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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魔

2024-01-01 00:00:00光乙
科幻立方 2024年5期

一、沈家門港的懦夫

整整十五天,父親沒有返航跡象,也許是死在了海上。

沈家門海港的淺灘,朝陽落霞日復一日,像是扯下日歷,把血色的余光送入月牙形海港的防波堤上。羅琳總能看到母親不安的影子,立在那座觀音雕像旁,哆哆嗦嗦地劃著十字,腳邊是每日更新的蠟燭與貢品,在度日如年的晨昏交際里祈禱。

回想父親出航的日子,這一年捕魚期末尾,不祥的征兆埋在出航時的波濤里。那一天早上,晴空萬里,觀音像卻流下淚,琉璃瓶裂出蛛絲裂痕。到了中午,磅礴暴雨驟降,狂風呼嘯。父親是在下午天氣好轉時出的港,漁船剛剛駛出港口,母親在家里擲了三次筊。半月形的筊片落在地上,都是兩面凸起朝上。“陰杯”預示著不祥,以至于母親現在想起來,都像是失了魂般,呢喃著懊悔:“要是那天早點擲筊,早點拉住你爸爸就好了。”

她木訥著,沒有出聲。內向如她,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察言觀色,生怕說錯了話,激發母親更大的焦慮。她也和母親一樣,在白日的胡思亂想里煎熬,在黑夜的纏身噩夢中掙扎。難忘的夢里,她總能看到一片死寂的海,徘徊著父親的漁船。銀黑水面下一片游動的暗影,不懷好意地尾隨。有好幾次,她從夢中驚醒,窗外灌來的呼呼的海風中,彌漫著惡臭。

同行的漁船陸續回來了,母親心中的忐忑愈演愈烈。她堵在靠岸的船邊,逢人就問:“你們有沒有收到他的求救信號?”回應她的只有支支吾吾,或是一句無關痛癢的安慰。同為漁民,相識甚熟,他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溺亡、翻船、失蹤……諱莫如深的結果昭昭,但他們從不會明說,就好像吃魚時從不翻動魚身。

第十六天,母親準備燒黃紙,張羅起葬禮。

絕望的黃昏綽動,港口盡頭卻響起汽笛,一艘傷痕累累、滿目瘡痍的漁船,船頭扭曲開裂,艙底還在滲水,瀕死般地鉆入月牙港。船身尾部的兜網里,還拖著一堆鯨骸,滴答著白色淤泥的森森白骨,留下條一眼望不到頭的黑色尾跡,反射著膜狀不規則暈開的暗色虹光,如原油浮在白濤上。

母親快要麻木的臉,裂開一絲僵笑。父親終于回來了,他和一眾船員們相互攙扶著上岸,像是被什么東西嚇破了膽,渾身軟綿綿。回到家以后,父親一度緘默不語,直到一周后緩和了些,才心有余悸地和家里人說:“航行到了公海以后,那東西一直在尾隨我的船,像是個捕食者。”

父親說時,看著窗外大海的方向發抖,一雙手握得緊,似乎要扼壓住亂顫的手指。他說得磕磕巴巴,幾度中斷,大口喘著氣。只言片語在壓抑地述說里停停走走,羅琳勉強拼出了真相:

父親早在出海后的前八天,就捕滿了獵物,把甲板下的儲物室塞得滿滿當當。他們興高采烈地準備返航,但那天深夜,卻出現了一頭純白色的巨大生物,先是尾隨,后是追趕,最后開始撞擊,把漁船當作獵物一樣攻擊。父親嘗試逃逸,卻因為滿船的收獲,航速始終上不去。要是換成一般的船長,早就拋下所有載重,逃之夭夭。但父親舍不得,更不甘心,為了捍衛那一船的收獲,在第十天的早晨,他毅然決然地下令掉轉船頭,全速撞向了它。

“太可怕了,你當時怎么敢?”母親聽時,嚇得一臉煞白,“后來怎么樣了?”

父親面露懊悔,拿起一瓶江小白,咕咚咕咚地灌。“船頭裂了,船底漏了,漁獲全沒了,我們花了大半天才修好。之后去看它的尸體……”說到這里時,父親陡然酒醒,回憶的恐寒剎那間冰冷了酒烈的灼痛。

“是一頭虎鯨!但是已經死了很久。”父親語無倫次,咕噥著溺水時才會有的冒泡音說,一船人把鯨尸拖上后甲板,有一股無法形容的惡臭彌漫。鯨魚的表面,裹著一團白色黏稠的膠質。半尺來長的割刀,割開錫紙質地般異變的鯨皮,搗出一縷縷分不清魚蝦還是金屬碎屑的絮狀物。那鯨魚的骨頭更是白得發亮。這團鯨骸太臭了,也太可懼了,卻是這趟捕撈唯一收獲。父親一行不得不留著它,束在船尾拖網,拖行了數天返回港口。

那之后,父親就不出海了,寧愿跑到內陸打工。這個轉變是無法讓人接受的。在沈家門這里,父親素以勇猛出名,在當地更有“圣地亞哥”的外號。父親年輕的時候,就酷愛閱讀海明威的小說,那本《老人與海》,更是被父親一讀再讀。父親一度以圣地亞哥為榜樣——可那頭亡靈般的尸鯨的回憶,卻讓父親雖勝猶敗,驚懼的心魔一如那攤白泥,覆蓋勇猛跳動的心。他遠遠離開了曾經征服過的海。

說起來,父親可能是全世界第一批目擊它們的人。六個月后的冬天,澳大利亞海洋環境監測團隊發現,大堡礁附近的珊瑚群落,出現了史無前例的種群大爆發現象。尤以新西蘭以西200海里的無人群島為甚,黑白相間的不明物質幾乎連成一片。從那時起,“黑白泥菌”開始走入大眾視野,后續還有許多遠洋作業者,陸續遭遇了相似的狀況。類似藍鯨、抹香鯨等大型海洋生物,分不清生死,像是被厚重淤泥浸染,不由分說地攻擊途經的船只,直到喪失行動能力。當海員們勘察其尸骸,往往也是像羅琳父親一樣,只找到一堆內臟早已腐爛僅剩下白骨的遺骸,還有黑油般的尾跡,拉伸到遠方盡頭。

這些黑白泥,后來經過日本早稻田大學海洋生物學團隊的研究,被發現是一種全新變異的微生物結構。其中的白泥,是一種輻射狀的真菌,不但呈現出海拉細胞“長生不死”和“無限增殖”的特性,還擁有生物礦化機制,可以富集海中輕重金屬,重組融合到自身的細胞分化中。而黑泥形似脘病毒,核酸糖衣中包裹著線性結構RNA。這兩者巧妙地形成了共生關系,互為寄生,趨同進化。

不過對于羅琳來說,這些都不是她的研究范圍。或者說,科學研究這條路,本身就在她的人生規劃之外。父親的最后一次出海,把很多東西留在了那里。返航帶回來的,或許只是具行尸走肉。但她還記得父親過去的樣子,甚至迫切地想要在茫茫大海上,把父親失去的東西找回來。這股夾雜著復仇執念的迫切,驅使她走上了一條與父親截然不同的路:重回大海,但不是為了捕撈,而是為了戰斗。

二、萊特灣上的蟑螂

“然后你發現,當你以為需要歷經千辛萬苦的勝利,卻那么輕而易舉得到了,一切都不真實起來,就像是那場戰役。”黃婧頓了頓,“他們怎么形容來著?‘第二屆萊特灣獵火雞大賽’!”

羅琳艱難地從過去的回憶里抽身,回到現實,盯著眼前人,點了點頭,再次墮入過去的泥潭。

她考入海軍學院后不久,心中的假想敵——黑白泥開始呈現爆發態勢。它們不但無序地在太平洋海域擴張繁衍,還更加頻繁地在航道上襲擊大型航船。這讓僅有科考船和小巡邏艇的海洋安全機構焦頭爛額……直到它們開始嘗試襲擊航母戰斗群,災難一下升級成了戰爭。

而人類和它們第一場上規模的戰爭,恰逢羅琳剛剛升任驅逐艦長。開戰之前,她的頭銜上還掛著“代理”的前綴,結束之后就摘掉轉正了。還有很多艦長或是指揮官,都像她一樣,經此一役飛速晉升。原因無他,這一仗勝得太夸張了。

當時,他們那支由聯合國組建的多國混編航母戰斗群,在薩馬島東南60海里附近,發現了高密度的黑白泥覆蓋區域,其中三座隸屬于路易達孚集團的鉆井平臺,更是連輪廓都分辨不出來。在確認區域附近無人類活動跡象后,艦隊在100海里的距離上,發起了超視距打擊。先是三枚搭載著戰術核彈頭的戰斧式巡航導彈開道,接著是兩百多枚中程反艦導彈和空射魚雷。半小時內的兩波次打擊,令黑白泥污染的區域被蒸發大半。而這時,它們才剛剛發起沖鋒,一簇龐大的白色魚群,在連天導彈劃出的致密航跡云下,掙扎著沖向艦隊方向……

“我們贏得太輕松了,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問題:所有攻擊都是超視距的,無法判斷方向。尤其像是捕鯨叉或是海鷹5這樣的艦載巡航導彈,甚至可以在貼海飛行途中拐彎。但它們根本沒有類似反追蹤雷達的器官,是怎么發現艦隊位置的?”

