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歐國家內源性的現代化不同,拉丁美洲的現代化是在外部力量的沖擊和推動下啟動的,并且一直受到外部因素制約,是一種典型的外源性現代化。而外部因素中,最主要的是拉丁美洲與西歐、北美等區域的發達國家的經濟關系。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關系不是靜止的,而是隨著雙方各自的現代化進程不斷變化的。因此,通過考察這一外部因素的演進來審視拉丁美洲現代化進程中發展模式的變化,將有助于我們認識發展中國家現代化的特性。
一、拉丁美洲現代化的延誤
現代化是人類社會從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轉變的過程。這一歷史進程始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西歐,特別是英國。英國工業革命拉開了世界現代化進程第一次大浪潮的序幕。但是這種轉變不是憑空發生的,而是經歷了幾個世紀的緩慢孕育,形成“獨特的歷史規定性”,最終發生突變的結果。1 在西歐現代化的孕育過程中,有各種因素共同發揮作用,但是不可忽視地理大發現和隨后的殖民擴張對西歐資本原始積累,特別是美洲對推動西歐的現代變革所做出的物質貢獻。
15世紀末以前,生活在拉丁美洲的印第安人在與舊大陸基本完全隔絕的狀態下創造了獨特的人類文明。1492年哥倫布的航行使新舊大陸文明發生接觸與碰撞,印第安文明發展的軌跡被打斷,拉美地區被動融入以西歐為中心的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在這個經濟體內部,拉美地區成為來自西歐的制成品的市場,并向西歐提供以貴金屬、熱帶產品為代表的初級產品。16世紀后,來自西屬美洲的白銀引發了歐洲的價格革命,美洲的市場需求刺激了歐洲的銀行業、紡織業的發展。因為與東方市場不同,美洲需要歐洲的消費品。由于西班牙本國工業落后,依賴于英國等西北歐國家的制成品進口,所以美洲白銀抵達西班牙后很快流向西北歐,“英國國王查理二世在1676年指出,‘全歐洲都能見到西班牙銀幣’”。2 西北歐國家用來自美洲的白銀支付東方的香料,支持向東方擴張的軍隊,甚至向東方的統治者行賄。也就是說,美洲白銀向歐洲的輸入,既是歐洲早期擴張的結果,也對歐洲特別是英國的擴張、資本的原始積累、工業革命的發生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
17世紀到18世紀中期,隨著新世界種植園經濟的發展,“從巴西的東北部一直延伸到馬里蘭州的廣大的加勒比海地區”成為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新的邊緣區,主要生產蔗糖、煙草和黃金。3 關于加勒比地區的種植園經濟對歐洲資本主義發展特別是英國工業革命所起的作用,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前總理、著名歷史學家埃里克·威廉斯(Eric Williams)和后來的依附論學者認為,生產剩余從海外邊緣區向中心區的轉移,以及根據地理專業化的界限進行的全球勞動分工,是推動歐洲工業化的重要因素。例如,就蔗糖生產而言,奴隸制種植園經濟創造的利潤增加了英國的儲蓄,為工業化提供了資金來源。奴隸制種植園經濟增加了對英國商品特別是機器制造品的需求,促進了英國手工工場向工廠制度的轉變。種植園生產的廉價熱帶產品提高了英國工人的勞動能力和勞動愿望,因為蔗糖的消費增加了歐洲人的卡路里攝入量;同時,為了獲取蔗糖和其他熱帶產品,歐洲工人愿意增加勞動時間,獲得更多收入,提高購買力。1
