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空》與城市內心的“深描”

在宥予的長篇小說處女作《撞空》里，伴隨著“廣漂”青年何小河漫無目的的游蕩，小說呈現了主人公豐富駁雜的城市漫游記錄，借此也詳細展現了小說人物饒有意味的所見、所思、所感，其中甚至不乏盧卡契意義上自然主義式的詳盡“描寫”，這種事無巨細的呈現，堪稱頹廢主義時代“細節肥大癥”的生動體現。這里令人頗感驚心的是，何小河這位看似體面的“小白領”，在城市的冷漠、死亡的創傷、親情的疏離、失戀的創痛，以及網絡暴力等多重打擊之下，竟然自甘淪落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借助這種自我毀棄的決絕姿態，小說也極為罕見地獲得了一種從流浪漢的視角觀察城市的重要契機。這種獨特的城市觀察和體認方式，恰能極為巧妙地呈現作者心靈世界的自我剖析，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將個體的心靈獨白與更為闊大的城市內心的“深描”融合到了一起，由此得以展現具有普遍意義的時代精神狀態。

一、逃離，或自我流放

就其故事本源來看，我們大概不會從“鄉下人進城”的敘事脈絡來理解宥予的這部《撞空》，盡管小說的主人公確實有著從河南農村流動到廣州城市的人物前史。可能正是因為何小河過于年輕了，且有著與進城打工者截然不同的高等教育背景，我們不太愿意從頗有些傳統的“鄉村進城者”的角度來理解他。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在他與陳小港的情感關系中，其實潛藏著城鄉區隔的惱人陰影。卑微的“廣漂”青年，希望通過戀愛關系來建立與這座城市的“連接”，而戀愛的失敗顯然意味著這種“城市連接”的失敗，由此也引發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從小說人物的精神軌跡來看，何小河顯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逃離者，他逃離了鄉村，又逃離了城市，逃離瑣碎庸常的日常生活，甚至在他這里，還有一段從逃離到自我流放的極端旅程，由此引發耐人尋味的思考。

從歷史來看，逃離是中國文學最重要的主題之一，自古到今從未中斷。伴隨五四啟蒙思潮的深入人心，反對包辦婚姻，追求愛情自由的呼聲，曾令女性的出走甚囂塵上。對于當代作家來說，逃離的最初意涵是指從舊有的世界跨出去，尋找別樣的生活。這種跨越可能只是一次蓄謀已久的遠行，一場隨時出發的旅行，也可能是某種精神的掙脫，甚至是一次徹底的自我毀棄。而對來自鄉村的何小河來說，逃離首先意味著竭力離開那個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在無數鄉村青年那里，逼仄而荒蕪的故鄉，不正是人們首先需要逃離的地方嗎？在一次訪談中，宥予被問到“當你說回家的時候，你想到回的是哪里？”他回答道：“一處院子，幾片樹林，田野和漫無邊際的黃昏。”1然而，如此靜謐美好又富有詩意的場景，其實早已消失無蹤了。在這個急速變化的時代，鄉村文明的崩潰之勢早已不可逆轉，作為溫暖家園的鄉村形象也行將消失。這永遠無法回去的故鄉，無疑令人如鯁在喉。正是基于此，逃離故鄉的何小河似乎再也不愿回去，甚至根本無法回去，于是本想奔赴奶奶葬禮的他，到了機場卻臨時改變了主意。他寧肯背上永遠的罵名，也一定要逃離那個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而且永不再見。

逃離，從既有的生活逃離出去，尋找生活的“別處”，這是一種由來已久的自我救贖之路。對于何小河來說，在逃離了家鄉之后，便永遠失去了那個給予人溫暖的永恒家園。在陌生冰冷的城市里，他雖貴為光鮮體面的“小白領”，但也與千千萬萬的打工者一樣，永遠找不到自己的歸屬感。在租住的房子和沒有人情味的公司之間，他疲于奔命，感受不到絲毫慰藉。他與無數城市打工者一樣，面臨的共同問題是，“你會把租的房子稱為家嗎？”當然不會，甚至哪怕“說出‘家’這個字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會突然心虛一下”，在這個不能稱為“家”的地方，“棺材”“馬桶”和“墳墓”的比喻就顯得恰如其分了。這便是在無法留下的城市里，“永遠的異鄉人”的永恒命運。

