邊漓濱路上和他討論一下史祿修渠的故事大綱呢。

尹瘦石

壽昌先生的劇、柳亞老先生的詩，都是有力的武器。

田 漢

你的畫筆也是武器。你為柳亞老及一干在桂林的文化人所繪《百壽圖》，也是鼓舞大家團結斗爭的好作品啊。

柳亞子

壽昌啊。謝謝你專門為我安排了《雙忠記》。那真是一出鼓舞國人奮勇抗敵的好戲。

田 漢

柳亞老這是在鼓勵我們呢。這次重演《雙忠記》，完全是市民、觀眾喜歡啊。一臺戲，能夠受觀眾喜愛，那是最開心的事了。您為這出戲寫的詩，劇團里不少演員都能背下來，比如“生應扶祖國，死遂殉封疆。正氣留管弦，休教來者忘”。

柳亞子

那是觀戲有感，靠你的戲給的靈感。

朱蔭龍

這里是泄水天平，洪汛期間，灌入南渠的多余的水，就從這兒漫出去，回到湘江故道，再進湘江主道，這樣就可以保證興安縣城不致水患。這也體現了古人“滿則溢”的哲學思想。

柳亞子

這塊突兀的大石頭，是飛來石嗎？

朱蔭龍

它真的叫飛來石呢。它本來是一塊天然巨石，南渠選線貼著它的內側，可以很好地借助它的力量來確保渠岸的穩固。久而久之，它像是天外飛來的石頭一樣，于是有了“飛來石”之名。

田 漢

我們就應該像這塊飛來石一樣，堅強砥礪，不懼任何壓迫。

朱蔭龍

如果我們是乘船走靈渠回桂林，可以半途靠岸去看看古嚴關。那里是一處古關隘，兵家必爭之地。范成大進廣西時曾過嚴關，在他的《驂鸞錄》中寫道：“入嚴關兩山之間，僅容車馬，所以限嶺南北。相傳，過關即少雪有瘴。”南明時期，李定國曾在這里抵抗清軍，取得大捷。

柳亞子

確實是名勝之地。可惜我們是火車返程。交通便利，給我們帶來方便，也讓我們遺漏掉很多東西。

朱蔭龍

在修建湘桂鐵路之前，這靈渠一直是廣西北上之要道，舟楫擁堵，行人常可借旅途之便利一覽靈渠之偉大。待鐵路、公路修通以后，它的交通功能就沒落了。如果不是專程來訪，就看不到靈渠的真面目了。