那場戰爭之后的慶功宴上,黃婧如是說。她在滿是艦長、大副和指揮官的就餐圓桌上,顯得像是個異類。但她也是一名艦長,當這一桌人都在討論著未來的海戰形勢和艦艇升級時,只有她在探討——它們。回應她的聲音很少,且摻雜著敷衍式的恭維,還有聽不出冷熱的譏諷。

“黃艦長,我們都欣賞你的鉆研精神。只不過嘛……似乎海洋生物研究組的宴桌在那邊……”有個人干笑著說,朝著她舉起酒杯,敬的卻不是她,而是她身邊的羅琳,“向我們最年輕的實習艦長干杯!”

當時的羅琳一直沉默著,黃婧的詰問撥動了她的心思。在人聲熙攘的桌臺邊,她陷入沉思。她本以為會遇上一場場惡戰,就像是《老人與海》里說的那樣驚心動魄。從服役到上艦再到參戰,度過青年到而立,她用了十年時間,把自己的人生打造成一把復仇利劍。然而真正到了亮劍時,卻連對手的模樣都沒見著,只有數不清次數的戰斗警報,艦載導彈在看不見的距離上打擊對手。現代海戰像電子游戲,在光屏上對著不知道是誰的目標標記決策,在半小時內結束戰斗,最后宣告勝利。電子情報系統里的目標是明確的,但現實里的,她卻始終找不到。失去目標,就是軍人最大的焦慮。焦慮滋生執念,她實在想要和它,進行一場真正的對決,像是西部牛仔決斗那樣,在轟轟烈烈押上生死的廝殺里,一決勝負。

拔劍四顧心茫然,思忖之間,羅琳心不在焉地向敬酒者回敬。她站起,舉杯,一飲而盡,宴會桌上竟爆發出了驚呼聲。羅琳這時才發現,她和黃婧竟有著一個頭的身高差。高矮對比之下,無論是桌上人還是她們自己,都聯想到兩種截然不同的艦載武器:灌頂攻擊的彈道導彈和水下潛攻的魚雷。但她們的性格又是反過來的,一個沉默寡言,像是靜默的魚雷;一個能言善辯,像是呼嘯的導彈。這樣的反差讓黃婧很快就注意到了她。整場宴席的后半段,在向眾人傾訴未果后,黃婧像是被IFF(敵我識別系統)鎖定了目標一樣,不停地向她灌輸各種理念,好像試圖從她這里得到認同。

黃婧當時提出:“它是具有一定程度的智能的。我們只看到了白泥的表達作用,它以模仿的方式,試圖進化成海洋食物鏈頂端的生物。對于海洋生物的進化到了頭,它開始將人類的海上造物——船艦、鉆井平臺甚至是人工島嶼——也當成了頂級捕食者來模仿。

“但我們忽視了黑泥的作用。它們只是單純的寄生病毒嗎?黑泥只會感染死亡受體的神經元細胞。換言之,攻擊我們的似乎只是僵尸病毒操控下的生物。但那就是它真實存在的目的嗎?那段絲狀RNA片段,既然不參與逆轉錄和表達,又為何要存在?”

她的觀點好像在裂變,快速迭代的語句之間,羅琳的思維應接不上,喧鬧嘈雜的觥籌交錯,統統化作輪機室噪聲般的背景音。羅琳想要浮上她密布著思考與想法的洋面,卻只憋出個小氣泡般的疑問。

“從海軍軍事上考慮,會發生什么?”羅琳勉強找回一種熟悉的感覺,源于戰場上養成的預判思維。很多人形容,現代海戰的過程,索敵—決策—攻擊,其實和神經反射一模一樣。預警單位搜集信息,進行感知信號的傳遞。戰術中心CIC(最高長官)負責決策和部署,再把執行信息反饋到作戰單元。這其中,每一個艦長和他的戰艦,都扮演著神經元的角色。羅琳自認為自己是會思考的神經元,但是在黃婧面前,她卻發現自己單純得像是突觸。

“如果,它們模仿的并不是船艦,而是我們的作戰體系呢?”

“那也是在同等技術水平下的戰爭。”她沒底氣,說得像是在安慰自己,“我們的海軍技術已經進化到第四代,它應該沒這么快。”

“沒錯,它還在使用風帆船時代的接舷和沖角戰術。我們領先了兩百多年,不是嗎?”黃婧敲擊著飯桌,“但這兩百多年,到底是按誰的時間來算的?”

羅琳一時語塞,擺弄著身前的高腳杯。不能拖延的時間,快速迭代的進化,她莫名地想起曾經玩的一款電腦游戲——《星際爭霸2》。在海軍學院時,她最喜歡做的,就是在模擬機上和同學聯機對決。她通常喜歡用人族,通過前期的科技優勢,組織機械化部隊,快速向蟲族連片的巢穴里推進。這個過程必須一蹴而就,一旦受挫拖延,對方的產能和兵力成型,迎接她的就是茫茫的蟲海——像是快速進化和擴編的蟲群,她觸類旁通般地想到了。

顯然,黃婧也想到了。

“我們的對手就像蟑螂,除非一次性殲滅干凈。否則,再多的勝利,也不過是給它的成長積累經驗。”宴會的最后,黃婧舉起酒杯,向她碰去,說著像是落幕致辭般的結語,“憑著技術優勢,我們可以取勝無數次。但是只要有一次,就是一次,被它抓到破綻,我們所有的優勢都會蕩然無存!”

羅琳明白,人類有人類的技術,但它更有它的進化法則。

三、所羅門的送葬者

茫茫大海是賭場,沒有常勝的賭客。前海軍時代時,關于海權理論,就是把國本當賭資押上,贏了延續文明,輸了萬劫不復。與黑白泥的戰爭,又何嘗不是如此?

當然,按照黃婧的設想,在太平洋這張賭桌上,它們的籌碼是無限的。就算如此,海軍中卻很少有人當回事,甚至包括一些海戰理論的專家。畢竟在這張賭桌上,人類的海權遠遠占優,近地軌道上的氣象衛星、天空中的預警偵察機還有海底游弋的潛水艇,技術的眼睛,像看穿了底牌的透視鏡。黑白泥的每次出牌都被盡收眼底,再加上梭哈式的戰術核武器,它們幾乎沒有勝算。正因如此,2042年發生的萊特灣海戰,就像高開起頭的序幕。之后的五年,無數場戰役,無論規模大小,聯合國艦隊在太平洋上勢如破竹。

作為參與者,羅琳的不真實感與日俱增,黃婧在慶功宴上的結語,時刻縈繞在耳邊。這其中還夾雜著回憶,她想起父親那時的遭遇。無往不利的聯合國艦隊好比那艘老漁船,前期的戰果越豐富,后期的對手越強大。她心中好像有個倒計時,隨艦隊航行的里程數不斷回跳。

“具體時間應該是2048年7月13日0613,北偏東30度,210海里,瓦努阿圖近海區域。”羅琳回憶著當時的細節,“一架EC-4高空偵察機的飛行員,號稱目測觀察到了地圖上不存在的島礁,但無論是相陣雷達、紅外熱測還是生命信源追蹤,都發現那里空空如也。艦隊指揮部認為這是誤報。”羅琳咬白了下唇,“公共頻道里都在嘲笑那名眼拙的飛行員,但我卻覺得,那可能就是真的。”

