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古希臘;鑄幣;琥珀金;起源;影響
摘 要:古希臘鑄幣是受近東社會影響的產物,是文化交流與融合的結果。古希臘鑄幣以琥珀金的鑄造和傳播為先導,鑄幣起源是一個復雜的問題,不僅年代久遠,而且涉及范圍廣泛,其中摻雜許多傳說和訛誤。鑄幣的功能多元復雜,可能用于不同的社會情境中,大額鑄幣和小額鑄幣共同發揮作用。鑄幣的采用和鑄造在希臘各城邦快速發展,鑄幣在城邦內部使用并推廣到個人層面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鑄幣廣泛使用之后,確實對整個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要客觀評價鑄幣在古希臘貨幣發展中的歷史地位,既要認識到它是貨幣形態發展中自然而正常的一環,也要強調它的現實作用和歷史意義。
中圖分類號:F82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4)04-0047-12
Revisiting the Origin and Influence of Coinage in Ancient Greece
LI Xiuhui (School of Economics,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 311121,China)
Key words:Ancient Greece;coinage;electrum;origin;influence
Abstract:Coinage in ancient Greece was a product of the influence of Near Eastern society and a result of cultural exchange and integration. The coinage of ancient Greece is guided by the casting and dissemination of electrum. The origin of coinage is a complex issue,which is age-old,wide-ranging,and mixed with many legends and errors. The functions of coinage are relatively diverse,and may be used in different social situations. The adoption and casting of coinage have developed rapidly in the Greek city-states,but the use of coinage in the city-states and its promotion to the individual level is a long process. However,after the widespread use of coinage,it does have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whole society,which,of course,is a long process. To objectively evaluate the historical position of coinage in the development of ancient Greek money,it is necessary to recognize that it is a natural and normal part of the development of monetary form,and to emphasize its practical role and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在世界歷史發展中,鑄幣主要起源于三個地點,值得特別關注。“鑄幣分別在三個時間和地點起源:希臘,或者說小亞細亞,印度和中國”。1中國是獨立起源的,印度是否獨立起源仍然存在疑問,古希臘的鑄幣雖然也是獨立起源,但其真正的起源地在呂底亞和愛奧尼亞。古希臘鑄幣最早的形態是呂底亞的琥珀金,而且可以說,琥珀金已經具備了鑄幣的所有屬性。“雖然最早的鑄幣是由呂底亞人制造的,是希臘人首先在日常生活中廣泛使用這些鑄幣,包括小面值(奧波爾和德拉克馬)和大面值,這種用法源于近東與希臘實踐的結合。”2從這一角度而言,鑄幣是古希臘受近東社會影響的貨幣制度發展的產物,是文化的交流與融合的結果。
一、琥珀金的鑄造與形制
最早的鑄幣并不是用金、銀或銅制成,而是用琥珀金(electrum),“一種天然形成于特摩洛斯山(Tmolus)地區的金銀合金,從流經呂底亞(Lydian)首都薩迪斯(Sardis)的帕克托羅斯河(Pactolus)中淘洗出來。”1一般認為,琥珀金最早在呂底亞產生,并對古希臘鑄幣產生了根源性的影響,是其源頭所在,這一重要性再怎么強調都不為過。
