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療法
從業這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么奇怪的患者。
患者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名叫李嫻,她穿著一件淡綠純色T恤和一條藍色牛仔褲,腳踩一雙白色運動鞋,面目清秀,但她年輕的臉龐上有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憂郁。
她是我的老同學王雷介紹來的。王雷告訴我,她可能患有嚴重的妄想癥。患有此類病癥的患者在心理上是最為抵觸的,這也往往是治療中最大的障礙。
我雙手交叉放在辦公桌上,和顏悅色地說:“心理學是一門比較特殊的學科,它和其他醫學門類最大的區別就在于很難進行量化。而且,有些已經被定性的心理疾病以不同的標準來看可能也會被分到不同的類型中去。另外,心理治療和其他的醫學治療還不太一樣,心理治療其實是一種雙向治療,患者積極配合治療,才能達到比較理想的治療效果,如果患者在心理上有抵觸的話……”
“陳醫生,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會積極配合的。”李嫻有些不安地說。
一個不錯的開頭。
“嗯,那就好,”我點點頭,“我需要了解一下你現在的情況,如果不介意的話……”
“我總是會做一些奇怪的夢……”李嫻交叉著雙手,雙腳也同樣在椅子下面交疊著,看起來似乎有些局促不安,但她很快就調整了情緒,開始講述。
大概一年前,李嫻開始頻繁做一些奇怪的夢,那些夢大多數都發生在古代,而且非常逼真,以至于嚴重影響了她的正常生活,所以才不得不去求助于醫生。
其實這種情況并不罕見,聽說現在年輕人都喜歡看什么穿越文,尤其是這種年齡的小女孩,網上也有大量穿越劇,所以有些人因為對現實不滿,就幻想著穿越到古代去滿足自己的一些幻想。但大多數人的幻想都會止步于現實和幻覺的邊界,不會對生活造成太大影響,有些人就會沉浸在幻想中不能自拔,甚至在白天時也會陷入幻想,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白日夢。
尤其是……等等,我好像意識到什么:“請問你平時的工作是做什么的?”
“我……我是一家游戲公司的文案策劃。”李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文案策劃?寫游戲廣告文案的?”我放下手中的筆。
“不,那是營銷的活兒,我是給游戲寫一些世界觀背景、關卡故事、道具包裝什么的。”
“噢,我明白了,那你們的游戲是什么類型的?”
“武俠、仙俠,又帶點兒玄幻的,現在游戲行業比較卷嘛,所以什么元素我們都會帶上一些。”
怪不得,我似有所悟:“你們很辛苦吧,一定經常加班吧?”
“還行,游戲上線前會比較忙,需要趕版本,上線了會稍微好些。”李嫻似乎不愿意過多談論她的工作,她轉而問道,“醫生,我能問一下,你準備對我用什么治療方案嗎?”
“這要視情況而定,”我仔細斟酌著措辭,“坦率地說,從你以前的病歷來看,你可能患有很嚴重的妄想癥,但我會先根據你的講述來進行判斷。而且,其他醫生的那些治療手段似乎都對你用處不大,所以,如果需要,我會對你實施催眠療法。”
“催眠?”李嫻微微睜大了眼睛。
“沒錯,你聽說過冰山理論吧?其實用冰山理論來解釋意識和潛意識組成的體系是比較貼切的,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我們能看到的只占據冰山整體體積的10%,還有90%的冰山隱藏在海平面以下。浮在海面上的10%就是我們的意識,而藏在海面之下的90%就是我們的潛意識,雖然我們無法看到這些潛意識,但潛意識是真實存在的。催眠療法就是能讓我們窺見冰山之下潛意識的方法。”
“就像佛經中說的阿賴耶識嗎?”
“是的,這也可以用電腦來打比方,我們的意識就是能看到的操作系統的桌面,而我們的潛意識和許多記憶都存在硬盤上,在桌面上是看不到的,而有些文件夾的路徑也被隱藏了起來。催眠療法就是重新尋找到那些塵封在文件夾里的資料。所以,借助催眠療法,我可以了解到一些潛藏在你潛意識里的東西,從而了解到病因在哪里。請不必擔心,經過這些年的發展,催眠治療已經是一種比較成熟的治療方法,而且絕對是安全無害的。”
李嫻沉默下來,似乎有些猶豫:“醫生,我想問,我能不能知道治療過程中的內容?我是說,我希望知道我到底都回憶起了什么。”
“當然,”我點點頭,“催眠室中會有攝像頭和拾音器實時記錄治療過程,如果患者想要回看,是完全可以的,這也是對患者和醫生的保護。”我笑了笑。
“我明白了,”李嫻說,“陳醫生,我愿意接受催眠,但不是因為我病了,我是想知道更多我自己還不知道的事情。”
“這……當然沒問題,”我攤開雙手,“如果可以,我現在就可以給你做一個預約,你看什么時候方便?”
“就今天吧,我想盡快知道在我身上都發生了什么。”
我帶著李嫻進入催眠室,室內的陳設很樸素,以灰白色調為主,裝修風格也非常簡單,這是刻意為之,盡量減少會分散患者注意力的物品。
催眠室的正中有一張可以自行調節椅背高度的躺椅,我讓李嫻躺下,她很順從地躺在了躺椅上。我調節了一下躺椅的高度,盡可能地讓她處于一個最放松、最舒服的位置。望著李嫻那張恬靜的臉龐,我說:“不要緊張,你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排除腦海中的雜念,保持放松。”
“好的,醫生。”李嫻輕聲說,她的眼神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掠過,“你不需要一塊懷表嗎?”
我微微一笑:“不需要,我們早就不用那種方式了,催眠術是一種科學治療手段,我們也在與時俱進。”
我走到靠墻的桌前,打開音樂播放器,挑選了一首班德瑞的輕音樂,然后又點燃一根印度檀木熏香,這種香的氣味能讓人的神經更加放松。
做完準備工作后,我回到躺椅前坐下,開始用話語引導李嫻進行催眠。
我輕聲引導著她沿著記憶之河回溯而上,逐漸了解她的過去。我必須循序漸進,一步一個腳印,如果貿然跳到她的童年,可能會引起潛意識的警覺,從而導致催眠失敗。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李嫻都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她出生在位于川西北的一座工業小鎮,那座小鎮的歷史也不過短短幾十年,是二十世紀中期由于歷史原因大三線西遷的產物。小鎮的居民幾乎都是外地人。所以,李嫻從小就生活在一個比較封閉的環境中,隨著時代的變遷,這個小鎮也逐漸沒落下來。有本事的家庭紛紛遷回內地,而李嫻家一直沒有搬走。李嫻在鎮上讀完了小學、初中和高中。高考時,她考上了廣州一所大學的古漢語文學專業,畢業后就留在廣州工作。她在廣州也沒什么親戚,一個人租房生活,沒有男朋友,每天兩點一線,生活比較簡單。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但是,在我引導她回到高中時代時,李嫻沒有繼續向前走,而是陷入了沉默。我注意到,她原本放松的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同時,她的嘴里也開始說起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難道是某種方言?不對,聽起來應該不是四川話。而且,據我所知,由于這種三線廠鎮的居民大都來自五湖四海,一般來說都會通行普通話,按理說,李嫻應該不會說方言才對,難道李嫻的身世還另有隱情?李嫻說的似乎不像是一種方言,而是一種古語。我雖然聽不懂這種語言,但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一種奇異的力量,一種仿佛來自遠古的洪荒氣息。李嫻的聲音似乎有一種奇異的魔力,房間里煙氣渺渺,我的眼皮有些發沉,恍惚間,我的眼前似乎展開一幅奇異的畫卷。
第一個夢境
約公元前一萬年,歐亞大陸中部的某個地方,一個遠古部落聚集于此。
再遲鈍的人也能察覺到氣候的反常,天氣愈加干燥和寒冷,已經許久沒有下雨了,就連部落里年齡最大的老人都沒有見過這種氣候。早就應該到來的野牛群卻一直不見蹤影,本應變得蒼翠的原野依然是一片蒼黃之色,群山之巔的皚皚白雪也沒有融化,汩汩流動的小河干涸了,大地像龜殼般布滿了觸目驚心的裂紋。只有零星點綴的綠色告訴人們狩獵季真的已經來了。女人們采集不到足夠的果實和塊莖,男人們捕獵不到足夠的獵物,已經許久沒有孩子出生了,人口銳減,疫病橫行,整個部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處于滅絕的邊緣。
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這個時代的他們還無法理解大自然的偉力,他們不知道為什么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生活方式突然就無法適應這個世界了,他們更無法理解為什么這個世界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在一個清晨,一個拄著拐杖的不速之客從東方來到了部落。這個不速之客披著一件人們從未見過的獸皮大氅,穿過黎明的黑暗,來到部落中間。太陽從他背后升起,給他的身上鍍上了萬丈金光,有那么一刻,有些人還誤以為祖神顯靈了。
直到那個人走到人群面前,人們才看清楚,那是一個男人,一個瘦高蒼老的男人。人們詢問他的名字,老人用嘶啞的嗓音告訴他們,他是一個巫。
巫?部落里最智慧的老人都沒聽說過這個陌生的詞語。于是那個巫用他的拐杖在地上寫下了一個奇怪的符號。
那是兩個人,站在大地上,他們手扶著一根柱子,柱子直通天際。
老人告訴人們:“我是巫,我是神的使者,我來拯救你們了。”
一開始,人們不相信他,但部落長老決定收留這個自稱巫的男人。他們很快就得到了回報,第二天,巫帶著獵手們前往山的另一邊,傍晚,他們帶回了沉甸甸的獵物,部落得救了。
夜里,這些經驗豐富的獵手們聚集在部落長老的帳篷里,訴說著他們奇異的經歷。那個巫帶領他們深入森林,教他們用藤蔓和削尖的木棍制作奇怪的裝置,然后不知道那個巫做了什么,以前難得一見的獵物紛紛前來,落入陷阱。
第二天,長老用敬畏的語氣小心翼翼地問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微微一笑,說道:“我是巫。”
自從巫來到這個部落之后,部落里的婦孺就再也沒有挨過餓。每一次打獵,只要有巫跟隨,就一定不會空手而歸。人們竊竊私語,飽含敬畏地說,那個神秘的巫不是人,他是天上的祖神派來人間拯救部落的使者。
借助巫的神力,部落挺過了漫長的秋天。在冬天來臨之際,部落儲存了充足的食物,而那個冬天,第一次,沒有孩子在嚴寒中死去。所有發生的這一切,已經不能用“奇跡”來形容了,如果非要用一個詞語來形容的話,那就是“神跡”。隱隱的,巫在部落中的聲望達到了頂峰,就連族長和長老們都對他言聽計從。
當冬天過去,春天到來,災難卻并未結束。從春天一直到初夏,都沒有下一滴雨。大片大片的草原枯死,就連挺過了寒冬的森林也沒有長出綠色的新芽。狩獵隊想要捕捉到獵物也越來越難,他們不得不前往更遠的地方,有時甚至要走很遠的路,外出多日才能有收獲。大旱依然在持續。
這天清晨,當部落從睡夢中醒來,他們發現,和以往不同,天空不再是萬里無云,而是飄來一層薄云。
巫沒有帶人去打獵,他命人找來一些樹枝,做成數個大小不一的短棍,開始在地面上畫下復雜的圖案,然后將小棍在圖案上進行各種組合排列。人們好奇又敬畏地看著他做這一切,完全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從清晨一直到中午,巫終于結束了他的工作,他站起身,仔細觀察了一下部落所在的位置,然后讓年輕人們收集了更多的引火物和樹枝。
他讓人們分成兩隊,各自前往了距離部落最近的兩個山峰頂部。在巫的命令下,他們在山峰上點燃了火堆,人們不停地往里面加柴,火焰一直燃燒到第二天拂曉。火堆熄滅后,巫命人將厚厚的灰燼從山峰上推下,漫天的灰燼化作了灰色煙霧飄散在峽谷間。
中午時分,下雨了。
新仙女木事件
當我緩過神來時,感覺有些眩暈,平時聽起來舒緩輕松的音樂此時也顯得有些刺耳,我深呼吸了幾次,好在李嫻此時依然閉著雙眼,呼吸自然,顯然還處于催眠狀態。怎么回事?我竟然也睡著了。
催眠已經無法繼續下去了,于是我喚醒了她。
李嫻睜開了雙眼,她看著我,眼神中似乎有了一些色彩:“醫生,我好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
“是的,我夢見我好像生活在一個原始部落里,”李嫻蹙了一下細眉,“但我已不記得具體發生了什么。”
我一怔,頓時明白了,并不是我做了夢,而是李嫻做了夢,但是她之前說的那些類似咒語的話也讓我進入了某種催眠的狀態。所以,在她后來講述那個夢境的過程中,我也跟著做了夢。
也許是注意到我古怪的臉色,李嫻輕聲問道:“醫生,你怎么了?”
