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國家的社會工作想象與專業知識生產

[摘要] 重新審視民國社會工作本土化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既有的本土化理論本質上遵循西方中心主義，強調后發展國家先移植西方社會工作，再依照本國文化情境進行修補。這種路徑難以解釋民國初期西方社會工作的有限影響力。由此，嘗試訴諸國家建構的視角審視民國社會工作本土化進程，探索國家的社會工作想象及其對專業知識生產的引導。研究發現，在國家機器改制過程中，社會工作想象逐漸形成，基本延續了民眾動員與訓練的愿景。同時，國家的想象融入了社會工作知識生產，本土化表現為國家將其主體意志與西方理論有機融合，形成獨特的專業知識體系。

[關鍵詞] 本土化" 國家建構" 知識生產

[基金項目]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社會工作發展的鄉村轉向及城鄉協同演進機制研究”（項目編號：20221GS0087）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鄒林杰，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理論與方法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社會政策與社會工作。

[中圖分類號] C91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4）03-0062-17

一、 引言

在黨中央呼吁學術界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大背景下，找尋歷史根基、梳理學科脈絡蔚然成風。由此，一般被視作舶來品的社會工作需要超越西方框架，實現專業知識的在地性，這讓本土化成為中國社會工作知識生產的核心論題。王思斌對于該議題的討論較早，他將本土化描述為專業經驗由社會工作發展較為成功的發達國家傳入后發國家，并逐漸適應后者的客觀過程。據此，有學者對本土化持批判態度，如徐選國明確提出本土化概念具有殖民性，背后隱藏著根本的不平等，“是一種在承認別國成功經驗中喪失了自身主體性的他者中心主義”，因此當下的社會工作應當擺脫本土化框架，轉而擁抱國家自身的主體性。按照批判取向的觀點，中國社會工作的知識生產經歷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以西方為中心的本土化階段，第二階段是以本國為中心的主體性階段，二者相互對立，階段的變化體現著權力中心的轉移。中國社會工作發端于西方專業帝國的觀點被一般教材描述的基督傳教士傳播社會工作歷史所強化，這個過程中的本土化表現為被動接受，而現在學者們試圖拋棄這套話語，重新構筑一套發端于本國文化的概念。不可否認的是，強調本土化與主體性的對立確實有助于我們重拾學術自信，但這也意味著與西方學術的斷裂，從而可能讓中國社會工作陷入自說自話、缺乏國際認同的尷尬境地。據此，本文試圖超越批判取向，強調社會工作的本土化與主體性并非二元對立，而是互相糾纏的客觀歷史過程。其中，國家主體性是推進與塑造社會工作本土化的主要動力，同時本土化需要以國家主體性為前提。

為了論證這一觀點，本文將定位到民國時期，從源頭上回顧社會工作的本土化及其知識生產過程。之所以選擇民國作為研究時期，是因為中國的社會工作萌芽于彼時。盡管民國社會工作僅持續了數十年光景，并且它在中斷后與現代社會工作間隔著一段歷史空間，但那時的社會工作狀況已經反映出了其從產生到發展的基本邏輯。這對于我們認識中國社會，推動當下社會工作的發展都大有裨益。概言之，了解社會工作史即是理解其現狀，因為歷史遺產是構筑社會現實的材料。然而，大多數研究僅僅關注改革開放以來的專業社會工作發展，卻忽視了這段“應該留意的歷史”。

雖然也有部分研究開始關注民國社會工作，并拓展出了相關研究領域，但是它們尚未提煉那個時期社會工作本土化與知識生產的結構性邏輯。就類型而論，民國社會工作涉及三類研究。一是重新排版、印刷、出版民國時期的社會工作論著，如言行哲的《現代社會事業》、李安宅的《邊疆社會工作》、蔣旨昂的《社會工作導論》等，這些論著開啟了研究者直面歷史原貌，思考和檢視當時社會工作的窗口。二是以社會工作名家為主體，通過勾連其生命中的重大事件、周遭環境、學術淵源和思想觀點等，直觀地反映附帶個人印跡的思想和實踐。如有學者通過傳記呈現名家的生命歷程，將其學術貢獻放置于具體情境中，勾勒出鮮活的生命景觀，也有學者試圖把名家置于學術共同體中，注重高校網絡的學派傳承與中西之間的思想傳播，將他們的理論創新與既有的思想脈絡銜接起來，以此構筑學科史。三是系統介紹民國社會工作的發展概況，包括歷史源起、相關課程設置及其專業實踐等，這類研究主要通過回顧過往為當前的教育與實踐尋找啟示。盡管這些研究試圖整體性地還原民國社會工作思想，但是它們局限于經驗性的描述和總結，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對這些思想背后機理的考察。換言之，它們均未細致地考察當時的本土化過程，也未在宏觀層面上探索民國時期社會工作的知識生產機制。誠如王思斌所言，“當時一些著作對社會工作方法和理論的介紹，今天看來可能相對落后一些，但是它們對中國社會問題的思考卻并非落后”。因此，學界研究民國社會工作的目的不只是剪裁史料、提煉被年鑒敘事掩埋的思想精華，更是要透過那個時期的政治、社會風氣來理解國家思索和回應現實問題的機制，后者往往是超越某些觀點或專業理論的更具本土特色的存在。基于此，本文試圖通過分析社會結構與歷史事件來整體性地把握民國社會工作的本土化和知識生產過程，尤其關注以下兩個問題：民國時期社會工作的本土化如何體現國家主體性？這種帶有國家主體性的本土化如何作用于專業知識生產？