那時,她心中的倒計時很快消退,泛涌上似曾相識的不祥預感。艦隊趾高氣揚地航行,碧藍海上,一把把刀劍形的輪廓,一條條傷痕般的浪尾。她總覺得天上海下好像有無數偷窺的目光,冷峻地勾起笑。但整支艦隊渾然不知,直到指揮中心CIC的屏幕上,亮起獸瞳般的光斑。數千個飛行單位!警報蜂鳴一言不發,相陣雷達兩度判斷,認為那不過是遷徙的鳥群。為了保險起見,艦隊向左偏了20度,大小戰艦劃出弧。那雷達圖上的鳥群,竟然也跟著變了向。

她和她的船,一艘055D級驅逐艦,和另外兩艘法國地平線級盾艦,被艦隊安排在航線前方20海里開外,負責外圍防空。前壓途中,那兩艘法國驅逐艦磨磨蹭蹭的。但羅琳卻下令本艦全滿速,指揮室里彌漫著一股摩拳擦掌的悸動。對于倒計時的零點,她是既期待又擔憂。

一個小時后,艦隊下達了攔截空襲的指令。這三艘驅逐艦的甲板上,格子形并聯的垂直發射單元,像是雨后春筍,自動發射出十數枚空空導彈,在出艙時停頓,轉尾調整,然后點燃液壓發動機,呼嘯著向視野盡頭飛去。斜升的氤氳,從低到高地拉起山坡狀的白色帷幕。帷幕消散時,又升騰起緊張不安的等待。慣性制導在尋路,掠過叢叢交疊的低空海浪。驅逐艦艦長在踱步,目光盯著武器操作員身前巴掌大小的成像屏。襲來目標的綠點,密密麻麻,消失了一小片,復現了一大片。

不多久,艙室外有人發出驚呼。它的第一波次打擊已經到了。羅琳離開指揮室,半只腳站在室外裙帶的通道上,只是一瞥,便看到漫天的飛魚群。

她終于第一次瞧見了它的模樣——哪怕只是它的先頭部隊。這些飛魚,形似巡航導彈,流線型的魚身,銀藍魚肚外裹暗色白泥,滑翔翼般的翅,橫成“一”字固定翼般的尾鰭。魚群傲慢、高高地從艦體尖頂旋轉的天線上飛過,投下如云似霧密集的殘影,鋪天蓋地,砸向二十海里外的航母戰斗群。她不由自主地發出絕美的感慨,過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還有防空的任務。

短中程防空導彈,這時都成了擺設。剩下的便只有近防密集陣,20毫米6管3000射速的機槍在咆哮,馬達嘶吼之間,紅色的火鏈掃蕩,在魚群中迸發出白沫。魚如雨落下,也如烏云滾滾,連綿不絕地涌。

對魚群的打擊,持續了整整15分鐘,她和艦隊之間的海洋,遍布魚骸,海水蕩著灰,天空落下泥,粘在隱形涂層的外殼上。尤其是主艦隊“福特號”核動力航母,飛行甲板化作白色沼澤,停泊的戰機裹在糖漿般的包團中。白色淤泥進一步侵蝕,伴隨蔓延開采的驚恐,滲入外立面,淌在中空的合金框架中。應力結構被破壞,支撐柱面發出溺斃般沉悶的呼喊。這艘航母連同三艘護衛艦、兩艘巡洋艦,航速慢了下來,疲憊地傾斜著。

CIC的指揮室里,這時卻在爭吵。先撤退還是先救援?各個指揮官、艦長還有參謀官,意見和建議掙扎著,與滿是干擾雜音的通信混為一體。艦隊總指揮的太陽穴突突地痛。“福特號”航母艦長更是身患絕癥般地歇斯底里:“看在都是人類海軍的份上,拉我一把!”

混亂之間,055D就像是個幸運兒,在第一波打擊中完好無損,但也打光了垂直共架發射倉里的導彈,正在進行模塊化再裝填——然后,便看到5海里外,龐然大物緩緩靠來。一座島嶼!中白外黑,像是裹著煤的冰山,聳立著碑林般的不規則狀凸起,蔓生著尸骨船骸混雜的蠕動塊物。它最高處的尖頂,是一艘老式戰列艦船骸的桅桿!水下部分,更是像天上鵬鳥投下的夜幕暗影,遮天蓋日地掠過055D的船首。雖是輕飄飄地擦肩而過,055D的船鼻卻像是挨了重拳,登時折斷。但它沒有管055D和法國艦,以20節時速慢悠悠地朝著主艦隊游去。

這時候沒有爭吵了,艦隊變成了魚群,大小艦船丟出一連串空射魚雷與反艦導彈,像是被嚇得靈魂出竅,然后爭先恐后地大角度轉向、逃退。艦隊發出了最后的指令。因為不明的電磁干擾,通信癱瘓了,命令用古老的方式傳遞:指揮艦高掃探照燈,照射低空飛行的戰斗機,明暗交錯編碼信息,戰斗機再升空,用鋁熱錫箔的間斷釋放二次傳遞。

“銷毀傷艦,自行撤離。”

前壓頓時成了墊后。法國人得心應手地展現他們的祖傳藝能。那兩艘地平線級驅逐艦,莫衷一是,選擇性地只執行半段命令,在055D兩邊一左一右,分別轉向,尾跡開出朵花,斜切一個角度,再回正,拼了命地追趕遠去的主艦隊。

055D與艦隊脫節,卻像條漏網的幸運之魚,只不過退也不是,進也不得,只能遠遠地觀望泥菌造物追擊的尾影。它的航速越來越快,像是蟄伏的巨獸猛撲向獵物。她試圖從背后發起反擊,八枚巡航導彈打出去,只是在它山一般的島脊上,激起冒泡般的小火點。那一瞬間,羅琳忽然發現,她的父親實在是幸運的,至少有和它一較高下的平等權。而她指揮著最先進的戰艦,卻連得到它注視的資格都沒有。傲慢沒有激起憤怒,她預想中的戰意也消散,反倒有股虛無主義的黑色幽默。好像多年來的決斗怨念,都是堂吉訶德戰風車式的荒唐。剩下的便只有命令,武器操作員的手,打開反艦導彈撥鈕的頂蓋,IFF光屏上的鎖,圈著友方微弱的信號源。決策討論在將官們的眉宇間無聲傳達。羅琳點了點頭,人們脫下軍帽,向艦隊方向敬禮。操作員刮下了撥鈕。

最后的反艦導彈劍破長空,接連激蕩起劍刃般的筆直航跡云,再絕望地落下。一枚、兩枚、三枚……她仿佛看到受傷的戰艦飽含怨念的冷淚,死在決絕戰友的劍下。傾斜的甲板,在爆炸的火光中焚燒、肢解、分裂,化作碎尸般的殘骸。直到最后三枚,落在半截船身斜沒水下的“福特號”上。055D指揮室里寂靜無聲,它被煙塵籠罩的模樣,遙遙透過高精度望遠鏡,映在每一雙百感交集的眸子里。

巨島停止追擊,吞咬著斷肢般的航母船尾,再如鯨般下潛,留下環狀不散的漣漪……這場戰役,她畢生難忘,心中的很多觀念,都像是那艘被肢解的航母一般,沉入更深邃的、像是海底深淵的混沌迷思中。為什么來到海上?又是為什么而戰?她很長時間都沒想出答案。

“現在問題來了。”羅琳還沒緩過神,黃婧便迫不及待地插話,“它們是怎么定位到艦隊位置,接著下達到作戰單位上的,你有沒有想過?”

她當然想過,黑白泥仿佛是海上的先知,總會在莫名其妙的時間段,出現在莫名其妙的地點,提前就埋伏在了那里。它的定位精度連人類也辦不到,好像整個大海都是它的信息樞紐。不過,信息搜集易,像是地磁變化、海洋縱波乃至聲吶暗流,都可以成為搜集的手段,如鴿子、鱘魚和海豚。難點在于信息的傳遞,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它是怎么進化出類似無線電收發機的生物結構。抑或是心靈感應?但它連基本的感知器官都沒有……思緒亂成了麻,她無意間舉起快涼透的咖啡醒神,抿一口,白色規則的拉花沫,旖旎在黑色拿鐵的波蕩中。這一瞥,她觸類旁通的天賦,又被飛快喚醒。黑色是它總被忽視的部分,像是陪襯白色的影子。但如果影子才是主體……

“那些黑油般的RNA片段,如果不參與表達的話,是不是可以看成一種信息載體?”她低頭看著咖啡犬牙交錯的黑白色,“就像艦隊最后命令的傳達。”

“這是一種可能性。讓受體感染病毒,借助洋流在多個區域洄游,以RNA的變異傳遞信息。就像我們的自主式水文探針。”黃婧用手指圈成圓,比畫著說,“這些受體中,包括船艦外立面的藤壺。”

“所以,這場賭局,我們自以為作了弊。戰場信息化和超視距打擊,是我們的透視鏡和偷牌器。但我們從來沒想過,它作弊的賭局,是整張賭桌!”