一批于1904—1905年在以弗所的阿耳忒彌斯神廟(Artemision)發掘出土的93枚金屬片是發現的最早的希臘鑄幣,與呂底亞有著直接的關聯。“埋藏在以弗所公元前6世紀中期的阿耳忒彌斯神廟(Artemision)地下的著名早期錢幣窖藏中包含了呂底亞(Lydian)和希臘錢幣,均由琥珀金制成。”2到目前為止,這批考古發現仍然是判斷琥珀金形成年代的最主要的事實依據,這批被發現的最早的古希臘鑄幣對判斷琥珀金的起源和鑄幣的傳播至關重要。“以弗所窖藏的一些硬幣是在重建阿耳忒彌斯神廟時在其基座下發現的,神廟由呂底亞國王克羅伊斯(Croesus)捐建。”3由于呂底亞于公元前546年被大流士征服,這些硬幣的鑄造時間大致在公元前7世紀到前6世紀初期,主流觀點是大約在公元前620年呂底亞鑄造了第一批鑄幣。除了考古證據以外,多處文獻記載也支持呂底亞最早鑄造貨幣,說明琥珀金來自呂底亞。“特別是因為生活于公元前6世紀的色諾芬(Xenophanes)被引用,他曾寫道呂底亞人是第一個打制鑄幣的,而且希羅多德(Herolotus)表達了同樣的意思。”4從貴金屬條塊的使用到鑄幣的打制,最初是使用便利上的考慮,呂底亞與國外的商業往來已非常頻繁,需要鑄造大量的白銀。
當然,也存在不同的聲音質疑鑄幣最早產生于呂底亞。“從錢幣學的角度來看,鑄幣的呂底亞起源尚不確定。阿忒米西翁(Artemisium)窖藏中有在呂底亞和愛奧尼亞城市發行的硬幣,這兩個城市都不能說比另一個更早。此外,呂底亞人發明鑄幣的故事總是指克羅伊斯的金銀鑄幣,這些鑄幣(a)晚于琥珀金鑄幣,(b)如果與所謂的克羅伊斯王朝相同,則不能明確歸因于克羅伊斯(約公元前561—547年)。”5考古學上的證據和推斷似乎也能支持類似的質疑,“不同的鑄幣類型使得呂底亞國王不太可能直接負責鑄幣的生產,因為從鑄幣發明到呂底亞滅亡,最多只有兩三任國王。”6
雖然還存在爭議,呂底亞在古希臘鑄幣起源和發展中確實發揮了重要作用。呂底亞王國雖然在公元前546年滅亡了,但它對古希臘鑄幣起源和發展的歷史意義一直流傳了下來。“公元前7世紀和前6世紀,希臘各個城邦起源和傳播的鑄幣,其特征最終都歸功于所有鑄幣中最早的一種,即皇家呂底亞貨幣。”7琥珀金成了小亞細亞北部地區鑄幣的首選金屬,在黑海地區的城市中成為一種區域性鑄幣。
琥珀金的形狀并不統一,有的是豆狀的“籌碼”,如青銅時代就已出現的那樣,還不是鑄幣;有的在一面有壓鑄的方形;有的另一面還有條紋圖案,開始具有鑄幣的特征。從琥珀金各種不同的形制來看,有一個從簡單到復雜的發展過程,最初只是豆狀的“籌碼”貴金屬。“豆狀或丸狀的琥珀金仍然粗糙或有條紋,完全沒有任何種類。這種籌碼已經算是貨幣形式,但仍然不是一個‘鑄幣’。”8作為初始形態鑄幣的琥珀金是一種具有地方特色的貨幣,使用的是地方性重量標準,完成地方性的交往和交換的需要。“地方性金屬和地方性重量系統的使用既解釋了鑄幣最初被發明的原因,也解釋了它們為什么最初是一種地方性現象。琥珀金具有不斷變化的銀和金的比例,為了使大小和重量相同的琥珀金價值相等,必須對銀和金的比例進行測試和認證。”1無論是從價值確定還是便利交換的角度,這都是一個問題。
隨著呂底亞鑄幣的流通和廣受歡迎,其后來所用的材質不再是天然的琥珀金,原因可能是天然儲量有限,也可能為了保證純度的需要。“很有可能鑄幣中所含的琥珀金真的在之后的許多年里純度是不斷變化的,然而,最近的研究表明呂底亞皇家鑄幣中黃金與白銀的比例是非常穩定的。”2這既說明了呂底亞王室所用的鑄幣材質不是天然琥珀金,也說明通過金銀比例的穩定從鑄造技術上保證了琥珀幣的純度,也保障了呂底亞獅子印章的權威。這種技術很可能是使金和銀分離的膠結作用,這不但使鑄幣材料中金和銀的比例可控,而且為純銀的量產提供了支持。“大概在公元前6世紀的第二個25年,一種將金和銀分離的加熱過程——膠結作用在薩迪斯取得了進展,此后鑄幣通常以銀而非琥珀金發行。”3在制度因素之外,技術的發展使得貨幣的材質逐漸減少了對自然的依賴,越來越服從于人為的操作和管理。鑄幣從發源之初就與人為的管理措施密不可分,而貨幣管理是貨幣制度建設的重要內容。因為與稱量白銀相比,無論是外在形態的印章,還是保證質量的技術,鑄幣的起源都表明了人為因素的重要性。
與此相關的一個有趣現象是琥珀金里的金銀比例實際上低于天然琥珀金,這似乎指向了最早最原始的鑄幣稅問題。“最早的琥珀幣中的黃金比從河中淘出的琥珀金中的要少,表明這不同于發明鑄幣的動機,一場皇家騙局使得國王的財富增加,因為真正的琥珀金通過含有更多的白銀而貶值了。”4最終不清楚是因為這一“騙局”的敗露,還是別的原因,呂底亞停止了琥珀金的鑄造。在貨幣鑄造場,呂底亞人可能提升了他們所用貴金屬的純度,生產出了實心的金銀幣,這樣鑄造的貨幣有一個可靠的固定價值。“大約從公元前6世紀中期開始,琥珀金鑄幣在呂底亞和大部分使用過這種貨幣的希臘城市都消失了,在呂底亞它被金幣和銀幣取代了,而在大部分希臘城市則被銀幣所取代。”5賤金屬在鐵礦豐富的埃特魯里亞(Etruria)北部地區有一定的貨幣傳統,在這里由含鐵量高的金屬制成的干枝(ramosecco)棒材至少在公元前6世紀以后具有一定的金融功能。但是在希臘,黃金和青銅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認為不適合鑄造貨幣。
