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松浦
——致ZW
那一片茂密的叢林里居住著
觀念的猛虎。它有著爬山虎遮覆的眉眼
為夕光裝飾的劉海,恬淡的指爪上
有來自風雪的印記。書卷是它的青苔
綠火焰,沿小路燃向松木的核心
一只勤奮的獾自草叢中跋涉,它在學習
小河中的蘆葦,那略帶感傷的姿勢
那思想的彎曲,與謙遜。大海就在不遠處
日夜喧響,仿佛另一只不倦的猛虎
或是來自天空那一只的投影。它黃金的
嘯聲,穿越松林之后,抵達了一座
寂靜的殿堂,最后安棲于紅瓦下的
一杯清茶。草地上密集錯落
且張大了耳朵的蘑菇,在晚風中遐想
它們在清涼的露水,或是淡淡的
月光下,最終化作了秋蟲唧唧
仿佛是一片,低調而又奢華的誦書聲
蝙蝠的隱喻
黃昏的光線照上空茫的天際。天邊的烏云
照例擺拍成晚霞的標準姿勢
這不是創世故事,但有類似的邏輯
一只飛翔的蝙蝠適時出現在某個黃昏
一只現代主義的蝙蝠,正把
農業時代的黃昏送走。在地平線的盡頭
無盡的蝙蝠正用它們黑色翅翼的陰影
筑起一座有著天穹般輪廓的墳墓
被伊索嘲弄過的蝙蝠
為但丁和塞萬提斯譬喻過的蝙蝠
小施特勞斯渲染過的玄秘的音樂蝙蝠
在電子時代里被信息化了的虛擬的蝙蝠
“在戈雅的繪畫中”,它們的體積
已長到駭人的極致。它們曾趁夜色
扒開中世紀的內臟,農婦的身體血肉模糊
連黑夜的燭光也沾滿恐懼
看啊,如今又有一群復古的蝙蝠
以祝福的理由把我們籠罩
而當黃昏的光線照上空茫的天際
烏云照例擺拍成晚霞的標準樣式
高度
像一只鳥,或一只紙鳶,你讓我向著
云端以上的高度飛行,讓我脫離
一只蛙的視野,在故鄉的井底,是的
我曾經像它一樣眷戀,那一汪渾水
以及由體溫烘熱的一小片青苔。哦
現在我像一只熱氣球,在虛火吹動下
正一寸寸脫離那熟悉的土地
哦,向上,向著祖先仰望的方向
越出了井口,世界最小的圓,看到
讓我暈眩的天空,從未有過的廣大與虛無
如再高一點,我將看到那透明的穹頂
以及大地深色的弧形。但那樣我將
再看不到我的出發地,那個孤魂般
黑洞洞的井口……
火山
一塊石頭坐到了火山口,它其實
已忘記了自己的來歷,作為
巖漿的記憶。受壓抑的前史
因沉默而滾燙,因為封藏而涌動
如今它有了鐵一般堅硬的質地
它坐在火山口,感受山巔的視線
如一枚王冠的造型,它變成了整座山
最尊貴的埡口。并且忘記了一句
先知的話語,以沉默鎮守著
等待向上飛起,那剎那間爆裂的快意
喜鵲叫
一只喜鵲徘徊于我的窗下
它在歡喜地嗚叫,仿佛深知
我想耍什么,一只喜鵲
叫出了被期許的腔調,它是如此
深知人世的弱點,像是要給我一次
不易覺察的賄賂。給我熟諳而過剩的
甜言蜜語。其實我知道它不過
是看中了我門前的草地,或花園中的
蟲子,我知道它看到和預見的
也絕不單是“禧”字。但它一直乖巧
且叫得動聽,我便樂得享受,且不會
用石塊和粗魯的喊聲,將它無端驚擾
落葉
當它們落地,和著秋風與雨水
你才會覺得日子是那么多,又是這般少
仿佛它們的紛亂,它們的多如牛毛
只是為了等待一場秋風。秋風才是
真正的回憶者,如一位書家,把歲月
和記憶那么隨意地涂抹。它們就像
一場生命的歌舞,盡行收納著
無中生有的秋風,用落葉寫下詩行
在深秋的光線下堆積蔓延
堆滿一個人,無法返回的過去
王屋山
驕陽下平原上站立著一個蒼顏野老
他的小屋前面,聳立著這聞名已久的大山
他揮動鐵鍬和鏟斗,搬運亙古的傳說
四周驕陽似火,蒸騰著難挨的暑熱
老者從勞作中直起腰身,瞇起眼打量
這亙古的山巔,在琢磨該將它搬至何處
該如何讓后人完善這困難的敘事
他抽了一袋煙,叉躬下身去勞作
他將鐵鍬揮動著,仿佛另一個西西弗斯
鐵鍬下,那些神話與虛無般的碎石滾動著
形同一枚枚死神產下的巨卵
山中
“自然的語言在哪里”,在風中吹動
或者是不期而遇,山中遇雨
是自然的話語,風中蟬鳴,則是另一種
雨停之夜月上中天,是否也是。當然
現在是在王屋山中,中午時分
有人在說李白,有人在說黃河
有人在談論愚公與智叟之爭
萬古時光隨流水一去不返
正午的驕陽鋪天蓋地
群鳥在林間嗚叫著飛起
不知為何又在瞬間棲落
山中如此靜寂
仿佛萬年之后,有人在夢中一個小憩
葡萄架
暴風雨之夜,有人忽憶起
老家舊宅屋檐下,那一株碩大的葡萄架
落雨的響聲,似在回憶一場更古老的雨
夢中人眼前出現了葡萄架
在雨水中晶亮的模樣
有擊鼓聲,木魚聲,眾僧的念經聲