我的臉有些發燙,作為催眠師,反而被病人反向催眠了,這實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幸好催眠室里比較昏暗,李嫻應該看不清我的臉色。
比起那個古怪的夢,我對她說的那些“咒語”更感興趣:“你在做這個夢之前,說了一些奇怪的話,你知道你說的是什么嗎?”
“不,我不記得了。”
當然,病人是不會記得被催眠時說了什么的,我拿出錄音筆,調整了一下,開始播放李嫻吟誦的那些古怪的“咒語”。當她停止了吟誦之后,我立即按下了停止鍵。我看向李嫻:“你能聽懂嗎?”
李嫻搖搖頭:“這是我說的?我不知道……”
“聽起來好像是一種比較生僻的方言,你會說方言嗎?”
李嫻再次搖搖頭:“我從小在家里就說普通話。”
這就奇怪了,這時,我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一種可能,李嫻的癥狀分明有些像“外國口音綜合征”,但現在下這個結論還為時尚早,況且李嫻也從未遭受過機械外傷,所以我并未將這個想法說出來。
“對了,醫生,在夢里,我還看到一個奇怪的符號。”李嫻說。
“哦?什么符號?”
“你有紙和筆嗎?”
“當然。”我帶著她走出催眠室,重新回到整潔明亮的問診間,我坐回辦公椅,從抽屜里找出一支中性筆,然后從筆記本上撕了一張白紙遞給李嫻。
李嫻拿起筆,在紙上寫寫畫畫起來,很快她就完成了,將紙遞給了我。我接過紙,看到上面果然有一個奇怪的符號。那是一個十字形狀的符號,但十字的終端都有一道短短的橫杠,而且在十字的中央還有一個小圓圈。
和李嫻約定了下次的診療時間后,她就離開了,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她的精神狀態明顯比接受催眠之前要好一些。
李嫻離開之后,我看向那個奇怪的符號,這個符號很清晰,似乎不像是李嫻臆想出來的。可是,怎么會呢?夢境里的事情都是扭曲混亂的,怎么會傳遞出這么清晰的符號呢?
我有些不安,這次的催眠治療實在是有些詭異,李嫻說的那些古怪語言,還有我做的那個夢,都散發著一種詭異的氣息。
我打開錄音筆放在一旁,看著眼前這個古怪的符號,準備再聽一遍李嫻講的那些“咒語”。隨著李嫻開始吟誦“咒語”,那個符號似乎開始扭曲變形,夢中的景象似乎再次在我眼前出現,我仿佛變成了一個旁觀者。就在那個神秘老人到來的清晨,我是部落中的一位長老,我又看到那個瘦骨嶙峋的神秘老人,用拐杖在地上畫下了那個符號。
接著,神秘老人轉過頭看著我,我注意到那雙鐵灰色的眸子,兩道深邃銳利的目光幾乎要將我刺穿。
我猛地從幻象中驚醒,后背幾乎已經被冷汗浸透,我一巴掌拍在了錄音筆上,聲音戛然而止。我站起身,向后退了幾步,椅子在地板上滑動著撞向我身后的墻壁,發出一聲悶響,一股陰郁冰冷的氣息從我腳底升起,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白紙上的那個詭異的符號也變得猙獰恐怖起來。我再也不想看它一眼,于是匆匆離去,幾乎逃走似的離開了診療室。
晚上睡覺前,我吃了一片安定才安然入睡,一夜無夢。第二天醒來后,我拉開窗簾,窗外陽光明媚,綠意盎然,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神清氣爽,陰郁之氣一掃而光。想起昨天的事情,我不禁有些羞愧。
我洗了個澡,收拾了一番,然后出門去診所上班。一進門,我就又看到了那張白紙,我走過去,仔細端詳著那個奇怪的符號,漸漸地,我看出了一些門道,那個符號似乎有些像甲骨文。
我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片,想了想,然后發給了一位老同學吳攀,他是一所大學的考古系副教授,對古文字研究造詣頗深。
沒想到,幾分鐘后,電話響了,我接起來,正是吳攀。他劈頭就問:“這是從哪兒來的?”
“一個患者畫的。”我說,“這是什么東西?”
“這個符號有點像甲骨文里的‘巫’字,不過,這個符號比甲骨文里的‘巫’字中間要多了一個圓圈。”
“巫?”我心中一動,“巫師的巫?”
“對。”老吳繼續說著,“等等,有點意思,如果單獨把豎條和圓圈拿出來看的話,也是一個甲骨文,也就是矩,規矩的矩。”
我定了定神:“怎么和現在的‘巫’字相差這么多?”
“那當然了,甲骨文本身就是演化的,到今天,還有大約三分之二的甲骨文沒有破譯呢,你知道現在破譯一個甲骨文能得多少獎勵嗎?十萬!”
“所以,你是說,這真的可能是一個甲骨文?”
“有可能,主流的說法是,甲骨文后來演變成金文,金文又演變成小篆。小篆里的‘巫’字和現在的‘巫’字已經沒什么太大區別了,都是兩個人站在天地之間,雙手扶著一根通天柱,意思是巫師是通曉天地之事之人。但也有學者認為,甲骨文中的‘巫’字和小篆中的‘巫’字其實是完全不同的,甲骨文的‘巫’寓意著巫是會使用規矩的聰明人,就像那張著名的圖騰里,女媧和伏羲共執規矩一樣。”
“也就是說,可能存在兩個‘巫’字?”我頓時好奇心大起,“一個甲骨文中的,一個金文中的?”
“對,但這種可能性不大,有些甲骨文和金文演化到小篆的時候會發生比較大的改變。對了,你說這是患者畫的,什么意思?”
“就是一個患者在催眠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她說自己在夢里看到了這個符號。”
“做夢?”吳攀的語氣頓時變得哭笑不得,“老陳,你一大早的就來逗我?你們催眠的時候,不是能想起一些真實的回憶嗎?”
“真的是做夢,”我說,“因為那不可能是真的,那個夢是一個關于原始部落的事情。”
“原始部落?”老吳似乎來了興趣,“對了,我以前看過一本書,叫什么前世今生的,作者是美國的一個催眠師,他在給人催眠的時候能讓人回憶起前世,有個人回憶起自己的前世是埃及法老來著,你這位患者不會也是看到了前世吧?”
“打住打住,”我哭笑不得,“你們啊,總是對催眠師有誤解,催眠是一種正規的治療手段,我們也不是裝神弄鬼的巫師,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再說了,你們不也討厭被人喊盜墓的嗎?”
這下我戳到老吳的痛處了,他們這些考古工作者對被喊作盜墓賊可是深惡痛絕:“呸!就知道你嘴里沒好話,掛了。”
我客氣了兩句,掛斷電話。放下手機,我陷入了沉思。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和受過高等教育的醫生,我對所謂的前世一說是根本不相信的。這個問題其實并不是我第一次遇到,我以前也遇到過幾位妄想癥患者堅稱自己回憶起自己的前世,而且個個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但其實最終都被確定是臆想,因為生活中的一些不可言說的遭遇,患者長時間的自我想象,大腦會將想象固化成“記憶”,但當事人又知道,這些記憶是不屬于現實的,所以潛意識就會將這些記憶當成前世。
在大多數情況下,我都能夠根據自己的經驗學識輕易地發現其中的破綻,幫助患者們意識到自己所謂的前世根本就是不符合事實的。
但是李嫻的夢卻讓我陷入了困惑,我根本無法從她的夢中判斷那是什么時代,甚至就連大概的地點都無法判斷。她夢境中的那個部落顯然非常原始,在那個神秘老人到來之前,那個部落還處于狩獵和采集的階段,明顯還沒有進入農業社會。由于氣候劇烈變化,部落的狩獵和采集根本已經難以為繼,所以那個老人幫助這個部落進入了農業時代。
等等,我突然想起來,那個老人,似乎就自稱是巫。
出于好奇,我在網上查了查資料,主流的說法是,人類大約是在一萬年前進入農業時代的。其中,有一種普遍的說法是,距離今天最近的最后一個冰河世紀結束后,地球在大約一萬七千年前開始逐漸升溫,北美的勞倫泰冰蓋、北歐的斯堪的納維亞冰蓋都相繼融化瓦解。大約一萬兩千九百年前,當氣溫已經回暖到接近現代時,地球氣候又發生了一次突變,氣溫陡然下降,短短十年間,地球平均氣溫就下降了7攝氏度,那次事件導致了許多大型生物的滅絕。那次冰期也被稱為“新仙女木事件”,持續了大約一千三百年,具體發生原因還沒有明確,主流理論認為可能是一次彗星撞擊地球導致的,但迄今為止還沒有找到確切的證據。
學者們普遍認為,新仙女木事件對人類社會造成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在新仙女木事件之前,智人已經有大約二十萬年的歷史,在大部分時間里,智人都是依靠狩獵和采集生存的,但新仙女木事件之后,氣候變冷,獵物減少,狩獵幾乎進行不下去了,人類祖先不得不進入了農業時代。但這個觀點也有著非常多的漏洞,從狩獵文化轉到農業文化的速度太快了,幾乎沒有什么過渡期,在短短的時間內,人類就學會了農業文明所需的那么多技能?