拉美和加勒比地區雖然對以英國工業革命為開端的世界現代化進程做出了重要物質貢獻,卻在相當長時間內成為這次現代化大浪潮中的落伍者,該地區的工業化和現代化進程長期難以啟動。19世紀初,拉美絕大多數地區擺脫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統治,贏得獨立,建立了民族獨立國家,但是,它們依然延續了殖民地時期的經濟結構和在國際市場上供應農、牧、礦產品及進口工業制成品的地位。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就外部因素而言,正是由于拉丁美洲自然資源和人力資源豐富,西班牙和葡萄牙在此建立了一種“拓殖榨取型”的殖民模式,通過占有當地的礦產、農業資源,直接奴役土著,最大限度地獲取財富。不同于葡萄牙在非洲和亞洲沿海建立的“貿易站”模式,也不同于英國在北美建立的“移民墾殖型”模式,這種殖民模式使得拉美地區對西歐尤其是英國的經濟依附特別嚴重,即使是在獲得政治獨立之后也很難改變。正如費爾南·布羅代爾指出的,和英屬北美不同,西屬和葡屬美洲“早在18世紀前,而且在這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18世紀期間,始終處于雙重依附地位,它既依賴伊比利亞半島的宗主國(西班牙和葡萄牙),也依賴歐洲(首先是英國)。英國殖民地只要掙斷一根鎖鏈,擺脫與英國的聯系,全部問題也就迎刃而解。另一個美洲則不然,它掙脫與宗主國的隸屬關系后,并不等于就此從歐洲的控制下解脫出來。它只是擺脫了長期監視它、剝削它的兩個主人中的一個”。2 在拉丁美洲擺脫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統治之后,西班牙、葡萄牙對殖民地的貿易壟斷中止了,更加便利了英國的經濟滲透和控制,同時,“英國在19世紀中期崛起為新興資本主義工業世界的中心,以其強大的經濟力吸住拉丁美洲廣大地區,把它們作為熱帶作物、谷物、畜產品的新基地,整合進新的大西洋經濟體”。3 在這種國際經濟環境下,外部因素支配了拉丁美洲的經濟,拉美國家經濟發展的自主性受到了極大限制。
除了國際經濟環境外,拉美地區出口農、牧、礦等初級產品以及進口工業制成品的地位,也是拉美社會上層統治精英自身選擇的結果。拉美獨立運動雖然是一場土生白人的分立運動,但是獨立運動畢竟發生在資產階級大革命年代,獨立運動的領導人信奉歐洲啟蒙思想,在政治上奉行共和制度,在經濟上信奉自由主義。獨立后的社會上層統治精英也認為,“英國的迅速發展與商業優勢是實行了自由貿易政策所致,只要效仿英國就會獲得同樣的結果”。4 1822年,巴西獨立運動領袖若澤·博尼法西奧對英國領事亨利·張伯倫說:“我們還不至于如此荒謬,竟想成為制造商。因此我們愿意買你們的工業品,向你們出售我們的農產品。”5 殊不知,經過工業革命,英國成為“世界工廠”,其工業制成品在世界各地暢銷無阻,沖垮了其他地區傳統的手工制造業。選擇以自由貿易為指導思想的經濟自由主義,實際上就是放棄工業化和現代化。
然而,19世紀上半期,由于獨立戰爭的破壞、資本和勞動力的短缺、政局的不穩定等多種因素,除個別國家外,拉丁美洲經濟發展總體上是停滯的,甚至是倒退的,整個世界經濟也處于低迷狀態。不過,也正是在這種經濟停滯狀態下,拉美國家的經濟對外部世界的依附相對減弱,為拉美國家本地經濟發展創造了一定空間。例如,與外部世界相對閉鎖的南美內陸小國巴拉圭實現獨立后,“對他們的社會、經濟和政治體制進行了激進的調整”,政府將土地收歸國有,建立了國家農場,或者租給愿意耕種的人。這種政策使巴拉圭沒有出現大地產制,并實現了糧食自給。巴拉圭還建立了鐵廠、紡織廠和畜牧場,不僅提供了就業機會,而且增加了國民生產,滿足了人民的基本需要。與其他拉美國家不同,19世紀初,“巴拉圭不僅享有政治獨立而且還享有經濟獨立,因此巴拉圭長時期以來避免了19世紀拉丁美洲歷史上特有的新殖民主義的依附性”。1 但是,這種趨勢顯然不利于英國在南美的經濟擴張,1864—1870年的巴拉圭戰爭徹底終止了巴拉圭的自治實驗。在這場戰爭中,英國堅定地站在針對巴拉圭的巴西、阿根廷、烏拉圭一方。
二、依附性的現代化
大約在1870年以后,世界經濟迎來了新一輪擴張周期。在以電力、內燃機等新興技術為代表的第二次產業革命推動下,歐洲和北美的經濟出現了高速增長,城市化、工業化、現代化進程加速。這種世界經濟形勢下,西方發達國家對于食品和工業原料的需求大量增加,從而為拉美面向出口的初級產品生產提供了巨大市場。與此同時,在經過了獨立后初期的政治混亂后,拉美許多國家迎來了政治穩定局面。拉美各國政府積極創造條件吸引外資、吸引移民,大力發展面向歐洲和北美的初級產品出口經濟。外部市場、外國移民、外國投資的有機結合,極大地促進了拉丁美洲初級產品出口經濟的發展。出口經濟的繁榮為拉美帶來了豐富的物質財富。以阿根廷為例,因大量出口牛肉和小麥,20世紀初阿根廷人均國民生產總值(GDP)位居世界第六位,相當于美國的80%,超過同時期的法國和德國。