田 漢

當年狄青率軍南征，可能在此要耽誤不少時日吧。

柳亞子

古人有古人的時間節奏，他未必就覺得自己被耽誤了。我覺得興安風景比桂林更好呢。桂林山水欺人耳，何似興安風景秀。

田 漢

柳亞老過分了啊！你喜歡興安靈渠，也不必貶低桂林啊。

柳亞子

詩由心生，詩不作假。我此時有此感受，不能壓抑。是吧？

[燈暗。

第三幕 思

[朱蔭龍家。一張小桌，一張床。朱蔭龍正臥床養病。

[柳亞子敲門走了進來。

柳亞子

琴可，身體好點了嗎？

朱蔭龍

柳亞老，怎么驚動您來寒舍啦？瞧這亂糟糟的，也沒收拾。

柳亞子

想約你去游象鼻山，你因病不能去。我就想：琴可這病一定不輕。如果是小病，他會堅持來的。年輕人都堅持不了，那就是大病了。四處炮聲，藥也難尋。不知恢復得怎樣了？

朱蔭龍

我是咳得厲害，聽說西藥有奇效，也沒處買。我就找老郎中抓的中藥，要慢慢調養。柳亞老光臨寒舍，是有什么事嗎？

柳亞子

說起來也不算什么事，就是幾天不見你了，想找你聊聊天。這段時間，我又寫了幾篇關于南明史的文章。

朱蔭龍

嗯，柳老對南明史很熟悉。您在香港發表的南明研究大作，我拜讀過幾篇，比如《南明史綱初稿》等，您最近在桂林報刊上發表的幾篇，我也都讀了。

柳亞子

琴可，你既然是靖江王的后裔，其實也就是和南明王朝關系很近的人，想必你也很關心這個短命王朝的歷史吧。

朱蔭龍

是的。我也對南明史有興趣，也收集過一些相關資料。原想著，先生既然在桂林住下來，是我難得的學習機會，正想慢慢向您討教呢。

[朱蔭龍起身為柳亞子倒了杯水。

柳亞子

你不用起身。需要喝水的話。我自己倒。你說說，南明朝本來還有半壁江山，怎么就垮得這么快呢？

朱蔭龍

吳三桂、耿精忠、孔有德等叛將，不但將軍隊帶了過去，他們也熟知明朝官員的心思和利害沖突，而明軍對清軍可謂一無所知吧。

柳亞子

這話，算對了一半。孫子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就是這個意思。

朱蔭龍

先生為什么說“只對了一半”？還有一半呢？

柳亞子

還有一半，很復雜，不是幾句話能說得清楚的，但我們可以探討一下。吳三桂等人的投降，是不是嚴重動搖了國人的抵抗信心呢？沒有了信心，又如何抵抗？

朱蔭龍

南明政權還在組織抵抗啊。

柳亞子

是啊，南明本還有半壁江山，在抗清中也一度占據主動，卻在關鍵時刻發生嚴重內訌，孫可望嫉妒李定國在桂林在衡陽的勝利，于是設法逼走李定國，造成抵抗力量分裂。

朱蔭龍

柳亞老的意思，抵抗力量必須團結對敵？

柳亞子

大敵當前，如果抵抗力量再發生內訌，又怎么取得抵抗的勝利呢？我們可以大致復盤一下：當年崇禎皇帝自縊于煤山，大明還有南邊半壁江山，還可以有效組織抵抗。而且他們確實組織抵抗了。但是，大敵當前，他們并沒有把有效的力量團結起來，而是互相拆臺。

朱蔭龍

開始是弘光皇帝組織抵抗，因不敵而被俘。接著是隆武皇帝聯合各方力量，但遇內部分裂，隆武皇帝也被俘而自殺。朱由榔改元永歷時，西部有大西軍，東南有鄭成功，一度出現抗清高潮，但永歷的隊伍內部再次出現內訌。

柳亞子

是啊。弘光本來就是通過斗倒朱常淓坐上皇位的，掌權后與清軍和大順軍雙雙開戰。大敵當前，不懂分而治之，犯了戰略錯誤。弘光倒臺，南明內部再次分裂，形成數支力量，包括你的祖上靖江王也想在政治權力斗爭中獲益，黨派斗爭激烈，被清軍分而治之。

朱蔭龍

永歷登基后，剛開始還能團結各方力量，比如大順軍余部就歸順過來。云南、貴州、廣西、廣東、湖南、江西，還有四川等，甚至包括北方數省，都出現了較強大的抗清力量。抗清形勢一時喜人。

柳亞子

但永歷政權內部各派，竟然在這樣的大好形勢下，互相拆臺攻訐，農民軍更是毫無政治地位，這就給了清軍以喘息之機。于是有了何騰蛟在湘潭被俘，有了瞿式耜、張同敞在桂林被殺等敗仗，抗清力量遭受嚴重挫折。

朱蔭龍

大批明軍紛紛降清。

柳亞子

孫可望開始是立大功之人。他的大西軍加入明軍，增加了永歷帝的力量，南明又開始有勝仗了。這時，孫可望還向皇帝提出，要聯合李定國的隊伍共同作戰。結果，先是李定國取得靖州大捷，繼而取得桂林大捷，竟然還戰勝了孔有德這一員清軍大將，加上其它戰場的勝利，永歷朝的反抗眼看取得了令人鼓舞的成果。

朱蔭龍

這時候，孫可望不但有了嫉妒心，而且有了野心，再次引發南明內訌。李定國確實是一員驍將，他堅定擁立永歷，打敗了孫可望。孫可望問鼎江山已經無望可望，于是投降了清軍。這一下，南明的虛實完全為清軍所知。

柳亞子

后來的故事不必復述了。瞿式耜、張同敞在桂林成仁，永歷皇帝被吳三桂殺害，李定國憂憤而死。雖然鄭成功的兒子在臺灣繼續奉永歷正朔，但終究無力回天。

朱蔭龍

大敵當前，仍各圖私立，這是南明之所以失敗的最大教訓。

柳亞子

對對對！說得非常對。當局發動“皖南事變”，難道不是重演歷史嗎？我對當局制造“皖南事變”表示強烈反對，當局卻把我開除了黨籍。哈哈，開除就開除吧。我必須站在道義一邊，站在真理一邊。