黃婧不置可否,拉下毛線衫長袖的底,露出白皙手腕的面,補充說:“而且,它還會袖里藏牌。”

“吸波隱形涂層?”她又想到了仿生。人類向自然學習,它反過來向人類學習。好像人類的軍事技術,都是為它而研發的。像是不斷打開未來技術的盲盒,它總會進化出令人類驚喜又驚嚇的新特征。

“相陣雷達、紅外探測、生命信號源……技術的眼睛已經沒有用了。接下來是通信干擾和信號破譯,它把我們拉到了盲人的國度。”黃婧想了想,糾正了自己的話,“不對,是我們幫它進化到了信息時代。”

進化的盡頭會是什么?羅琳不禁暗想。

四、拉包爾的敢死隊

所羅門島嶼慘敗之后,聯合國海軍戰略轉向,開始收縮防御。大規模進攻停滯,大艦隊被拆分,布防到太平洋各個主要航道。同時,人類在疑似黑白泥高發的海域部署了大量水文探針,用海上成片的烽火,監視黑白泥的動向。而它也暫緩了瘋漲。這一年夏,來自北太平洋的寒潮史無前例,也猝不及防,仿佛突然跳上擂臺的兇橫裁判,用驟變的氣候,叫停了雙方的廝殺。

局勢進入穩態,短暫的和平里,海軍中掀起了一股研究熱潮。大量像黃婧一樣的海軍高官,從艦長崗位退了下來,轉投到對黑白泥的研究中。研究的團隊多了,相關課題和討論便五花八門,論辯更是層出不窮。這其中,最有意思的爭辯是:是否要動用戰略核武器,大規模地清除它。支持者認為,海軍過去的失敗,源于打擊面不夠。傳統精確制導武器的點式打擊,因為它的進化,變成了隔靴搔癢。只有更大威力的熱核爆破,才能遏制它的無序繁衍。反對者卻覺得,戰略核武器的濫用,一方面會破壞海洋生態環境,另一方面,無法保證它會不會進化出抗輻射特性。這場論辯持續了半年有余,一直無果。

而黃婧來找羅琳,也是因為核的問題。

“你能想象,蟑螂把殺蟲劑帶回到巢穴里研究嗎?”

黃婧找到她的那天,恰逢寒潮肆虐,陰風拂過拉包爾基地上空,石砂般的雹點瀟瀟而下,映出一片薄亮,也絡繹奏出踏雪的微聲。小會議室開著空調,打著熱風,氣溫卻始終上不來,凍得兩人嘴唇發顫。黃婧展開海洋圖,瑩藍海中點著素白島群,像是霜冰在水中暈開。

“三個月前,擁核派的人進行了一次測試。一艘戰略核潛艇被派到這個區域。”黃婧的指尖滑向一千多海里之外,瑙魯共和國海域中的亞倫,“他們向200海里外,疑似黑白泥的核心區域,進行了多輪導彈試射。”

“核心區域?”她聽到個陌生的關鍵詞。

“洋流匯合點、黑白泥高密度繁殖區域,往往是重合的。現在主流學派認為,這些區域可能是它們的智能中樞,就像我們的信息交換中心。”黃婧的指尖再次敲擊,“他們分別用短、中、長程彈道導彈,以及巡航導彈進行測試。前者失敗了一半,后者全部命中。”

“攔截技術!但是它們無法攔截長距離導彈。”她有些明白了,“黑油的信息傳遞速率太慢,對于長距離攻擊無法反應?”

“還有空中打擊。”黃婧點了點頭,“不過這不是關鍵。關鍵在于,這艘核潛艇在返程途中,信號消失了。”

“被俘獲了?”羅琳下意識地說,轉念一想,被自己的說辭驚住了。

“這個可能性非常大。因為信號消失前兩天,這個艦長就一直在通信中強調:感覺潛艇被不明物體追蹤,好像被驅趕著,進入了一個包圍圈。”黃婧說時,手撐在海圖上,不經意地朝東北方向偏去,“在被迫航行和通信干擾期間,他們把求救信息塞進巡航導彈和長距離魚雷,最后發射出去。有兩枚被發現,通過彈道計算,我們確定了他們最后的位置。”

那只手最后停在了馬紹爾群島海域。

“我們打算用一艘第四代戰艦組成小型混編艦隊,前往那里找回測試數據。當然,那些人如果還活著,順勢救回來。”黃婧介紹說,“代號‘巴甫洛夫行動’,海軍總部已經批準了。”

她看著那手,聽著陳述,似冷非冷里呵出氣,看不見的氤氳好似腦中的疑問。為什么是她?為什么要用新船?計劃的真實目的又是什么?盡管黃婧解釋過,一方面是湊巧,正逢在此值防的她,離任務執行區最近;一方面是合適,聯合國艦隊給出的候選人名單,只有她的綜合能力評分最高。一個偶然一個必然,最是貼合。可她還是覺得,那不過是說辭。黃婧不過想找一批敢死的艦長,就像她在所羅門群島那樣,孤艦殿后還全身而返,儼然是傳奇。

那這一次呢?她又想起了父親。她當初選擇從軍時,父親就極力反對,表面上說的是未來生計,暗語里卻是海洋。父親當然不想她再遇到那東西。她之前年少叛逆,沒聽進去,還暗笑父親是被嚇破了膽。現在她城府多慮,再加上所羅門群島戰役的經歷,忽然能理解父親的恐懼。老一輩有過去的恐懼,就像是他們的食量,在大饑之年熬過來,暴飲暴食便成了本能。可新一代也有未來的執念。她想起這些年的征戰,最難忘的這兩場,第一次大勝,卻倍感虛無,第二次大敗,又滿是不甘。現在應該是第三次,有句老話是,事不過三。這一次又有什么結果?一輪新的賭局,在這張賭桌上贏回什么,她不奢望,只是不希望輸得這么多。

總要有個了斷。

至少,有新式武器作為底牌,輸的概率會小一些。她滿懷期待地想著。三天后,任務籌備結束,她和黃婧前往港口。當軍車駛入海港通道,遠遠地,她看到一條老船。

厚重的側舷甲板,沒有現代戰艦渾然一體的主體結構,有的只是如違章建筑般錯落的艦橋、瞭望臺和塔樓;前甲板擁擠得可怕,別著兩座三聯裝式的主炮;后甲板卻空曠著,托舉一條百來米長的跑道。

新船還沒來,那或許是個海上博物館,她如是以為。像這樣的戰艦博物館,她許多年前去海外留學時,就去過一次。位于昆西市,那條輪廓修長、炮塔嶄新的老船,號稱第二代重巡巔峰的得梅因級戰艦——“薩勒姆號”,就像靈柩里的木乃伊,漆面雖然不斷翻新,內里卻死氣沉沉。走入那艘船,亂麻般纏繞的蒸汽管道和老式有線電路,復雜到眩暈。與之相反,那艘船的指揮室卻簡單到可怕,戰術儀表盤的數量,不會比她手機上APP的功能按鈕更多。

“就是這艘船了。” 黃婧卻出乎意料地指著它。

“這就是你說的‘第四代戰艦’?”她以為黃婧在開玩笑,“一條航空戰列艦 ?”

“航天陶瓷鍍膜的裝甲板,450毫米口徑的長程電磁炮,搭載1200個無人空中作戰單位,滿航速45節。”黃婧如數家珍地介紹著,卻沒有撇過頭看那艘船一眼,隱約認同這也是笑話,“從一定意義上說,這就是我們的新式武器——‘伏魔號’!”

“用‘二戰’的武器,去對抗趕超第三代艦艇的對手?”羅琳被她氣笑了,“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巴甫洛夫行動’?”

