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高科技面前,人類的身體脆弱不堪,顯得極為“樸素”。那我們舍棄這個樸素的身體,完全以大腦為核心來營構生命是否可能?
“缸中之腦”思維實驗最早由哲學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在1970年代提出,旨在探討人類經驗、現實和意識的關系。這個思維實驗假設一個大腦被放置在一個封閉的容器(或缸中),由計算機或其他外部裝置輸入各種電信號,模擬現實感知。這樣一來,也許大腦并不知道自己是在缸中,仍然認為自己在真實世界當中。這個思維實驗除了對“真實性”的探尋之外,還涉及一個根本性的問題,那就是大腦以外的身體是不是都是可有可無的外掛,尤其是在大腦不再需要它們的時候?
我們重新凝視身體,會發現“身體”在人的經驗中其實是至關重要的。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甚至強調身體在我們感知和理解世界中發揮著核心作用。我們不僅通過大腦處理外部世界的信息,還通過身體的動作、姿態和物理存在感知和體驗世界。身體的存在為我們提供了“尺度”和“參照物”,這是人類經驗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身體為我們提供了空間感與尺度感,我們的身高、四肢的長度、重心等都影響我們如何感知空間和距離。一個純粹接收電信號的大腦可能很難準確感知這些維度,因為這些感知是大腦與身體共同完成的。比如,之所以要提及身高等物理參數,是因為人類身高有一個大致范圍,跟地球引力以及人體組織的應力結構息息相關,長期脫離這個力與反作用力的環境,大腦會失去現實感的基礎。
身體和大腦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生物學和神經科學研究表明,身體不僅提供感官輸入,還通過情感、運動、內臟反饋等方式影響大腦的功能。如果完全依賴電信號輸入,這種經驗體系可能會封閉,因為大腦沒有真正與外界互動。
虛擬現實技術雖然能通過視覺、聽覺等模擬真實環境,但依然缺乏很多身體感知的復雜反饋,例如觸覺和本體感受(身體相對于空間的位置感)。因此,這樣的經驗體系會與我們現在的“人類經驗”有顯著不同。人類的經驗是開放的,基于與外部世界的互動,而不僅僅是電信號的處理。
一些人認為隨著技術的進步,人類可能會走向一種不再依賴于傳統身體的存在狀態。人類有可能通過技術手段將意識上傳到虛擬世界,或者以某種方式擺脫身體的束縛。對此,我相信技術上遲早可以實現這種“缸中之腦”的狀態,但身體的體驗、感官的豐富性,以及與外部世界的互動,是人類身份和經驗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人類的大趨勢不是“去身體化”,而恰恰是針對身體的不斷強化。我們的大腦要逐步接收一個更加強大的身體,不僅需要增大力氣的機械穿戴設備,而且需要感受力更加強烈與豐沛的新身體(硅基或其他),這個新身體還包括了一個新的電子腦,因為人腦無法處理那種復雜的經驗。但這種未來人也很難說是人類了,因為人類過往的大部分經驗都將被遺棄。
以上這些想法是讀了雷朝揚的科幻小說《大約在春季》后的思考。這篇小說講了一個新穎的愛情故事:可以借助技術,向記憶的內部尋求自己的心上人。這既是科幻,又是哲學,愛情看似投射向他者,實則是主體反觀自身的方式——他者的存在打碎了主體自足的幻象,主體必須接受自己的有限性。在“缸中之腦”中上演“缸中之愛”,是幻覺的幻覺,這種愛其實是不存在的,因為它沒有真實的他者,便無法反觀自身,只能愈加沉溺自身。
主持人:王威廉
作家,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教研室主任;著有小說集《野未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倒立生活》,文論隨筆集《無法游牧的悲傷》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文學獎、華語科幻文學大賽金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