銀鑄幣和金鑄幣分開鑄造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可能是琥珀金所含金銀的比例不穩定或為了維持其比例的操作程序過于繁瑣。金幣和銀幣開始分別鑄造,并按照重量標準形成兌換比例。“完美的復本位得以建立,在薩迪斯(Sardis)10個10.72克的銀雙謝克爾,或20個5.36克的銀謝克爾,可以換取一個8.04克的金斯塔特。”6希羅多德最早注意并記錄了這一重要歷史事件,“希羅多德說:‘呂底亞人是我們所知道的第一個鑄造和使用金幣和銀幣的人。’”7對希羅多德的這句話有著不同的理解,也有人將其看作是呂底亞人最先使用鑄幣的證據。克羅伊斯的這一操作被看作形成了歷史上第一個金銀復本位體系,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貨幣理論和貨幣史的許多議題都可溯源于此,這是貨幣管理和操作的早期實踐。
古希臘鑄幣的使用和傳播則并沒有受到其近東鄰居的影響,這可以在認知傳統和考古證據兩個方面得到證實。“重要的是希臘的各種傳統都沒有將鑄幣視為美索不達米亞、敘利亞或埃及的古老發明,希臘人要么將其歸因于自己,要么歸因于他們的鄰居呂底亞人。事實上,在這方面,傳統也與考古學緊密相連,因為從近東發現了大量公元前6世紀前的材料(包括大量文本),令人驚訝的是,很少有跡象表明使用了標準化的金屬條塊進行支付,使用標記或銘文來保證金屬條塊的質量或重量的情況就更少了。”1如早期近東留下的文字材料所顯示的很明確的一點是其社會組織結構比較簡單,并沒有跡象表明近東有產生鑄幣的可能,而古希臘人則將鑄幣發明歸功于自身或者呂底亞人。在另一方面,當時所處的農民社會似乎也沒有鑄幣產生的客觀條件。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樣的世界缺乏文明的交流和融合。“起先的五十年都是用琥珀金,近東地區仍然使用白銀作為貨幣,而且是扁平未蓋印章的長條形狀,它們與早期的琥珀金鑄幣一起存放在阿耳忒彌斯神廟。”2鑄幣當時與其他形態的貨幣一起流通,如錠塊白銀等,在功能和效果上并未立即顯現出不同。
二、鑄幣的用途與功能
鑄幣為什么被發明出來,它的主要用途是什么?“這個問題有一定的吸引力,有一定數量的證據表明,一些假設比其他假設更有可能。這些假設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認為鑄幣是對統一可靠的支付媒介需求的回應(設想的支付方式不同),另一類認為是對琥珀金本身存在問題的回應。”3根據我們對古希臘貨幣制度的分析以及鑄幣的政治經濟含義可知,實際情況遠比這個復雜。如同鑄幣的起源一樣復雜,發明鑄幣的確切動機也已很難考證,而且可能與其后鑄幣的功能和用途存在很大差異。“可能是呂底亞國王為了能從愛奧尼亞商人那里得到利益而制作了自己的‘籌碼’,以保證商人們能夠為他個人以及他的委托人使用,并構想進一步的發展。”4從這一角度而言,琥珀金的發明和使用并不是為了小額的交易,更不用說零售貿易。“從表面上看,硬幣的設計不像保魯斯(Paulus)所想的那樣僅僅是為了促進零售貿易;最小尺寸的琥珀金鑄幣可能價值太高,不適合最小額的購買。”5
類似于英雄和貴族,國王借助于鑄幣這一工具進行資源控制和政治統治,其中包含社會整合方式的轉變。“國王可以通過印章行使權力,也可以通過境內豐富的貴金屬作媒介,這一媒介類似于印章標記,并不需要統治者親自到場就能具體化權力。”6印章保證的是即使權威不在場也能行使的權力,無論這權力來自神靈、國王還是私人個人。貨幣與神在此得以結合,神的形象附著在貨幣形象上,貨幣的性質反之也影響了神的性質。“在這里,貨幣的悖論,我們必須信任,但可以隨意改變,被精彩地擴展到了神,神的形象印在(例如雅典)硬幣上,賦予了人們可接受性。”7神圣和權威的因素通過印章結合到了鑄幣之中。同時,印章也能夠從支付和交易角度解決琥珀金的純度問題。重量和純度是貴金屬作為支付工具非常關鍵的兩個維度,特別是后者更難驗證。所有的金屬貨幣都面臨著這一問題,只不過琥珀金更加特殊,因為它是金銀合金,保證純度的需要也更加突出。“鑄幣就是用來解決這一問題的,以琥珀金作為一種交易媒介有效地發揮作用,將其物理上稱重和檢測的價值轉變為發行者的權威,用蓋在小塊未稱重鑄塊上的認證印章來確認價值。”8這也是最為后世人們所熟悉和認可的一個理由。
從古代社會貴族獻祭和犧牲替代的傳統來看,鑄幣的一個用途是便利祭祀儀式的進行。“希臘早期祭品提供中的貨幣參與說明動物犧牲在鑄幣起源中是一個重要的因素。”9除了對獻祭的動物犧牲的替代,在祭祀儀式中發揮作用的其他物品可能對鑄幣的產生發揮了重要作用,如祭祀中用的小雕像,小雕像從性質上講也是一種替代。“祭祀工具和動物雕像的大量供奉一直持續到有歷史記載的時期,在其中,從公元前6世紀的第三個25年開始,我們還發現了動物祭祀和無血奉獻的視覺表現。但在圣所的最早發展時期,隨著它圍繞祭壇的核心發展,體現祭祀的供奉物品在所有奉獻物中所占比例比后來的更大:公元前7世紀見證了從動物到人形雕像的轉變,武器的供奉物品大幅增加,一方面是用來存放神明和他的財寶的建筑,另一方面是用于儀式餐食的建筑,二者第一次有了清晰的區分。”1用于神圣功能的場所與世俗功能的場所開始分化,用于祭祀的小雕像在世俗功能上助推了鑄幣的產生。其象征意義和眾多數量為鑄幣的產生和使用提供了基礎。即使鑄幣產生之后,這種象征仍然與鑄幣緊密關聯。因而在世俗領域鑄幣仍會作為一種貴重物品,通過懲罰和獎勵等措施,達到實現社會公平的目的。