以拉美經委會為代表的結構主義經濟學家和激進的依附論學者曾提出一種很有影響的觀點,認為直到20世紀30年代,資本主義世界大蕭條爆發,“主要資本主義工業經濟經受了一場嚴重的經濟危機時期之后……國際貿易嚴重衰退沖擊了拉美各共和國的對外貿易部門”,“外部不利因素造成的混亂局面”最終促進了拉丁美洲工業化的啟動。但是,近年來新研究促使學界較普遍地認為,依附論學者和結構主義者“不是無視便是貶低了1930年以前制造業的全面發展”,并提出把1914年、19世紀80年代,甚至更早幾十年,作為拉美工業發展的開端。2 根據這些學者的研究,正是在19世紀晚期拉丁美洲國家初級產品出口經濟繁榮的帶動下,那些直接為出口經濟服務的包裝業、冷凍業、交通運輸業等工業部門獲得了迅速發展。同時,由于出口收入增加,滿足本國市場消費需要的紡織業、食品加工業等一系列工業部門也得到發展。19世紀后期,在巴西、阿根廷、墨西哥以及其他拉美大國,已經出現了紡織品、食品車間和小工廠,而且建立了滿足鐵路、榨糖廠等需要的機械工具和零部件生產工廠。一些政府還做出了零星努力,提高關稅以保護這些企業,并鼓勵興建新的企業。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國際航運中斷、戰時歐洲和美國非軍事工業生產的下降,造成了拉丁美洲進口制成品的嚴重匱乏和價格上漲,由此提高了拉美國家制造業的利潤水平。在此期間,紡織品、食品工業和各種其他輕工消費品工業得到了較快發展。
現代化的核心是工業化。19世紀晚期,拉美國家在出口經濟繁榮的帶動下,終于邁出了工業化和現代化的第一步。這表明,即使是在西方國家主導的國際經濟秩序中,處于依附地位的非西方國家依然有可能實現經濟增長,走向現代化道路。激進依附論學者宣稱的只有與外部世界“脫鉤”才能實現現代化的論斷,并不符合歷史實際。但是,依附狀態下的現代化存在著嚴重弊端,并且本身孕育著嚴重危機。一方面,依賴一兩種出口產品的經濟嚴重受制于外國市場和資本。在拉美所有國家中,最主要的3種出口產品至少占各國外匯收入的50%;而在10個國家(玻利維亞、巴西、哥倫比亞、古巴、多米尼加共和國、薩爾瓦多、洪都拉斯、危地馬拉、尼加拉瓜、委內瑞拉)中,一種產品就占了各國出口收入的50%以上。拉美國家幾乎全部出口收入都來自初級產品。而且,它們近70%的對外貿易僅僅是與4個國家(美國、英國、法國和德國)進行的。3 在每個拉美國家內,現代出口部門成為與其他經濟部門相隔離的“飛地”(enclave)。這種“飛地”經濟不僅沒有帶動整個經濟的現代化,相反,由于“飛地”榨取了其他經濟部門的勞動力和資本,使得與出口沒有直接聯系的經濟部門更加落后。另一方面,經濟增長的成果分配極不平等。經濟繁榮給社會上層帶來了巨大利益,但是廣大社會下層卻陷入嚴重貧困之中。面對社會下層的不滿,各國只能以政治上的高壓進行控制。因此,19世紀晚期,與出口經濟繁榮相伴隨,出現了政治上的威權主義。許多國家出現了致力于發展經濟和維持政治穩定的“現代化考迪羅”,如墨西哥的波菲里奧·迪亞斯(Porfirio Díaz)、哥倫比亞的拉斐爾·努涅斯(Rafael Nú?ez)、危地馬拉的胡斯托·魯菲諾·巴里奧斯(Justo Rufino Barrios)、委內瑞拉的安東尼奧·古斯曼·布蘭科(Antonio Guzmán Blanco)等。
三、自主性現代化的嘗試
一般認為,拉美國家從依附性現代化轉向自主性發展的嘗試,始于20世紀30年代大危機后實施的進口替代工業化。其實不然。如上所述,19世紀晚期拉美國家開始的依附性現代化道路存在兩個致命缺陷:一是依賴單一產品出口經濟的脆弱性,二是收入分配的嚴重不平等。相比經濟上的依附和脆弱性,收入分配的嚴重不均和社會底層的貧困化更易激化社會矛盾和引發社會動蕩。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初,拉美各國發生了一系列社會下層反抗運動,出口經濟繁榮中產生的中產階級也尋求參與政治的權利。1910年,在墨西哥,終于爆發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社會大革命,這場大革命成為拉美國家探索自主性現代化道路的開端。
