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史到學科史

摘要：奉行“論從史出”的治學理路和方法，注重實證，求實創新， 深刻的理論分析與獨到的審美感悟相結合，深邃的史家眼光和豐沛的人文情懷相圓融，是黃修己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品格和特征。從作家論到文學史撰寫，進而轉入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史、學術史研究，顯示了文學史家黃修己抓住機遇、開拓進取的學術歷程。黃修己在這些領域所貢獻的，不僅是學術創新的重要成果，而且是具有啟示意義的研究范型。

關鍵詞：黃修己；文學史；學術史；方法論

一門學科的建立與發展，依賴于一代又一代學者的墾拓與努力。學術史是由不同時期學人的研究成果累積而成的歷史產物，而不是靜態的知識分類。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創建至今，已有70多年歷史，前后有四五代學人奮斗不息、耕耘不輟，推動著它的發展。1949年之前，現代文學（新文學）研究是一種“潛學科”狀態；正式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肇始于新中國成立之后，出于新政權修史的需要。新文學是革命文化大軍的重要力量之一，意義非凡，一度地位“顯貴”。學界一般將王瑤、李何林、唐弢、任訪秋、劉綬松等開拓者、奠基人稱為學科的第一代，他們或參與制定教學大綱，或編撰新文學史教材，或對作家作品、新文藝運動有獨到論析，或史料整理工作成績顯著，為學科建構和發展做出重要貢獻，也是現代文學后續力量的導師。而直接承續第一代，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成長并嶄露頭角，八九十年代大展宏圖、引領學術的學者，學界稱之為第二代。

第二代學者有樊駿、嚴家炎、陸耀東、葉子銘、黃修己等，他們是新中國培養起來的一代，滿懷理想主義的激情，具有強烈的學術使命感和責任心，執著而專注，嚴謹求實，但“生于戰亂，長于動亂”。他們是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一代，經歷學科曲折發展、挫折停滯，以及撥亂反正、思想解放、學科創新、走向規范等幾個時期，逐漸成為中堅和領軍人物，特別是在撥亂反正、思想解放時期，他們的反省徹悟和對科學真理的不懈追求、努力探索，為學科的恢復和發展做出重要貢獻。

黃修己具有繼往開來的第二代學人的治學特點，但又獨具個性和魅力。他一直站在時代前沿，不斷創新，永葆青春，充滿活力，從不故步自封，裹足不前，至今仍筆耕不輟，視學術為生命，以不竭的創造力實現高遠的學術追求，不斷奉獻高水平的新成果。從趙樹理研究到文學史編纂，進而到學科史研究，顯示了文學史家黃修己抓住機遇、迎難拓進的獨特學術歷程。

一、文學史重寫的報春燕

中國現代文學是用現代漢語的形式來表達現代中國人的思想、情感和審美追求的文學，具有與以文言文為表達形式的中國古典文學迥然相異的特質。中國現代文學創造了許多重要的作品，產生了一些優秀的作家，積累了寶貴的歷史經驗，已經形成一種新的文學傳統和品格，成為一門獨立的文學史研究對象。現代文學研究深植于新中國學術發展機體，歷經波折，與時俱進，建構自己的學術話語，形成有影響力的研究理論和方法，取得矚目的成績。

一個人的學術選擇和成就取得、事業發展，是天時、地利、人和等多方合力的結果，首先需要個人勤勉努力和學力才華，但也需要一定的機遇1。王瑤等第一代研究家的形勢和機遇是現代文學學科的創建。中國的學術分科，是近世才開始的，濫觴于晚清學制改革。1949年之前，盡管有些大學開設新文學課程，取得不俗的成績，形成各自的系統化知識和敘述方式、評價體系，但并未成為學科，新文學沒有“獨立”，還只是一種“潛學科”。真正把現代文學列為高校中國語言文學專業的一門學科，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1950年8月教育部頒布《高等學校文法兩學院各系課程草案》，現代文學被正式列為高等學校中文系必修課程2。學科指導思想和理論的確立、教學大綱的擬定、作品的評價和選編、文學史教材的撰寫，第一代學者立下篳路藍縷之功。