二、 本土化的兩種視角：西方中心論和國家建構論

社會工作是一套回應現實問題的技術和方法，興起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西方國家。面對社會結構轉型，尤其是工業革命帶來的社會變遷，專業社會工作在宗教精神的基礎上應運而生，秉持憐憫、博愛、包容與利他主義理念，致力于應對貧困、失業、酗酒、無家可歸、精神失調等社會問題。這套專業性工具首先在美國獲得合法性。而后，邊緣國家或欠發達國家為了應對現代化帶來的社會問題，也逐漸發展出社會工作。由此，時序差異帶來了本土化過程，后發展社會工作的國家需要參照既有的西方專業社會工作知識，并或多或少地與它們對話。從這個層面來說，本土化是一般國家想象、引入、發展社會工作的必要客觀過程。本文將根據學界對于社會工作的不同理解闡述本土化的兩種視角：其一是把社會工作當作一項科學事業，承認其價值的普世性與干預技術的文化多元性，從西方中心的角度考察本土化過程；其二是把社會工作當成治理工具，考慮到其附帶的政治性，尤其關注作為治理主體的國家對本土化過程的建構作用。

（一） 西方中心論

自瑪麗·埃倫·里士滿（Mary Ellen Richmond）的《社會診斷》問世以來，社會工作在美國逐步被確立為一個專業。這種社會工作呈現出科學性的特質，被當作應對現代化進程中社會問題的標準化模板。在學者們的認知里，現代化被簡化為一套線性的修辭，“發達”不是“欠發達”的對立面，而只是它的未來狀態。這套頗具目的論意味的說法暗示著國家在發展的道路上將面臨相同的社會問題，人類也存在著共同需要。對此西方中心國家已經探索出了應對問題、滿足需要的科學社會工作，后者成為發展的助推器。進一步地，國家的界限不會成為專業的界限，因為每個國家都身處朝向現代性的單行道上，區別是所在位置不同，他們都需要借助先行者發明的專業性科學來走得更遠。由此，在專業價值普世性的想象中，西方的科學社會工作成為一種信念，這驅使后發展國家的學者引入以西方為中心的社會工作。

在地圖上，社會工作呈現出由西方中心國家向邊陲拓展的樣態，因此有學者用擴散論來描述社會工作的傳播。擴散論主要用于討論西方中心國家發展較早、較快的社會工作被植入邊緣及第三世界國家的過程中。其中，植入表現為全盤照搬西方社會工作：傳播西方文化價值理念、開設西方社會工作專業課程、使用西方教科書、成立西方式的社會福利機構、以西方的實務模式處理社會問題。例如，博茨瓦納在社會工作培養方案中使用“死亡與葬禮”而非“非洲的死亡與葬禮”作為課程名，理由是本地的死亡、葬禮儀式與其他國家，尤其是西方國家沒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因此只需要從西方文化的角度來理解死亡就可以成功地應對相關問題；除此之外，博茨瓦納講授心理分析課程的教師也偏向于傳授西方的社會工作理論與技術，因為西方的教材是現成的，并且他們自身也通過西方框架進入社會工作的學科脈絡。當越來越多的國家引入西方社會工作時，后者就成為一種強大的外部觀念，驅使其他國家效仿。同時，這些國家愿意吸納科學的社會工作，他們把這視為理所當然，而不管在現實層面是否真的需要，這正是弗蘭克·道賓（Frank Dobbin）等學者論述的通過觀念建構機制實現政策/專業擴散。

然而，盲目地引入西方社會工作將不可避免地誘發排異反應，這激起了學者們對于西方中心論的反思。20世紀下半葉，在解殖運動與不結盟運動的影響下，后發展國家的學者開始反思社會工作的“專業帝國主義”取向。1971年，聯合國第五次社會工作訓練的國際性調查首次提出“社會工作本土化”的概念，以此明確了一個新興學術領域：質疑西方社會工作與其他國家的適切性。其主要目的在于用后現代解構視角批判西方中心主義下的宏大敘事，創造在地化的社會工作理論與實踐空間，打破國際權力不平等帶來的專業霸權。由此，專家群體開始關注與西方國家的文化差異，試圖發掘自身的文化本質，即特定環境中產生的身份認同，進而以一種在地的視角理解社會現實，并且發展出嵌入地方情境的社會工作干預模式。

概而言之，西方中心論視角的社會工作本土化經歷了兩個階段。在第一階段，專家們預設了一條單向且同質的現代化道路，認為人類存在共同需要，因而套用西方國家的應對策略，直接照搬與套用專業社會工作，以處理現代化進程中的社會問題。在第二階段，西方社會工作在本地引起了排異反應，這促使專家群體開始意識到部分專業理念需要與本國國情相適應，于是通過比較西方國家與本國的價值觀、需求和現實問題調整專業社會工作中的一些概念，重寫社會工作教育與實踐，并要求社會工作者在實踐中具有文化敏感性。盡管這種本土化路徑最終走向了對西方社會工作的反思，但是毋庸置疑，它是以西方中心作為起點的。同時，修補介入模式與干預技術并不觸及根本理念，而是對現實情境的被動回應。正是在這個層面上，西方的中心性論調仍然存在，而自身主體性卻不見蹤跡，以至于徐選國將本土化喚作“不平等的社會工作發展邏輯”。