所以對于何小河來說，一方面，故鄉的根基早已被“挖走”了，如小說所言的，“我還會想起很多具體的東西，果樹、河、一間店鋪、落葉之類的，但我能清楚聽到，血脈上的連接，啪的一聲斷掉了，然后知道，這輩子不再有一個故鄉，注定是個異鄉人。”2但另一方面，懸浮無根的城市，同樣令人難以心安。也就是說，與故鄉的疏離，與土地連接的中斷，自然并不意味著與城市的親近。在冰冷陌生的城市里，在這片異化的世界，何小河同樣找不到自己的歸屬。這也就像齊格蒙特·鮑曼在《個體化社會》中所說的，“生活的固定格局在人的內心產生刺痛，風俗習慣和日常事務在這種刺痛中吞下了荒誕不經這劑毒藥。”3小說在此，特別有意思的是，它試圖通過描述與女性的關系，來比喻人物與一座城市的關系。因此，《撞空》里的何小河與陳小港的愛情關系，其實隱喻著鄉村進城者與廣州這座城市的復雜關聯，這里也寄予著無數追夢者對歸屬感的無盡尋找。用唐詩人的話說，“何小河與小港的關系不僅僅是男女關系，更是一個游子與一座城的關系。”4而后面的情形，正如我們所見，一句“沒有生活”，便殘酷地宣告了主人公被女性拋棄，同時也被城市拒斥的命運。而所謂真正的“家”的失落，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在貌似繁華的城市里，當僅存的溫馨情感也驟然消逝之后，這里便同樣成為一片需要竭力逃離的所在。在回不去的故鄉與無法留下的城市之間，“永遠的異鄉人”成了一種無可挽回的命運，而逃離的循環往復也變得不可避免。

因此，小說里的何小河，悲劇般地成了“漂”在這個時代的無家可歸的人。在他背后，是無數離開鄉土，卻仍然在城市找不到位置的年輕人。而宥予這部小說最具獨特性的地方在于，作者為這一類悲劇般無處遁逃的人物，同樣設置了一條逃離的路線。在《撞空》里，逃離逼仄荒蕪的家鄉，逃離難以忍受的日常生活，甚至逃離毫無懸念的人生，這些都還不夠。所謂“真正的生活”，永遠都是最好的蠱惑，為了開展這無盡的尋找，逃離的極致是逃離現代文明，走向一種決絕的自我流放。因此不出所料，在小說的第二部分，何小河的生活“脫軌”了。在各種心靈創傷，尤其是無端的網絡暴力的重壓之下，他索性從既有的生活秩序中逃離出去，淪落為浪跡街頭的流浪漢。于是，整個當代文學難得一見的奇觀出現了，我們的主人公竟然與不知名的乞討者一道，過上了風餐露宿的原始生活，而正是這種原始的生活狀態，使他獲得了一種深刻反思與自我剖析的重要契機。也恰恰是在這個時候，生活的真諦與生命的本真似乎都初見端倪。然而即便如此，同樣值得追問的是，所謂真正的“生活”，真的存在嗎？

二、真正的“生活”存在嗎

如前所述，《撞空》的獨特意義恰在于，主人公極為任性地逃向了一種幾近原始的生活狀態，由此寄予某種極致的理想主義和決絕的社會批判意識。在何小河那里，“沒有生活”的隱喻意義可能在于人生的某種宿命狀態。而以決絕的方式對“生活”的執著尋找，或許正好體現了青年對世界不切實際的想象。當然，“沒有生活”其實也指向了我們所有的人。生活的“無能”，成為這個時代的流行病。人們對生活不滿，試圖做出改變，卻又找不到任何出路。

小說之中，宥予讓何小河淪為流浪漢，由此剝離他作為人的社會屬性，進入純粹的人與物的關系，進而體驗一種自然原始的生存狀態，這既是寫城市對人的遺棄，也是讓他與世俗世界完成一種徹底的切割，以此去體驗最原始、最個人意義上的所謂“生活”。這固然是為了讓小說人物有機會觸摸特定意義的“生活的真相”，但也如小說所呈現的，何小河的行動猶如一次夸張的行為藝術表演，徒具象征意味，雖表達了個體對文明秩序的憤慨，亦包含著對文明本身的控訴與批判，但最后仍然難以找到關于生活真相的真正答案，因為生活可能“永遠在別處”。