朱蔭龍

先生立志研究南明史，是為了號召眾人團結抗敵，向死而生！

柳亞子

獨秀峰高忠血碧，始安城曠陣云黃。

艱危亡士空瞻拜，愧道勾吳是舊鄉。

朱蔭龍

如果不能從歷史中總結教訓，只是樹立幾個英雄，這英雄便沒有意義。

柳亞子

你說說。薩空了先生在桂林街頭突然失蹤，這事情不正說明，現實又在重演歷史的故事嗎？

朱蔭龍

哦，薩空了先生失蹤了？茅盾先生也走了。今天的桂林城，除了要面對日機轟炸的打擊，內部也不平靜啊。

柳亞子

琴可，自“七七事變”以來，我就經常思考南明問題。還在上海的時候，我就開始著手收集南明史料。南明的歷史教訓，非常需要總結，但無人著述南明史。我本有此心，可惜香港淪陷，那些苦心收集的資料在香港全都丟失殆盡了，畢竟人在逃亡途中不可能攜帶這些重物，所以，我當年那想治南明史的心思只好破滅。到桂林以后，我很幸運認識了你，而你恰是靖江王后人，對南明也有思考和史料積累，這又激起了我重新撿起南明研究的信心。如果有可能，我們是否應該借桂林這塊寶地，把南明史作為我們的主要研究呢？

朱蔭龍

柳亞老這個建議太好了。這些年，我也收集了一些史料。以后，我要多多向您請教這方面的問題。

柳亞子

當然，這是一個大題目，僅憑你我力量，恐怕不夠。桂林如今是大后方城市，文化人很多，出版業也很發達。我們可否做一個號召，把那些從全國各地來到桂林的、對南明史有研究、有興趣的人都團結起來，一起討論，共同研究？

朱蔭龍

這是一個很好的設想。我就來起草一個南明史編纂意見書，如何？

柳亞子

很好。朱明末造，獻闖勢張。甲申之春，遽逼燕趙，思宗皇帝，躬殉社稷，胡清乖隙，遂潛北都。然當黃河以南，固猶明宇也。

朱蔭龍

朱明三帝暨三王之事跡，僅散見諸臣列傳中，而又毀詆任情，大悖實錄——自來史家曲筆，蓋未有甚于此者。

柳亞子

惟是自來良史，必出私撰，如眾手牽掣，托名官修，必意見橫生，曠延時日，即有成書，亦罕佳構。

朱蔭龍

二年為撰著之期，由主持者指定人員，按照目錄，分別撰著，稿成經總纂審核后，即為定稿。

柳亞子

很好。琴可啊，一個王朝的覆滅，看起來是外力推動的結果，但實際上一定是內部患了嚴重的病。外力只是一陣風，你見過風把壯漢推倒嗎？只要中國人團結拼搏，小日本一定滅不了中國。

朱蔭龍

先生說得極好。

柳亞子

琴可啊，再說說你的祖上吧。靖江王雖是旁系，其280年的寄生生活，卻是明朝各系王爺中存世最長的。不過呢，對社會沒有一點貢獻，只不過是一群被豢養的哈爾狗，比別的野狗吃得好一點罷了。我這個比喻，有所不敬啊，卻是真心情。

朱蔭龍

對寄生階級的批判，不妨用詞厲害一些。

柳亞子

倒是朱明失國之后，從靖江王府走出去的石濤，是個有文化貢獻的人物。280年，由大半個廣西供養著的家族，只出了這么一個有成就的人，還不是供養出來的，而是自己打拼出來的。

朱蔭龍

因為關注石濤，蔭龍也留心收藏了一些這位大滌子的筆墨。

柳亞子

哦。這可是寶貝啊。可否讓我開開眼？

朱蔭龍

現在是春雨時節，天氣太潮，不便取出。待秋高氣爽時節，我再請您過來一起品讀。

柳亞子

好，那就說定了。哦，我們要找一下云彬先生，他有組織能力、組織經驗，也有學識。我們請他一起搭臺，成立一個南明史料纂征社，認認真真把南明研究的鑼鼓敲起來。鑼鼓響了，這戲就是硬著頭皮也要演下去。