第二代學人的形勢和機遇可以稱為“重寫”。選擇現代文學作為志業的第二代學人是新中國培養起來的年青一代，“生于戰亂，長于動亂”，經歷學科的曲折發展、挫折停滯、撥亂反正、思想解放、學科創新等幾個時期，少數學者在20世紀60年代已經成名，但多數是嶄露頭角，至80年代撥亂反正、重寫文學史才宏圖大展。“重寫重構聲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80年代“重寫文學史”蔚然成風，但需要說明的是，先有作家作品、文學現象的重評和文學史寫作實踐，后來才開展“重寫文學史”討論。早在“文化大革命”后期，黃修己有機會走進圖書館，讀了許多現代文學的報紙雜志后，已經感到以往的教材尚未把現代文學豐富多彩的面貌反映出來，因而產生了最初的“重寫文學史”的沖動。當時他在北大，得風氣之先，當張愛玲、錢鍾書、沈從文等開始被熱議之時，他的重寫文學史的成果《中國現代文學簡史》（以下簡稱《簡史》）于1984年就由中國青年出版社推出。《簡史》應時代呼喚而生，也呼喚了新的時代，成為文學史重寫的報春燕。

1960年，黃修己大學畢業后，給王瑤先生做助教。應王瑤先生的要求講了一堂課，所講內容為解放區作家趙樹理。于是，評論趙樹理的創作成了他最早的專業習作。黃修己發表在《北京大學學報》上的第一篇評論和吳晗主編的“語文小叢書”之《趙樹理的小說》（署名方欲曉），都是據這第一堂課的講稿整理的。但理論積淀和專業上的準備，則得益于當時北大中文系薈萃的許多名師：北大考據派與清華闡釋派。游國恩等先生身上所體現的北大學統，做學問要占有資料，要有真偽的考證、訓詁。做學問就是要會證明，拿證據來，手里要有干貨，越過硬的越好。不要有硬傷，不能犯常識性的錯誤。吳組緗等先生屬于清華學派，教學很生動，吸引人，尤其擅長對獨特而生動的細節場景的解讀。吳組緗開始開設過現代小說選讀之類課程，后來由于專業劃分，轉而主要從事古代小說研究。他對魯迅《離婚》中愛姑的“鉤刀形”腳（“半大腳”“小大腳”“解放腳”）的細致深入闡釋，由此小題大做，知人論世，點出了愛姑生于清末、長于民國的時代背景，既形象又簡約，獨到而生動。搜閱史料是研究的起點和基礎，首先要把研究的對象弄清楚。文學史研究既要梳理和發現文學史實，也要闡發和分析作家作品、文學現象。而作家作品和文學史的闡發和分析，必須依托和運用相應的理論，這樣才深刻而有力；而考鏡源流，梳理史實，甚至訓詁考證校勘，本身也離不開理論。黃修己的文學史研究兼重史料與理論，奉行“論從史出”的治學理路和方法，深刻的理論分析與獨到的審美感悟相結合，深邃的史家眼光和豐沛的人文情懷相圓融，這種治學品格和特征契合北大考據派與清華闡釋派學風。

“論從史出”不是拘泥乾嘉考據，為史料而史料。史料是研究的起點，掌握史料是歷史研究的基礎；但是文學史并不是史料的堆積，而是要發現和論述問題。“論從史出”的關鍵是第一和第四個字，即“論”“出”二字，就是要引出理論來。怎么“出論”？那才是中間兩個字：“從史”1。當然，出論不容易，難度很大。治史者思辨力弱化，不能出“論”，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的重大弱點，缺乏思想創造力的表現。歷史研究以及文學史研究，從史而出論，關注現實，直面問題，放眼世界和未來，入主流、立潮頭，努力出思想、出理論，建構中國話語和敘事體系。