一曲盛大徹夜的混合交響
夾雜其間的,還有蟲鳴的驟起驟落
誰家嬰孩促織般若有若無的哭泣
老人難以入眠的嘆息聲
雷雨之夜,被閃電照亮的葡萄
仿佛醒來的萬物,以及逝去眾生的魂魄
如飛鳥所見
夢中的飛鳥,在又一度春風里看到什么
并駕齊驅的白云,白云下方的人間
比它飛得更高的是鋼鐵,這個春天
飛鳥伸長了高傲的脖頸
從祖傳的天空中飛躍。它將看到什么
人群的悲薔,槍口和眼睛,噴射著
不同顏色的火焰。它看到人間的生靈
除了長相近似,他們的靈魂是這樣迥異
丁香
青鳥不傳云外信,殷勤,解卻一枚
丁香結。是的,與道之虛無一樣
花亦如是,閃電亦如是,古人的幻念
總愛于愁中開放,并與花一起
在春風中消歇,且與雨有關
花與雨,命與愁,萬物方向皆泥土
愁亦無分中外,從望舒的《雨巷》
到殘酷四月的《荒原》。丁香
“已不再是它自己,而是一種精神”
一種顯示著生而有限的美麗與憾恨
沒人會忘卻,那刻骨銘心的香氣
在黃昏,在一本酥黃的詩集
少年的一次懵懂而慌亂的艷遇
在四月的深海,天涯芳草的盡頭
它幻滅中的盛開,一如大海涌起的波濤
流言
一顆流星化作了一個灼熱的詞
其實這是一個謊言。但沒有關系
這顆子虛烏有的流星已經在語言中
迅猛下墜,擊毀了空氣中的靜寂
還有固若金湯的真相,真實,真理。
更多的火花飛濺到四周,燃著了
草地,叢林,已然動搖不定的人心
以及早已干枯的莊稼。農人們四散
奔逃,如蟻群逃出洞穴,看著那
孤傲的蟻王,她的肥大的威儀正被燒焦
一株古槐下,一個夢也隨之變為灰燼
火涼山所見
終于找到一個匹配的高度,更美妙的
是籠罩其上的云霧,云霧中有
一只鷹慢飛,路邊的牛低頭啃食青草
牛群旁一個黧黑的少年,他正
茫然注視這異鄉的過客。哦
這車滿腹經綸也腦滿腸肥的食客
他確實不知,他們車廂里艱澀的話題
更不能想象,他們此行的目的
是要討論所謂哲學范疇中的
某個命題——遠行與還鄉。是的
他一生都未曾離開這座山
余生顯然也不準備離開半步
所以他只報以茫然的微笑。兩排
潔白的牙齒亮出,表明他并不知曉
這遠行的異鄉人,為何對著遠山嘆息
角馬史詩
神造物的時候走了一下神,不
他是刻意,給萬物留下了致命的后門
角馬之角向上彎曲,向后超過了
九十度彎兒,這樣就使它免于
身無長物,免于手無寸鐵,也免于
手握利器—成為懾服眾獸的統治者
免于在同類競爭中過于兇猛,或是相反
在天敵的殺戮前全然失了顏面
于是就有了這一幕,當一只鱷魚
咬住了它一條前腿,它只是懦弱地后退
卻不會奮力低頭,將利角扎向敵人
那柔軟的腹部。看起來這多么簡單
它只消奮蹄一步,或是低頭后
將銳角朝前,便可反敗為勝,可它
看來卻只有一份等死的倔強
那無濟于事的反抗看來是如此潦草
仿佛那姿態,只是為了讓造物主尷尬
夏天的現代性
裙子如同夏夜越來越短
但她一步到位,忽略了這個過程
夏天如閃電,在她光潔的長腿上閃耀
仿佛這一切,只是在不經意間
讓你看到,并且吊詭地提示你
應該視而不見。是的,現代性
不是非禮勿視的陳規陋習
亦不是一覽無余的赤裸裸
其核心的意義應該是距離的魅惑
在于裙子尺寸的限度,以及在看與不看
微妙的張力之間
冬日幻感
冬日下午。三點鐘的逆光里
我看到冒煙的樹梢,在北風中屏息
仿佛白發染上了金邊,仿佛一位
思春少女正倚窗幻聽。仿佛她
造設了一場不合時宜的春夢
萬物在紙上發芽,只消等待一場
蒙蒙的春雨,或是一場驚蟄的騷動
霎時春光倒翻,堤旁的柵欄猝不及防
綠意像火焰爆燃大地……但就在那時
出租車一個急剎,將我從一刻的假寐中
驚醒。我看見自己的白發在玻璃上倒立
指向了冬日里一個美麗謊言
在令人發指的寒意中,在迅速
變暗的光線里,照出了歲末的寒光
終局
有一天你也會上墻,不會作為偉人的
肖像,但至少可以掛在鮮花裝飾的墻上
供人一小時的瞻仰,你的一生
會凝成簡短的幾行字,一頁紙
語言講究,但屬于例行套路,在那一刻
你會變成一個虛頭巴腦的敘事,一篇
看上去十足的道德文章,不著邊際的故事
并伴有一個十分鐘的儀式。幾聲唏噓
或是抽泣,有人甚至會在你照片下
那具皮囊前失聲痛哭,但很快,那煉金的
烈火
將消除你的虛胖,不出意外
還會還你一個本質上的潔白
這樣的終局,你感覺怎樣
2022年冬至2023年夏,北京清河居
(華清,本名張清華,評論家、詩人,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