“你對這次行動的認識,還停留在表層。”黃婧點踩著剎車,逐漸減速,長長海港高大的吊機下,正站著一批即將登船的船員,相比較這艘戰艦的可怕噸位,他們的數量卻少得可憐。這讓羅琳又看出了新的端倪。

“你們還在這條船上部署了無人化CIC?”羅琳越來越感到荒誕。眼前的這條戰艦,是個經由現代技術打造的“復古玩具”,就好像古代武士拿著現代的“標槍”導彈。

“在人和人的海上對抗時代,我們一直強調矛的作用,進攻端進化得越來越長,也越來越精準。但是在和它的戰爭里,我們反而要撿起盾了。”她說話時,用手比畫著向羅琳示意,“在面對面的距離上,精密的狙擊槍,不會比手槍更有優勢。那么剩下的,就是比誰的防御更厚實了。”黃婧指了指后座形似防彈衣的救生馬甲。

羅琳盯著她的手勢,三指蜷曲像槍柄,拇指挺著像扳機,食指似槍口晃動。她莫名想到了一把手槍。一把柯爾特1930年產的短柄左輪槍,和“海軍假日”年代同時期的產物,她從前只在《輕兵器》雜志附送的海報里見過。此時此刻,無論是海港上的那艘船,還是黃婧比畫的手槍,都化作一股復古的思辨充斥著思海。

她不免感到滑稽,啞然失笑。人類與它們的戰爭,持續了二十來年。它們不斷地模仿人類海軍進化,人類卻反倒仿效自己的過去,開始了退化。

五、馬紹爾的魯濱孫

一千五百多海里的靜默航行,她逐漸熟悉了這條船,越來越覺得行動的成功率渺茫。

這艘所謂新船,堆砌著200毫米側舷主裝、65毫米首尾、85毫米穹頂的合成反應裝甲,雙層艙壁,箱型防爆結構,關鍵部位加裝以航天陶瓷涂層。近六萬噸的排水量,有三分之一貢獻給了裝甲防護;還有三分之一,則是火炮和飛行甲板,380毫米三聯裝主炮,可在傳統和電磁發射方式之間切換;剩下的部分如垂直發射單元、電子系統、雷達索敵以及無人化模塊,反倒像是點綴。它就像1992年參與海灣戰爭的“衣阿華號”,無論怎么用密集陣替代高平兩用防空炮、用艦載導彈取代主炮、用相陣列取代老式雷達,可噸位和體積就在那里……種種現代化改裝,依然改變不了它落后的本質。它用防護換取了機動,哪怕核動力引擎能將其航速拉到驚人的40節,歸根結底,也只是個被動挨打的海上標靶。

“你說的都對,但那是對人的海戰而言。沒錯,也許不需要‘伏魔號’一半的噸位,幾艘驅逐艦能輸出更大的火力。但在可視距離和飽和火力中——好比面對面拳擊,量級和抗擊打能力是關鍵。”黃婧說得淡定,毫不在意,手邊一臺筆記本,鼠標墊壓著地形圖。等高線歪歪扭扭,空白部分是海。這張假想演算的地圖,涂著假想中它的分布模樣。密集的點陣上方,是三個針鋒相對的圈,行進箭頭卻向外拉,好像是正面佯攻的艦隊,包括“伏魔號”和三艘護航驅逐艦。疏斜的下方,是一個叉,箭頭筆直朝里,是滲透的直升機編隊。一個聲東擊西的計劃,黃婧正在推演著可能性。

相似的執行過程,羅琳也推演過,在腦海里。她想過接敵后的種種可能,戰艦像是城墻般橫亙,兩門主炮轉過去,依次射擊著大口徑炮彈。然后?哪怕她取了先手,迎接她的依舊是黑白泥鋪天蓋地的攻擊。飛動的魚群、游動的海島、沉沒的航母,一切歷歷在目。思來想去間,還有條幽影般的暗線。一個悖論,戰列艦繞不開的難題。還是那名教海戰史的老教授,搖頭晃腦地說著繞口令,沒有卷舌音的怪腔,逗得學員們滿堂哄笑:“同學們,前衛戰悖論啊,就是打得過的追不上,打不過的跑不了,最后誰也不想和誰打!”但她現在不覺得是可笑的。胡思亂想著在空白處涂鴉,包圍圈、突破點、機動線、打擊面,幾何圖形在打架,然后拼個同歸于盡,剩下個無可奈何的結論,走過尸橫遍野的海上戰場,舉起一面白旗。所有的戰術都受制于一個可能性:“伏魔號”沒有主動應戰的能力。

八天后,混編艦隊進入馬紹爾群島海域。

船艦上下,航行時那股輕松的勁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肅殺的冰冷。她不知道是不是受氣溫影響,寒潮在這里更加猖獗。吹來的風、撲來的浪、瀝瀝的雨,都帶著匕首般的刺骨。有片厚重的烏云高高罩著,涌動的云翳勾描著陰鷙。ASN無人機(一種中國研制的無人機型號)飛了出去,獵鷹似的俯瞰、索視。能見度很高,與未知的驚恐面對面,隔著遙感屏都能感到陰森。作戰區域是片環形的島,抱著淺海,像是張雪白的案板。小心翼翼爬進的艦隊,就是被不斷推入的魚。鏡頭拉近,砧板又變成了鬼城廢墟,凸起的包塊星羅棋布,蓋著暗白結締的霜,絲縫的暗影藏著仰視回瞪的目光。再近一些……電磁干擾項是披著偽裝色突然暴起的獵食者,陡然朝著視野襲來,留下死亡回放般的雪花。

好像真的有東西在動。觀察室里的人都僵了,反復回看最后的畫面。定格在最后一幀,然后不斷解析、放大,提高精度。瞳孔急遽擴張,也如畫面般凝固:海灘上,純色的軍港、方形的倉庫,條形的通道,還有一道攔波的堤,都好像在微微地縮脹,仿佛沉睡的肺。

這樣的地方還會有活人嗎?兩個小時后,一架戰斗機從甲板上垂直起飛,自殺般地再次飛向島嶼。機艙里是喘息般的呼吸,艙外是大張旗鼓的轟嘯。環島低空飛行,驚動了沉睡的獵手。從海中、巖縫、叢林、灘涂,飛出千奇百怪的白色炮彈,整個海島剎那沸騰。戰機在逆升的雨中迂回,流血般飆射鋁箔熱誘。終于等到脫離,飛行員后背潮寒,涔涔汗水濕了飛行服。這一趟冒險還是有收獲的,他看到了軍港另一頭的海灘上,黑點般的人影在奔跑,錯亂般地手舞足蹈。

發現存在幸存者時,黃婧顯得有些不樂意。“其實真正的目的……”她想了想,欲言又止,從紙簍里找出個紙團,那張聲東擊西計劃的演算紙,捋平攤開,看了半眼,輕嘆一口氣,打算再次揉回去。羅琳知道她在難受什么,救人和找數據,要么是兩倍的人手,要么是雙倍的時間。羅琳還想安慰些什么,黃婧卻想開了。數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而那些幸存者的回憶,就是總結好的結果。她把皺巴巴的紙夾進了文件夾。

這天深夜,“伏魔號”連同三艘護航艦,在30海里外向島嶼發起猛攻。第一波次打擊,卻像是打偏了。軍港遠處的沙灘,六枚巡航導彈帶著明艷到刺眼的藍火尾,箭般地垂直墜落。半截彈體發出低音蜂鳴,用海軍密碼長短播報著撤離信息。接著才是正式的進攻,炮彈與慣性制導導彈連發,無視電磁干擾的嘈雜,穿破在微白發亮的細密之間,決絕地猛擊不在乎夜幕的深邃。隨心所欲的爆破,盈盈著偷襲得逞的暗笑。它回以漫天暴雨般的灰色毒泥,像是氣勢洶洶地挖開自我腐爛的軀殼,掏出一把把血肉中翻滾的白蛆,向仇敵播撒帶著詛咒的盛怒。艦隊的挑釁與黑白泥的憤怒間,隱形直升機編隊靜謐地穿行,從它的背后悄然落在海灘上,掃著暗號般的燈,在遠方你來我往的炮火中等。直到海灘那頭也亮起了光,衣衫襤褸的幸存者,踉蹌著結隊跑來。

這些人被接到“伏魔號”上后,艦隊即刻停火,朝遠方打出誤導的照明彈,借著燈下黑,誠惶地轉過120度角,拉滿速地離開。馬紹爾群島的喧囂越來越遠,羅琳卻有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彈藥的儲量用了不到五分之一,她和它在漆黑里對開了一槍,誰也沒打到誰,就膽小鬼般地撤了。不真實感隱約復萌。