我感到有些新奇,這和我認知中的不太一樣,原來人類進入農業時代這么晚。在另一篇文章里,我看到一個普遍的觀點:在狩獵時代,人類社會是非常簡單的,所有的男人都是獵人;而農業時代則不同,想要開展農業生產,需要更強的組織能力,要會開荒,找合適的種子,播種,最重要的是,人類還需要學會對氣候進行預測,也就是觀天象,制定歷法,這些可遠遠不是狩獵文明能相比的了。有了足夠的糧食,才可能產生人口爆炸,更多的分工和階層分化,從而產生了專門觀測天象的祭司、武士和統治階層,進而又演化出更復雜的語言、冶鐵……總之,進入農業時代在人類歷史上是一個里程碑事件,重要性很可能不亞于原始人學會使用火。在一萬多年前,正是因為人類進入農業時代,才導致社會復雜度呈指數級增長。
我仔細回憶著那個夢境中的場景,如果那是人類進入農業時代的一個剪影,似乎就說得通了。不過,那個神秘老人到底是什么人?顯然,他會一些人們原本不懂的技能,他還會巫術,比如祈雨,而且很奏效。關鍵是,他似乎幫助部落學會了播種和收獲,幫助那個部落從狩獵轉向了農耕。
我不禁開始異想天開,如果李嫻的這個夢是真的,難道在遠古時期就存在一個掌握著先進技能的巫師群體,并且他們幫助那些部落進入了農業文明?
我馬上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這太荒謬了,可能根本沒那么復雜,也許這只是李嫻的“仙俠”游戲里的一個設定呢。想到這里,我頓時釋然了許多。
一個星期后,李嫻如約前來。今天外面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是一個適合催眠的日子,但是昨晚的天氣預報卻說今天是晴天。李嫻進門的時候,我注意到她帶著一把傘。
“你住得很近嗎?”我隨口問。
“不,醫生,我住得很遠,要轉兩趟地鐵。”李嫻把傘放在門邊。
“那你出門的時候還是晴天吧?”我感到有些奇怪,這場雨有點突然,也剛開始下不久。
“是的。”李嫻點點頭。
“你怎么知道今天會下雨?”
李嫻走進診療室,朝我嫣然一笑:“我就是知道。”
在進行診療前,我先給她講述了上次催眠中出現的那個夢境和我查到的關于那個夢的資料。在我講述的過程中,李嫻一直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我。講完之后,我帶著歉意說道:“你看到了,上次的催眠效果其實不太好。”
“醫生,你相信前世嗎?”李嫻突然打斷我。
我謹慎地說:“坦率地說,我不相信前世,但我也認為人類對自然世界的認知是有局限的,所以我不會輕易去下定論,但我會尊重其他人的認知和想法。”
“你比很多人都要聰明,”李嫻點點頭,她伸出右手拂開垂落在額頭前的一縷長發,“其實,有些事情我給以前那些醫生沒有說過,他們都沒有認真對待我說的,他們總是把我當成精神病。”
“你的夢很特別。”
“也許那不是夢,”李嫻輕聲說,“也許那就是我的前世呢。”
我頓時一怔,還真讓那個吳攀給說著了。但我決定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當然,和病人去爭論這些東西也是不明智的。
“如果沒什么問題的話,我們就開始今天的治療吧?”我說,“希望今天我們能有一些好的進展。”
涿鹿之戰
約公元前七千年。
涿鹿。
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場決定這片土地數千年歷史的戰斗即將打響。
事實上,戰爭已經持續了十數日,來自西南方向的援軍源源不斷地前來,加入九黎陣營。同樣的,忠于有熊的部落也源源不斷地從北方和東方前來會合。
在九黎部落聯盟和有熊部落聯盟的此次交戰中,無數精銳的戰士化為大地的血肉。就連部落中年紀最大的老人都沒有見過如此慘烈的場面。
蒼天似乎都不忍見到如此凄慘的景象,這些天,濃重的陰云一直密布在戰場上空。
入夜前,九黎部落的首領蚩尤站在山崖上向山下平原的營地望去,只見無數獸皮制成的旌旗在風中招展,獵獵作響。從旌旗上繪著的各種動物的圖案可以看出它們都屬于哪些部落,有來自南方大澤的黑水部落,它們的旗幟上是一只張牙舞爪的豬婆龍;有來自西南山嶺的食鐵獸部落,它們的戰士們騎乘著一種似熊非熊黑白相間的猛獸;還有來自羽人國的戰士們,他們的旗幟上繪著長有利齒的巨鳥,他們相信那是祖先的靈魂幻化而成。
現在,快要入夜了,營地里點起了篝火,斷發文身的戰士們圍著火堆狂歡亂舞,不時發出陣陣怒吼聲。星星點點的篝火一直蔓延到天邊,就像天上的群星灑落在了人間。位于中軍的蚩尤部落營地卻一直很安靜,戰士們正在養精蓄銳,準備第二天新的戰斗。
大多數人都沒有意識到,明日將是決戰之日。
蚩尤轉過身,在他的身后,矗立著一座比其他營帳都要高大的帳篷,這座帳篷由上百張水牛皮精心打造而成,原本是蚩尤的王帳。自從那位尊貴的客人到來之后,蚩尤就讓出了這頂王帳,自己棲身于一頂普通的帳篷中。
這位尊貴的客人來自遙遠西南的崇山峻嶺。據說,在終日云霧籠罩、瘴氣橫行的群山中,隱藏著一個諸神的國度。在那個神秘的國度里,諸神們能呼風喚雨,通天徹地,他們建立起了一個人間神國。
那位尊貴的客人就是來自神國的一位法力高強的巫師。蚩尤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那位客人渾身都裹在一件蚩尤從未見過的衣料制作的黑袍之中,他身材高大,卻非常瘦削,當他雙手交握站立在那里,就像是一根裹在黑布中的木棍,以至于蚩尤懷疑那身黑袍下是否干脆就是一具骷髏。
“吾乃巫羅是也,”他的語聲枯啞無力,不似常人,然其目光炯炯,如黑夜中兩團綠色的火焰燃燒,“吾愿助爾,非因憐憫,乃因吾敵巫咸正在助爾之敵軒轅。”
“巫咸?何許人也?”蚩尤眉頭緊皺。
“吾之敵,今也成為爾之敵。”巫羅微微頷首。
“彼何以助軒轅?”
“若軒轅勝此戰,巫咸將掌握人間之權,成王也,而軒轅,不過是其傀儡爾。”
“哦?若爾能助吾取勝,可欲使吾為爾之傀儡乎?”
“吾對人間權力無所求,吾欲做之事唯一,殺巫咸耳。”
“爾等何許人也?”
巫羅沒有說話,而是將細長的手從黑袍中伸出。蚩尤這才注意到,他的手中握著一根漆黑的權杖,權杖的頂端赫然鑲嵌著一個骷髏頭,那只骷髏頭酷似人類,但只有拳頭大小,通體漆黑,兩排尖牙森然排列。更讓蚩尤驚訝的是,骷髏的頭上竟有兩只尖角。
巫羅用權杖在地上畫下了一個奇怪的符號。蚩尤定睛望去,只見那個符號是由一上一下兩道橫線和貫穿其中的一道豎線組成,豎線的兩旁還有兩個弓腰的人形,這兩個小人手扶著中間那根豎線,寥寥幾筆,惟妙惟肖。
“此乃天,”巫羅指著上面的那道橫線,接著,權杖下移,指著下面的橫線,“此乃地。”
他的權杖又指向那根豎線和豎線兩旁的小人,微微仰頭,神情倨傲:“此乃通天徹地之道,吾等非凡人也,吾乃是通徹天地之巫也。”
“巫?何為巫?”蚩尤心中猛地一震。
“巫者,有通天徹地之能,能調用鬼神之力,” 巫羅森然道,“其巫咸,乃以鬼神之力助軒轅與爾戰,凡人何能敵巫神之力。為我備營帳,我當施法,施法之時,禁人之近。”
蚩尤眉頭微皺,眼前之人狂妄已逾其所知,而蚩尤背后兩名親衛亦因巫羅之態度而怒,兩人都踏前兩步,手中之矛對準巫羅。然巫羅無所畏懼,皺眉以示不滿:“蚩尤,欲得勝,必須借吾之力。”
“吾嘗聞,極西之地有大樹,樹上有鳥,地下有貓般之獸,以掘土蛇蝎為生,而當防鷹隼之襲。鳥兒立于樹梢,危險至時,即發尖嘯以示警。動物聞鳥聲,即潛入地下。而鳥兒則飛至地面,掠動物未盡之食。”蚩尤道,“鳥兒的確助動物,然亦會發假警以瞞動物。爾欲何為?”
巫羅冷笑道:“巫族本無意介入爾等人族之爭,若爾不接受吾之助,爾部族將滅。吾曾言,吾只是不欲巫咸得勝罷了。”
蚩尤默然,抬頭看向遠方,似見軒轅軍營篝火,今日比往日更密。前日之戰,蚩尤軍已領教軒轅之強。軒轅軍似得高人指點,施各種新奇戰術,將只會沖鋒之九黎打得敗退。軒轅果真得高人助乎?是那名曰巫咸之巫師?