鑄幣從獻祭儀式的可能起源體現了它與器物貨幣的淵源和傳承,它同樣可能用作獎品。“最早的鑄幣用于‘獎勵’支付而設計,用于給雇員的離別禮物,比起通常所知的硬幣它更類似于禮物(或獎牌)。”2鑄幣和其他貴重物品一起作為體育競賽等的獎品而發行,雖然古風時代晚期和古典時期貨幣會用作獎品,但人們通常不會用商業態度去對待獎品和給公民的獎勵。這源于更早時期獎勵是純粹榮譽的傳統,“貨幣并不用于獎勵個人成就。戲劇家、城邦的贊助人和其他榮譽等往往被給予沒有貨幣價值的桂冠獎勵、碑文和榮譽座位。”3因而,即使貨幣后來被用作獎勵也不是強調它的經濟價值,而是榮譽和聲望的代表。“世俗的和神圣的法律、寺廟、婚姻、體育競技和城市軍隊等組成的各種制度,貨幣代幣、貴金屬物品和鑄幣等作為工具都在其中流通,用以顯示地位、禮敬神明,以及賠償損壞的政治的和宗教的用品等。”4貨幣和貨幣制度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當時社會主流的價值觀,在古希臘處于主導地位的是身份、階層和等級等,雖然整個社會的貨幣化進程對此產生了沖擊。
鑄幣在獎勵和懲罰中的作用源自貴金屬社會作用的習俗和傳統,這種漸進式轉變得到了考古證據的支持。“用貴金屬器皿評估懲罰的慣例似乎一直持續到以貴金屬塊和鑄幣支付變得普遍的時候。在公元前3世紀克諾索斯銘文中,懲罰既以貨幣單位(斯塔特)表示,也以大鍋(lebête)的數量表示。克里特島的城市似乎已經從三足鼎支付發展到了貴金屬塊和鑄幣。”5鑄幣和貴金屬共同用作獎勵和懲罰的支付在許多城邦是廣泛存在的,鑄幣在這里作為貴重物品起作用。這時的鑄幣在性質上更類似于所謂的“原始貨幣”,或者荷馬時代的聲望物品,其所含有的情感和意義價值大于貨幣的交換價值。“相比之下,許多形式的‘原始貨幣’通常具有內在價值(如果只是審美價值),很少有普遍可交換的,并且經常被投資于情感和意義,這些情感和意義可能根據使用環境而變化,甚至在同一社會中也是如此。”6從貨幣功能角度而言,這一階段的鑄幣發揮著專用貨幣的作用。在性質和功能上,這時的鑄幣更類似于器物貨幣,而不是通常理解的作為通用貨幣的鑄幣。
這與英雄和貴族主導社會組織方式時期的制度和習俗一脈相承,但城邦興起以后,鑄幣更可能用于城邦的公共支付,如公共事務參與、政治選舉和軍事活動等。“城邦使用小額標準的貴金屬是要進行小額標準化的支付,能想到的是第一批鑄幣的制作是用于支付雇傭軍。”7雇傭軍支付是一種對外的商業化國家支付,雇傭軍在古希臘城邦的戰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用于公共支付的鑄幣結合了國家和商業兩方面的特色,這已為當時的思想家們所認知并認同。例如,“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認為,鑄幣的引入是為了促進貿易,盡管這樣做是為了服務城邦的共同性(koinōnia)。”1公共支付突出了鑄幣與城邦之間的關系,鑄幣更多地意味著城邦的權威。對于身份、聲望和權威的象征,鑄幣作為貴重物品在此是一脈相承的。
除了出土的考古證據和歷史學家的記錄以及神話傳說之外,語言學可以從詞源角度提供鑄幣早期用途的一些證據。現代人對于貨幣和貨幣制度的理解、界定和表達與早期古代社會存在很大差異,“鑒于貨幣的歷史性嵌入,古希臘和古羅馬都沒有對應的用于表達我們說的‘貨幣’的用詞。”2從貨幣功能上講,古希臘大多數貨幣物品都是專用貨幣,與現代社會的用法存在很大差異,這在語言表達上自然有相應體現。“也就是說,希臘人有幾個詞可以表示貨幣(以及其他東西),但沒有一個詞與我們的‘貨幣’完全等同,盡管他們肯定使用我們所說的貨幣。”3反過來說,我們所用的貨幣是從古代隨著經濟社會制度的演化變遷逐漸變化而來,存在很大的差異是正常現象。古代社會的經濟活動是嵌入在政治和社會領域的,貨幣的功能也是多元混融尚未分化的,因而貨幣從含義到表達都不會有直接的古今對應。我們所說的經濟活動雖然在古代世界和現代意義存在某種程度的可比性,但是實質上它們處于不同的領域和范疇之中,這也說明經濟行為和貨幣概念在古代和現代兩個世界存在很大的不同。這意味著貨幣的用途在古希臘是內生出現并不斷發展變化的,不是一個一出現就含義既定的現象。
在英雄世界的禮物交換出現危機,獻祭儀式難以整合共同體以及城邦成為新的社會組織形式的歷史大背景下,鑄幣的用途可能是作用城邦再分配的工具。這一點也可以從詞源學上看出來,與鑄幣最相近的詞是Nomisma。“鑄幣引入的意圖是建立一種再分配的機制以重建城邦內部的社會公正。Nomisma(鑄幣)在語言學上相近于nem?(分配,給予),nemesis(分配應得之物,神的憤怒,正當憤怒的分配)和nomos(任何分配或指派的東西、慣例、習俗法律)。”4鑄幣的作用很可能是通過分配和再分配機制以達到社會的公平公正之用,這與它作為獎勵和懲罰的表達是相通的。更進一步講,法律或慣例也可能是為公平分配而來。“更具體地說,‘法律’或‘慣例’一詞,nomos,源自nemein(分配),因此最初可能是指分配,后來是指分配原則。”5Nomisma可以從詞源學上讓我們理解鑄幣的原始意圖,以及一定時期其用途的變化,即用于城邦社會整合和秩序維系的工具和機制。“公元前7世紀nomos最初是‘秩序’,尤其是指‘軍事秩序’,意味著某物被‘安排’‘給予’‘分配’和‘量取’,Nomisma是nomos物質化的符號和代幣,直到公元前5世紀仍然簡單地用作‘衡量’或‘官方衡量’之意。”6這種代表官方主體的“衡量”所關注的目的應是社會公平之意。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用作城邦的再分配工具是鑄幣的唯一功能,只能說明在Nomisma一詞形成及其發展時期鑄幣的主要功能是再分配,而且與法律、慣例和習俗等密切相關,鑄幣從其起始開始,在某種程度上就代表著貨幣制度。