朱蔭龍

讓這鑼鼓推著我們向前。

[燈暗。

第四幕 呼

[麗君路上麗君廬。柳亞子正坐在桌前看報。

柳亞子

前方戰事越來越激烈。衡陽也吃緊了。衡陽過來就是廣西，就是桂林，大批的難民從衡陽那邊逃過來了。許多人扶老攜小，翻山越嶺到這兒來，沒親戚可投，沒熟人可靠，缺吃的，少穿的。這日子怎么過呢！

[鄭佩宜買菜回來。

鄭佩宜

今天的菜場，菜價比昨天又貴了不少，好多人都舍不得買菜了。無垢這兩天帶學生下鄉進行抗日宣傳去了，不回家，我就少買一些菜吧。

柳亞子

炮聲一響，物價飛漲。今天漲菜價，明天漲米價。這桂林城里，哪樣不漲價呢？無非是比較著看誰漲得更快罷了。

[鄭佩宜下。尹瘦石上。

尹瘦石

柳亞老。我特地給您送瓶辣椒醬過來。這可是桂林的特產。

柳亞子

小尹啊。你知道我的口味，受不了辣的，還偏偏給我送辣椒醬。這是想把我改造成湖南人不成？

尹瘦石

哎，這辣椒醬可是桂林三寶之一。

柳亞子

那倒是。買不起菜，用辣椒醬送飯，可不是寶嘛。不過呢，說實話，你上次送給我的那一小壇桂林腐乳，味道真不錯，和我浙江的紹興腐乳有得一比。

尹瘦石

柳亞老，你說奇怪不奇怪？一邊是普通市民買不起菜、逃來的難民吃不上飯，另一邊呢，卻是桂林的餐館酒樓總是座無虛席。

柳亞子

這也是戰爭期間社會病態之一景。一些商業大賈、鄉下豪紳從戰亂之地逃到這兒來，他們的生活雖然比之戰前大打折扣，也是要比一般人過得好的。如此多的有錢人擠在一個地方，就有了畸形繁榮。桂林市政府還專門下了命令：在餐館里吃飯，每人不得超過一個菜，就餐時間不得超過一小時。就這樣，仍然每家餐館都滿座，每家餐館都有人在候席。

尹瘦石

政府的命令頂個屁用啊，那些有錢人輕而易舉就可以繞過去。比如，結了賬不離席，再點第二輪的菜，就仍然是“一人不超過一個菜”了。

柳亞子

真是這樣。有些所謂規定，就是欺騙輿論，哄哄平民百姓，并沒有認真去實施。

尹瘦石

還有一種繞開的辦法呢。比如，“每人不得超過一個菜”的規定只適用國人，對外國友人還是要“熱情友好”。這桂林城里呢，缺啥都有可能，就是不缺外國人。有些人就在路邊以亂點鴛鴦譜的方式，生拉硬拽一些其實并不認識的外國人到餐館里去陪餐。只要有高鼻子在席上，就可以多點菜了。

柳亞子

真是不顧廉恥啊。小尹年輕，消息靈通，知道這么多可以寫小說的事情。

尹瘦石

桂林街上的外國人多嘛，找到這樣的外國人不是難事，只要你會外語，講幾句客氣話，人家也想吃大餐啊，何況是免費的。人家也想見識一下這座城市的煙火氣啊，何況是在酒席上。就這樣，也有一些外國人很討厭呢，這主要是那些常年在桂林工作的、當地朋友多的外國人，成天接到邀請，也是不勝其煩。

柳亞子

既然是這樣，說明這座城市，有不少不缺錢的主啊。我去找任潮，請他出面，我們發起一個大獻金活動，動員那些有良心的人，少吃兩個菜，支援一下前方的將士、幫助一下后方的難民吧。

尹瘦石

柳亞老的想法很好。估計李任潮先生也會支持。但是，你們搞這樣的活動，那些有錢人很可能會裝聾作啞呢。

柳亞子

嗯，你說的這個，很有可能，很有可能。那我們就把準備工作做足一點，那些大機構，先上門去做工作，最好請任潮院長去做工作。那些商業鋪面，我們的獻金活動就一家一家地走，游行隊伍走在街上，工作人員挨家動員。你看如何？