西方中心論也被用于解釋民國社會工作的本土化過程，但是它在某些方面也面臨解釋力不足的困境。按照西方中心論的邏輯，民國的社會工作應當溯源至西方國家，因此有學者認為那個時期的社會工作緣起于享有治外法權的傳教士，后者于20世紀初依托教會與慈善事業推動社會工作的發展。同樣地，也有學者運用擴散論來闡述外國勢力對于民國社會工作發展的影響，并以此解釋專業教育中鮮明的西方烙印。進一步來說，西方社會工作應當被完整地移植到國內，并形成專業霸權，而后在本地文化的軟約束下被校準，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一方面，西方輸入的社會工作在民國初期的影響極為有限，主要局限于教會學校與醫院，對于廣闊的農村幾乎沒有輻射到。另一方面，社會工作相關論著在該專業傳入初期數量甚微，反而在20世紀40年代社會部成立以來成果豐碩。據統計，民國期間中國出版了25本關于社會工作、社會行政的著作，其中21本是在1941—1948年間出版的。顯然，西方中心論難以解釋民國初期的專業社會工作為什么沒有擴散至整個國家，同時也無法解釋為何在20世紀40年代社會工作猛然躍入知識生產的高峰。而被遮蔽的國家及其政治目標似乎是破解這些謎題的關鍵。據此，我們開始關注本土化中的國家主體性，將視角由西方中心調轉至國家建構。

（二） 國家建構論

社會工作不僅是一門社會科學，同時也是國家對其權力進行合法化的社會制度。當社會工作被視作科學或專業時，學者們總是認為其價值理念、實踐技藝能夠惠及全人類，并試圖發明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專業體系與實踐范式。西方社會工作有先發優勢而立于中心，其他國家則紛紛引入這個日益成熟的科學。盡管后發展國家在文化人類學的立場上反思西方中心論，但是追求社會工作科學性的努力未曾停止，學科仍然倡導共同的助人理念與人類福祉，只是在實踐層面奉行文化多元主義。相反，作為國家社會制度的社會工作并不追求烏托邦式的虛無理念，而以實現政治目標為中心。換言之，社會工作是國家提升治理能力的一項工具，政治形勢決定了國家的社會工作想象及其專業樣態。這種闡釋更貼近于譜系學而非單向度敘事，學者們也嘗試以此來解釋社會工作的起源及變遷，如勞拉·愛潑斯坦（Laura Epstein）關注女性選舉權、福利國家興衰對社會工作的影響；繆仲仁（Miu Chung Yan）把社會工作置于政治過程中，通過利益團體、部門間的博弈分析社會工作的再語境化。基于此，本文認為盡管作為科學的社會工作試圖在一種“去政治化”的語境中構建學科體系，但是卻始終無法擺脫附加其上的政治性，在此意義上，本文關注作為國家治理工具的社會工作。

對社會工作的不同定位也帶來了不同的本土化過程闡述，作為科學的社會工作推動了以移植西方專業為基礎的本土化，而作為治理工具的社會工作則強調國家主體性對本土化的建構。如前文所述，以西方為中心的本土化經歷了從全盤移植社會工作到根據地方文化適度改造，這一過程的基本邏輯在于把社會工作想象為一項科學事業。而當我們把社會工作看作國家治理工具時，所謂移植在邏輯上便難以成立。因為國家擁有明確的政治目標和行動意向，這些要素顯現于其治理工具中，所以當需要引入西方的專業技術時，國家也將先按照自身戰略需求對專業產生想象，并在此基礎上對其進行改編。該論點也有相關研究可加以佐證：有學者比較了美國與中國自外部引入社會調查的過程，發現對該技術的不同想象帶來了迥然不同的社會后果與知識圖譜。這意味著技術與方法的跨國傳播不是單向遞送，而是接收方依憑主體意志進行能動改造的實踐過程，所以對社會工作的考察也需注重國家的建構作用。要而言之，西方中心論視角的本土化是無主體性過程，而國家建構論視角的本土化恰恰以主體性為前提，本文的工作便是將消失的主體性帶回民國社會工作的本土化敘事中。

國家建構論與分析民國社會工作的本土化具有契合性。首先，1940年，國民政府社會部改隸后，社會工作逐漸成為一門顯學。在官方要求下，許多大學的社會學系開設社會工作課程。1944年，在教育部的授意下，社會行政與福利被列為社會學系的必修課程。同時，諸多學者關于社會工作的著作在20世紀40年代出版，如言心哲、蔣旨昂、李安宅等，而后一些社會工作理論、方法與實踐開始為國人所知。其次，社會工作專業獨立與知識生產高峰的時點正是國家面臨日本全面侵略的危急時刻，國家在其中的建構作用不言自明。于是在時間維度上，國家機器遭受威脅和社會工作的本土化得以關聯。除此之外，本文關注國家的主體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西達·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找回國家”的學術呼喚，而以國家為中心也意味著我們較少地關注廣泛的意識形態和利益群體。一方面，這是因為當時國內彌散著各種主義，以此考慮社會工作本土化和知識生產只會陷入碎片式的圖景，而難以上升到更為普遍的社會機制。相反，國家則具有相對統一的訴求和集中的強制能力。另一方面，在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地緣政治高壓的環境中，利益群體間的紛爭讓位于維護國家主權與實現民族獨立的訴求，以國家為視角更能夠把握真實的社會與政治需要。據此，本文將從國家建構論的角度審視民國時期社會工作的本土化過程。