從英雄時代的禮物到城邦的再分配工具,貨幣的用途多元且不斷變化,但都是社會整合方式中的主要制度性要素。“鑄幣曾被用作一種特殊通貨,就像海外貿易中的貨幣,它被用作進貢,或者用作一種再分配的手段。只是在一段時間以后,特別是鑄幣被以低面額鑄造以后,它才變成日常交易中有用的貨幣。”7這種轉變在有些城邦是逐漸發生的,經過了一系列的轉變措施,而在有些城邦則是直接發生的。鑄幣是對禮物、器物貨幣和稱量白銀的傳承,更多的是一種發展而非發明。它不同于稱量貴金屬的最大特點是與國王或城邦等權威相關聯的印章標記,結合了貴金屬的物理價值和權威的信用擔保,深刻影響了其后貨幣制度的發展。禮物方面的傳統可以追溯到更早的祭祀儀式,從世俗化機構到神圣領域的使用,如器物貨幣中的鐵烤肉扦。“日常所用的低值鑄幣命名為‘奧波爾’和‘德拉克馬’,標志著在價值標準化上兩種信賴形式的延續,即獻祭所用的烤肉扦和印章。”1鑄幣在此代表的是神圣和世俗兩種權威的結合。
三、鑄幣的快速傳播與緩慢接受
印章使用的廣泛傳播為鑄幣的傳播和接受打好了現實基礎,鑄幣的出現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雖然琥珀金是最早的鑄幣材料,但是由于材料可獲得性的客觀原因,加上使用習慣和觀念認可等社會原因,白銀成了古希臘鑄幣的主要材料。鑒于希臘豐富的銅資源,他們使用白銀而不是青銅作為最受歡迎的貨幣媒介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與貨幣支付相關的聲望為在社會關系中受到廣泛認可的白銀條塊提供了規范背景。在城邦的作用和自我表現中,鑄幣的意識形態意義及其促進仍然是整個古代貨幣文化的一個重要方面。”2合理的解釋也許是在材料可獲得性之外,稱量白銀的使用習慣和貨幣制度的路徑依賴使得白銀成為鑄幣材料的首選。受近東使用白銀作為交易媒介和價值尺度的影響,希臘本土原來是使用白銀作貨幣的,琥珀金產生和傳播以后,希臘鑄造的是銀鑄幣。“希臘鑄幣是白銀,不是琥珀金,亞細亞的琥珀金是一個地方現象。”3希臘銀鑄幣是對琥珀金的改良,結合自身傳統所用的白銀與琥珀金所蓋的印章權威,使得貨幣制度在傳播和接受過程中不斷地變化。鑄幣傳到希臘本土其實發生了一個材質的轉變,加之呂底亞后來也停鑄了琥珀金,這種最初的鑄幣開始消亡。“有些城市繼續鑄造琥珀金,庫齊庫斯(Cyzicus)的琥珀金斯塔特直到公元前4世紀還是一種流行且可信的鑄幣,但希臘鑄幣的未來卻是使用白銀。”4最早鑄造白銀鑄幣的城邦并非雅典,而是埃伊納。“埃伊納是鑄造白銀鑄幣的第一個城邦,幾乎與小亞細亞鑄造金銀幣同時。”5埃伊納在古希臘的鑄幣鑄造和重量標準上都具有重要的地位。
古希臘貨幣制度和技術條件等的成熟為鑄幣的快速傳播提供了客觀環境。“幾個世紀以來,制造鑄幣毫無技術障礙。即使如此,盡管美索不達米亞人在金融上相當成熟,但他們并沒有發明鑄幣——因為他們覺得沒有必要。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鑄幣在希臘土地上的迅速和廣泛傳播表明了一種獨特的社會形態。”6稱量白銀到鑄幣的轉變,客觀而言,也許更多地是一種歷史選擇,而不是歷史必然。也許因為銀鑄幣只是在原來流通的白銀上印上圖案,也許希臘人在心理和行為上為鑄幣的流通做好了準備,鑄幣在希臘的傳播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快速的過程。“這并不是持續一個世紀或更久的緩慢傳播過程,鑄幣看起來是在公元前6世紀最后四分之一世紀和公元前5世紀的前四分之一世紀快速傳播開的。”7之前白銀等貴金屬被用作貨幣進行流通似乎為鑄幣的快速傳播打下了基礎,無論是在社會制度層面,還是在人們的接受觀念上。之前已經在古希臘社會中得到應用的器物貨幣和稱量白銀等為人們熟悉貴金屬貨幣的使用作出了貢獻。
白銀鑄幣在希臘本土獲得了行為和觀念上的認可,它既是一個可靠的計價單位,又是一種便利的交易媒介,對希臘人而言它意味著“貨幣”。如果說琥珀金是鑄幣開始的序幕,那么白銀鑄幣才是古希臘鑄幣的主要內容。“早期的琥珀金鑄幣是一股小河而非涓涓細流,早期的銀幣則是一股洪流:它的便利性(作為標準化價值的小型耐用鑄幣)一定釋放了,或者至少加速了,這種自我生成的動力,因為某種東西在支付時達到了一定程度的可接受性就會變得越來越普遍。”8最初鑄幣的特定用途有很多,作為聲望物品,作為城邦權威的代表等等,但隨著經濟社會和貨幣制度的發展,其功能會越來越明確和集中。
各城邦鑄幣的圖案和形制各不相同,具有各自的文化特點,發行鑄幣逐漸成為一種身份識別和自我認可的行為。“無論是希臘的還是希臘化的,城邦開始一個接一個地發行本國鑄幣,在可能的情況下小心地保護它們的貨幣權利,將其作為自身自由的最顯著的外在標志。”1銀幣的鑄造因而十分重要,各城邦或者利用自己的白銀礦產,或者通過國際貿易進口白銀,爭相開始鑄造銀幣。“到公元前6世紀末,在希臘世界有超過一百所鑄幣場在運營。”2它們打制的鑄幣大約都是在7到8克,有力地促進了古希臘鑄幣的流通。客觀來講,小額鑄幣與大額鑄幣極有可能是同時打制,同時流通,共同發揮作用的。