被小港那句“沒有生活”快要逼瘋的何小河，一次次追問著，生活究竟是什么？然而，“生活沒有眼睛，它根本不看我，但它就是存在，不說話，冷冷的。”如其所追問的，“我們的辛苦，到底要抵達哪里？我們要靠物質、名望、權勢維持的，到底是什么東西？人到底要擁有什么？才能維護人的尊嚴不被踐踏？”可能直到最后我們才會發現，“我們是一片無聲的黑暗，我們從來沒有決定自己生活的自由，在所有歷史中，我們都在過著一種被允許的生活。”1是的，我們終其一生，都在過著一種“被允許的生活”，這是何小河的某種覺悟。再抑或是，在他那里，生活只是一道“巨大的難以看清的影子”，我們徒勞一生，苦苦追逐的只是“真正的東西”的“影子”而已，而有幸觸摸到的，也只是“生活的影子”。就像小說所言的，“有什么東西突然從你生命中消失，深深地改變了你，但它其實只是……只是某種東西的影子。”生活的悲劇性意義恰恰在于，我們“連真正的實體都不曾見過，就被影子改變了”“也許我們全部都，我們全部都活在一個巨大的影子里邊，進化出適應到影子的生存智慧或者很好。”2這里的生活，可能只是所謂“被允許的生活”，或者只有“生活的影子”。

那么這里苦苦追尋而不得的真正“生活”究竟意味著什么？可能依然還是個謎。決絕的流浪并沒能讓何小河成功參透生活的奧秘。不過，流浪歲月里的自我省思終究讓他的執念有所松動。小說之中，他曾一次次審視自己的生活，“那一年我總在懷疑，我所給出的愛，只是我的自我感動，永遠沉浸在這種自我感動里，在腦補出的場景里表演，以獻祭真實生活為代價，尋找一種主角般戲劇化的生活，以為那才是生活的本質。但生活不在這里面，愛也不在，我只是不知道該去哪里尋它。”1這個時候他或許才意識到自己過往生活的虛假性，以“自我感動”為中心的所謂“生活的本質”的虛假性。小說還有一段饒有意味的細節，何小河游蕩在夜晚的珠海橋上，面對水中的光影，他似乎對生活有了全新的理解，它恰如“在水面上構建新的水面”“在廢墟上建造新的廢墟”，這或許才是何小河苦苦追尋的“生活”的本質，猶如鏡花水月，遙不可及。

真正的“生活”其實并不存在，而所有的決絕追尋也注定都是妄念，這大概正是小說試圖傳達的最后意念。這便不得不談到小說標題“撞空”的由來了。對此，宥予在小說后記中有著自己的解釋，“在這篇小說里，我嘗試呈現那些對世界、社會、情感、家庭、生活有新理解的年輕人。對這個群體來說，過往的生存經驗不再提供一個天然的歸處，只能不斷嘗試，努力構建一種新的處境來盛放想要尋找的生活。”“然后有一天，其中的一個年輕人，突然朝著自己辛苦構建的生活的邊界撞了一下。他的處境是，并沒有一個具體的邊界攔住他，只撞到一個空，慣性讓他一直滑落。或許存在一個巨大的難以看清的影子，在他能抵達的邊界外，懶得看他一眼。”2為了尋找想要的生活，勇敢無畏的年輕人決絕地向生活本身做了一次“撞擊”，然而那個傳說中的“生活”并不存在，他最后注定只能得到一個“空無”，這大概才是小說關于生活的最后覺悟。

三、“自我授權的主體性”

現在看來，《撞空》的現實意義在于，其以決絕的方式揭示“生活”真相的過程中，也極為充分地展現了現代城市的典型情緒。當代青年的空虛、孤獨和無聊，以及高速流動的現代社會里，那種無所依附的虛空狀態。比如在小說的第一部分，我們其實不難感受到作者所傳達的極具癥候性的時代情緒。獨生子女一代的冷漠和疏離，令人印象深刻。在同事的死亡，奶奶的離世，以及突如其來的車禍現場，主人公表現出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而對公共秩序、社會人倫和家庭人情，也都展現了徹底的疏離。與此同時，小說的主人公也早已失去了愛與被愛的能力，對“理想的生活”更是失去了想象能力；他不僅沒有多余的力氣去追求精神世界，甚至不愿建立人與人之間起碼的“連接”，處處表達出“注定是個異鄉人”的無盡哀怨、哀愁與哀傷，以及“應該都不會有第三代”的絕望與決絕，而他最后被一句“沒有生活”所深深擊潰，并向所謂生活邊界做絕望的撞擊，也就不足為奇了。