然而,墨西哥革命“并沒有改變墨西哥經濟的基本結構。直到1926年還靠出口為經濟發展籌措資金”。1 也就是說,墨西哥革命針對的主要是收入分配的嚴重不均和政治上的高度專制,而非經濟上的對外依附。因為當時初級產品出口經濟雖然暴露出了很多弊端,但依然具有一定活力。
20世紀30年代資本主義經濟大危機的爆發,終于使拉美自19世紀末以來推行的依附性現代化道路走到了盡頭。隨著發達國家因經濟危機減少來自拉美的初級產品進口,拉美國家普遍喪失了對外支付能力,無法繼續從國外進口工業制成品。在此形勢下,一些經濟相對發達的拉美國家開始嘗試通過保護主義發展面向國內市場的工業部門,實施進口替代工業化(Import Substitution Industrialization,縮寫ISI)。但是,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能否向進口替代工業化發展模式轉變,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前期制造業生產能力的發展水平。在經濟大蕭條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環境下,拉美國家要通過大規模增加投入來擴大進口替代工業是很困難的,比較可行的是充分利用原有工業生產能力來擴大生產,如延長機器設備的生產時間和增加工人的勞動班次等。這就決定了只有那些在早期工業發展階段已經具備較大工業生產能力的國家,才最有條件率先走上進口替代工業化道路。2 換句話說,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初的初級產品出口經濟繁榮帶動的早期工業化,為20世紀30年代以后的進口替代工業化奠定了基礎。具備這一條件的國家主要有阿根廷、巴西、墨西哥、智利、秘魯、哥倫比亞、烏拉圭。30年代大危機爆發后,那些不具備工業基礎以發展制造業的國家,特別是中美洲和加勒比地區的小國,由于出口農產品價格下跌,轉向生產面向國內市場的農產品,“進口替代農業是彌補它們在進口替代工業方面缺少機會的方便之路”。3
由此可見,作為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邊緣區的拉丁美洲,其經濟的繁榮與衰退和歐洲、北美經濟的繁榮與衰退密切相關。在歐洲和北美經濟的繁榮期,拉美地區的經濟隨之增長,但同時經濟的依附性也隨之增強,自主性下降。在歐洲和北美經濟的衰退期,拉美地區的經濟隨之下降,但同時經濟的依附性也隨之減弱,自主性增強。這是自殖民地時期以來形成的發展規律。16世紀是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的擴張時期,拉丁美洲初級產品的生產和出口也出現了一個增長期。但是,到17世紀,隨著歐洲經濟的蕭條,拉丁美洲的經濟也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衰退。而恰恰是在17世紀世界經濟的蕭條期,拉美地區面向本地市場而非歐洲市場的產品生產卻增長了。“在地區界限之內,大莊園生產相當有利可圖。……世界性緊縮并不意味著資本主義經濟活動的衰弱。的確,它大概標志著有地方基礎的資產階級企業實力的增強。”這種發展趨勢有利于在新世界形成一個“多樣化的(以當代的話來說)、歐洲型的資本主義經濟”。1 世界經濟的蕭條、外部市場的縮減,既有助于也迫使拉丁美洲建立面向本地區的經濟。20世紀30年代世界經濟蕭條期間拉美地區向自主性發展的轉變,與17世紀的本地經濟發展具有某種類似之處。