參照西方中心視角下社會工作本土化的兩個階段，即從移植到改造，我們把國家建構的本土化也分為兩個階段：從國家的社會工作想象到專業吸納與知識生產。第一階段，國家面臨的國際環境與國內局勢催生了其獨特的政治訴求與戰略需要，這些因素形塑了國家對于社會工作功能、方法與技術的想象。在第二階段，國家為了實現其政治目標而借鑒西方先發的社會工作，并將其作為治理工具引入。在此過程中，國家投射其主體想象，參與并主導學科體系與專業知識建構。基于這個階段劃分的模型，本文將重點討論兩個問題。其一，民國時期國家如何想象社會工作？在修辭上，“社會工作”是社會部行政工作的簡稱，所以社會部的功能及其任務便構成了國家對于社會工作基本內涵的想象。同時，國家的想象有其歷史基礎，并隨著外部形勢的緊張而變得具體和強烈，這尤其體現在國家機器改革的過程中。因此，訓練部更名為社會部以及社會部改隸的經過便成為理解國家想象社會工作的重要線索。其二，社會工作專業知識的生產如何體現國家意志？20世紀40年代的社會工作在國家授權下開始成為一個專業，西方社會工作通過官方渠道進入知識界，與國家意志有機結合，影響力逐漸提升。40年代產生了大量專業著作，它們是檢視民國社會工作的窗口。分析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文本能夠較好地揭示國家想象在社會工作專業建構、知識生產中的作用。在經驗材料上，本文援引國民黨黨史和相關二手文獻，以及民國社會工作文獻，試圖從整體上還原社會工作的本土化過程。

三、 國家機器改制與社會工作想象

1938年3月，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提交《改進黨務與調整黨政關系案》供第五屆全國代表大會審議。同年4月召開的第四次會議通過了該項議案，并將先前的中央民眾訓練部改為社會部。兩年以后，國民政府的行政架構再次調整。1940年11月，國民黨中央六中全會決定，取消中央社會部，在行政院內設置社會部。而后，社會工作的教育與實踐迎來發展高潮，理論著作乃至專業期刊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從更名到改隸，作為國家機器改制產物的社會部并非憑空出現的全新部門，舊有的組織架構、政治使命無疑會在它身上留下痕跡。令我們好奇的是，社會部與訓練部間存在何種聯系？訓練部為什么要更名為社會部？隸屬于黨部的社會部又為何要改隸行政院？此外，國家的社會工作想象根源于何處？它又如何在國家機器改制的過程中凸顯出來？被想象的社會工作經歷了什么變化？作為行政性的社會工作為何要邁向專業化？一切問題的答案都肇始于社會部前身——民眾訓練部。

（一） 民眾訓練的愿景

在孫中山時期，民眾訓練工作就已經是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孫在世時就已意識到國人“一盤散沙”的狀況，試圖通過汲取俄黨經驗改組國民黨，強化基層黨組織建設，鞏固群眾基礎，增強黨的動員能力，以此實現“固結人心，糾合群力”的政治目標。在孫中山提出“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構想后，國共兩黨的合作如火如荼地開展，而民眾工作是兩黨的重要共識。由此，國家的民眾動員能力大幅提升，這在北伐戰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然而，孫的離世使得兩黨關系日益緊張，合作也最終走向破裂。此后成立的民眾訓練部便是一次國共分野的政治表達。1928年的國民黨四屆二中全會通過了蔣介石、陳果夫、丁惟汾提出的《改組中央黨部案》，該議案要求裁撤中央黨部下的工人部、農民部、青年部、婦女部和商民部，并設立組織部、宣傳部和訓練部及民眾訓練委員會。在此之前，民眾工作主要由共產黨負責，而民眾訓練部的成立意味著各項民眾活動需在國民黨的指導下開展。

黨部改組的后果是民眾訓練工作效果不盡如人意。一方面，清黨運動清除了真正具有熱情和能力開展基層工作的積極分子，并讓擁有創造力和先進思想的黨員也不敢施展抱負，因為一旦他們以較激進的方法來開展民眾工作，就會被懷疑為潛在的威脅分子。另一方面，蠢蠢欲動的軍閥勢力和內部的政統紛爭讓南京國民政府的權力受到各種牽制，無暇顧及基層民眾工作，以至于在國民黨直接控制的省份里，基層權力機構也無法由中央政府完全把控。這種局面下，國民黨黨力不足、基層組織渙散、黨與民眾疏離等問題無法避免，民眾動員和組織工作乏善可陳。按照歷史文獻的描述，當時的大多數民眾既沒有受過普及教育，又缺乏政治常識，內心缺乏民族意識和國家認同。同時，國民黨領導人蔣介石也公開指責其黨員“有上層而無基礎，有黨員而無民眾，驕奢淫逸，自高自大，而不知民眾疾苦，與民眾相隔離”。

盡管效果不佳，但民眾訓練始終是重要的政黨工作。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日本侵略程度的升級讓它上升至國家需要的層面。外部勢力的威脅使得國家內部黨派與軍閥勢力的沖突被暫時懸置，維護國家主權成為各個利益團體的首要目標，這意味著國家的力量開始凸顯。此外，面對強大的外部勢力與薄弱的組織基礎，國家希望將民族意識貫徹到群眾中，在思想上構筑統一戰線，這讓民眾訓練工作具備前所未有的重要性與迫切性。