《簡史》將現代文學分為發生期和發展期兩大部分，以發生、發展期的順序為經，借鑒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的文體論體例，主要以體裁為緯，有時也以作家和流派設章立節，突出紛繁復雜的“文學現象”，突破了當時一統天下的作家論匯編體例。這樣的體例和章節設置，有利于描述現代文學發展的歷史風貌、流變脈絡和內在邏輯，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有所創新。《簡史》突破舊的文學史格局，把一些過去不能寫的，被遺忘、被忽略的或正在熱起來的作家作品，譬如張愛玲、徐訏、無名氏等首次寫入文學史，“幻滅小說”“九葉派”“新英雄傳奇”等的提出和命名始于此書。很多論述別開生面，言簡意賅，顯示文學史家的筆力和風范。譬如，肯定有爭議的夏衍的《芳草天涯》實際上表現了“愛是不能忘記的”的思想；分析老舍《駱駝祥子》寫虎妞死后祥子的墮落，“缺乏充分的性格依據”。《簡史》是中斷近30年后出現的第一部個人編著的中國新文學史著作，被認為在新文學史編纂過程中起了繼往開來的作用2。

1984年前后，開始有現代文學史同類著作出版，但唯有黃修己的《簡史》最具個性化，最具“重寫”的性質，因而影響最大。《簡史》和后來的修改新寫本《中國現代文學發展史》（以下簡稱《發展史》）發行有百萬冊，被翻譯介紹到國外。很多年輕學子是看了《簡史》而走上研究現代文學之路的。

二、有靈魂的文學史

《發展史》是對《簡史》的修改補充，特別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第三版，是在新的文學觀的引領下的重新著述與闡釋，實現了文學史寫作的超越和突破。

《簡史》深獲好評，重要學術刊物發表十多篇書評。因為有新意，當時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但只是量的增減，把一些以前沒有或不能入史的作家、作品增補上去，其實整部書的框架還是舊的，方法上也主要還是社會歷史分析。隨著研究的深入，黃修己對文學史有了新認識，與時俱進，視野開闊了，引入全球化視角，提出“人的文學”的文學史觀，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全人類性”，用“全人類共同的價值標準”來評判、闡釋中國現代文學1。五四新文學的特質是啟蒙，問題在于需要啟蒙的思想很多，新文學倡導者們創造新文學是啟哪方面的蒙？這一點過去沒有去深入思考。五四新文學就是主張人的解放，所要建立的是“人的文學”，當時最要啟的是“人”之蒙。喚醒中國人的覺悟，最需要的是“人”的覺悟。“人的文學”的文學史觀不僅具有創新性，而且是符合文學發展實際的，論述和闡發文學史問題更深刻獨到。

文學史觀是關于文學發生演變、作家作品評價、思潮運動構成等所持的觀點和看法。五四文學革命，胡適在進化論的基礎上形成了他的文學史觀，提出“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進化論的文學史觀在五四前后有很大的影響力，但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被階級革命論文學史觀取代。文學史觀很重要，是文學史編寫的靈魂和指南，20世紀80年代現代性（含啟蒙論）文學史觀開始興起，但這些都是思想史或革命史的范疇，而不是文學史的內涵。文學是人學，“人的文學”的文學史觀最貼近文學。縱觀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史，“人的文學”是其發展中或隱或顯的整體線索，也是中國現代文學現代性的主要特征和表現。以人性論為理論基礎，以全人類認同的價值標準來評論和闡釋中國現代文學，表現現代中國人對美好人性的追求、對反人性的批判，意味著文學史從社會政治史的簡單比附中獨立出來，真正融匯到世界文學之中，揭示中國文學自身的特質和世界性意義，也有利于世界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的理解。新版《發展史》是“立”起來的有靈魂的文學史，超越并提升整個中國文學史寫作。