雖然鑄幣流通廣泛,但是具體到某個城邦的某種鑄幣往往不會在距離其地理位置很遠的地方流通,這可能與其印章所代表的城邦信用和影響力有關系。“更具說服力的是,直到公元前6世紀末,似乎沒有一種早期鑄幣在遠離其發行地的地方流通,這一定程度上表明,早期鑄幣不僅不是為國際貿易而發明的,甚至在使用時也沒有用于國際貿易。”3但從整個古希臘世界來看,鑄幣確實開始被廣泛采用。鑄幣的鑄造能力迅速提升,進一步推動了鑄幣的廣泛流通。“然而,在希臘人中,即使是那些沒有鑄造自己硬幣的人,例如在克里特島上鑄幣似乎在公元前5世紀之前就沒有鑄造過,直到公元前4世紀末才被廣泛生產,顯然,從鑄幣被廣泛使用之時起,他們就使用了其他城邦的鑄幣。”4各城邦因而都非常精心地設計各具特色的鑄幣,將文化標識融入其中。“只有當我們開始把設計完美的克里斯提尼(Cleisthenic)雅典‘貓頭鷹’,來自阿卡蘇斯(Acanthus)的‘獅子’和‘公牛’,來自奧利匹亞的‘小鷹’和勝利女神,或者埃雷特里亞(Eretrian)的‘章魚’和‘公牛’,放在它們旁邊時,我們才意識到公元前500年左右的希臘創造了比希臘化的西西里島更優秀的設計大師。”5技術的成熟和設計的完美說明了鑄幣在古希臘各城邦的重要地位。
白銀的儲量是各城邦采用和發行鑄幣的速度的重要影響因素,而不是商業交易需要。這些城邦不僅自己鑄幣,還出口白銀,以銀鑄幣的形式出口白銀也會促進城邦鑄幣的流通。其中以雅典城邦最具代表性,“雅典鑄幣的廣泛分布是一個特殊因素的結果,即雅典有足夠的白銀(來自勞里厄姆(Laurium),公元前450年后來自進貢的同盟國)來滿足其內部需求,在這種情況下,鑄幣比貴金屬條塊稍有價值,而且很容易出口。”6勞里厄姆銀礦位于阿提卡,可能很早就開始出產白銀了。雖然早期雅典鑄幣并非用勞里厄姆產的白銀,但它對雅典財政的支持和鑄幣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雅典的“貓頭鷹”鑄幣可能正是憑借這種方式成為一種國際貨幣,“當雅典開始使用鑄幣作為一種出口勞里厄姆(Laureion)礦場白銀的方法時,著名的貓頭鷹鑄幣后來者居上,雅典鑄幣成為整個東地中海地區的統治性鑄幣。”7雅典鑄幣的統治性地位首先源自其重量標準和貴金屬的純度,這是一個決定性的客觀因素。“在對雅典統治時期的鑄幣進行簡要考察時,必須牢記雅典貨幣相對于其他希臘城邦貨幣的巨大優勢,盡管這些貨幣的風格較為正式,但雅典貨幣仍能保持這種優勢,因為它們的重量非常穩定,金屬也非常純凈。”8貴金屬材質的保證對于鑄幣在其發行城邦之外的流通是至關重要的。當然,雅典鑄幣的主導地位也與該城邦的軍事實力和政治影響有關。同樣,雅典鑄幣遭受挫折以及貨幣制度的改革也與軍事活動密切相關,特別是公元前415年的西西里遠征以災難性的失敗告終。于是帕特農神廟中的黃金祭品被鑄為貨幣:“公元前407/6年,一種緊急金幣被鑄造出來,所用的材料是雅典衛城上獻給雅典娜的七座勝利雕像融化而成的黃金,其他城邦也臨時鑄造了金幣。”1這種鑄幣材質的更換不過是政治軍事事件對貨幣制度沖擊的權宜之計,通常而言,在緊急情況下貨幣都是減值發行的。所以,由于黃金的數量稀少很難滿足需求,雅典人很快又推出銅鑄幣。
古希臘人并非不知道發行只有象征價值的鑄幣的可能性,當時的人很清楚地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雅典人的做法就引發了民眾的不滿,并表現在了阿里斯托芬的戲劇里。“公元前405年春天,當阿里斯托芬創作《青蛙》時,雅典的貨幣,這些劣幣,與前一年的新的金幣和以前好日子里有的現在卻消失了的好銀幣的比較,難逃在戲劇的致辭中被提及的命運,這是有話題性的并具有道德感。”2這應該是“劣幣驅逐良幣”的格雷欣法則在歷史上首次出現,并被許多經濟思想史研究所提及。《青蛙》同樣反映了一個鑄幣和禮物同時作用的古希臘世界。“《青蛙》不僅體現了價值標準和重量標準的共同傳統,還體現了公民團體授權這些標準的理念。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將評估人們成就的獎品的含義與評估事物價值的鑄幣的含義混為一談。”3這一方面說明不同價值觀已經在城邦生活中流行和作用,另一方面劇作家也在提醒人們對這種現象進行關注和提防。這表明了在一個文化融合和社會變動的世界里,人們對于既有秩序遭受沖擊的反應,同時試圖在行為和觀念上恰當地處理新的社會秩序和價值觀。
不同于鑄幣的采用和鑄造在希臘各城邦的快速發展,鑄幣在城邦內部的使用并推廣到個人層面則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從第一批鑄幣的鑄造到‘貨幣’經濟的發展大約有100年時間,這一長時段的滯后可看作一種奇怪的事情,它是基于對早期希臘鑄幣本質的主要觀察,這一本質限制了鑄幣對貨幣經濟發展立即產生影響。”4如果從早期鑄幣用途的角度來理解可能會更好解釋一些,無論是貢品、獎品,還是城邦支付或海外貿易,都難以達到普通的個人公民層面,只有當鑄幣的使用領域通過城邦對個人的支付到達普通公民生活中之后,鑄幣在城邦的日常使用才有可能。