（二） 社會部的設立與社會工作起源

在抗日戰爭初期，民眾訓練工作歸屬國民黨軍部，而后又重返黨部，改制的過程讓該工作在性質上獲得了更清晰的界定。早期的組織制度安排在很大程度上由蔣介石促成。他的軍人背景決定了其軍事化管理思維，在1932年的內政會議上，他就提出了“用軍隊管理的方式推行內政”的設想，希望通過保甲制將一切社會組織軍事化，寓兵于民，實現人民團體的有效組織。抗日戰爭恰好為其實現政治理想創造了機會。因此，1937年11月16日，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第五十九次會議決定將原屬黨部的組織、宣傳、民眾訓練部歸并入軍事委員會第六部。然而，訓練事宜很快又重返黨部，因為在黨部主要工作移交給軍事委員會后，前者名義上進行訓練指導，實則無所事事。在此情形下，1938年1月，訓練工作的事權與機構又被重新厘定：軍事委員會第六部及政訓部合并為政治部，負責軍隊政治訓練、國民軍事訓練、戰地服務等，而組織、民眾訓練、宣傳三部則重返中央黨部。因此，訓練工作便分屬于兩個系統，其一是政治部的軍事訓練，其二是訓練部的民眾訓練。

為了與政治部的軍事訓練相區分，訓練部在兩個月后更名為社會部。1938年3月，國民黨在武漢召開臨時全國代表大會，次月召開的第四次會議通過了《改進黨務與調整黨政關系案》，將中央民眾訓練部改為中央社會部，下設民眾組織、社會運動、編審、總務四處，明確了其組織與訓練民眾團體的職能。此項機構改革的目的之一是強調民眾工作的重要性，這一點也可從與“改進案”同時頒布的《抗戰建國綱領》中知悉：“綱領”把民眾運動與訓練作為主要條目，強調“發動全國民眾，組織農、工、商、學各職業團體，改善而充實之”，“加強民眾之國家意識”，“推行戰時教程，注重于國民道德之修養”，“訓練各種專門技術人員、青年、婦女”。至于為什么在名稱上用“社會部”替換“訓練部”則是一個歷史懸案，這或許是為了將民眾訓練歸為孫中山在《建國方略》倡導的“社會建設”。盡管我們無法探明個中緣由，但毋庸置疑的是，社會部的成立意味著民眾訓練已經被賦予社會維度的想象，同時原屬于訓練部的“訓練工作”在修辭上開始演變為“社會工作”。

由此，社會工作便是社會部的工作，它在抗戰時期獲得了突出地位，而國家對社會工作的想象延續了民眾訓練與運動的政治目標。簡而言之，那時的社會工作是實現“抗戰建國”的一個必要環節，其具體表現為發動民眾、引導職業團體、增強基層能力、激發民眾的國家與民族意識。

（三） 變化中的社會部與社會工作

國家對社會工作的想象奠定了這一概念的基石，但并未決定社會工作實踐的樣態。換言之，社會部與實際的社會工作處于變化之中，盡管它們始終以“抗戰建國”為最高綱領，但是如何開展工作受到該部領導者（部長）的影響。中央社會部成立之初，陳立夫擔任部長。其長期統籌教育的工作經歷使得他偏向于用一種教育學的方式開展社會工作。他的繼任者谷正綱則將社會工作拓展至更為廣泛的社會福利與救濟領域，推動社會工作朝向社會行政。

1939年年初，陳立夫在社會部下成立社會工作團，建立該團主要是為了超越衰頹的官僚體制，向抗戰時期的民眾訓練工作注入新的力量。與社會工作團一同誕生的還有該團的行政刊物《團務通訊》，這為我們理解當時的社會工作活動提供了諸多便利。在陳擔任社會部部長之前，他長期擔任教育部部長，這使得他傾向于將社會工作想象為廣義的教育活動。按照社會工作團成員曹明煥的說法，該團的成員是中小學教師，他們的主要工作是將對兒童和青年的教育拓展到廣大民眾，去喚醒民眾的民族意識，培養民眾的智識和能力，以此服務于“抗戰建國”。刊物記載了諸多社會辦學的事例，例如第一總隊第五小隊去化龍橋通過開辦農民學校、設置民眾問事處、民眾代筆處、張貼壁報來啟迪民智；第一總隊第二六小隊在江北下橫街和南岸海棠溪正街設立婦女補習班，每日六時起授課兩小時，課程包括國語、算數、珠算、精神講話、習字和音樂，同時訓育學生的個人教養、抗戰常識、社會公德、國家觀念和民族意識；成立十個工人俱樂部來使工人從事正當娛樂和學習有關抗戰的知識；為改進商業、訓練商業人才在重慶開辦復興商業補習學校。除此之外，社會工作團也協助慈善團體、同鄉會、紡織實驗區等開展工作。這意味著實踐層面的社會工作超越了陳立夫預想的教育活動，與更廣泛的社會團體發生了關聯，這也為后續社會工作內涵的拓展埋下了伏筆。