“如此,我應允爾,”蚩尤轉頭看向巫羅,“我將王帳讓與爾,吾親衛亦聽爾使喚,然若爾不能助我勝軒轅,我將親手挖爾之心。”
巫羅冷哼了一聲,轉身就走進了王帳,這幾天一直都沒出來。
蚩尤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轉身大踏步走到王帳前,掀開厚重的毛皮帳門,走了進去。
帳篷周圍的空地上插著火把,王帳內很昏暗,原本鋪在地上厚重的毛氈都被取走了,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個個土堆,每個土堆上都插著一根長短不一的短棍作為標記。當蚩尤的目光適應了帳篷里的光線后,他才注意到,這根本就是戰場周圍的地形圖。那些土堆是一座座山峰,崎嶇的地形和河流山川、沼澤都惟妙惟肖地呈現了出來。但這些只占據了帳篷的一半地面,另外一半地方,則畫滿了晦澀難懂的圖案,一個人影正背對著蚩尤蹲在地上,手中握著一根短木棍還在地上涂涂畫畫。
聽到蚩尤進來,巫羅站起來,然后轉過身望著蚩尤:“蚩尤,爾之至甚好,吾需六十有四士兵,今宵即將施法。”
“此乃何物?”蚩尤皺著眉看著地上那些復雜的圖案,有些圖案顯然是由一些奇怪的符號組成的,那些符號有直線,也有中間分段的直線,組合成奇怪的圖案,還有一些彎彎曲曲的符號。更讓蚩尤感到驚訝的是,在這些圖案的中央,不知道巫羅從哪里搞來了一棵枯樹,枯樹的樹枝和樹皮都已經被清理過,上面插著許多造型古怪的樹枝,同樣也用木炭繪滿了密密麻麻的符號。
“此乃通天神樹,皆為算籌,”巫羅手一揮,他指著帳篷左側的地形圖,森然道,“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欲成大業,必窺天機,以其機理行事。”
蚩尤不解,寒聲道:“然則,爾已窺天機乎?”
“固然。天機對凡人而言,神秘莫測,然巫族非凡人,天生能窺天機。凡人在戰中,多只見表面,而不知天機之運行。”
“如是,巫咸亦如此乎?”
巫羅的眼神變得凌厲起來,但他還是緩慢地點點頭。
“爾欲借吾之手除巫咸。”蚩尤冷笑,“巫咸何人?”
“此非凡人當問。”巫羅冷語。
“若巫族如爾所言,近乎神明,而凡人如螻蟻,則世間應盡皆巫族。”蚩尤不惱,繼續沉聲道,“如爾所言,凡人離不開巫族,但巫族亦離不開凡人。”
“俄而便知。”巫羅在地上杵了杵那柄權杖,發出沉重的聲響,蚩尤的目光落在權杖頂端的那顆小小的骷髏頭上,巫羅枯枝般的手緊緊地攥著那顆骷髏頭,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仿佛下一刻,那顆骷髏頭就會變成粉末,“ 我曾跨山海,越大荒,曾走遍世間大地,人族確非唯一。亦有諸多族群挑戰巫族,皆敗,皆消。”巫羅獰笑起來,他干枯尖利的指甲在那顆小小的骷髏頭上摩挲著,發出刺耳的聲音。
王帳里似乎更昏暗了,蚩尤眨眨眼,似乎看到有無數黑影出現在陰影中,就連溫度也似乎更低了。
“吾當何為?”他問。
“今宵,出八隊,分別為乾、坤、坎、離、震、巽、艮、兌,每隊八人,依我之計算施法即可。”
蚩尤更加驚疑不定,整個帳篷里都散發著一種詭異的氣息,火把冒出的黑煙聚集到帳篷頂部,形成一片氤氳的黑霧,無風搖曳的火焰給巫羅投下了數十道黑影,蚩尤仿佛能看到一些本不應存在在這個帳篷里的影子,這個帳篷里也絕不止他們兩人,即使身經百戰,蚩尤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他機械地問道:“將發生何事?”
“霧,大霧,”巫羅詭笑,“軒轅大軍將全失方向,不見戰場。爾之軍隊,依此地形圖戰,爾之將領記地形于腦,爾之士兵永不迷路。”
霧是下半夜起來的,清晨,蚩尤掀開牛皮營帳,向山下的大營看去。只見原本連綿到天邊的大營都已經看不見了,白茫茫的濃霧已經遮住了曠野上密密麻麻的營帳。遠方的戰場也看不見了,一陣清冷的風吹來,蚩尤不禁打了個寒戰。
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走到蚩尤身邊,他滿意地點點頭:“濃霧將貫三日,軒轅之軍無辨方向之術,爾之軍隊應散而行之,從吾標之山坳處分散攻之,軒轅必敗矣。”
蚩尤回頭望去,在他的身后,一個頭戴牛角盔的武士展開了一張旗幟,旗幟上,一只黑熊正在仰天怒吼。在他的身后,數千名戴著惡鬼面具的武士們正靜靜等候著他的命令。
“子何以成此?”蚩尤問。
“吾乃巫也。”巫羅傲然道。
計算混沌
催眠結束后,我意識到,這個病例遠比我想象的要棘手。我喚醒李嫻,帶她回到了診療室。
“我都說了些什么?”
“好像是關于一場遠古的戰爭,關于軒轅和蚩尤什么的。”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想讓她去聽錄音,而是給她講述了她的夢。
“那應該就是傳說中的涿鹿之戰。”李嫻告訴我。
“是的,當然,”我揉了揉臉,“我聽出來了,但這個故事和傳說中的涿鹿之戰似乎不太一樣。”
“因為這才是真實的歷史。”李嫻認真地看著我,臉上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成分。
我皺了皺眉,感到越發棘手了,很顯然,這個女孩的想象力很豐富——也許過于豐富了。
只要是中國人都知道涿鹿之戰是黃帝大戰蚩尤,那場大戰奠定了中國歷史的開端。但是,那個時候還沒有文字,也沒有進入信史時代,有些歷史學家認為,即使涿鹿之戰真的發生過,也可能只是兩個較大的部落之間的械斗,傳說中的蚩尤大霧、九天玄女下凡幫助黃帝、指南車之類的都是后人添油加醋杜撰的。無疑,這個李嫻顯然是將一切都當真了,她不僅當真了,還給這個神話增添了更多的細節。她在腦海里撰寫了關于這個傳說的另一個版本—— 一個沒有九天玄女的版本,一個由巫師左右了戰局的版本。
我思忖著,這么看來,那個古怪的符號可能真的是“巫”字,在這個最新的故事里,巫師不僅又出現了,而且還有了確切的名字。很顯然,這個最新的夢和上一個夢是存在一定的連續性的。李嫻的想象力在這個故事里完成了一個閉環,這個時候絕不能揭穿她,我只能慢慢去引導她,慢慢讓她自己去發現夢境和現實的矛盾之處,她只能靠自己走出來。
“這個故事里出現的巫咸和巫羅,”我斟酌著語句,“在我們熟知的涿鹿之戰的故事里并沒有出現過,他們是什么人?”
“他們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兩個巫,”李嫻一臉嚴肅,絲毫看不出任何開玩笑的成分,“在那場決定人類命運的戰爭中,巫咸和巫羅分別選擇了幫助軒轅和蚩尤,那場戰爭的結果我們已經知道了,軒轅戰勝了蚩尤。”
“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是說,既然他們都是巫,為什么要互相敵對?”
“我不知道,醫生,”李嫻搖搖頭,“我希望在接下來的治療中你能幫我找到答案。”
“結合這兩次催眠的結果來看,你顯然給我們講述了一段上古時期的秘史,”我組織著自己的語言,慢慢說道,“在大約一萬多年前,地球遭遇了新仙女木事件,還處于狩獵文明的人類差點兒就慘遭滅絕,是一個神秘的巫師幫助那個部落從狩獵文明轉到了農耕文明。那個神秘的巫師不僅會播種,還會觀察天象,甚至作法引來雨水。難道你真的認為,這個世界上有能呼風喚雨的巫師?”我笑了笑。
李嫻沉默著。
“在今天的夢里,那個名叫巫羅的巫師作法引來了傳說中的大霧,你描述了他作法的詳細過程,比上一個故事中更加離奇,難道點燃一堆火就能引來大雨或者大霧?”
“局部氣候敏感點。”李嫻突然開口說了一個詞。
“什么?”我一時沒有聽清。
“通過影響某個局部氣候敏感點,就能影響某個地方的氣候。”李嫻重復道,她伸手撥開垂落在額頭上的一縷頭發,“巫羅通過算籌和占卜計算出了能夠影響戰場局部氣候的敏感點,他派出的那八支隊伍就是通過急劇降溫或者急劇升溫影響氣候敏感點來制造戰場上的大霧。”
我有些頭疼:“我恰好讀過一篇類似的科幻小說,在小說里,一個科學家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免遭空襲,利用超級計算機計算出了位于地球上其他地方的氣候敏感點,然后通過點火、砸冰塊什么的方式去影響局部氣候敏感點,讓祖國的首都被持續不斷的大霧籠罩。”
我停下來,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她。片刻后,李嫻才明白我的意思,她搖搖頭:“我沒讀過你說的小說,我對科幻不感興趣。”
我討了個沒趣,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但是,那只是一篇科幻小說,實際上,氣象是一個超級混沌系統,所謂的氣候敏感點甚至在理論上都很難站得住腳。即使真的存在氣候敏感點,即使動用人類目前所有的算力也不大可能計算出具體位置和影響參數。理論上,亞馬孫流域的一只蝴蝶扇動翅膀,就能在紐約引起一場風暴。但理論終究只是理論,實際上是不可能發生的。”
“其實不需要那么精確的,”李嫻搖搖頭,“醫生,你們對科學的認知并沒有你們想象地那么深入。”
“但在遠古時期,沒有計算機,沒有現代科學,巫族是怎么計算出這些的?”