同樣的不真實感,黃婧身上也有。晚些時,這些人被安排在艦上醫療室體檢,一縱兩列的隊伍,井然有序地排在長長的走廊上,充盈著歡聲笑語。她就在這條走廊上檢視,聽得出來,除了劫后余生的喜悅,竟然還有回憶的興奮。再次打量,隊伍里大半人沒來得及換上新衣服,袖口和領子是臟的,衣褲是破的,精神卻是飽滿嶄新的:發亮的皮膚、豐腴的體態、有神的眼,好像他們剛剛度過了一場悠閑的假日。聯想到核潛艇上的補給,她越發覺得不對勁。兩個小時后,體檢報告連同DNA測序結果都出來了,她翻開報告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翌日中午,在“伏魔號”的食堂位置,舉行了一場小型宴會。黃婧安排了一些人,也帶了一些槍,提前布置好了會場。這個計劃羅琳是知道的,黃婧對付同胞比對付海魔的計謀更多。對此,她只能佯裝不知。她在宴會開始時,上臺干巴巴說了一些話。那些人中的艦長,一個典型的得克薩斯中年胖子,卻朝著她豎起大拇指,露出粗壯手臂上的天使文身。她只能干笑著。接著就是自由就餐,黃婧舉著托盤,朝著她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坐到艦長席上。黃婧開始天南地北地和他干聊,途中不停地推杯換盞。酒文化似乎是全世界通用的,那名艦長很是受用,一邊熱切回應,一邊慢條斯理地切下小塊牛排,細嚼慢咽,吃完再用餐巾布擦著。其他人也是這樣,吃得又慢又細。

“所以我現在有一個疑問。”氣氛正濃,黃婧話題陡轉,“你們這三個月在島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說到這里,那名艦長的熱誠僵冷,一小塊干面包卡在了喉嚨中。他發出劇烈的咳嗽,整個人都蜷成蝦形。黃婧換了個位置,輕柔地拍打他的后背,卻說出尖刀般鋒利的話。

“我算過你們的補給,兩個月前就吃完了。那這段時間,你們靠什么為生?吃的是人肉嗎?還是說,你們吃的是它?”黃婧莞爾一笑,“味道如何?”

這聲咳嗽仿佛很長,咳到面色的漲紅都褪去,喉嚨都嘶啞。“您真幽默。”艦長說著,食欲全無,卻還要強作鎮定,像是個手拿刀叉的架子,機械地用叉刺,用餐刀割。一小段牛筋割不開,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

“有些話您不方便在這里說,可以去艦長室談。如果艦長室也不方便,那恐怕……”她悄然指著從陰影里走出來的人,雪白的海軍襯衫下,浮雕般凸出槍托的輪廓,“我們的人和你們的人,一對一地談,就像CIA那樣。畢竟,這是我們的船。”

艦長思索再三,悄然四看,不安地點了點頭。

六、魔島上的星期五

三個月前,整整六天,他們一直被幽靈般的東西追著。

逃難般的潛航中,他們總覺得自己在海下被慢慢活埋。這艘洛杉磯級核潛艇,16毫米的外殼,殼中是海水與冰氣混合的潛水艙體,最里層圓柱形的結構,彎繞如腸的管線與厚重的艙門,留出縫隙般的逼仄。他們往返于起居艙與作戰室時,都要低著腦袋佝僂著背,像是在墓穴里。補給不夠充足,堪堪兩個月,螺旋槳后尾隨的那個對手,顯然能忍更久。

這是瞎子和瞎子的博弈,他們原先以為。直到它像是炫耀般,時隱時現在聲吶雷達上。他們朝它發射魚雷,一共26枚,每一次都像是雪入沸湯,魚雷信號剛出艙,就無影無蹤。他們又試圖上浮,瞭望鏡伸破海面,便看到黑壓壓分不清是島還是它的線,橫亙在不遠的前方。而后面的東西,又會像警告般,稍許加快航速,逼得他們不得不下潛。茫茫大海,水上水下,就像個泡,龐大的牢籠隨著他們的移動而移動。

直到第七天早,潛艇擱淺了。GPS探測器和地形聲吶因為供電不足死去多時,自然看不到嶙峋的巖層。粗糙的礁石擺好裸絞的姿勢,把這條魚雷形的海底棺材,死死地扼掐。只有螺旋槳還在求饒似的拍轉,越是轉,艇身越是卡得緊。圍殼上的頂艙蓋,好像久埋的棺蓋被撬開,先是觀察員,后是大副,最后是所有海員,踉蹌地爬出艙體,難以置信地用腳尖點探水面,紛紛發出得救般的大笑。背后的追擊者遠離了,眼前是一片新大陸似的島嶼。只有艦長在笑聲里憂心,鎖緊的眉目連成一線。

他們把武器和補給搬上岸,然后分成兩批。一批留在岸邊,把物資堆到一處,再鋸斷椰樹,砍斷橄欖,橫橫豎豎地搭出棚子和腳手架。另一批在艦長的帶領下,前往海岸延伸的兩邊和海島深處勘察。這片茂盛的海島,他們本以為是無人島,直到找到一處巖洞。

進入洞口,踩著尖刀般鋒利的碎石,他們看到十幾具骷髏窩在邊角,披著伊麗莎白時期尼龍質地的英國皇家海軍服,龍蝦紅的底色褪成了黑,軍刀刺劍覆滿了銹。山洞的深處是真正的墓穴,通往海峽的空腔,歌劇院般高拱的穹頂,蟄伏著蝙蝠,發出窸窸窣窣的暗語。手電的光柱掃向低聲囈語的水面,一艘被腰斬的三桅桿帆船,被巖柱像是絞在十字架上掛著。

這批人下午回到岸邊,正百感交集著,卻發現岸上留守的人,正用火焰噴射器和機槍掃射海岸。火光的盡頭,海岸線在猛退,與沙同色的泥,埋蓋了艇身,也侵蝕著灘頭。他們說,自艦長帶人走后,這些泥就像草一般瘋漲,從海浪里來,也從灘涂里冒。驚恐述說而發顫的身后,是那座披著腐霜的簡易倉庫。兩個軍用罐頭掉落,滾轉著過來,錫面與泥一經接觸,化開了,散落一堆裹著紅油的沙丁魚干。

他們全都退守到山洞里,靠著搶救來的補給過活,與古老的尸骨船骸做伴。漂流瓶放了一個又一個,在遙遙無望的救援等待里,時光是軸承干澀的古董擺鐘,歲月銹蝕在辨不明光影的晝夜更替中。山洞里是死的,外面卻生機盎然。日復一日,海浪把白色泡沫一層層地往沙灘上堆。沙的細縫里滿是脂肪般的流質,滲滿海蟲與寄居蟹鑿開的小孔,融進島與海下血管般蜿蜒的甬道。海底行尸,島上走肉,蒼白的表皮,臃腫的軀殼。渾濁中掙扎著丁點透明,是琉璃般的燈帽水母,污水做的斑斕衣身里,黑白混灰的菌質腫塊呼吸般跳動。

有一天,他們中有人跑到外面去,借著難得的晴天壯膽。陽光刺痛眼角,蘆葦行色的光斑腐蝕眼簾,許久都沒有消。過了很久,他才發現,那些光斑不是視像殘留,而是海岸上的異變。黑丘般的圍殼已經看不見,簡易的倉庫只剩頂棚。取而代之的是連綿聳起的白色帷帳,支著血栓狀羅列的支架,像是珊瑚礁群染了色,爬上了岸。做賊般地靠近,他和白色物復眼般密集的孔穴正對上眼,于是再也沒想海灘上的剩余物資,瘋跑著又回去了。留下長長拖曳的腳印,須臾后便被白色泥浪抹平。

補給很快要吃完。他們不是沒想過吃海島上的東西。這座島嶼是天然的果園、農場和漁場。但找來的桑葚,捕來的魚蝦,割下的甘薯,都有白漿般的膏腴沾著。白色是真菌,不會感染,只對金屬有腐蝕性,話雖這么說,但是沒人敢試。后來,大副實在餓到不行,去海灘上撿了兩個椰球。對著尖石砸開兩半,濃稠椰汁濺出來,他竟然聞到了牛肉香。他用盡全力把它丟了出去,但后半夜又把它撿回來了,抱著椰殼生啃。還是牛肉味,越吃越香。他打出長長飽嗝,抱著雙臂等死般睡去。第二天,他醒來,發現還活著,除了因著涼腹瀉,什么異樣也沒有。他觀察自己的排泄物,只有干澀的粗纖維,夾帶著絲狀的白絮。他忽然想通了,他們喝的淡水,也是海水蒸餾出來的,里面的白泥更多。之后,他頻繁地跑到外面去,每次都滿載而歸,不多久,就把自己吃胖了。大副的嘗試起了頭,人們競相仿效。饑餓很快消失,山洞里變成了世外桃源……

三天后,他們接連病倒。

“后來,我們想辦法治好了這些病,然后……”

“等等。”艦長述說未半,黃婧忽然打斷道,“描述一下癥狀。”

“啊?”艦長支支吾吾,眼神閃躲又固定,但遮不住面龐肌肉的抽搐。

“描述!你們!癥狀!”黃婧加重了語氣。

“就是腹瀉而已。”艦長摸搓著雙手。

“每天數十次地排泄,拉出黃水樣的糞便,并伴有噴射狀嘔吐,是這個癥狀嗎?”

