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詩札：別處的生活（組詩節選）

丑得沒法說的我們照樣生活

——v.s奈保爾《米格爾街》

老街的主角鮑嘉，有粉紅房子的喬治

失敗的伊萊亞斯，故弄玄虛的哈特

全是小人物或塵埃股的精神浪跡者：

瘋子、笨蛋、冒險家、哲學家、小丑

買一條半鯡魚的孩子。但沒有懦夫

本相的現實，呈現的是立體的人生

其實小人物身上也有迷人的地方

平常的生活本身，光焰掙扎著炸裂

但一個人此生的重要不是他來自哪里

而是他要去哪里。當你認出自己

知曉此世和彼世的無限美好

那個偷忙果的人就不再是命運的乞者

克里斯有一張紙，是給兒子的《家訓》：

“和街上的小痞子講話，打四鞭子”

“和街上的小痞子鬼混，打八鞭子”

——人類如此相似，世界大同小異

生活本身有潔凈也有污濁，那個

沒有過錯的孩子白耽誤了一整天的愁容

把全天下的故事都講給米格爾街了

下等人卑微地活著，還會不斷犯錯

有人出生有人死去，生命遵從規律

“這個女人哪，更應該出現在穆庫拉普街

漂亮房子的花園里”。這是否是小說的主題

街道老舊。丑得沒法說的我們照樣生活

只有謙卑才會得到救贖

——喬納森·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記》

拉開窗帷的一瞬，陽光的大水涌入

云朵從群山間穿過，世界廣袤無邊

驀然，被風雨洗凈的天空下

踏陽光躍出一個通身明亮的人，

四海游走不知疲倦的萊繆爾·格列佛

他足蹬皮靴，頭戴氈帽，手握香草

規劃浴火重生的山河。他當國王

也當游俠，涉江渡海，行遍天下

他讓自己一直小，比一只山雀還小

他讓自己大到山巒結束，河流開始

他將巖洞變成了上天的樓梯

他渴望的天下：沒有不可靠的朋友

沒有要對付的奸佞、扒手和強盜

賭徒、政客、滿嘴謊言的流氓

但必須有船工造出最堅固的艦船

他離開了四面臨海島嶼時正逢風暴

魔幻現宴與歷史虛無一次次救了他

他努力把自己當作一座舊山河打理

他要成為一個無往不勝的英雄、勇士

有理想的人毫無懸念地打敗鬼魂

他身披鎧甲，懷揣夢想，攀巖渡海

不在麥地躺下。他從一縷清澈的琴音里

喚出一小朵花、一小截鳥鳴為靈魂加冕

正午的格列佛，飛島飄過頭頂的格列佛

蹈海的人，只有謙卑才會得到救贖

人類方向和家族命運的神諭

——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馬孔多，沉睡在沼澤地的一個小鎮

奧雷良諾·布恩迪亞一家七代在此生活

一個家族，濃縮了人類社會的發展

但無法擺脫捐稅、戰爭和剝削

還有印第安仆役、阿拉伯人和吉卜賽人

為土地、權力和地契而爆發的爭斗

開河道、鋪鐵路，拉美的征服者

內戰、外戰，城鎮的易手和屠殺

香蕉種植，加勒比地區的文化交鋒

被無數次否定的孤獨：一百年了

循環的社會整體是迷惘的。馬孔多

“還是這么的笨驢似的過著日子……”

要把馬孔多建成冰磚般的鏡子城

就像遁入首飾作坊去做活著的小金魚

那樣不切實際。何塞·阿卡迪奧第二

最后把自己變成了一張羊皮紙

整個馬孔多都如同失憶或得了健忘癥

忘卻了過去和現實，忘卻了血和淚的歷史

生出豬尾巴兒子是人類共同的錯誤

幽閉的家族、百年的血緣迷宮

隱入了人類、鬼魂和神性的預示

時間停頓，空間恍惚，似夢非夢

驚訝、惶惑、守舊和抗拒的馬孔多

烏蘇拉的死如同玫瑰發出蒺藜氣息

時間輪回。百年虛度，周而復始

沐浴的雷梅苔絲或能勾起無限美感

還有女孩飛走就再不復返的飛毯

循環和停滯、建立和毀滅相互抗衡

唯有類似的故事，孤獨地進行著

似真似幻的生死隱含著魔幻般的神諭

亡魂并未離去，歷史仍在進行

——胡安·魯爾福《佩德羅·巴拉莫》

亡魂并未離去，歷史仍在進行

蕭索的科馬拉，胡安·普雷西亞多

聽見記憶衰老，看見現實消亡

魔幻、神話和夢境都不能更新世界

傍晚即是拂曉，黃昏就是白晝

世間的塵垢肆無忌憚地蒙蔽人類

那些沉默著的路口伸向了何種人生

許多人不發一言，都在以心吶喊

短暫的放逐，一路有鬼魂相伴

小說的中心是死亡與活著的激辯

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

人間與陰間其宴僅隔著一道布簾

佩德羅·巴拉莫的靈魂沉重如城堡

他是罪惡的化身、活在人心的墳墓

人間處處都是他的身影。冷冽時刻

就在你我之間徘徊，土著人的神鬼

像雨水一遍遍清洗凄涼的大宅

無法蕩滌雜草叢生、空無一人的時光

鬼魂在游蕩！地獄的門口空無一人

所有的亡魂，全都來到了人間

空氣中充滿低聲細語和嗡嗡的回聲

通靈者讓人鬼不分：獨白、對話

追敘、意識流，包括暗示和夢幻

全都隱入了消融生死界限的迷宮

一切的背影全都風化，夢幻的來世

脫離了現實又緊扣著虛無的現實

每一個死者都在講述著自己的生存

時空疊成了一個平面，人人皆在其中

沒有誰能逃脫命運設定的怪圈

超度者躺進自己的死魂靈里

世界用謊言說出了真理

——君特·格拉斯《鐵皮鼓》

鼓聲咚咚。殘缺的人敲打殘缺的世界

一場熱血冒險，怪異夢幻、本質荒誕

提醒人們：生活原本應是另外的樣子

而不該是混亂、謬誤、硬殼般的原罪

但是改造世界和被世界改造一直在發生

被時代矮化的人，在其中僥幸地活著

少年奧斯卡·馬策拉特唱破了玻璃

成了某種隱喻的抵消物。想象、話語權

將某種主義裸呈出來。英勇的文字

面對著浩劫的歷史。伶牙俐齒的人

是卑微者的囈語。世界被殘缺者講述

駁詰著一個叉一個殺戮者的欲望

好似與上天比賽。打碎和重建、修正

君特·格拉斯的試驗：民眾原生質的騷動

被否定、被簡化的世界，魔幻的現實

巴洛克式的混亂。畸形的身體或隱喻

一個單獨主權的世界有了自己的造型

一片謊言通過表面的皺褶顯露出真相

奧斯卡三歲時出于對世界的蔑視不想長大

孩子的視角，觀看和判斷的同謀

當你不知誰是否活著，就請正視聲音：

敲碎！讓那些看不見的甲殼現出罪惡的原型

轟鳴與破壞，嘲弄與譏笑

全都隱含其中，傳播對生活的敵意

唯有孩子，能從自然和單純中發現

游戲、愛情、食物、冒險和音樂

來自民間的活力，即便幽禁中也要想象

不同的類別：世界用撒謊說出了真理

一座半人半魔的城邦，猶如卡夫卡

迷魂般照亮了真實的歷史被掩藏的面孔

（黃恩鵬，詩人、藝術評論家，現居北京）

本欄目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