“我們有這個,”李嫻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指了指我的腦袋,“迄今為止,人類的大腦是人類在宇宙中發現的最精密最復雜的結構,作為一個心理醫生,我想你比一般人更知道大腦的神奇之處,我們的大腦本身就有進行后臺計算的能力。借用你的冰山理論來說,大部分分析計算都是在大腦的后臺運行,大腦只會將分析結果放到臺前給我們展示,幫助我們的意識做出合適的決策,在大多數時候,我們根本意識不到這些,而有時,我們將這些稱之為直覺或者第六感。而巫族的這種能力遠比一般人要強大,他們有超強的預知能力,他們的大腦能自動收集各種環境信息,對未來進行預測,能力弱一些的大巫也能進行一些簡單的預測,而能力強的大巫甚至能看透混沌系統做出一段時間內的預測。這些巫又借助算籌和八卦——沒錯,易經八卦等預測手段應該都是巫族發明的。這也不難解釋,如果你生活在一個沒有摩擦力的世界,你能輕易發現牛頓三定律,對于感知力弱的人族來說,做到這些預測很難,但對于巫族來說,卻是輕而易舉的。其實,人類歷史上的那些有名的預言家很可能都有巫族的血統,只是他們再也無法復制遠古巫族強大而準確的預知能力了。”
這個女孩的想象力遠比我想象中的更豐富,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堅不可摧的邏輯閉環,我暗自嘆了一口氣,這種病人是最難被說服的。他們跟那些篤信地球是平的人或者阿姆斯特朗登月造假的信徒們一樣,對自己認定的結論深信不疑,所有的邏輯和認知都會堅定地圍繞著結論去打轉,形成一個堅不可摧的邏輯閉環。對于這種邏輯閉環是很難從外界打破的,想要打破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從內部瓦解。這正是我們在做的事情,但現在看來,還需要持久的努力。
我盡量隱藏著自己真實的情緒,繼續說道:“所以,你認為這個故事是真實發生的?”
“是的。”李嫻肯定地點點頭,接下來,她說了一段很長的話,“在遠古時代,巫族和人族本是一體,共同生活在大地上,但巫族比人族更先進,巫族擁有遠超人族的預測能力,而且巫族的記憶也會傳承下去,所以巫族比人族更早進入文明時代。但是上蒼是平等的,巫族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巫族的后裔并非都會有巫族的記憶和能力傳承,而且巫族中強大的個體會互斥,因為巫族每一個個體都是其他個體進行預測中的變數,變數多了,預測能力就會大大下降。所以,當一個巫族的群體數量大到一定程度時,他們就會喪失巫族與生俱來的能力。所以巫族從來都不會大規模聚集成一個群體,這也導致真正的巫族數量一直非常稀少。當那場持續千年的嚴寒來襲時,巫族和人族都遭受了滅頂之災。巫族一致認為,必須和人族共同攜手,才能渡過難關。巫族分散開來,進入人族部落,幫助人族的部落進入文明,實現了與人族的共生。”
“對不起,這聽起來像是一個玄幻小說的開頭。”
“陳醫生,真正的現實也許比玄幻小說更離奇,你想過沒有,智人已經誕生了四百萬年,而人類的信史出現卻不到一萬年,在那之前的神話時代,在那漫長黑暗的幾百萬年里,到底發生過什么,你不覺得,人類文明出現得太突然了嗎?”李嫻幽幽地說,她的眸子如同漆黑深潭,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魔力,“那些古老的神話傳說其實都有現實的影子,那些遠古存在的幽靈至今還在深深地影響著人類世界。”
我試圖吞咽一口唾沫,才意識到我的嘴里非常干燥。我說:“我建議你平時少看一些玄幻小說。”其實我本打算建議她辭去游戲文案策劃的工作,但想了想,還是沒開口。
“我從不看玄幻小說,”李嫻站起身,“我該走了,謝謝你,陳醫生。”
“后來呢?”我忍不住問。
“什么?”
“那個巫羅,后來有沒有幫助蚩尤戰勝軒轅?”
李嫻搖搖頭:“巫羅的確給軒轅造成了很大麻煩,他的巫術造成了持續三天的大霧,蚩尤的軍隊則利用之前就偵察好的地形優勢對軒轅軍造成了很大傷亡。后來,是巫咸幫助軒轅制作了指南車,才幫助軒轅大軍重新辨別了方向,擊敗了蚩尤。”
走到門口,李嫻拿起了傘,我這才注意到,窗外還在淅淅瀝瀝下著雨。李嫻打開門,走進了雨中。
大禹治水
水,到處都是白茫茫的水。
曾經的千里沃野如今已經變成了渾濁的水域,曾經連綿不斷的群山也變成了水中孤島。在一座曾是山巔的孤島上,矗立著一個獸皮帳篷,一葉小舟從遠處慢慢劃近。船夫撐著竹篙,嫻熟地避開渾濁的亂流和漩渦,將小舟停靠在岸邊。
幾個身穿粗布衣服的人從小舟上站起身,一個接一個跳下船,他們在岸邊稍作停留,然后在一個頭戴斗笠的年輕人的帶領下沿著小路向山頂走去。他們速度很快,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也如履平地,不久之后,一行人就抵達了獸皮帳篷所在之處。
年輕人在帳篷前駐足片刻,示意其他人在外等候,然后掀開同樣是獸皮制作的帳篷門簾,獨自走了進去。
帳篷里很昏暗,待到年輕人適應了之后,他發覺帳篷里的空間比他們從外面看到的似乎更大。在帳篷的正中,矗立著一株被清理干凈樹皮的枯樹,枯樹的枝丫向上向外伸展,一直隱沒在黑暗中。在枯黃的樹干上,年輕人依稀看到了許多用木炭書寫的符號。
在枯樹的周圍,有七個黑衣人正在忙碌,圍繞著枯樹,有一些更為復雜的圖案。他們每個人的手中都拿著一些短棍,不時地在地上擺成奇特的形狀,嘴里還念念有詞。年輕人仔細聆聽,卻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在帳篷的另一邊,地勢崎嶇不平,隱沒在黑暗之中。
終于有人注意到他了,黑衣人們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紛紛站起身看向他。年輕人坦然地面對著這些仿佛來自遠古幽靈的目光,他摘下斗笠,露出額頭上纏繞的一根布條,那根布條本應是純白色的,但現在已經因為汗漬和泥水沾染變成了淡黃色。
“吾乃文命,”年輕人朝黑衣人們微微頷首致意,“受王托付,特地前來完成先父未竟之事。”
“吾乃巫咸,”為首的黑衣人開口說道,聲音沙啞,“令尊之事,吾等深表歉意。”
“先生不必如此,先父辜負了舜帝的期許,未能拯救萬千百姓于水難之中,”文命沉聲道,“如今,吾身負重任,定當竭盡全力,救萬民于水火之中,請先生鼎力相助。”
巫咸卻微微嘆息一聲:“文命,爾來。”文命緩步走上前,巫咸轉過身,接過另一黑衣人遞過來的火把,兩人一起望向黑暗之處。火把驅散了黑暗,映出了地上的景象。待到看清楚后,文命不禁瞪大了眼睛,眼前哪里是雜亂崎嶇的地面,分明是一幅惟妙惟肖的山川地形圖。在火把的映照下,山川河流、湖泊沼澤都一一呈現在文命面前。文命略一思索,就已明白眼前所見為何物,這分明就是一幅治水圖。
“崇伯(大禹之父鯀)之死,吾等難辭其咎,”巫咸說,“水勢無形,變幻莫測,吾等反復占卜計算,以高山取土筑堤成壩,奈何惡龍作亂,風雨無形,洪水肆虐,終無法突破天道,實在是辜負了崇伯之信任。”
文命揮揮衣袖:“過去之事不必再提,先生以為,如今之事,當如何為之?”
“如今,唯有一途,堵弗如疏也。水勢無形,變幻莫測,源流亦多,若一意防堵,堤壩終將潰毀。唯有疏導,使河歸海,乃順應天道者也。”
“如此,甚好。”
“然吾等不能果行,吾等一族善于混沌之占卜也,能預測大事之吉兇及其走向,然疏導之理,吾等無法測算也。”巫咸卻搖搖頭。
“如此,先生定然已有計策。”
“然,當請巫羅前來襄助。”巫咸鄭重地說。
“巫羅?”文命大惑不解,“那是何人?”
“昔日女媧以黃泥造人,人族喜聚居,繁盛至今。然巫族不同,巫族秉天地之靈氣所化生,通曉天地之事,不喜聚居,人數亦少,常居于山巔云海,甚少過問人間之事。遠古之時,天降大雪,天寒地凍,四季如冬,人族險遭滅絕。是時,巫族現身凡間,與人族共度時艱。自此,巫族與人族開始共同生活在大地上。巫族通曉占卜、天象,人族人數多、善戰,兩族在大地上繁衍生息。然,巫族有一大巫,名巫羅,彼以為,巫族乃天帝親手所造,為天選之子,生而為世界之主,而人族則注定為巫族之奴。有巫從之,有巫則以為巫族、人族皆天帝之子,需相扶持以生存,反對奴役人族。兩派爭論愈演愈烈,矛盾終至不可調和。軒轅、蚩尤開戰之時,巫族密切關注。巫咸占卜得知,若蚩尤勝軒轅,則人族或陷入長久之黑暗與恐怖,遂決定助軒轅。然巫羅亦占卜,以為若蚩尤勝,則歷史將走向巫族更光明之道,遂決定助蚩尤,與巫咸所助黃帝部落對抗。”
文命聽得入了神,這些上古秘史經由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老人嘴里平淡地說出,本身就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他看向巫咸的目光也帶上了一些敬畏。
“軒轅戰勝蚩尤,巫咸勝巫羅,巫族肉身雖可朽,其靈魂卻永不磨滅。巫羅與其族人消逝于世間,隱身不露。其計算預測之能,我們無法比肩,若欲治洪水,須得求其援助。”
“然小子不解,彼非敵人乎?”
“誠然,此乃天意也。”巫咸微微頷首,“吾等已卜其事,若不請巫羅出山,治水必敗,人族又將回到蠻荒,再成茹毛飲血之野獸。如巫羅出山,人族可戰勝洪水,然恐成巫族之奴也。”
“如此,已無他法乎?”沉默良久,文命問道。
“然。”
“若請巫羅出山,爾等欲往何方?”