艦長愣住了,黃婧拿出那份報告,按在桌頭,一字一頓。

“你們艦上的霍亂疫苗,應該在擱淺時就遺失了。你們又是怎么解決霍亂感染的?對了……”黃婧頓了頓,放開報告平平無奇的封面,一條條地劃過觸目驚心的類目,“為什么明明是41個幸存者,在你們身上,卻檢測出了42個人的DNA片段。你的故事里,是不是少了一個人?”

舷窗外寒徹的冷風,仿佛透過艙門的縫隙,幽靈般地在羅琳的艦長室里盤繞。但更冷的是黃婧的目光,還有她的手,羅琳發現,她正悄然摸向腰間那把老式的左輪槍。艦長的喉頭上提,氣管中擱著鐵球般的阻塞物,一口氣遲遲沒有吐出來。

“是星期五。”他嘟囔著,眼前好像浮現CIA審訊桌上的強光。“星期五是我們給它取的外號。其實島上有未開化的原始部落,星期五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清水樣的糞便,淌在發抖干瘦的腳下,沿著斜坡流向山洞之外,在一道暗影前消失。夜幕落下紫色蛇形的閃電,照亮了暗影半邊赤裸的胴體。那張臉好像涂著油膜,慘白到分不清五官。艦長虛脫地舉起手,槍口準心胡亂地瞄準,食指卻怎么也扣不下,扳機好像上了鎖。那個人機械般地舉著手,灰燼色發皺的掌心,托著個泥搓的丸。

其實他們早就有被偷窺的異樣感,從住進山洞開始,這雙迥異于野獸的瞳光,就不斷綽動在巖壁、叢林與白泥交疊的海上。這種感覺,在暴雨昏暗的天氣里,更是濃稠。而當他們點起篝火,這雙目光又會煙消云散。潛艇里的軍醫,是個堅定的有神論者,粗壯的脖子上掛著兇器般的十字架。他不止一次地和艦長說,這座島上有個邪神,潛在水下、埋在巖里、藏在風中,一直在盯著。艦長不以為然,駁斥他說,不過是個好奇的原始人。可在這座被白泥包圍的島上,除了他們,又怎么會有其他活人?

所以,直到腹瀉到瀕死,艦長還是覺得,那不過是自己的幻覺,和其他40個人一樣的集體幻覺。《魯濱孫漂流記》,他們都讀過。相似的境遇,星期五自然就從他們的記憶里走出來。

那個人還是挪著手,白色的雙唇張開,蟲草般的指節,點著洞開的干涸雙唇。那個人的口中一片漆黑虛無。幻影遞來的救命藥?艦長苦笑著,顫顫地伸出手掌,接過它,遞進苦咸蔓延的舌苔上。那個人竟然露出了微笑,轉身走了。艦長繼續等死,等到蟲鳴、雨聲模糊,黎明為烏云染上淺灰。雨寒緩和了,急速蠕動的腸胃也停下了奔騰。到了中午,久違的食欲出現了。他從遍布著呻吟與咒罵的人群里站起身,眼前是那個人昨夜留下的腳印,還有40枚碼放整齊的泥丸,像是蓄勢待發的艦隊標記。

艦長不知道該不該保守這個秘密。他把其中一枚遞給軍醫。軍醫以為,那是最后自殺的氰化物,吞下苦果般的解藥,飽含熱淚地半舉著手,用軍禮向艦長告別。接著,是更多的人,艦長編造著不同的謊言,或是說服,或是欺騙,或是威脅。一個集體殉難般的下午,山洞外的雨又急了,磅礴雨點編成簾幕,遮蓋了那個人駐足偷瞄的身影。呻吟開始消失,絕望在復燃的火光中消散。他們一個接著一個恢復,膜拜般地看著艦長。只有軍醫面露異色,因為他記得,潛艇里的霍亂疫苗,明明是注射的。正疑惑時,艦長朝他眨眨眼,一只手指放在唇邊,一只手指點向洞外。

“這就是所有故事。”艦長最后如釋重負地說,“后來,我們等到了你們……”

黃婧沒有再多逼問,也像他故事末尾那樣,擺了擺手,示意他出去。接著,眉頭緊鎖,像是阿基米德那樣,在艦長室里來回踱步。

“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話——我是指星期五的那個部分。那么,‘巴甫洛夫行動’可能已經失敗了。”

羅琳一頭霧水,深知她隱瞞了什么。正要開口問,舷窗外亮起太陽般的強光,一聲悶響姍姍來遲。黃婧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她卻眉角抽搐,快步跑出了艙室。來到戰艦的邊舷,欄桿前擠滿了人,甲板上也是。經久不衰的狂風咆哮,吹得“伏魔號”幾近側斜,搖搖晃晃的遠眺里,馬紹爾群島方向,蘑菇狀的光球拔地而起,把陰云籠罩的海天照得白茫茫一片。

七、太平洋上的海魔

這是一枚500萬噸級別的氫彈頭,爆破的火光升騰,在天空中打開一扇暗金色的門。氣云漣漪擴散,由白化灰,最后攏在分不清形狀的烏云里。天門逐漸關閉,唯有夕陽般的余暉久久不散,“伏魔號”和它的三艘護航驅逐艦,就在這余暉中航行。不多久,艷日里落下夾灰的雨,析射出冷色調的彩虹。艦上遠觀的海員驚恐地散去,瞭望員忙著穿上防輻射服,是塵色里的幾抹白。

羅琳有一種被欺騙的憤怒,這樣級別的氫彈頭,那艘潛艇上不會有,“伏魔號”和護航艦更不會攜帶。唯一的可能性……她關上艙門的一瞬間,余光一瞥高空,一架B2隱形轟炸機帶著質地分明的三角輪廓,正重疊在艦隊的航線上,殺人滅口得手般地逃逸。毫無疑問,它們終將會把艦隊當作始作俑者。

“這艘船到底算什么?”

晚些時,她回到作戰指揮室。昏暗的房間中一張戰術沙盤放在賭臺般的長方桌上。黃婧和她的團隊,就像是賭客般圍著。她隱忍著撥開人群,來到黃婧面前。后者正拿著四枚戰艦棋子,在沙盤上擺弄。一沓新的演算紙在桌邊躺著。“都給我滾。”她用牙尖吐出字,人們不明所以,驚詫里摻著疑惑。黃婧卻揮了揮手,把眾人打發。

“‘巴甫洛夫行動’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先前,她就有過疑惑。這項任務不需要這么大張旗鼓,一艘兩棲航母、幾架海事直升機就能辦到。整場行動就好比作秀,她像是舞臺上的小丑。

“一個誘餌,也是獻祭品。如果航程計算得沒錯,它們將在兩天后追上我們。”黃婧說得輕描淡寫,是添入心火的薪柴。她的面色漲紅,拳心關節發出脆響。但她拿黃婧沒辦法,她是“伏魔號”的艦長,黃婧卻是整個艦隊的掌權人。她驚厥般醒悟,在黃婧眼中,她和那名潛艇艦長其實沒有兩樣。

“讓你的船員備戰。”黃婧一欠身,伸懶腰般把后背挺得筆直,腋下夾起那沓紙,如視無物般掠過她,松弛的手掌拍打她緊繃的肩頭。“羅艦長,我們都是各取所需。這是我的行動,也是你要的決戰。”她好像聽出了嘲弄的意味,“當然,我不希望你把勝負看得那么重。”

她的怒意頓時消退大半,所羅門戰役的慘敗歷歷在目,長久以來被壓抑的執念也再度抬頭。或許,壓抑或是解構執念,本身就是一種執念。這時,她終于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一場決斗,僅此而已。