以“人的文學”的文學史觀統領章節，觀照全書，分析作家創作、論述文學現象等始終貫穿，踐行這種主張和觀念，就有全新的發現和建構。《發展史》第3版開頭描述“五四”開辟了一個“人的文學”的時代，新文學塑造了史上從未有過的新人形象。五四文學以其深刻的思想內涵和強烈的批判精神，喚起了人們對人的價值和尊嚴的認識和關注，呼喚人們追求個性自由、女性解放和思想解放；激發人們擺脫封建禮教的束縛，追求自由、平等、民主的熱情。五四文學的初衷就是主張人的解放，所要建立的是“人的文學”。周作人《人的文學》提出“人的文學”是區別新文學和舊文學的標志，新文學應該積極地描寫理想中的人的生活，展現人性的美好和人的價值。這種理想的人的生活，包括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自由、友愛，以及人對自我價值的實現和追求。胡適認為這是文學的思想內容革命的綱領。所以提倡“易卜生主義”也好，提倡“健全的個人主義”也好，批判愚弱的國民性也好，都是圍繞著人的問題展開的。這樣來看，魯迅的《狂人日記》主要成就不在于批判封建主義，而在于塑造了前所未有的狂人形象，這是覺醒了卻被視為瘋子的一個超人，中國過去的文學中沒有這樣的形象。魯迅的《阿Q正傳》《故鄉》《祝福》等看到群眾精神上的弱點和人的壓抑，揭露現實中 “非人的生活”，即封建思想和舊制度對人的壓迫與摧殘，喚起人的覺醒、人性的解放，推動社會的變革。19世紀以后，資產階級所想象的理性時代并沒有到來，于是對人自身弱點的認識更深刻，出現了尼采、叔本華、存在主義等，文學上興起現代派，也是對人的一種再發現。魯迅在那樣的環境中成長，也受到上述思想的影響，加上他對中國社會了解的深度，所以，他比較多地看到人性弱點的一面。郭沫若恰好相反，他是強調人的意義、人的偉大作用的那種作家。《女神》的抒情主人公，是一個覺醒的現代“人”。《天狗》《立在地球邊上放號》《晨安》以及《地球，我的母親》等，從不同角度寫人：人的力量、人的姿態、人的偉大、人與自然的和諧。為人生派和為藝術派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兩個重要的社團流派，在文學觀念、創作目的和藝術風格等方面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從“人的文學”來看，為人生派和為藝術派可分別理解為覺醒者“投向社會的眼光”和“自我張揚”，這樣比簡單比附寫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更貼切和獨到，更能深入揭示新文學的發生和流變。但“人的文學”思潮在后來的發展過程中遇到的許多沖突、困頓，《發展史》有待理清這條線索，并加以論述1。

從“人的文學”來看，為人生派和為藝術派可分別理解為覺醒者“投向社會的眼光”和“自我張揚”。冰心就是愛的領唱者。有人說她那時的小說只有今天中學生的水平，但她的思想可是時代頂尖的。周作人的小品文是“小題材里的人間關懷”，但過去認為這是“玩物喪志”，沒有思想價值和思想意義。周作人說，人可以有一點享受，用廣州話講叫“嘆（享受）世界”。人要緊張奮斗，同時也可以旅游，看春花秋月，吃點點心。從人的角度看，這是有思想意義的。為藝術派的郁達夫的《沉淪》，因為涉“性”，雖然不否定，但也評價不高。郁達夫大膽地喊出了人的自然本能受壓抑的苦悶，寫出了人的正當欲望不能滿足所導致的心理變態，這是“人之聲”。