“吾等將赴西南,重回巫族之地,自此不問人間之事。”
“如此,”后世被稱為大禹之人肅然道,“吾許爾之議,然巫羅之圖定無成。”
“天命自有莫測之數,未來之事,尚未有定論也。”巫咸嘆息道,“欲占未來之事,愈遠其事,愈不精確其占。萬物之演化,猶大河之流,下游之遠方被霧所隱藏,未定其數,尚有轉變之可能。”
巫族崛起
顯然,這個新故事就是所有中國人都耳熟能詳的大禹治水,在這個故事里,沒有天帝賜下的息壤,也沒有幫助大禹劈開山脈的應龍,只有一些法力強大的巫族陪伴著大禹。這個故事的離奇之處在于,它從基本邏輯上反而是自洽的。
已經沒有疑問了,李嫻是一個重度妄想型精神病患者。那些幻想就像鋼鐵城墻一般牢牢地橫亙在她的表層意識和潛意識之間,即使在催眠中,我也無法突破那道堅不可摧的城墻。不過,聽完這個故事,我倒是靈光一閃,有了一個新想法。
在此之前,李嫻一直被這些零碎混亂的夢境所困擾,這些夢境碎片深深地隱藏在她的潛意識中,讓她分不清幻想和現實。從這三次催眠的結果來看,她顯然已經開始將那些夢清晰地表達出來,而且串聯成了一個整體的故事。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的催眠療法其實是成功的,只要我成功從李嫻的潛意識里“提取”到完整的故事,找出故事中的漏洞,就可以打破李嫻的邏輯閉環。
“這是大禹治水的故事吧?”我問道。
“是的。”李嫻點點頭。
“故事里出現的巫咸和巫羅,就是曾經幫助軒轅和蚩尤的兩個巫?”
“沒錯。”我再一次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巫族能活那么久嗎?聽起來似乎有上千年?”
“巫族也是肉體凡胎,當然沒有人能活那么久,這個故事里的巫咸是他無數個轉世中的一個而已。”
越來越離譜了,我不禁扶了扶額頭:“轉世?你真的相信人會轉世嗎?”
“不,我不相信,這應該是一種記憶遺傳現象。”
“記憶遺傳?”
“是的,記憶遺傳,其實地球上的生物都有這種能力,只是強弱不同罷了。小海龜一出生就知道撲向大海,從來沒有蜘蛛教授后代如何編織復雜的蛛網,哺乳動物一出生就知道尋找和吮吸母親的乳頭,經歷過大饑荒的人類產下的后裔得肥胖癥的概率也會更高,這些其實都是記憶遺傳的案例,只是巫族將這個能力發展到了極致。巫族的記憶遺傳能夠將真實的顯性記憶遺傳給后裔,”李嫻的眼神清澈,她似乎已經能夠主動將那些夢境串聯起一部分了,“但這些記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開啟,就像雙眼皮的父母也會產下單眼皮的后代一樣,不是所有巫族的后代都有巫族的能力,所以巫族的人數一直非常稀少。只有少數一些法力高強或者說血統純正的大巫才擁有穩定轉世的能力,而巫咸和巫羅是巫族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兩個巫。”
“看起來你想起了更多夢境。”我謹慎地說。
“你的催眠治療很有效,醫生。”
“坦率地說,我還是覺得太玄乎了,我是說,關于你說的這些,巫族的超能力……”
“巫族從來都沒有超能力,也許這個巫族真的因為某些基因突變獲得了一些普通人沒有的能力,也許在智人誕生的過程中,巫族的祖先生活的環境逼迫他們產生了這種定向進化,從而讓他們和人族在進化的道路上分道揚鑣。你要知道,有些動物的確有預知災難的能力,火山爆發、地震到來之前,很多動物,甚至我們認為很低等的魚類都會產生異常。據說,唐山大地震之前,有一戶人家養的金魚甚至發出尖叫。”
“唔……我倒聽說過一種解釋,這些動物能聽到人耳聽不到的次聲波。地震前,地層板塊之間會摩擦產生次聲波。”
“但從來都沒被證實過,對吧?還有,老鼠會事先逃離即將沉沒的大船,而大船失事的原因卻是事先根本不可能預測的,這又怎么解釋?”
“這就更好解釋了,這些傳說都是很早之前傳下來的吧?那時候的船都是木船,當船要沉的時候,底艙會先進水,那不就是先淹到老鼠窩了嘛,如果船正靠著岸,那些老鼠不往岸上跑,往哪里跑?這個傳說本身就是以前那些獵奇小報為了吸引人眼球編出來的。”
李嫻顯然不可能這么容易就被我說服:“一些統計數據表明,有些人在搭乘失事飛機之前會因為心神不寧突然取消行程。”
“巧合,偶然,被不負責任的媒體故意放大,玩弄數字游戲……”我眨眨眼,攤開雙手,“其實都是人類自己的認知和統計學之間的沖突罷了,你要知道,有些概率本身就是反直覺的。比如,一個班級里有50個人,那么,有兩個人的生日是同一天的概率是90%以上。”
“看來我很難說服你,醫生。”李嫻笑了笑,似乎不打算再和我爭論。
我也很難說服你,我在心里說。接著,我想起了那兩個不同的符號,難道真的是兩個“巫”字,預示著巫族的分裂?我問道:“這么說,巫族分裂了?”
“是的,巫羅一派更擅長計算和預知,用現代術語來說,他們更偏向于實用派,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占卜學都是他們這一派發展出來的。而巫咸一派則更擅長記憶遺傳,他們長時間地沉迷于探索內心和世界的本源,在他們的眼里,世界更像是一個整體運行的系統,是被造物主精心設計過的結果。他們更崇尚天人合一,和諧發展。老子、莊子、陳摶等人都是這一派的代表性人物,他們與世無爭,崇尚自然,心胸也更開闊。巫咸一派也知道,巫羅一派如果掌握了人族,會產生災難性的后果,所以他們幫助軒轅擊敗了蚩尤。軒轅戰勝了蚩尤之后,統一了大地上所有的部落,華夏進入了一個黃金時代。巫咸的預測沒有錯,軒轅的確宅心仁厚,他沒有手握權柄,而是創立了禪讓制度,在巫族的幫助下創立了人族的文字,引入了巫族的文明和技術,將華夏帶入了真正的文明時代。如果事情一直這么發展,人族將一直平穩地發展下去。人族的歷史根本不會出現什么王朝更迭,禪讓制會根深蒂固地傳下來,但是,沒人想到,大洪水卻爆發了。”
“大洪水……”我皺起眉,“我記得前幾年看一個新聞說,科學家們好像在青海找到了大洪水的痕跡,是因為一場地震導致黃河上游形成了一個超級堰塞湖。正是那個超級堰塞湖導致了大洪水的暴發。”
“是的,他們找對了,洪水的確是從西方來的。”
“唔……后來呢?巫羅真的出山了?”
“是的,巫羅答應幫助人族的首領大禹治水,但條件是,巫咸一派必須離開人族,從此之后不再過問人族的世事。為了保全人族文明,巫咸答應了,他遵守了諾言,帶著族人離開了,消失在西南蠻荒的茫茫群山之中。巫羅果然幫助大禹進行了治水,他們利用強大的計算能力和預測能力幫人族治理了洪水,保全了人族的文明。”
“后來呢?”我忍不住問道。
“大禹治水成功之后,成了天下共主。在巫羅一族的幫助下,大禹將天下劃分九州,鑄九鼎,人族逐漸復興。但大禹死后,巫羅的野心果然顯露出來。他慫恿大禹的兒子啟殺死了大禹指定的下一任部落首領益,推翻了禪讓制,建立了華夏文明的第一個真正的王朝。但是,夏朝的真正統治者并不是啟和他的子孫,而是隱藏在背后的巫覡集團。終夏一朝,巫覡集團的神權已經完全超過了人族的王權,巫師們利用自己的能力控制著王朝的方方面面,儼然高人一等。到了夏朝末期,王權開始反噬,人族開始覺醒,兩族開始血腥爭斗。于是,巫族勾結了商族,推翻了夏朝,建立了歷史上非常黑暗血腥的商朝。為了懲罰夏人,巫族抹去了夏朝幾乎所有的文物和文字記錄,這才是后世的考古學家為什么一直找不到夏朝都城遺跡的原因。”
“這倒沒錯,對一個文明最嚴厲的懲罰就是從歷史中抹去其存在。”我表示贊同。
“到了商朝,巫覡集團更進一步,直接變成了商朝的統治階級,商朝的王就是巫族的首領。巫羅和他的爪牙們統治著九州大地,奴役著人族。現在的歷史學家都認為商朝是一個崇拜鬼神的王朝,根本不把人命當回事,隨意進行大規模人祭和人殉,其實這些很好理解,因為商朝根本就是巫族統治人族的時代。”
沉默了一會兒,我才說道:“不得不說,這的確是一個精彩的故事,但是——這個故事最大的漏洞在于,你講述的這些,都是無法被證實的。”
李嫻顯然知道我想說什么,她搖搖頭:“其實到處都是證據,只是人們視而不見罷了。”
“如果你說的這個巫族真的存在,它們現在在哪里?”我問。
“尼安德特人在哪里?”李嫻突然問道。
“什么?”我皺皺眉,“尼安德特人,他們滅絕了。”
“尼安德特人雖然滅絕了,但我們的體內都有尼安德特人的基因,他們的血和我們的血早已融為一體。”
我舔了舔干澀的嘴唇:“難道巫族也和人族融合了?我是說,商朝之后,又發生了什么?”