但這一場戰斗,怎么看都像是必敗的。敗亡的征兆在這天早上浮現,長久的寒潮如殘兵敗將般退卻,赤道白亮的夏日重奪天空的掌控權。氣溫卻還涼著,冷風巨浪,困獸猶斗般地掙扎,回光返照般推出交疊的冰藍山峰。

就是在這一天中午,海底聲吶和偵察機目視觀察,同時發現了敵情。兩個敵人。遠的是西偏南方向的海底造物,囂張地在聲吶圖上現出城墻般的陰影,仿佛拉開的羅網,橫在艦隊航行的方向上。近的是海上漩渦,在飛行員的口述中,儼然變成了海神般的奇跡。他形容說,那是一個十數公里直徑的漩渦,白的泥與黑的油,像是倒在調色盤里,涇渭分明地旋出凝視的眸子。那眸子的中心是灰色的,隆起無數船艦形的丘壑。偵察機遠遠地盤旋、觀察,那灰泥里便射來“三式彈”般的防空彈幕,一種形似手槍蝦的流體壓縮原理,把成片的腐蝕毒泥送上天空。慌亂間,飛行員把拉桿拽到了底,帶著引擎幾近超載報廢的機體,回到了“伏魔號”上。

護航的驅逐艦,受驚般地轉向,只留下“伏魔號”孤艦,執著地保持航向。羅琳知道,這就是“巴甫洛夫行動”的一環。黃婧下達了死命令,要求她把航速減半,然后等待接戰。這條命令下達時,艦上的成員正大批量地棄艦而逃。飛行甲板上那幾架垂直起降的運輸機,被形容成了“末日救生艇”。最后剩下的,只有包括羅琳在內的寥寥數個軍官,守著不知恐懼為何物的自動化操作系統。她好像又回到了那艘船上,所羅門群島戰役前壓殿后的055D。

索敵系統閃閃爍爍,愈演愈烈的電磁干擾里,主目標——那團漩渦,像是逐漸披上偽裝色的變色龍,在熒綠的光屏里越來越淡。遠方飄來連線般的灰色炮彈,接連跨射在船首的兩側,像是它開戰時的示威。“伏魔號”的炮塔笨拙地轉,抬起的炮口不知所措,她催促著呆若木雞的武器操作員,按下按鈕,發射出哀鳴的大口徑炮彈。接著是垂直發射單元,像是節日爆破的禮花箱,把慣性制導導彈一排排地向空空如也的海天交界線上送。這一切,沒有索敵標記,沒有著彈校正,更沒有命中反饋,像是瞎子揮拳打空氣。

火光在灰海里翻滾,它沒有痛覺,不發聲,浪頭般徐徐靠近,像是老到的射手,更像是一艘裝甲航母。漫天的飛魚掠過,丟下地毯式轟炸的灰色泥團。紛紛揚揚落下的油膏,在半空里被密集陣打散,落在海中,鯊魚群般地圍上來,貼在船艦側舷的甲板上,斑駁了涂漆也腐蝕著內殼。輪機艙、炮塔下、隔離層與電控室等,接連發出求救般的警報。船體主控監視面上,亮色的部分一個接著一個黯淡,仿佛有凌遲的碎刀,刮割著戰艦的軀殼內外,留下一具病入膏肓的骨架,鏘然地在異色海浪的沖擊下解體。“伏魔號”航速宕停,船體解離。唯一能控制的戰斗部,竟只有裝著戰術核彈的發射井。

發射鍵像是封蠟,頂蓋被打開,隆起宿命般抉擇的按鈕。所有人都在等著羅琳的命令,而她的手指也懸在那里,緊咬牙關,好像聞到了血味。“進攻!進攻!”心聲在偏執的怒濤里吶喊,她還隱約聽到無數崩裂的鼓點,由銳鳴悶響混合而成:父親那時面對它的吶喊,《星際爭霸2》里機槍兵面對蟲海的瘋叫,還有“福特號”航母艦長室里的槍聲……有一種悲壯而決絕的殉道感,激得她想要丟下生死。她也渾然不覺,自始至終,拳心都像是握劍般攥著,指甲的尖角摳出血痕。

“把它們看成蟑螂,是我們人類的傲慢。”

說話間,一直在觀察位的黃婧走上來,按住了她的手。她轉身看去,黃婧正輕搖著腦袋,瞳光的剪影是自己,眼白里熱射著猩紅血絲,像是著了魔。一瞬間的冷靜,她長長瀉出一口氣,忽然發現,真實的大海上有魔,她的心海里也有魔。父親那時就瞪著這樣一雙著魔的眼,在無言的瘋狂中,把航速拉到滿,不顧一切地撞向它。驚醒時,她松開記憶里父親緊攥的六分舵,手心汗水細密。

“撤退吧,我們都盡力了。”黃婧說,聽著像是艦隊命令,但更像是祈求。

運輸機載著最后一批人離艦。前往驅逐艦編隊途中,她心有余悸,劫后余生般俯瞰遠去的“伏魔號”。不多久,她看到了黑白夾灰的漩渦,捕食者般靠向瀕死的船。“伏魔號”雄渾的船頭高高翹起,溺亡般沉入瞳環狀的漩渦里。金屬骨架折斷的低響,細若游絲地傳來,仿佛獵物被吞咬時發出的呻吟。羅琳想起了父親,想象著他最后一次出海。父親站在甲板上,看著海水爭先恐后地滲入船艙,人們像是插秧般佝僂著,無力地將漏水一桶桶地舀走。父親還是幸運的,至少,他的船沒有沉。父親又是不幸的,撿回了一條命,一并也撿回了后半生揮之不去的心魔。

而她的心魔?她終于像是從噩夢中掙脫,聽著運輸機呼嘯逃離的雜音,仿佛有冷風倒灌進艙,冰了她后脊的冷汗,也涼了她沸騰的呼吸。機艙在亂流中顛簸,像是另一個甲板起伏。她現在因為曾經的狂熱而后怕。仔細想來,人類并沒有資格當它的對手。它是海嘯、地震一般的自然災害。與災難的戰爭,無疑是愚蠢的。她明白,過去的自己,不過把心魔的影子,投射到了它的身上。她奮力戰斗的對象,是大海本身。

“像是這樣的戰艦,已經批量投產了。就在此時,各國造船廠正在夜以繼日地建造它。”黃婧呢喃般地自言自語,“我們將用陸地上的資源和它在海洋上打消耗戰。”

“如果這樣,我們的產能會枯竭,經濟會崩潰。”

“不僅僅有消耗,還有欺詐。”黃婧表情復雜,“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將看不到勝利。我承認,‘伏魔號’便是建造出來就注定要失敗的戰艦。但這就是祭品,無人化系統將代替我們,操控著祭品,把勝利送到它的嘴邊。而它,將在常勝不敗中學習,強化錯誤的海權爭奪觀念,像我們一樣膨脹、傲慢和偏執。到了那時,就是我們反擊的時機,用曾經淘汰的過去的作戰方式,重奪海洋!”她頓了頓,斬釘截鐵地說,“這就是‘巴甫洛夫行動’,用自我退化的條件反射,誤導它回到戰列艦時代!”

“但是現在,我已經不看好這個計劃了。”黃婧幽怨般地說,面色如死灰,眼神如死灰,遠望的海面也如死灰,“它不再模擬我們的武器、作戰體系和海戰技術……”黃婧嘴唇發顫,活像那名曾經罹患霍亂的艦長,在模糊中看到它的人形幻影走來。

“它開始模仿我們。”

這一刻,遠在50海里外的驅逐艦編隊,16枚反艦導彈,象征性地飛向“伏魔號”沉沒的海域,像是送別的禮炮。艦上的人們朝它致敬軍禮,刀般的手掌遮在眉角上,不見盡頭的視野中,仿佛升騰起“伏魔號”戰死的硝煙。

茫茫大海上,海魔依舊在肆虐。

三天后的夜晚,艦隊即將到達亞倫海域。月色唏噓,海浪唯余,漆黑一片的靜默中,值勤海員拉響了警報。羅琳和黃婧帶著蒙眬睡意起身,隨著全副武裝的人群來到尾甲板。濃稠的洋流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黝黑里。有些東西,正在有規律地敲打鋼板。探照燈循聲音打過去,無數預瞄的槍械準星,粗壯的呼吸讓槍口發顫。逐漸適應強光后,他們看到:

通體灰色赤裸的人,濕漉漉地爬上船尾,然后蜷縮在冰冷的甲板上,像是躺在手術盤里初生的嬰兒,瑟瑟發抖。

戰艦繼續航行,駛向漆黑的海域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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