尹瘦石

好。我先告辭，我去把你的這個想法告訴田漢先生。

鄭佩宜

（幕后）小尹啊，吃了飯再走吧。

尹瘦石

謝謝柳夫人。我心里擱不住事，先去把柳亞老的這個想法告訴朋友們吧。

[田漢上。

田 漢

柳亞老啊，我是專程上門來蹭飯吃的。

柳亞子

壽昌來了？好啊好啊。小尹你就一起留下吧。菜雖不多，卻有你剛送來的辣椒醬可以佐餐送飯。剛才說的事，現在就可以直接和壽昌說了。

田 漢

什么好事？說來聽聽。

柳亞子

壽昌啊，你和歐陽予倩諸君策劃的西南劇展轟轟烈烈，影響深遠。我和小尹也想策劃做點事情。

尹瘦石

是這樣的。我剛才和柳亞老在聊天，說到想組織一個獻金活動，為前線將士籌集資金、購買槍彈，打敗日本帝國主義。

田 漢

我正好也有這樣的想法。就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桂林分會的名義來組織，由桂林的文化人來帶頭，呼吁社會各界以實際行動關心前線。

柳亞子

壽昌的這個想法很好。這件事情，需要一個機構來牽頭號召和組織，你說的這個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桂林分會，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構。我們發揮一下個人的影響力，集體和個人的合力，方使效果最佳。

田 漢

抗敵是真正的把愛國落到實處。我們就搞國旗大獻金，把活動搞得風風火火。然后，我要組織演出隊到前線去演出，要讓前方將士真正感受到后方的民眾是他們的堅強后盾。

柳亞子

我們幾個發起人，要帶頭捐款。佩宜，家里還有多少錢？

[鄭佩宜上。

鄭佩宜

為什么問還有多少錢？

柳亞子

我就問問。

鄭佩宜

包括你還沒收到的稿費，差不多10000元吧。怎么？準備撤離桂林了？

柳亞子

（對田漢）我知道你的錢早就散發給各位需要幫忙的朋友了，拿不出什么錢來，不要和我比，有個意思就行。我就捐10000元。

鄭佩宜

捐10000元？那我們吃什么？用什么？

柳亞子

去年，周恩來周公從重慶托人給我們捎來500元，幫助我們解決一下在桂林的生計問題。這錢我一直沒有動用，現在可以用這500元解決生活問題了。

田 漢

柳亞老，有你這個榜樣在前面。我回去就動員文協的眾朋友，有一分錢就出一分錢，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

鄭佩宜

那我們手頭就真的沒有錢了哦。

柳亞子

能否活下去，比有沒有錢更重要。我下午就去找任潮兄，這活動一定要借他的影響力。

[李任潮辦公室。李任潮正在閱讀一些毫無價值的文件。

[柳亞子上。

柳亞子

任潮兄。我這是不請自上門了。

李任潮

哦，原來是亞子先生啊。歡迎歡迎。專門請你，你不會來啊。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柳亞子

確實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找你呢，是因為我有一個想法，后來變成了我們一群朋友的想法。這個想法，我也希望能夠變成你的想法，需要你的支持，才好落實。

李任潮

亞子先生是知名社會賢達，又是革命前輩。您的好想法，我是一定支持的。

柳亞子

有你這句話托底，我就可以放心說了。最近啊，前方吃緊，缺槍枝彈藥。后方其實也吃緊，難民們缺吃缺穿。說起來，就是一個病：缺錢。

李任潮

是的，缺錢。從上到下，從前方到后方，都缺錢。你有什么好主意嗎？

柳亞子

談不上什么主意，只是照搬一些前人做過的事，但想做得轟轟烈烈一些，好達到效果。你瞧，許多的難民涌來，許多的傷病員運來，前線需要裝備，后方需要救濟，到處都缺錢，但后方還是歌舞升平。前線打仗將士要用錢，后方傷兵養傷要用錢，流亡的學生讀書要用錢，流浪的難民救濟也要用錢，我們又窮得很，要努力節約啊！你看看政府頒布了多少節約的規定，可哪一條落實得好？讓人傷心啊。我們能否組織社會募捐，但要做得轟轟烈烈一些，有別于以前那種平淡如水、喚不起激情的募捐。

李任潮

具體想法呢？

柳亞子

具體想法，也是和壽昌他們商量出來的。這次募捐，不搞純粹的官方號召，說實話，在這個問題上，官方的號召力已經很有限了。我們就借用你剛才說的那個詞：社會賢達。請那些有社會影響力的社會賢達出面來號召募捐。