李嫻站起身,莞爾一笑:“下次吧,醫生,下次我也許會想起所有的一切。”
巫族之道
事情的發展開始超出我的想象了。
已經完成了三次催眠,李嫻卻沒有任何清醒的跡象,反而隨著夢境的逐漸顯露而對那個幻想愈加沉迷。不得不說,李嫻如果不是一位游戲文案策劃,而是去寫玄幻小說的話,恐怕成就會更高。不過,這個想法的確很酷,想想看吧,地球上除了人類,其實還生存著另外一個強大而隱秘的人類亞種,他們自稱巫族,擁有超強的大腦后臺運算能力和記憶遺傳能力,影響了人類文明的萌芽和發展,甚至貫穿了整個人類文明的發展史。
出于好奇,我又查了一些資料,關于人類文明的起源依然有著許多謎團。有許多學者認為,現代意義上的智人誕生于大約三十萬至四十萬年前,但是直到大約五萬年前,人類才突然因為基因突變而發起了認知革命,產生了擁有復雜語言和符號系統的人類文明。而這場至關重要的認知革命為什么會發生,依然是一個未解之謎。也就是說,在經歷了數十萬年的漫長黑暗后,人類文明突然出現在地球上,從地質學和生物學上來說,是一個非常短的時間。有一個比方非常到位:上一刻,我們的祖先還在樹上跟黑猩猩一起玩耍;下一刻,人類的飛船就登上了月球。
有點意思。我關掉網頁,靠在椅背上,李嫻一定是從這些信息中得到了暗示,才構思出了這個故事。巫羅和巫咸……我突然靈光一閃,等等,這兩個名字不會也是李嫻瞎編的吧?我抓了抓頭皮,很是奇怪自己現在才想到這個問題。我立即打開搜索框開始搜索,片刻后,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路史·后紀三》記載,神農使巫咸主筮,巫咸以作筮而著稱,說明巫咸為神農時人;而在《歸藏》中記載,黃帝與炎帝于涿鹿大戰,將戰之時請巫咸占卜。按照這段記載,巫咸的確曾在涿鹿之戰中為黃帝效力。而東晉郭璞所作《巫咸山賦》中也提到“巫咸以鴻術為帝堯醫”,即巫咸曾效力于唐堯。但接下來,我沒有找到任何關于大禹治水中的巫咸的記載。相反,《史記·封禪書》中卻又記載:“伊陟贊巫咸,巫咸之興自此始”,類似的,在《楚辭》中,同樣記載了巫咸曾為殷王太戊效力,而在《尚書·周書·君奭》中則更明確地記載了巫咸在商王朝中的地位:“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時則有若保衡。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而巫咸出現在更近的時代則是晉代了,《晉書·天文志》中曾有記載:“武帝時,太史令陳卓總甘、石、巫咸三家所著星圖,大凡二百八十三官,一千四百六十四星,以為定紀。”但這里出現的巫咸家很可能是假托巫咸之名的巫師家族。
世人公認,巫咸是上古大巫,擁有與上帝鬼神相通的力量,他甚至留下了著作,唐代瞿曇悉達所編的關于中國古代占星術的書籍《開元占經》中就包含了傳說中巫咸所作的《巫咸占》的軼本。也就是說,巫咸很可能是真實存在過的一個人,只是被后世神化了。有學者認為,真實的巫咸就是商朝的大巫,另一個有力的證據就是,在甲骨文《卜辭》中就出現了“咸”“戊”二字。
接著,我又去查找巫羅的信息,和巫咸相比,巫羅的信息明顯就少了許多。在《山海經》中記載:“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豐沮玉門,日月所入。有靈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
巫羅是和巫咸并列的上古十巫之一,但巫羅遠沒有巫咸那么有名,史書上并未有過多記載。
這么看來,李嫻的故事就有了一個明顯的漏洞,在她的故事里,巫咸一族在大禹治水時就隱退了,巫羅集團一直統治著夏商兩朝。
我合上電腦,心里的濁氣一掃而空,頭腦也清明了不少。果然是這樣,李嫻一定是看過這些資料,才把這些元素融入了她的幻想之中。巫咸和巫羅都是上古傳說中的大巫,而上古時代,巫、醫本就不分家,巫術可能是人類最古老的宗教信仰。
當天晚上,我進入了一個深沉的夢境。我夢見自己身穿一襲黑色麻布所織的長袍,戴著一個造型奇異的面具,手握一柄金色權杖,站在一座山丘之上。山丘上矗立著一株金色的通天之樹,抬頭仰望,樹冠如云彩一般遮蔽了天空,隱隱能看到有著美麗尾羽的鳥兒在樹梢上跳躍。筆直的樹干和卷曲的樹杈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我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卻一個字都不認識。
在山丘的周圍,七個大坑都已經挖好,我的臣民們正在等待我的命令。一個黑衣人登上山丘,來到我身邊。在夢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的臉上始終籠罩著一層模糊的霧氣。
“你確定要這么做?”黑衣人開口說道。
“是的。”我聽見自己說。
“為何?”
“巫族并非天帝之寵兒,”我說,“巫族與人族同為天帝之子,本就為一體。”
“你會摧毀巫族的一切。”
“當河流入海,河流消失了嗎?非也,”我搖搖頭,“這么多年來,你始終都不懂,世間萬物本源皆為一體,巫族人族亦是如此。巫族不會消亡,只是回歸大海。”
“不,你已經發現了真正的巫族之道,”黑衣人的語氣微微起了波瀾,“而真正的巫族之道能讓巫族戰勝自己的弱點,成為真正的巫。”
“巫族之道?”我微笑,“非也,真正的巫族之道正是百川入海。”
侍衛們終于發現了異常,他們手持青銅劍沖上了山丘,將手中的武器對準了黑衣人,只待我一聲令下,黑衣人就將身首異處。但黑衣人的聲音卻沒有一絲顫抖:“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摧毀巫族。”
“我在踐行巫族之道。”我說,我轉過身,走向平臺的邊緣,黑衣人想要跟上我,侍衛們排成一列人墻,擋在了他和我之間。我舉起權杖,在地上敲擊了三次,臣民們得到了命令,他們開始將手中的珍寶拋入大坑。
“凡人崇拜我們!” 黑衣人在我身后喊道,“看看他們為我們鑄造的面具,多么愚蠢,他們以為凸出的眼睛就能看到未來!我們擁有他們難以想象的力量,我們是天帝在人間的代言人,我們就是行走在大地上的神靈!”
“此非真正之道,”我說,精美的玉石被丟進大坑,來自極西之地的珍寶被砸碎,縱火焚燒,我在平臺邊緣徘徊,“凡人崇拜我們,也恐懼我們。但巫族也低估了人族,人族擁有我們不曾擁有的力量。即使涓涓細流,也能排山倒海。我已經進行了占卜,千年以后,人族會洞悉天地之道,他們將遍布大地的任何一個角落,他們甚至會統治天空和海洋,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他們。”
我走到通天神樹旁,伸出手,撫摸著那些古老的刻字銘文:“巫族擁有遠超凡人的力量,但這些力量會反噬我們,唯有融入人族,巫族才會永存。”
“不,你不能這么做……”
“我們不需要這些外物,終有一日,你會明白這個道理。”說著,我推倒了神樹。神樹跌落進深坑之中,變成碎片。其他人也都動手了,遠遠地,其他六個平臺上的神樹也緩緩傾倒,伴隨著微不可聞的碎裂聲,所有的通天神樹都化為碎片。接著,人們開始向深坑中鏟土,待到夷平大坑后,人們就會離開這里,忘記這里的一切。
“你不能,你不能這么做!” 黑衣人向前走了一步,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逼得侍衛們紛紛后退,“我不會阻止你,只要你交出巫族之道,我就放過你。”
我回過頭,透過人墻的間隙,我第一次看清楚了黑衣人的臉,那分明是……我心中頓時大駭,那分明是我的臉!但我似乎變成了一個旁觀者,我無法再控制這具身體,我感覺到自己伸手入懷,掏出一把鋒利的青銅利刃,將其對準了胸口。
“住手!”一個“我”驚呼。
“所謂巫族之道,”“我”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世間只有我一人知曉,而你,永遠不可能得到它。”
說罷,我將利刃刺進了自己的胸口,我能清晰感覺到心臟被冰冷的涼意刺穿,但奇怪的是,我沒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巫咸!”另一個“我”大吼道,“你不會得逞的,我會找到你,不管過多少年,不管你變成何等模樣,我一定會找到你!”
“我”微笑著搖搖頭,生命正迅速從我身上消逝:“你不會找到我的。”我后退到平臺邊緣,張開雙臂,墜入深淵,黑暗籠罩了一切。
“我”心中大駭,猛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昏暗的天花板。我渾身都是冷汗,房間里沒有開燈,我轉頭望去,只見昏暗的光線從拉緊的窗簾縫隙里頑強地鉆進室內。
我起身,猛地拉開窗簾,陽光驅散了屋內的陰影,也讓我心中的陰霾稍減。一定是昨天查找了太多關于巫咸的資料,我才會做這種離奇的夢。但這個夢太逼真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依然有些隱隱作痛。
良久,我才意識到,這種疼痛似乎是真實的。我拉開衣服,低頭看向胸口,不禁大驚失色,只見胸口疼痛之處分明有一道紅色的疤痕。
天啊,我感到一陣眩暈,夢中的景象再次浮現在我面前,恍惚間,我似乎再次拿起那把青銅匕首,狠狠地插進了胸口。
我走進衛生間,抬起頭,看向鏡中的自己,只見我的兩眼布滿血絲,面色蒼白,就像一個游魂。我打開水龍頭,洗了一把臉,冰涼的水瞬間讓我冷靜下來。我再次從鏡中看向胸口,那道紅色的細線還在,但顏色已經淺了許多。
是了,一定是心理作用。在一些研究報告中,的確提出了類似的現象,有些狂熱的宗教信徒在徹夜祈禱后,身上會出現類似的傷痕,那些狂熱的信徒將其稱之為圣痕。在某些研究中的確證明了心理作用能對肉體造成真實的創傷。
想清楚這一點之后,我的心略微安定了一些。出門前,我又檢查了一下,那道傷痕幾乎消失了。
天下大巫
當我來到就診室之后不久,李嫻就到了,我注意到她又帶了傘,但今天是晴天,天氣預報也沒有說今天會下雨。
“你知道今天會下雨?”我的心中有一股莫名的煩躁,忍不住問道。
“有備無患,”李嫻走到我面前坐下,“天氣預報并不總是精準的。醫生,你看起來很累,昨晚沒睡好嗎?”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把自己靠在椅背上,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一個關于巫族的夢。”
李嫻笑了:“一定是因為最近對我的治療。你很敬業,陳醫生,你總是如此。”
我皺起眉,她的話語中似乎隱含了一些讓我不安的東西。
“介意跟我說說你的夢嗎?”她看著我。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照在她的身上,給她勾勒上一圈模糊的光,她的眸子深邃幽遠,仿佛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戶,我第一次注意到李嫻的瞳仁是純黑色,而不是褐色的。
我無法拒絕這雙眼睛,我向她講述了我的夢。在講述的過程中,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角色開始互換,前些日子一直是她給我講述夢境,今天仿佛我變成了病人,而她變成了醫生。
出于某種說不清的原因,我并沒有講述夢里的自盡一事,也沒有提到另外一個試圖阻止我的女人,那個長著李嫻的臉的女人。
李嫻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這就對了。”
“你說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商朝之后發生了什么嗎?”李嫻抬起手撥開一縷擋在她眼前的頭發,“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
“你想起來了?”