1939年11月20日，第五屆中央執行委員會第六次會議通過了蔣介石改任部長的提議，谷正綱代替陳立夫，擔任社會部部長。與陳立夫不同，谷正綱希望將社會工作變成一種行政活動。后者認為，民眾訓練部改為社會部以后，社會工作的內涵才由狹隘的民眾訓練變為一般意義上的社會運動和社會事業，但是社會救濟和社會福利工作仍然沒有被包括在內。在谷看來，光靠思想教化并不足以固結人心，賦予民眾實利也是必要的，而當前社會工作的癥結之一便是政策缺位、經費不足。因此，就任部長的第十天（11月30日），谷正綱呈文指出，社會部應當改隸行政院，讓黨的社會政策通過政府的行政功能實現，以便于社會工作方面的事權統一。同時，谷上任后，陳立夫時期的社會工作團逐漸銷聲匿跡，而相應的行政刊物《團務通訊》也停刊，這亦能反映谷內心不希望黨團組織來負責相關事宜，表明他想要將社會工作由黨務變為政務的決心。1940年11月，國民黨取消中央社會部，在行政院內設置社會部，下設總務司、組織訓練司、社會福利司與合作事業管理局。同年，鈕長耀執筆、社會部印發的《社會工作（初稿）》清晰地界定了社會工作的領域：民眾團體的組織訓練與監督指導、社會運動的指導與監督、社會福利事業的倡導實施與管理、合作事業的倡導與管理。社會工作領域的確立為其邁向專業化奠定了基礎。

四、 社會工作知識生產中的國家在場

谷正綱任社會部部長后，由于深感專業性的缺失和專業人才的匱乏，便試圖吸納高校力量，將社會工作專業化。1944年3月，在社會行政業務討論會的開幕式上，谷正綱指出當前的社會工作人事不健全，從業者缺乏專業修養、認識不清、經驗能力不夠，并指出未來的社會工作應著力于訓練社會工作人員。不久后，社會部召開大學社會行政課程討論會，而后教育部又召集文法師范等學院召開各系課程會議。課程改革的結果是在社會學系中加入了社會行政方向，從而使社會工作課程設置有了法理依據。相應地，社會部給予高校經費支持，并委托各高校大力培養專業人才。

20世紀40年代以來，社會部對于社會工作的重視及其與高校的合作在很大程度上催生了本土化的社會工作專業知識。產生于國家機器中的社會工作是一套組織、訓練、動員民眾以及拓展基層權力的系統工作，它服務于“抗戰建國”的宏偉目標。在國家頗具主體性的想象之下，社會工作的發展具有明確的朝向，其需要借助一套專業知識體系來將國家意志可視化與合法化。在這個過程中，知識的生產需要借鑒，但絕不照搬西方專業理論。此后，學者們將國家意志與西方專業有機融合，生產具有本土化色彩的社會工作知識。如前所述，討論學者如何借鑒西方專業知識并在國內應用是民國社會工作研究中的一個領域，本文將不贅述，而主要關注那個時期社會工作專業知識體系是如何體現國家在場的。該部分將借蔣旨昂、言心哲和李安宅的專著來論證國家對社會工作專業知識的建構作用。

（一） 蔣旨昂與《社會工作導論》

蔣旨昂（1911—1970），出生于直隸豐潤縣（今河北省唐山市豐潤區）。1930—1935年，他在燕京大學社會學及社會服務學系學習社會學專業。此后他赴美留學，其間輾轉多國，實地訪查了不同國家的社會現狀與民生民情。回國后，他于1941年進入華西協合大學社會學系。這段時期，他積極探索、提煉社會工作理論。在社會部的動員下，他寫作并出版了《社會工作導論》，于書中構筑了較為完整與系統的社會工作知識體系。該書提綱挈領，鉤玄提要，以短小精悍的篇幅清晰呈現了用于思考社會工作的間架。正因如此，蔣旨昂被學界譽為“嘗試建立中國社會工作理論體系第一人”。

《導論》開篇，蔣提及本書寫作于社會行政課程討論會后，初衷是要明確社會工作的內涵，與監督指導色彩濃厚的國家社會行政區分開來。這同我們今天理解的社會工作較為相似，即偏重社會工作的專業性，但這不意味著蔣的社會工作理論脫離了國家意志。在他的社會工作基本框架中，社會需要決定社會政策，后者則引導作為過程的社會工作（見圖1）。其存在兩條路徑：其一是“救助—預防—促發”，它與西方專業社會工作的實踐原則相仿，把服務對象視為越軌群體，注重社會工作者的治療作用與問題視角下的介入和干預，以此矯正社會問題；其二則是“組織—訓練—運動”，它強調社區中成員的分工合作、各盡其能與集中力量，旨在將分散的個體團結為可被動員的社區整體，這無疑契合于國家“固結人心，糾合群力”的發展戰略。由此，在蔣旨昂那里，社會工作專業知識融合了西方的矯正治療取向與本國的民眾訓練取向。

事實上，在分述這兩條路徑時，蔣旨昂有所側重。在他看來，具有本國色彩的“組織—訓練—運動”才是社會工作的要義所在。以矯正治療為目標的“救助—預防—促發”路徑要求社會工作者調用心理學知識，運用專業的介入技藝幫助服務對象重新適應社會，這與個案工作的方法較為貼合。相反，“組織—訓練—運動”的介入方式則與社區工作有共通之處，它們都將個人看作嵌入地域與群體中的成員，因而在行動上注重社區組織的培育與社區力量的整合，致力于將社區變為有效的治理單元。相較于個案工作，蔣旨昂更偏重于社區工作，他認為后者是前者的基礎。正如他在《導論》中所寫的，“人不僅要求個人之安全和活動，人更要求社區之安全和活動，因為沒有后者，前者是不能存在的”。就社區工作的實踐方法而言，蔣旨昂指出，要想將社區中的人動員起來，首先需讓他們分工合作，形成不同團體，從而進行有效組織。在組織的基礎上，社會工作者需對團體進行訓練，讓他們具備基本的技能與對集體的認同，而后社區成員方能形成合力，開展社會運動，改變現實處境。簡言之，蔣旨昂認為在實際的社會工作開展中，民眾組織與動員是救助個人的基礎，前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種偏好與國民黨“抗戰建國”的總體方針一致，又超越了西方傳統的治療取向，因此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知識生產中的國家建構，而非以西方為中心。