與鑄幣使用下沉到公民日常生活的緩慢進程類似,鑄幣向古希臘以外地區的擴展過程也很緩慢。“大約有四分之一千年的時間里,希臘式貴金屬鑄幣的生產主要局限于希臘人和與他們有密切聯系的人。從公元前6世紀后期開始,愛琴海北部的色雷斯人和馬其頓人模仿希臘形式,其次是小亞細亞西南部的呂西亞人(Lycians)。大致同一時期,阿契美尼德(Achaemenid)帝國采用并修改了呂底亞‘愛琴海’貨幣,盡管在其西部(即地中海)外圍地區,鑄幣的使用似乎相對較少。”5腓尼基、迦太基和埃及等地方并沒有很快采用鑄幣,“通常認為從希臘采用鑄幣開始到鑄幣傳播到近東之間有數世紀的時滯。”6鑄幣在其所代表的印章權威作用領域之外本就難于流通,稱量貴金屬的良好功能也大大減緩了鑄幣的傳播進程。
傳播緩慢的事實表明,一方面,古代文明交流傳播的困難,另一方面,稱量白銀確實能夠較好地發揮貨幣功能。“在阿契美尼德(Achaemenid)美索不達米亞和伊朗,直到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及其繼任者將他們的希臘貨幣、希臘行政和軍事人員強加于這些土地上,鑄幣才取代了貴金屬條塊。”7近東最早大量流通的可能是埃伊納(Aegina)鑄造的烏龜幣,之后很快被雅典的貓頭鷹幣所取代。“最早的腓尼基鑄幣是在稍早于公元前5世紀中期鑄造的,朱迪亞(Judaea)緊隨其后,其早期鑄幣模仿的是雅典的貓頭鷹鑄幣。”1近東與古希臘的貨幣制度相互影響,相互交流。
近東的人對鑄幣不但接受得緩慢,而且最早將鑄幣看作與一般白銀條塊無異,稱量白銀和鑄幣共同流通的銜接過程持續存在。“起先他們甚至將希臘鑄幣看作白銀條塊,在公元前5世紀甚至到前4世紀持續地切割鑄幣,像切割其他東西一樣,來平衡余額。”2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小額鑄幣的最早功能極有可能是作平衡余額之用。雖然近東早期將鑄幣作為稱量白銀使用,但反過來講,稱量白銀為鑄幣的使用提供了材料。這從側面反映了早期人們對待鑄幣的態度和行為,也反映了鑄幣和稱量白銀的緊密關聯。
四、鑄幣對城邦社會的深遠影響
雖然鑄幣的出現和使用是一個自然的承續過程,但鑄幣廣泛使用之后,確實對整個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某種意義上,鑄幣是一種給每個人應得之物的方式,很大程度上是希臘傳統思維方式的延續;在另一種意義上,我們同樣也要看到,它是對傳統特質的顛覆,用它極端的普遍性拒絕了它所引入的社會的傳統結構。”3反過來說,這種傳統的社會結構正面臨整合方式的危機,鑄幣正可以在城邦的政治結構之中提供一種替代性的方案和工具。“希臘正在尋找新的統治和行政方式以管理城邦新的復雜性,也尋找保持民眾團結的新的組織方法,鑄幣提供了比烤肉扦和大鍋更簡單也更具可操作性的行政和組織方式。”4鑄幣既能滿足人們自身的需要,又能饋贈朋友隨從建立社交網絡,還可通過交換保持獨立和自由,甚至形成社會聲望,獲取政治權力。在一個人口流動頻繁的社會,鑄幣確實滿足了整合社會運行的現實需要。鑄幣轉變的不僅是古希臘社會的價值觀,而且是其背后所代表的社會整合方式,沖擊舊秩序與建立新秩序,結合于社會的貨幣化進程之中。
鑄幣成為新的社會整合方式經歷了一個建構到成熟的過程,這與鑄幣起源的經歷相吻合,發行的主體先是國王然后是城邦。“在‘國家’發行鑄幣之前,更臨時性的權威需要一種創造社會和平的支付方式,鑄幣的象征作用支持和實現了這一意圖。”5鑄幣,或者說是貴金屬與其上的印章,先是國王和貴族等憑借更濃厚的私人社會聲望或政治權力發行以整合社會資源,到希臘城邦的實踐逐漸從僭主個人威望向城邦抽象整體轉變,成為鑄幣權威的來源。“公元前6世紀,公民政府鑄造第一枚硬幣的真實原因尚不清楚,事實上原因可能多種多樣。但更重要的是要問為什么在希臘城邦的特定背景下他們會如此成功?”6稱量白銀和印章為城邦采用鑄幣提供了技術支撐,但鑄幣在希臘城邦獲得成功的主要原因是城邦政府整合復雜共同體的現實需要,同時,政府權威也提高了鑄幣流通的可接受性。“國家鑄幣是希臘鑄幣的第二階段,此時的城邦完全獲得了其價值。”7鑄幣的價值與城邦的政治權威相結合,印章就是這種結合的標志。鑄幣的印章不僅反映了權威的來源,而且反映了權威所立足的政治體制和權力根源。
古希臘的政治制度與鑄幣緊密關聯,甚至鑄幣發展情況可以反映出當時的政治穩定狀況。“當雅典歷史上民主繁榮的時期,鑄幣是統一的,當精英統治時,鑄幣也更加個人化。”8鑄幣的印章形式與政治制度之間的直接關聯是古希臘貨幣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寡頭政治和鑄幣的個人徽章的關聯是其中的一個特色。“寡頭政治的必然性意味著地方法院的任期將是每年一次,就像在大多數希臘國家一樣;而且,如果一位年度行政長官習慣于在國家文件上蓋上他的個人印章,那么在國家要求發行鑄幣時,被任命監管該城市鑄幣廠的地方長官應該在新發明的鑄幣上蓋上個人印章,這是很自然的,因為這樣做,他只是遵循了呂底亞統治者的先例,他可以公正地宣稱‘l’Etat,c’est moi’(朕即國家)。”1印章代表的是個人或者城邦的權威,用以確認鑄幣的價值,這非常有用。同時,鑄幣作為城邦進行資源再分配的手段也反映了城邦的政治結構和權力變化。“如果說鑄幣首先是作為城邦內部的一種單方面支付手段——也就是說,作為對公職的獎勵,作為重新分配公共資源的一種手段,作為獎品、禮物等等——那么Wappenmiinzen(貨幣)不斷變化的發行機制反映了誰有權支付此類款項的問題上的一個懸而未決的階段。標志的最終標準化將反映出權力結構的變化,從與個別執政官相一致的權威轉變為更加抽象和穩定的公民政府。”2這一轉變代表了權威來源從具體轉向抽象,這種標準化同時也是鑄幣的非個性化和客觀化。