李任潮

這是個好主意。您覺得需要哪些社會賢達出面呢？

柳亞子

你是頭一位啊。

李任潮

哈哈哈，承蒙柳亞子先生如此看得起我。

柳亞子

你是坐鎮一方且有名望的廣西籍高級將領，在這片土地上，自然有號召力啦。當然，我也把自己算上一位，我這個“社會賢達”的銜頭，是你剛才給的，我現在就用上。

李任潮

很好，繼續說。

柳亞子

不知桂林本地的龍澤厚龍積之老先生的身體是否合適？如果合適，想請他也參加。

李任潮

嗯，龍積之先生早年就跟著康有為、章太炎等人鼓吹維新，追求進步。抗戰烽起，他還賣掉了西巷祖屋，捐給紅十字會，用于前方將士治傷的費用。他老先生今年有85歲了吧。只要健康條件許可，我想龍老先生一定會參加的。

柳亞子

我們就組建一個“抗日長老團”，以這個名義來號召市民為前方將士捐款。不過，我們組織愛國抗日獻金，老百姓從牙縫里省出來的這些錢，雖然不多，但一定要用到抗日前線，這個事你必須負責，誰讓你當這個官呢。若是被后方這些貪官污吏截流了，還不夠他們三天的吃喝。

李任潮

好。就這么說定了。

柳亞子

壽昌的力量很重要。他負責的那個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桂林分會，可以做很多事，包括具體事情的操辦。

李任潮

你告訴壽昌，他這個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桂林分會，要真正發揮作用，這個大獻金活動的籌劃，包括游行路線、募捐動員、文藝演出、標語口號等等，都交給這個桂林分會了。官方這邊，我去打招呼，特別是那些官僚機構、官營企業，也要加入進來。

柳亞子

壽昌他們的組織動員能力和宣傳影響能力都很強。你就放心吧。作為抗日長老團的成員，我們首先要帶頭。至于那些官僚機構、官營企業，我沒啥信心，就看任潮兄的動員能力了！任潮，我們一起為抗日呼喊，為抗日盡力！

奔走歸來夜未央，喜看眉黛照燈光。

盡多危語鐫肝肺，尚有雄心接混茫。

滄海桑田饒感慨，鴻毛泰岱費商量。

馀生倘未填溝壑，終見中興國運昌。

旁 白

1944年6月18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桂林分會在桂林市街頭組織了有上萬人參加的國旗大獻金游行，柳亞子、李任潮、龍積之、田漢領頭，沿街商店店主和路上行人紛紛解囊，將首飾、錢幣等捐獻出來。駐桂各機構受捐款民眾影響，也認捐了數額不等的資金。這是桂林大疏散前最大一次民眾抗日游行募捐活動。

[燈暗。

第五幕 別

[1944年6月下旬。黃昏。

[麗君廬。柳亞子正伏案疾書。田漢匆匆上。

田 漢

柳亞老，柳亞老。

柳亞子

壽昌啊。我在屋里呢，正在寫詩。你這陣仗，也是準備撤了嗎？

田 漢

柳亞老，我是軍人，戰爭來臨，是要迎上前去，怎么會撤呢？我要帶隊伍到全州和湘南去慰問將士。臨行前，來和您告別，也非常掛念您將往何處啊。

柳亞子

我是老人，戰爭卻一直追著我來。先是從上海逃到香港，遇到香港淪陷。歷盡千辛萬苦來到桂林，沒想到戰火又將籠罩桂林這座城市。當局已經下達了疏散令。難道我還要再逃嗎？

田 漢

柳亞老，您這不是“逃”。躲避戰亂，是人的本性。您非軍人，不必拿命去和敵人直接相搏。我還記得您寫的《解決日本問題的途徑》呢。您的筆，就是喚起人民的武器，只是換一個空間繼續戰斗罷了。您可以托任潮幫忙，幫您解決車票，往貴州或者往重慶去。