（二） 言心哲與《現代社會事業》

言心哲（1898—1984），出生于湖南湘潭縣。1919年，在赴法勤工儉學的社會浪潮下，言心哲踏上了求學之旅。留洋經歷讓言心哲接觸了西方的社會工作。回國后，言心哲繼續從事研究工作，在燕京大學、中央大學、中山大學、復旦大學都有過教學經歷。言心哲關于社會工作的討論主要見于《現代社會事業》一書。該書詳盡地闡述了社會工作的概念，引入了西方主要國家社會工作與人才培訓的概況，并以此分析和繪制了中國的社會工作，同時系統介紹了具體方法與技藝。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言心哲在《現代社會事業》中構想了中國社會工作的培養方案。憑借自身對于西方社會工作的了解，言心哲首先介紹了西方國家專業培養的課程設置，而后設計了一套中國的社會工作人才培訓課程。盡管他在書中并未交代篩選課程的邏輯，但從其結構中不難發現這一設計以西方國家為模板。即便如此，其中也有國家在場的痕跡。在社會工作系的選修課程中，言心哲放入了“合作事業”與“社會運動”。這兩個概念并不屬于西方社會工作的脈絡，具有鮮明的社會部特色，是國家社會工作的基本內容。為了論證國家在其中的建構作用，本文將言心哲的課程構想與20世紀30年代燕京大學社會工作專業的課程清單進行比較。之所以選擇燕京大學，是因為社會部成立之前開設社會工作課程的高校很少，而燕京大學是為數不多的具備應用社會學培養方案的學校。1933年燕京大學的專業課程如表1所示，表中并未涉及民眾組織與訓練、社會運動等課程，而主要與具體人群、專業理論、助人方法等相關的課程。由此可知，20世紀30年代的專業課程體系體現了較強的西方性，盡管它們在40年代仍被學者沿用，但它們并不決定國家對社會工作的理解。在另一個維度，國家根據自身政治需要，產生了獨特的社會工作想象，并對后續關于專業課程的知識產生影響，使得人才培養既體現西方的專業性，又顯露本國的政治性。這充分說明了本土化過程中國家的強建構作用。

除此之外，在介紹社會工作方法中的團體工作時，言心哲試圖將它與政黨工作區分開來，但是在后續對團體工作的分類中，他仍然將“社會團體為提倡某種社會運動、政治機關實現某種主義”也放入其中。在一定程度上，這意味著組織民眾、灌輸民族與國家意識已然成為專業社會工作不可忽略的功能。換言之，社會工作超越了西方的一般專業框架，不只服務于個人、團體與社區，更指向國家建構的宏大政治目標，這亦能體現社會工作知識體系中國家的在場。

（三） 李安宅與《邊疆社會工作》

李安宅（1900—1985），字仁齋，出生于河北省遷西縣。1924年，他進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社會服務研究班。畢業后，他留校任教，從事社會學、哲學、國學等相關領域的研究。1934年，他赴美國，進入加利福尼亞大學、耶魯大學進修人類學。回國后，李安宅重返燕京大學任教。1942年，他創辦了華西邊疆研究所，將研究重心轉移至邊疆社會工作。

在20世紀40年代的社會工作著述中，李安宅的《邊疆社會工作》具有突出地位，以至于當下的學界總是將其與民族社會工作聯系，但當我們從國家建構的角度重新審視該部論著時，便會發現其中濃厚的政治色彩。如果說蔣旨昂和言心哲建構的專業知識是國家意志與西方理論的雜交，那么邊疆社會工作則是完全體現國家意志的本土理論。一方面，邊疆社會工作同國家對社會工作的想象一致，強調民眾的組織、訓練與運動。在李安宅看來，孫中山提出“三民主義”后，過去所謂的“內地”和“邊疆”都嵌入在國家的框架內，二者不應存在主次之分，而共同的公民意識則應深入人心。換言之，邊疆地區的民眾也應納入國家治理的范疇，成為可被動員的力量。需要說明的是，這項工作不能專注于暴力手段，因為國家的目標在于促使民眾形成國族認同，所以外在壓制應讓位于內向征服。據此，邊疆社會工作的首要任務便是用柔性治理的方式組織邊民，培養他們的民族意識與國家認同，從而讓他們在文化認知層面信任政黨。而后，邊疆工作者方能開展地區發展項目，通過推行工業化技術，采用因地制宜、區域化分工的方式，實現生活環境的改善，進而同時在心理與物質層面激活邊疆地區及其民眾。