“人的文學”不僅是文學本體論，也是價值論，包括如何描寫人性和描寫怎樣的人性。《發展史》第三版用“人的文學”的觀點去考察和描述中國現代文學史，對很多作家作品有新的認識和新的看法，甚至進行重新評價。曹禺的《原野》中，仇虎找焦閻王報仇，卻殺死了焦閻王的兒子焦大星和孫子，讓焦家斷子絕孫。仇虎復仇可以理解，但為什么要殺仇人的無辜的兒子？那個小孫子更不該殺。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看，曹禺對人物的處理有失誤。再譬如陳銓的《野玫瑰》中，主人公夏艷華是女特工，拋棄愛人，嫁給自己的敵人，還要殺掉他，這實際上是反人性的，應該辯證分析，不應該給予全部肯定。研究文學發展史，要有一個價值底線，有了底線和最大公約數，不同的讀者都能接受，就有了互相溝通的可能性。

三、學科史研究的墾拓

如果說《簡史》是文學史重寫的報春燕，《發展史》是文學史編纂的新高地，那么《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可以算作學科史研究的墾拓者和領頭羊。

黃修己率先轉向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史、學科史的研究，其實并不是“靈光一現”和“迅速占領”，而是有多年“獨立的準備”。20世紀80年代，他研究趙樹理，除了發表論文，出版《趙樹理的小說》《趙樹理評傳》《趙樹理研究》，還進行趙樹理研究之研究，撰寫《趙樹理研究資料》《不平坦的路》。《簡史》獲得贊譽不斷，當時他就有學科反省的意識，萌發新文學史研究之研究的想法，廣搜博覽文獻，為撰寫《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做準備。從20世紀20年代出現最早的新文學史著述（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與課程（朱自清“中國新文學研究”）算起，直至當時，不惜耗費心力，幾乎窮盡了70多年的各種新文學史著。1941年，任訪秋在河南大學開設“中國現代文學及習作”課程，1944年根據講稿整理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由南陽前鋒報社出版。盡管此書只出版了上卷本，但框架和內容很有特色。黃修己輾轉搜求各大圖書館未見書影，后經多方打聽，得知任訪秋先生手頭還保留著一本，可謂海內孤本。他致函求助于河南大學劉增杰教授，得到復印件，終見此書真容，將其寫進《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第一版的第四章，給予恰當的學術評價。從搜閱資料到落筆成文，前后歷經6年時間。這只是輾轉搜求文獻的一個例子，說明學術研究需要投入時間精力和熱情，保持高度專注，才能有所收獲。所謂的“靈光一現”，豁然開朗，其實是長時間的思考、探索的結果。誠如王安石詩所言：“蘇州司業詩名老，樂府皆言妙入神。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

從文學史轉向學術史研究，與20世紀90年代“思想淡出，學術凸顯”的反省和轉向的大背景有關，但更多的還是審時度勢，立足現代文學研究的發展態勢和實際需要。20世紀80年代中國現代文學在撥亂反正、思想解放與價值重建中發揮的巨大作用，成為時代先鋒，一度成為顯學，廣受關注。但這些多不是學科自身的內驅，而是外在的政治或社會因素的作用。現代文學研究一方面成為各種新思潮、新觀念、新方法的學術試驗場，像走馬燈一樣讓人應接不暇，莫知所從；另一方面這個學科“已經不再年輕而又尚未成熟”的狀況，在光鮮熱鬧之下難以為繼的學術困局，也不能不引人反省。黃修己在參加多部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編纂時，看到同一段歷史在不同時間、不同作者的筆下可能被寫得面目迥異。為了追求現代文學史著作的科學性，發表了《文學史的史學品格》，同時開始整理現代文學史編纂的歷史，于1995年出版《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嘗試結合70年的編纂實踐，總結編寫現代文學史的經驗教訓。幾年后，他又與數位青年教授合作，主編百萬言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史》，愿景是有助于現代文學學術史的創建。