“要做普通人的史官，用眼睛寫下普通人的起居注。”3這是作者對小說的預設，這里恰恰體現的是宥予的敘事野心。然而，“史官”談何容易，“起居注”就更難實現了，至多只能是某種生活和心態的側面呈現。青年寫作者總會不自覺放大個體的遭遇，將個體與象征秩序之間的緊張關系絕對化，將個人的不快和憤怒情緒“極端化”，這種主體的“唯我獨尊”的寫作狀態，使得一旦涉及現實問題，很容易把個人情緒裹挾進去，形成某種情感的偏執，讓小說呈現出詹姆斯·伍德批評拉什迪意義上的“歇斯底里的現實主義”。事實上在小說里，為了有效表達對于難以忍受的現實世界的批判之情，各種各樣的極端境況總會極為巧妙地集中到了一起：情感上的被拋棄感，與生活格格不入的“零余感”，以及無端的網絡暴力中不被理解的冒犯與屈辱，總是如此令人難以忍受。似乎是為了有意突顯所謂極致的頹廢之美，小說不由自主地設置了那些隨處可見的死亡，小說也由此堪稱所謂的“死亡大閱兵”。從開篇就自殺的同事魏友倫，到因車禍死去多年的媽媽，以及新近去世的奶奶，從奔喪途中所見的因車禍身亡的路人，再到根本不知因何而死的小港的媽媽李芍藥……用小說里的話說，新鮮的死亡和生銹的死亡都在身邊跳舞。這讓小說似乎從一開始就處于這樣一種狀態：活著讓人很不好受，死去又有點心有不甘。總之，各種可以預料的糟糕狀況，極為巧妙地共同發生在主人公這里，由此營構出一種“歇斯底里”的極端面目。

當然，凡此種種，或許只是基于作者對自己所熱愛的契弗、卡佛、門羅等文學前輩的模仿。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推開那扇門，被那些炫目的光晃了眼，以為自己也分享了其中些許螢火的光。也許只是被灼傷了腦子，留下永久的病變，不得不承受它的折磨。”1不過好在，這種“不負責任的自我”與“歇斯底里的現實主義”，終究被小說關于何為“真正生活”的最后覺悟所顛覆。作者終究借“蘇鐵筆記”說出了那段“夫子自道”：“我們真是特別無力的一代，沒有真打破什么，也沒有建構什么新玩意，只剩下茫然與抱怨，但又覺得自己分外清醒，與眾不同。說到底，所有我們覺得正滑向深淵的事情上，我們只有姿態，沒有勇氣。我們把自暴自棄，當做極具個人特色的標志物，拿出來自鳴得意。”2這或許可以視為一代人的自我剖析與懺悔。

在《誠與真》里，特里林對“真誠”與“真實”關系的辨析，就是要觸摸有關世俗與純真的關系命題。特里林借助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中的“高貴意識”與“卑賤意識”等概念，來分析《拉摩的侄兒》《少年維特之煩惱》等作品。在他那里，“公開表示的感情與實際感情的一致性”，就叫做“真誠”，反之則是“真實”。簡而言之，“真誠”就是我們常說的無所顧忌，我行我素，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即某種意義上的“自我授權的主體性”。然而黑格爾認為，我們習慣上高看一眼的“真誠”，其實并不值得尊敬。黑格爾雖然將個體意識與外部權力的一致稱為“高貴意識”，將因不一致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意識稱為“卑賤意識”，但在他那里，從“高貴意識”向“卑賤意識”的蛻變并不是一種退步，而意味著某種意義上的進步。也就是說，從“誠實的靈魂”向“分裂的意識”的蛻變，恰恰是自我意識向更深層次發展的證明。換言之，自我要發展出真正的、完全的自由，分裂就是必要的，這也是他所說的“卑賤意識”其實更加高貴的原因所在3。

于是，在決絕的自我流放，并深深地“撞”了一個“空”之后，我們期盼著略有所悟的何小河能夠平安歸來。我們既要深切領悟決絕的反抗中暗藏的高蹈、夸飾或虛張的正義，也要慢慢理解覺悟和妥協里預示的穩健、成熟，以及高貴的“卑賤”。所謂的縱身一躍，所謂的驚世駭俗，不過是用來遮掩絕望的浮光掠影。在神秘的生活面前，泛濫的勇氣固然可嘉，但更為重要的恰恰是覺悟和洞見。因此，在青年與成熟，在尋找與妥協之間，在居于云端與腳踏大地之間，“勇敢”與“平常”應該有種微妙的辯證，這或許才是我們應有的生活態度。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