另一方面，作為專業知識，邊疆社會工作被生產的過程直接反映了國家進行機構調整和基層權力建設的需要。事實上，李安宅并無專業社會工作背景，他主要從事人類學、民俗學研究，因此他將邊疆社會工作視作“應用人類學”，同時并未像蔣旨昂與言心哲那般，將三大工作方法（個案工作、小組工作、社區工作）作為書中的主要分析架構。如此觀之，李安宅寫作該書的動機頗值得玩味。在自序部分，他提到“1942年2月社會部發起社會行政叢書，以《邊疆社會工作》一書之撰述見委”。結合當時主流的“邊疆工作”提法，以及書中專門論述“邊疆工作乃是社會工作”的段落，可以推知“邊疆社會工作”的概念在此前并未出現，同時邊疆工作與社會工作間的關聯也非專家學者促成，而應是社會部在幕后助力。從邏輯上說，社會部主張邊疆社會工作源于調整國家機器與拓展基層建設的實際需要：其一是當時財政運轉困難，國家希望通過清理中央黨政機構的冗員（派遣他們到邊疆）來減緩經濟壓力；其二是戰時國民黨遷都重慶，缺乏統治基礎，國家具有發展邊疆、動員邊民的需要，因此迫切需要一套社會工作方法。由此，在國家的想象中，社會工作又和邊疆地區的民眾訓練發生關聯，于是一套邊疆社會工作的專業知識就在國家的介入下生產出來了。

五、 結論與討論

民國社會工作的發展以國家建構為主旨，其本土化過程離不開國家基于政治訴求的想象與在場。首先，民眾動員和訓練工作自孫中山時期就是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它們構成了國家想象社會工作的基礎。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嘗試通過思想教育和貫徹黨的主張來動員群眾，這一舉措在北伐期間取得成效。然而，清黨運動后民眾工作乏善可陳。抗日戰爭的全面爆發使民眾工作變得重要且緊迫，并讓國家超越黨派，成為行動主體。為了全面推進民眾訓練工作，訓練部歸屬軍部，而后為了協調事權，訓練部重歸中央黨部，并更名為社會部。自此，訓練工作不再指涉軍事訓練，而屬于社會建設的范疇，同時在修辭上，訓練工作開始演變為社會工作。國家對于社會工作的想象基本上沿襲了過去的民眾訓練宗旨。而在具體實踐層面，社會工作也發生著變化。第一任部長陳立夫將社會工作看作一種寬泛意義上的教育活動，第二任部長谷正綱則認為社會工作在教育民眾的同時應當給予實利，以此來動員民眾，所以他認為應當將社會工作與社會救濟和社會福利銜接。這不僅促成了社會部改隸行政院，也推動社會工作邁向專業化。

社會部改隸后，谷正綱意識到社會工作專業力量的匱乏，因此希冀聯合高校來推進社會工作的專業化。這個過程中，國家注入其主體意志，參與了社會工作專業知識的生產。通過分析蔣旨昂、言心哲和李安宅的著作，本文發現蔣和言的理論在引入西方專業社會工作的同時融合了國家的政治訴求，尤其重視民眾動員和訓練工作；李的理論則主要是為國家進行機構調整和拓展基層能力提供合法性依據，其政治色彩較為濃厚。概而言之，在國家意志的引導下，專家學者們構建了一套不同于西方以救助和治療為主要取向的知識體系。

在理論維度，本文拓展了本土化視角，強調國家建構的作用。過去學界對社會工作本土化過程的分析主要采取了一種西方中心的論調，即后發展國家的學者相信西方社會工作能夠解決社會問題，從而全盤引入。而當外來的社會工作在本國引發排異反應后，專家學者們再基于本土文化情境對其進行調整。這套理論也被用于解釋民國社會工作的本土化過程。盡管西方社會工作確實通過教會滲透到中國，但是西方中心論難以解釋為什么早期的社會工作影響力甚微且專業知識生產較為匱乏。據此，本文認為國家建構應當作為分析本土化過程的一個視角。社會工作的專業性面向總是遮蔽了其政治性面向，事實上社會工作的產生與發展離不開國家與行政力量。而當國家作為行動主體時，其引入西方社會工作就不再是“移植”，而是根據自身政治需要和想象對專業知識進行改編，并引導本土知識的生產。國家有意識地將自身意志與西方專業社會工作交融，以前者規制、指導后者，而非相反。在引入西方社會工作的理念前，國家已經對其進行了初步的想象和預設，因此絕不是不加反思的套用，而是在滿足自身需要的限度內加以指導和運用。該視角同樣適用于其他國家社會工作本土化的過程：由于國家所處國際環境、地緣政治的不同，它們對社會工作的初始想象也不同，這讓被生產的社會工作知識體系與西方迥然相異。這為我們理解不同國家社會工作知識體系的形成提供了必要思路。

進一步地，本文對于本土化理論的拓展有益于討論中國當下的社會工作知識。對于社會工作專業出身的學者而言，中央社會工作部的成立令人費解，因為按照高校社會工作的培養方案，信訪工作、基層治理、行業協會管理等都不屬于專業社會工作的范疇。如果對此稍加反思，便會發現高校培養方案多是以西方課程為藍本，學者甚至親自到國外考察，將他國培養方案作為典型案例引進國內，這意味著我們始終在西方的概念框架中思考社會工作，以至于無法理解國家是如何思考的。如今，本土化理論被拓展至新的維度，國家成為構筑社會工作知識體系的重要主體，我們也因此具備書寫本土知識的思想工具。未來的研究或許應當從國家實踐出發，在歷史的脈絡中找尋隱而未顯的社會工作密碼，這與當前黨中央強調的“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不謀而合。

（責任編輯：徐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