中國現代文學史面目的改變大多并非由于新史實的發現，而是源于人們用以闡釋歷史的觀念的改變，如進化論、階級論、啟蒙論等。中國現代文學作為一門學科，發軔于五四新文學批評，產生于新中國成立后高等教育改革大潮中，歷經艱辛曲折，長期處于即時評論的“潛學科”狀態。受政治因素的影響，論者根據時政需要、領導意圖和個人興趣，對有關作家作品的評論、文學現象的歸納、思潮運動的梳理等，大多率爾操觚，激揚文字，任意褒貶，以論帶史。90年代以來，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在學術界的話語權變小，在思想界開始越來越邊緣化；于是一些人產生了困惑、焦慮，提出學科向何處去的問題。回首過去，才能展望未來。一個成熟的學科，必然有自己的學術史；一個成熟的研究領域，必然有自己的研究史。

2020年出版的多卷本《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通史》榮獲第九屆全國高校人文社科優秀成果一等獎。這套新的研究通史可視為對2008年《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史》的重寫：“在原有的基礎上，重新查閱、研讀史料，進行增補、修訂，擴大內容，有的重整格局，開辟新篇，將五卷獨立成冊，將書名改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通史》。”全書以學術發展進程為綱，采用史的編纂法，探源溯流，分別時期，記載和檢視百年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和研究的成果，勾勒現代文學研究的脈絡和走向，描繪艱辛與坎坷，展示業績與風采，總結成就與不足，既宏觀把握學術態勢，又深入剖析典型學案，史論結合，取材宏富，探究精深，具有墾拓性和集大成意義。更重要的是，多卷本的學術品質提升，反思與追尋更深刻獨到了，“體現了一種對于中國現代文學乃至整體中國文學批評與研究未來走向持續的追問和探索”1。黃修己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通史》總序中指出：我們的成果雖然數量豐富，但學術質量高的，對學術發展真正起到推動作用的卻不多。一些從事現代文學研究的專家，也認為已有的這些成果大多沒有多少價值，有些只能視為垃圾。但垃圾也有寶，不可輕易全倒掉2。

現代文學學科是一種政治化的建構，時代風雨和社會氣象生動體現在中國現代文學的學術發展之中。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現代文學研究史的價值不高、意義不大。現代文學研究的價值和意義不在于是否符合今天的“深刻”和“真實”，而在于當時出現那些觀念、方法和歷史“合理性”意味著什么，論者為何如此看待文學、評論歷史和想象世界。這樣我們的論述不是從現時、非歷史化的高度簡單貶低或否定歷史，而是還原歷史情境，在對特定時期的現代文學研究脈絡的梳理和圖景風貌的勾勒時，注重捕捉“有意味”的歷史現象，留意細節、縫隙和矛盾，避免簡單化和“平面化”處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通史》的學人學派研究、文學史觀探討、研究方法分析、學術機制檢視等，都具有前沿性和創新性。其他學科，譬如20世紀古代文學學術史的研究，似乎還沒有注意對學派和文學史觀的梳理和把握3。

學科史、學術史屬于研究之研究，學界關于學科史、學術史的研究存在著誤解，認為學科史、學術史研究的價值低于專業問題的研究，甚至形成了重文學創作史、輕文學研究史的思想和心態。黃修己既撰寫文學史，也編纂研究史，深知其中的甘苦和不易。學科史、學術史面對的對象體量龐大、內容駁雜，既要論述和評價研究成果，也要了解成果論及的作家作品、思潮運動和時代語境。學科史、學術史研究的意義不僅在于梳理和檢閱已有的研究成果，鑒往知來，避免重復勞動，而且更在于發現問題，反思經驗教訓，探尋正確的研究方向、研究路徑和學術范式，開拓有價值的學術增長點和發展空間。學科史、學術史研究，既有洞悉歷史的深邃、關懷當下的熱情，更有前瞻未來的銳眼。這對研究者的學養功底、眼界格局、理論水平、洞察力和鑒別力等構成挑戰和考驗。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