柳亞子

無垢他們已經往貴州山里去暫避了。我和佩宜不會往那里去。我想往八步方向去。

田 漢

現在，無論官民都在想辦法往西撤，本地的百姓無路可走，只能就近到山中躲避。您為何選一條東向的路？那不是更危險嗎？

柳亞子

打游擊嘛，到處都可以找到棲身之地。據說任潮先生也是往梧州方向走呢。再說，我有學生在那里。

田 漢

好。那您多保重。咱們后會有期。（下）

[柳亞子望望田漢走遠的背影，回到房間里，繼續伏案寫作。

[李任潮上。

李任潮

亞子先生，亞子先生在家嗎？

柳亞子

是任潮先生嗎？（迎出門來）現在正是忙亂得很的時候，任潮先生怎么有空來訪了？你說說你說說，前些天的大獻金游行，那些銀行的捐款，竟然只是歌女們的零頭！國難當頭，這些有錢人的手還捂得這么緊啊！不要臉，也不要命嗎？

李任潮

亞子先生，捐款的事，暫時不說了，另起一行了。我來找你，是因為全城疏散的最后期限馬上就要到了，我放心不下先生啊。公務路過此地，特來看看。亞子先生打算往哪兒撤呢？

柳亞子

我的初步想法，是往八步方向去。聽說李院長您是打算回老家蒼梧準備組織抗日隊伍？

李任潮

亞子先生的消息真是靈通。總之，我是不打算去重慶。那個地方，除了政治爭斗和猜忌，發揮不了我的作用。我的老家蒼梧之地，山深林密，群眾抗日基礎好，他們也希望我回去和他們一起開展斗爭。所以，我準備在城防司令部疏散令規定的最后一天，離開桂林，回蒼梧去。

柳亞子

八步與蒼梧相鄰，也算是可以互相策應的地方。盟軍在太平洋戰爭中已經占據主動，小日本這次發動的所謂一號戰役，我看也是最后的垂死掙扎罷了。

李任潮

明天，我的家人乘小船下漓江、經平樂，往蒼梧。如果亞子先生確定了打算往八步去，可否簡單收拾一下，明日乘我家人的便船往下而去，到平樂再轉陸路去八步，這樣在路途中也有個照應。

柳亞子

難得任潮先生想得這么周全，真是患難之中見真情啊。戰亂期間，我也沒有什么好收拾了，身上的錢也在前幾天捐完了。如果方便的話，我這兩箱在桂林兩年期間托琴可幫收尋的南明史料，就麻煩任潮先生的汽車幫我順帶過去吧。我明天就直接到碼頭與您見面。

[李任潮讓司機接過兩個柳條箱，與柳亞子作揖告別。

[燈暗。

[東鎮路碼頭。一只小船泊在岸邊，一位哨兵在站崗。

[柳亞子、鄭佩宜和林北麗攜包袱上。

柳亞子

上海淪陷，我逃去香港。香港淪陷，我又逃來桂林。逃難的滋味真不好受。沒想到，桂林又面臨戰火，我又要繼續踏上逃難的路！蒼天啊，你若有眼，就保佑我們盡快反攻，打回老家去吧！