李嫻沒有理會,她開始講述:“以巫羅為首的巫覡集團統治了商朝,巫羅認為,巫族想要獲得更強大的法力,就必須得到天帝的認可,而人類就是最好的祭品。因此,終商一朝,人祭人殉盛行,人類如同螻蟻。對人族來說,那是一個血腥恐怖的時代。盡管各地的反抗此起彼伏,但人族很難撼動巫族的統治。隱藏在西南大山中的巫咸一族發展出了更精妙的占卜技術,在一次準備良久的占卜中,巫咸看到,如果任由商朝這么發展下去,就會變得像南美洲的阿茲臺克帝國一樣,野蠻、黑暗、恐怖的浪潮會一直統治下去,人族將永無出頭之日。所以,巫咸違背了古老的契約,率領族人從西南大山中走出,來到了西岐。”
“西岐?你是說……”我的心臟開始怦怦直跳。
“是的,你沒有猜錯,巫咸幫助了周文王和周武王。世人都知周文王擅長占卜,但沒有人知道,這些其實是巫族帶來的。巫族給落后的周族文明和繁榮,得到了巫族的幫助,周族才敢聯絡八百諸侯起兵反抗商王朝。”頓了頓,李嫻繼續說,“那是一場決定中華民族命運的戰爭,也是巫族兩大派別的對抗,傳說中的十大巫紛紛出手,為那場戰爭留下了諸多奇異的色彩。時值今日,世人也將那場戰爭看作是中國神話時代的終結,那場戰爭也逐漸演變成傳說中的封神之戰。巫羅一派最終戰敗,巫咸一派獲得了勝利,但戰爭結束之后,巫咸一派也元氣大傷,在幫助周朝建立了禮樂之后,巫咸一族也重新回到了西南大山的巫咸國中休養生息。”
“巫咸國?”我想起了昨晚的夢境。
“但是,巫族是不死不滅的,雖然巫羅和他的爪牙的肉體被消滅了,但這些大巫的記憶卻流傳了下去,遲早有一天,巫羅和他的族人會再生。巫咸回到巫咸國之后,休養生息,巫咸國非常繁盛,成為當時整個巫族世界的中心,甚至來自遙遠古埃及的法老都派來使者和巫咸進行交流。在和全世界各地的巫族交流中,在長久的心靈探索中,巫咸逐漸掌握了控制記憶遺傳的方式,這是真正的巫族至寶。如果能控制自己的記憶不斷地遺傳下去,幾乎就等同于掌握了長生之秘。巫咸意識到,一旦這種方法被巫羅一族掌握,將會帶來極為可怕的后果。”
我的手腳變得冰涼無比,甚至屏住了呼吸。
“巫羅一族將得到巫族最強的兩個能力,到那時,就沒有人能戰勝巫羅了。巫咸認為,在遠古時代的新仙女木事件中,如若巫族不和人族聯手,兩個種族都無法存活下去。人族固然沒有巫族所擁有的能力,但人族也有自己的優點。人族繁衍能力強悍,而且對世界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而這些都是巫族所不具備的。巫族雖然暫時領先人族,但人族的前景才是無限的,想要在這個嚴酷的世界生存下去,巫族必須和人族再次合作。所以,巫咸做了一個決定巫族命運的決定。”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巫咸決定毀掉巫咸國的一切,將巫咸國存在的痕跡徹底抹去。因為,巫咸國只要繼續存在一天,巫羅就可能會得到那個秘密,只有徹底抹去巫族的存在,才能阻止巫羅得到巫族記憶遺傳的秘密。巫咸真的這么做了,他命令人們搗毀城池,挖掘深坑,將巫咸國的所有物品都砸碎焚燒,投入大坑,將巫咸國的一切都抹去了。他還遣散了國人,命令巫師們忘掉自己的身份,融入人群,和人族通婚,徹底抹除了巫族的存在。從此,世上再也沒有巫咸國,再也沒有巫族行走人間。
“但是巫族血脈還在,如江河入海,巫族血脈徹底融入了人族之中,產生了大量混血種。這些混血種都多多少少具備一些巫族的能力,偶爾有一些人會隱約記得自己的前世,其實那根本不是靈魂轉世,而是記憶遺傳的能力覺醒了。也有人有著驚人的直覺,想想歷史上的那些有名的科學家吧,門捷列夫在睡夢中夢到苯結構的圓環,拉馬努金、特斯拉、牛頓、愛因斯坦、弗洛伊德……他們無一例外都對這個世界的運行有著驚人的洞察力,這些很可能都是巫族的血統在起作用。而人類歷史上所有出現過的預言家、所有的占卜之術都是受到了巫族血脈的影響。陳醫生,其實巫族從未真正消失。”
沉默了一會兒,我苦笑著搖搖頭:“這是一個精彩的故事,似乎很多地方都能自圓其說,不過,作為醫生,我必須坦率地說,催眠治療對你大概不起作用,我們可能需要更換其他的治療方式。”
李嫻對我的建議充耳不聞,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從這個方向能看到遠方的群山。陰云已經散去,一縷陽光灑在李嫻的身上,給她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朦朧的金邊,她看向群山的目光深邃而悠遠,似乎穿越了古老的時光迷霧,看向那神話與現實交織的時代。“巫羅又出現了,他始終沒有摒棄自己的信念,依舊認為巫族注定要統治人族,巫族必然會再次崛起。”
“你不必擔心,即使你說的都是真的,那個巫羅也做不了什么,現在不是以前了,時代變了,現代社會,人們都講科學了。”
“真的是這樣嗎?”李嫻轉頭望向我,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我看到的可不是這樣,別忘了,雖然巫咸一族融入了人類,給人類帶來了前進的驅動力,但巫羅和他的爪牙也融入了人群,如果說巫咸一族給人族帶來了光明的力量,那么巫羅一族就為人類帶來了黑暗的力量。雖然巫族已經無法聚集起他們的力量了,我們相信,巫族的血脈已經足夠稀薄,不大可能再產生像遠古時代那么強大的大巫了,巫羅重新復生的可能性也變得很小,但這并不意味著人類就安全了。時代在發展,巫羅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但他的信念一直都沒有變,他沒有忘記人族對他們做過什么。巫咸是個聰明人,他選擇用自殺的方式來躲避巫羅,想必他已經占卜到了數千年后的今天,人族的數量已經增長到了一個在遠古難以想象的數字。而這數千年來,巫羅也一直在尋找巫咸,希望獲得巫族之道。”
她看向我的目光變得陌生又熟悉,且意味深長。
不知道為什么,李嫻的聲音也變得異常深邃和悠遠,仿佛有了一種能夠催眠的魔力,我覺得房間里的溫度似乎都降了幾度,我突然意識到,我從來都沒有提過巫族之道,更沒有提過巫咸自殺的事情……
“你……你到底是誰?”
“巫咸大人,我終于找到你了。”李嫻嘆了口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的手中出現了一把青銅匕首。
我站起身,踉蹌著后退,整個房間都在傾斜:“你……你就是巫羅?”
“是的,我就是巫羅。”李嫻緩緩靠近我,隔著辦公桌,我依然感到一陣刻骨的寒意。
“不,我不是什么巫咸……”我定了定神,說道,“李嫻,這不好笑,你放下那把刀。”
她伸出手,從桌子上拿起我的錄音筆,突然問我:“陳醫生,你聽過錄音嗎?”
我下意識地搖搖頭。
“難道你從來都不給病人播放催眠錄音嗎?”她輕聲問我。
我登時怔住了,是啊,我回想著這段時間以來對李嫻的治療,似乎從未給她播放過錄音,都是我給她講述她的夢境,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低級錯誤,該死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嫻按動了播放按鈕,錄音筆里傳出了我的聲音:“是的,是我在講述夢境。”天哪,我突然明白了,啊!第一次對李嫻催眠時她念誦的那個咒語……該死,我才是被催眠的那個,所有的夢境,都是我的夢境……這是一個陰謀,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陰謀,被催眠的根本就不是李嫻,而是我!
“你要殺我?”
“我不會殺你的,巫咸,我耗費了數千年才找到你,你曾經用死亡逃脫,我為什么會殺死你呢?”李嫻——不,巫羅——將青銅匕首輕輕放在了桌子上,“選擇權在你手上。”
我舔了舔干澀的嘴唇,聲音也同樣干澀沙啞:“選擇什么?”
“你會慢慢回憶起一切,我相信你會改變你的想法。你已經沉睡太久太久,現在,仔細看看這個世界吧,人族真的變得文明理智了嗎?不,在他們的教堂和寺廟中,人們依然爭先恐后向不存在的神靈祈禱,各種愚昧的思想和反智言論依然大行其道,野心家依然層出不窮,現代人類的武器遠比古代傳說中眾神們掌握的武器更致命,更有毀滅性,人類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更危險。人類就像在走一條鋼絲,艱難地維持著平衡,自身的黑暗面只需要稍微引導就會跌向毀滅的深淵。他們擁有了能毀滅這個世界的能力,而我們巫族將會為之陪葬。我已經進行了多次占卜,結果都是一樣的。人類將在半個世紀內毀滅這個世界,現在,是時候了,巫族曾經拯救過人族,現在,又到了巫族拯救這個世界的時候了。”
說完這段話后,女孩向后退了一步,表情變得莊嚴肅穆。她朝我深深地行了一禮:“覺醒吧,來自難以想象的蠻荒之人、通曉天地之人、統御巫族萬民之主、靈山十巫之首、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巫、巫族之王——偉大的巫咸大人,請做出你的選擇吧。”
接著,李嫻揮了揮衣袖,伴隨著一陣突然出現的青煙,消失了。
尾聲
我猛然驚醒,頭痛欲裂,腦海里有無數的畫面在翻滾,無數從未見過的記憶在我腦海中尖叫咆哮。我在哪里?我是誰?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逐漸拼湊起破碎的意識,想起來自己是誰。
我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催眠椅上,該死,到底發生什么事情了?我怎么會在這里睡著?記憶逐漸恢復,對,李嫻,那個女孩,我想起來了,我最近在給她進行催眠治療。可是后來又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我會躺在催眠椅上睡著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蹣跚著走出催眠室,重新回到診療室,我的心逐漸安定下來,我安慰著自己,一切都是幻覺,一個荒唐又混亂的夢。
我走到桌前,這時,我看到桌子上擺著一把閃著寒光的青銅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