然而,20世紀拉丁美洲現代化自主性的程度也是有限的。盡管不再依賴進口工業制成品,本國進口替代工業所需要的“資本貨”(capital goods)、部分原料和中間產品、技術等卻依賴進口,而這種進口依然依靠出口初級產品來支付。由于出口增長緩慢,拉美的進口能力發展在50年代處于停滯狀態。為解決資金問題,很多國家訴諸赤字財政政策,由此引發了通貨膨脹,“到50年代末,各國都遇到了工業發展中的問題,而同時失業和貧困繼續存在,這就在社會階層中造成了越來越大的失望情緒”。2 加上進口替代工業化過程中出現的國家干預、扭曲市場等問題,拉美國家的進口替代工業化在經歷了二三十年的“黃金時代”后,到60年代初陷入了“衰竭”狀態。經濟停滯,國際收支惡化,通貨膨脹加劇,工資購買力下降,進而引發了社會動蕩。
面對這種困境,拉美國家面臨兩種選擇。一種是改善收入分配,增加就業,同時進行土地改革,以此來擴大市場需求。這是社會下層和一些左翼政府的主張,如20世紀60年代的秘魯貝拉斯科政府(1968—1975年)、智利的阿連德政府(1970—1973年)、巴西的古拉特政府(1961—1964年)等,都曾經做過這方面的嘗試。但是,由于社會上層和右翼勢力的反對,這些改革都不成功。另一種是進行工業部門的升級,從普通消費品的生產轉向耐用消費品的生產。由于耐用消費品市場主要面向社會上層,因此收入分配也隨之從底層向上層傾斜。而面對底層的反抗,各國只能以政治上的鎮壓進行控制。這就是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拉美國家發生一連串軍事政變并建立鎮壓性右翼軍人政權的原因。為何前一種選擇不成功,而后一種選擇成為現實?除了拉美國家國內的原因外,外部因素也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古巴革命后,拉美各國城鄉游擊隊運動活躍,美國恐懼“共產主義威脅”在拉美擴展,促使其對拉美國家倡導社會改革的左翼政府持敵對立場,支持反共的右翼保守勢力。20世紀六七十年代,拉美很多國家如智利、巴西推翻左翼政府的軍事政變,都有美國的背景。
20世紀六七十年代,拉美各國右翼軍人政府一方面通過鎮壓來維持社會秩序和政治穩定,另一方面也對發展戰略進行了適度調整,如大力引進外資、擴大工業制成品出口等,并取得了一定成功。例如,1968—1973年,巴西軍人政府大力發展以汽車為代表的耐用消費品生產,一度創造了“經濟奇跡”。3 1973年政變后上臺的智利皮諾切特政府,啟用一批貨幣主義經濟學家,率先推行了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改革。然而,除智利外,多數國家并沒有像東亞“四小龍”那樣,在進口替代陷入困境時,及時轉向外向型的出口導向發展模式,反而是長期堅持內向發展。在此過程中,隨著工業化的升級和深化,對“資本貨”、中間產品和技術的進口需求與日俱增,而70年代后西方國家因陷于經濟“滯漲”狀態,減少了對來自拉美地區的初級產品的進口。在進口需求增長、外匯收入下降的情況下,拉美國家只好依賴大規模舉借外債,由此走上了“負債增長”之路。通過“負債增長”,雖然使拉美國家在西方發達國家陷于“滯漲”狀態的背景下維持了5%的年增長速度,但外債負擔不斷加劇,終于在80年代爆發了席卷整個拉美地區的債務危機。
為何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進口替代工業化陷入困境后,除智利之外的多數拉美國家與東亞“四小龍”做出了不同選擇?對此,學界進行過深入研究。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外部因素在其中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東亞“四小龍”選擇轉向出口導向的發展戰略并取得明顯成功,與冷戰時期東亞所處的地緣政治地位不無關系。美國通過向“四小龍”開放市場,提供援助,促使其成為抵御亞洲共產主義的屏障。而拉美地區選擇“負債增長”,也與當時國際資本市場上資金充裕、融資條件改善有著直接關系。1973—1974年和1978—1979年,中東石油生產國一致行動,提高石油出口價格。石油輸出國收入激增,并將這些資金存入國際銀行,于是國際貸款出現了供大于求的局面。在這種情況下,迫切需要資金的拉美國家自然成為發達國家金融機構的貸款對象。