[哨兵攔住他們。

哨 兵

先生，閑雜人等請繞行。

柳亞子

我叫柳亞子，是李院長李任潮先生的朋友，是他約我此時到這里上船的。

[哨兵敬禮。

哨 兵

您好。我接到的指示是有二位上船。因您這兒是三位，我沒認出來。很抱歉。是哪二位上船？

柳亞子

什么叫哪二位上船？你沒瞧見我們是三位嗎？

哨 兵

我接到的指示，是說有二位客人上船。

柳亞子

我昨天與李院長也沒有說過是二位啊。三位就不行？

哨 兵

報告！我接到的指示，是二位客人上船，不是三位。

柳亞子

這叫秀才遇著兵，有禮說不清嗎？昨天可是李院長親自到我家里，到麗君廬去，請我與他家人同行。他的車還把我的行李拉來了。我家里確實是只有二人，但我并沒有說二人上船啊。

哨 兵

請您理解士兵的天職，我只服從命令。

林北麗

柳亞老，看來我給您添大麻煩了。我還是不跟你走了，我另想辦法離開桂林吧。

柳亞子

你另想辦法？你在桂林舉目無親，你想什么辦法？老天連一條逃難的路都不給你嗎？你必須跟著我，我們一起逃離這災難的深淵！

林北麗

可是，這條船并沒有我的座位。

柳亞子

好，請你報告你的長官李院長，我柳某人就不沾他的光，不上他的船了。告辭！

[李任潮匆匆上。

李任潮

亞子先生，亞子先生，不要激動。遇著什么事了？

柳亞子

任潮兄，李院長啊。不是我激動，是你的士兵不許我上船呢。

李任潮

（尋問哨兵）是怎么回事？

哨 兵

報告長官，我接到的指示是有兩位客人上船，但現在出現了三位客人。遵照命令，我只能允許兩位客人上船。

李任潮

（問柳亞子）你的女兒不是已經離開桂林了嗎？不是只有你和尊夫人兩位嗎？怎么又成了三位？

柳亞子

兩位就可以？三位就不行？

李任潮

亞子先生，我們今天不是擺渡過河。

柳亞子

擺渡過河，還需要沾你的光坐你的船？

李任潮

我的意思是，如果是渡船，行程短，略微冒險超載尚可理解，或者渡船多擺一次也可解決。但我們的船要向平樂、昭平去，行程遠，時間長，險灘多，船只太小，河流湍急，超載可能擱淺，可能傾覆，實在是沒有辦法。

柳亞子

這位林北麗女士，不但是一位詩人，她的丈夫林庚白先生更是在香港死于日本人的屠刀之下，她成了無依無靠的寡婦，到處奔波流浪。她遇到了我，我不能見死不救。

李任潮

說的是。亞子先生，你的心思我非常理解。需要幫忙的人太多，而我們的能力實在有限。現在，桂林全城都是逃難的人，當地民眾紛紛往周邊鄉村去逃避，那些這幾年在桂林謀生卻在本地沒有根的人，不知往何處逃亡，湘桂線南下的火車，車廂頂上都爬滿了人。你看這小船已經幾乎插不下腳了，因為我也答應了別的朋友，每一個位置都塞滿了。這樣一位女士，若無人幫忙，真不知怎么才能離開桂林。不瞞你說，大敵當前，我自己的很多家人親友也沒法借助交通工具離開這座城市。這只船實在太小，我幫不上更多親友的忙，也被他們罵了不少呢。

柳亞子

李院長，你畢竟是做大官的，你的苦再苦，也比不上普通人的苦。你不要和我說這些。總之，如果這船載不下林北麗女士，那我和佩宜也不坐這船了，空出兩個位置，安置你的那些親友吧。

李任潮

亞子先生，何必動氣？動氣解決不了問題。我們還是要從解決問題入手。這樣吧，我們只能卸下一些物品，才可讓這位林女士跟著我們的船走。如何？

柳亞子

這倒是個好主意。

林北麗

謝謝李長官，謝謝李院長。

李任潮

這位女士，我怎么敢接受你的謝意！本來，我們應該守住這座城市，讓我們的百姓過安寧的生活。現在，我們逃離桂林，讓眾多百姓走上逃難的路，我內疚得很啊。亞子先生，我放棄兩件物品，你也放棄兩件物品，就差不多相當于林女士的重量了。

柳亞子

我只有那兩只箱子，都是在桂林收集的研究南明的史料。這類史料，在香港已經遺失過一次了，到桂林兩年，花心思收集了這么一些，竟然要再次從手中遺失？

李任潮

我的物品，也都是打算運回老家抗日的裝備啊。

柳亞子

好吧。我的物品，請你幫我交給琴可，能否保存下來，躲過戰亂，只能看命數了。桂林啊！我在戰火中走近了你，又在戰火中離開了你。你如此美麗的山水，難道不是為百姓的正常生活而生的？

疏散聲中別桂林，香江覆轍忍重尋。

空桑三突猶生感，三載何堪戀愛深。

李任潮

好，我們卸物，上船。

旁 白

戰火燒到桂林，詩人柳亞子最終也無法在桂林安身。他于1944年6月28日乘小船離開桂林南下，在平樂上岸轉往八步。9月初再返桂林，12日，在李任潮的幫助下，乘坐最后一個航班離開桂林，前往重慶。11月10日，桂林淪陷。9個月以后，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取得全面勝利，日本無條件投降。毛澤東在戰后從延安飛赴重慶，參加著名的“重慶談判”。毛澤東在重慶期間，親手寫書了《七律·長征》和《泌園春·雪》送給詩友柳亞子。柳亞子通過關系，將《泌園春·雪》發表出來，在山城引起轟動。

[燈暗。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