鑄幣逐漸取代了公牛和器物貨幣等,成為希臘城邦興起之后新的經濟支付和社會組織方式。“向政府支付和來自政府支付的款項,特別是軍隊工資、罰款、為城市或城邦服務、公共節日和運動會,以及行政官員和治安官等支付的費用主要是鑄幣。”3鑄幣與政治上的政府權威相結合,成為城邦進行資源再分配和提高行政組織效率的有力方式,從而使得整個社會的行為和觀念逐漸發生變化。“鑄幣引入時,用‘現金’和用實物進行支付和獻祭之間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4鑄幣的引入和使用表明希臘人社會活動的中心從禮敬神明轉向了城邦政治,原來僅用于對外的海洋貿易的方法開始應用于城邦內部的事務管理中。“鑄幣的引入并非交易媒介的發明,而僅僅是將一種之前只用于大額的和對外貿易的媒介引入到更少量和本地的交易之中。”5結合考古發現,這可能是大額鑄幣和小額鑄幣出現的原因,在對外貿易中小額鑄幣作平衡之用,同時也逐漸用于少量的本土交易之中。
伴隨鑄幣成為希臘城邦主要社會整合方式的是小額鑄幣在城邦日常生活中的使用,雖然小額鑄幣的使用范圍和影響還存在爭議,但它在許多城邦的廣場集市上確實發揮主要作用。“在雅典的廣場集市遺址上,發現的錢幣多是它們的主人遺失的,其中小額鑄幣占大部分。”6這說明至少在雅典的廣場集市上,小額鑄幣是廣泛應用的。公共集市中的鑄幣使用可能在比較晚的時期才出現,因為根據一些出土的碑文記錄,“在公元前5世紀末之前,關于這些短暫的市場活動幾乎沒有記錄。”7這并不意味著在此之前沒有小額鑄幣的使用,更可能的情況是它發揮著鑄幣在這一時期的一般作用,并沒有特殊的區別。“大部分關于古風和古典時期貨幣的碑文傾向于記錄罰款、債務、禮物、進貢或者相對大規模的稅收,一些早期記錄用于法律、宗教和商業活動的小額零錢使用的資料保存了下來。”8從宗教儀式到罰款稅收,再到商業活動,小額鑄幣的作用如果確實如此廣泛,那么鑄幣就能更便利也更有效地滲透到城邦社會的各個層面,以支持整個社會的運行。因為相較于大額鑄幣而言,小額鑄幣更易于運用到公民的日常交易層面,對希臘社會貨幣經濟的發展和貨幣觀念的養成具有更直接的推動作用,人們的社會行為方式也逐漸發生了變化。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講,大額鑄幣和小額鑄幣與聲望物品和非聲望物品之間存在大致的對應關系,但鑄幣的同質性最終模糊了這種區分和界線。
雖然從鑄幣的采用到公民對鑄幣的日常使用再到鑄幣所能購買的物品范圍的擴大,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在古希臘社會甚至要持續一百年以上,但總體的變化趨勢是決定性和顛覆性的。“鑄幣的使用并不會立即且在每個地方都滲透到最基層的水平,這可能并不令人驚訝。然而實際情況是要發生決定性的改變,因為這種發明可以使一個地方變成它前所未有的樣子。”1在這一過程中,鑄幣的功能由禮物、罰金和獎品等越來越轉向商品交易,其貨幣性質由專用貨幣轉向通用貨幣,鑄幣概念越來越多地擁有現代貨幣所指涉的含義。“當歷史地說鑄幣發明是貨幣發明,是說稱為‘貨幣’的概念在公元前7世紀之前是不存在的,那時候鑄幣第一次被鑄造。”2在成為通用貨幣以后,鑄幣越來越發揮商品交易的功能,公民越來越習慣于用貨幣衡量所接觸的日常事務,鑄幣也就越能與通常意義上的貨幣畫上等號。
五、結 語
古希臘鑄幣代表的是個性向同質的轉變,材質向符號的轉變,原始貨幣向現代貨幣的轉變。現代貨幣以抽象替代具體,消除了“原始貨幣”所含有的特定意義和情感。“無論現代貨幣的各種關聯(有意識的或無意識的,普遍的或特定的),其核心和主要功能——在所有情況下都需要其準確的身份,不受任何附帶關聯的影響——都是將抽象價值體現為支付、交換、價值計量和存儲的一般手段。正是這種特定符號關聯或意義的缺失或邊緣化,從中產生并允許了它的普遍有效性。”3鑄幣介于原始貨幣和現代貨幣之間意味著它既有意義和情感的性質,又有量化和抽象的趨勢。貨幣一方面將現實抽象為價值,另一方面也能夠將“想法”轉變為“現實”。
要客觀地看待和認識古希臘鑄幣的起源,一方面,它是古希臘貨幣制度歷史發展的自然結果,是從器物貨幣到稱量白銀的延伸。“鑄幣不該看作一種完全新的發明,而是白銀錠塊使用的正式化”。4另一方面,從社會整合方式和社會結構影響上來看,5鑄幣的出現確實產生了非常大的變革性作用,甚至可以說正式啟動了古希臘社會的貨幣化進程。“鑄幣的發明和引入古希臘,不同于它的那些先行者,它影響了采用它的社會,直到社會的大多數領域都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6無論如何,鑄幣的起源是歷史發展的一個重要節點,“它產生于近東社會漫長的貨幣化進程的結束時期”,7進而又引領了古希臘社會的貨幣化過程。要客觀評價鑄幣出現在古希臘鑄幣制度發展中的歷史地位,既要認識到它是古希臘貨幣形態發展中自然而正常的一環,也要強調它的現實作用和歷史意義。從這一標準而言,鑄幣開啟了古希臘貨幣制度發展的一個新階段,有傳承也有創新的新階段。
責任編輯:孔慶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