四、新自由主義時代的現代化
1982年8月,墨西哥財政部部長宣布,由于外匯短缺,墨西哥無法支付高達840億美元的短期債務,由此引發了席卷拉丁美洲的債務危機,使20世紀80年代成為“失去的十年”。1 1981—1989年,拉美地區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下降了8.3%,失業率上升,工資下跌。如上所述,70年代以來拉美國家選擇“負債增長”戰略埋下了債務危機的隱患,而直接的導火線則是第二次石油危機后,西方國家商業貸款利率大大提高,增加了拉美國家還本付息的負擔。
債務危機爆發后,按照以美國財政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為代表的國際金融機構的觀點,債務危機的根源在于拉美國家長期推行的進口替代工業化帶來的經濟結構性扭曲。因此,拉美債務國要想減輕債務負擔,必須進行根本性的經濟調整。1985年9月,美國財政部部長詹姆斯·貝克(James Baker)提出了債務重組計劃,由發達國家的主要商業銀行,以及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多邊金融機構,在3年的時間內向債務國提供290億美元的貸款支持,但是債務國必須進行“綜合、全面的宏觀經濟與結構改革”,其中主要包括“削減政府開支,緊縮財政,開放經濟,放寬外資進入條件,鼓勵競爭,向自由市場經濟過渡,國有企業私有化,發揮私人企業積極性,實行資本流動自由化”。2 貝克的計劃的實質是,以提供貸款為條件,迫使拉美國家進行新自由主義的經濟調整。1989年年底,當時任華盛頓國際經濟研究所所長的約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發表文章,提出了著名的“華盛頓共識”,核心是減少國家對經濟生活的干預,進一步確立市場機制的重要作用。因此,20世紀90年代以來拉美國家向新自由主義經濟模式的轉變,很大程度上是在國際金融機構的壓力下推行的,外部因素再一次在拉美現代化道路的轉變中發揮了巨大作用。
拉美各國推行新自由主義調整的時間和力度大不相同,但主要措施大致包括貿易自由化、放松對外資的管制、私有化、稅制改革、金融改革、勞工制度改革、社會保障制度改革等,這些調整實際上意味著全盤放棄內向發展的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重新回到出口初級產品的外向發展道路上。新自由主義的經濟調整取得了一定效果,通貨膨脹率下降,財政赤字降低。宏觀經濟的穩定一定程度上帶來了外國投資的增加。但是,總體上說,在進入21世紀之前,拉美經濟增長水平較低,1998—2002年被稱為“失去的五年”。
2003—2008年,由于全球經濟增長,國際資本流動性增強,特別是中國和其他亞洲新興經濟體對能源和原材料的巨大需求,拉動了拉美初級產品出口經濟的增長。拉美地區的經濟增長加快,GDP年平均增長率達到4.8%,人均GDP年平均增長率達到3.4%。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對拉美國家造成了一定沖擊,但是拉美國家總體上比較順利地度過了此次危機,2010年后經濟恢復增長。3 但是,2012年后,中國經濟減速并進入新常態,對原材料、能源等產品的進口需求逐漸下降,加上全球經濟不景氣等因素,導致國際市場上大宗商品價格下跌。此外,美聯儲宣布貨幣政策正常化并開始逐步調高利息,導致美元紛紛離開發展中國家流回美國。因此,2013年后,拉美國家經濟增長速度逐步下降。2019年,拉美和加勒比地區的經濟增長率已降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為低迷的時期,新冠疫情的爆發更是對拉美和加勒比地區的經濟造成了嚴重沖擊,絕大多數國家的經濟陷入負增長,失業、貧困和不平等狀況也進一步加劇。
新自由主義調整還導致拉美地區經濟的“去工業化”(deindustrialization)趨勢愈益明顯。1990—2018年,拉美國家的平均制造業增加值占GDP的比例從19.1%下降到13.4%,降幅和降速都高于世界上其余大部分國家和地區。20世紀90年代以來,巴西在新自由主義調整過程中,大幅度降低關稅,開放市場,由此導致大批廉價外國商品進入巴西,其工業結構出現向自然資源加工業擴張之勢。進入21世紀后,全球初級產品需求增加,巴西的“去工業化”和出口“初級產品化”趨勢進一步加劇。1 在墨西哥,開放市場給國內經濟部門帶來了嚴重沖擊。就工業部門而言,許多部門和行業逐漸消失,比如紗紡服裝業、玩具業、家具業。墨西哥制造業占其國內生產總值的份額從20世紀80年代末的23%以上降至2015年前后的17%—18%。墨西哥工業部門的結構也發生變化,進口零部件組裝再出口的所謂“客戶工業”有較大發展,這無疑造成了其對美國經濟和需求的高度依賴。2
新自由主義改革不僅沒有帶來經濟增長,而且使得拉美地區的收入分配更為惡化,貧困化加劇。在此形勢下,進入21世紀以來,在很多拉美國家,反對新自由主義、反對美國的左翼政黨和領導人紛紛贏得大選上臺執政,掀起了一股強勁的“粉紅浪潮”(pink tide)。以委內瑞拉的查韋斯政府、厄瓜多爾的科雷亞政府、玻利維亞的莫拉萊斯政府為代表的左翼政權,推行了自然資源國有化、土地改革、改善收入分配、擴大民眾參與等措施,贏得了很大的政治支持。但是,在經濟上,這些左翼政府嚴重依賴于能源、資源的出口,因而難以擺脫國際資本和世界市場的控制、影響。近年來拉美政壇出現的“左退右進”趨向,顯然與國際市場上初級產品需求下降和價格下跌有著直接關系。
五、余論
任何國家的現代化進程都是在特定國際環境下進行的,后發國家的現代化與國際環境的關系尤其復雜。在現代化先行國確立和主導的國際經濟體系中,后發國家既要積極融入國際體系,又要在不利于自己的國際體系中求得發展,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19世紀初贏得獨立的拉丁美洲,在工業革命后的英國等西方國家主導的國際秩序中,延續了殖民地時期的初級產品出口戰略。雖然在19世紀晚期拉美國家憑借初級產品出口經濟的繁榮,開始了工業化和現代化進程,卻走上了一條依附性的發展道路。其實,獨立后的拉美國家,盡管面臨諸多不利條件,并非完全沒有其他選擇。獨立后的美國就走上了不同的發展道路。獨立后,美國南部的種植園主們選擇了和拉美國家相同的發展模式,他們支持自由貿易,以便他們生產的棉花等種植園產品可以毫無阻礙地銷往歐洲市場,而北部的工商業主則堅持實行保護主義,發展本國工業。最終,北部實行保護主義的工商業主壓倒了南部的自由貿易主義者,美國內戰的結果保障了保護主義在美國的繼續推行和美國工業化的成長。到1860年,美國發展為世界上第四號工業國,1894年躍居第一。3
20世紀30年代,在世界經濟大危機背景下,拉美國家轉向了內向型的進口替代工業化發展模式,這無疑是一項順應國際環境的正確選擇,并取得了一定成功。但是,60年代后,在進口替代因自身缺陷陷入困境時,大多數拉美國家卻繼續堅持國家干預性的內向發展戰略,貽誤了發展模式調整的機遇,走上了“負債增長”道路。相比之下,處于類似環境的東亞新興工業化國家和地區卻抓住機遇,及時轉向出口導向戰略,后來又對出口導向戰略及時進行調整,取得了巨大成功。拉丁美洲被東亞國家和地區迎頭趕上并大大超過,固然有很多原因,但一個關鍵性因素在于,東亞國家和地區能夠根據國際環境的變化及時調整發展模式。
20世紀90年代后,拉美國家轉向市場主導的、外向型的發展模式,但是在此過程中,對貧富差距、貧困等社會問題的忽視致使社會矛盾日漸突出,新自由主義的弊端明顯暴露。21世紀以來,雖然拉美一些左派政府通過掌握國家自然資源發展經濟、改善民生,取得了一定效果,但是,其經濟發展依然依賴于自然資源的開發和出口。這種發展模式必然導致與國際資本市場的關系更為密切,導致政府與國內資本結盟,進而削弱了這些左翼政府的群眾基礎。這表明,在發展中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中,一方面要擴大開放,融入國際市場;另一方面,必須建立自主的經濟體系,擺脫對國際市場和資本的依賴。只有自主、可持續的經濟發展之路,才是發展中國家現代化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