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葉倩文

吃中飯的時節，女友小白發微信給我，說她在廣粵新天地我們常去的西班牙館子里，遇到了葉倩文和林子祥。如今的葉小姐滿頭白發，身材卻保持得好FIT，穿深色牛仔褲配彩色小上衣，耳邊脖子上是碩大的珍珠，左手手腕上是滿手的金黃蜜蠟，有一種錯落感，顯得既年輕又氣勢磅礴。

居然可以在廣州隨便碰到葉倩文？我們幾個在微信群里討論。

另一個朋友阿媚說：“必須一定啦，因為葉買到了我們同一個小區，她的上一任業主是一位人盡皆知的內地球星，我看到她到士多店買東西，還有鄰居看到葉倩文在樓下會所打羽毛球。”阿媚住的小區是整個珠江新城甚至整個廣州最昂貴的小區，每平方米售價到了三十萬，看來這幾年葉倩文和林子祥在內地賺錢不少，錢出不去，再加上大灣區港人可購房政策，當然要在內地購房，核心地段核心房產才有升值潛力，買下當然不虧。

而我想得最多的居然是：怎么能想到呢？居然會跟年輕時遙不可及的港樂偶像住在一個城市。

初中的時候，第一首學會的廣東歌正是葉倩文的《祝福》，那時我在內地三線小城的化工廠子弟學校，在那個香港文化初入內地的年代里，這首明白如話、輕盈溫情帶著港式味道的歌曲是各方都能接受的交集。緊接著，未來的國際大導張藝謀和年輕的女大學生的緋聞轟動內地，20世紀80年代末他們避走香港，為生計，一起主演改編自李碧華小說的電影《古今大戰秦俑情》，滿眼愛意的鞏俐與西北男人傾情一吻，投入火海，背景音樂響起，是葉倩文痛心裂肺的《焚心似火》：“焚心以火，讓愛燒我以火，燃燒我心，承擔一切結果……”

可以負責地說，除了瓊瑤，這兩女一男，對我們這一代人“為愛浴火為愛癡狂”的“戀愛腦”教育，也出力不少。

到了20世紀90年代，《瀟灑走一回》成為超級金曲，“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白紗飛舞，腰肢扭動，手指天空，美艷白衣女神眼中似有無限情義。“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詮釋了全部的90年代精神。是啊，時間這么緊，機遇那么難得，必須要“我拿青春賭明天”，時代出航，人間冒險，直指人心，問你“何不瀟灑走一回”。

在當年的時代里，葉倩文雖紅，金曲雖多，但并不受樂評人和文藝青年的待見，原因大概是葉缺乏明確的個性和人設，與同時代的梅艷芳相比，她不夠傳奇；與后來的林憶蓮相比，她不夠都市和細膩；與王菲相比，更缺少不羈與酷炫。雖然批發式的大量葉氏情感涌入內地，但在港樂史上葉倩文一直處在被漠視的狀態，覺得不夠高階，氣質略愴俗，她嗓音天賦有限，就算在最紅的時候她也常常唱劈，當眾自嘲“我唱了十幾年也還是會走音”。

年輕時大波浪大耳環金鏈子，更是多樁狗血三角戀的主角，她缺乏安全感，強烈地要去愛，有時像個傻大姐，強烈地需要感情，所以把癡情女人在欲望里的輾轉流離唱得這樣赤裸與天真。喜歡葉倩文的人大約都喜歡她歌聲里那種要把心揉碎了掏出來給你的癡情，黃霑甚至說葉倩文是他最疼愛的歌手，“因為她的歌里有一種罕見的真”。

“沾濕雙眼漸紅，難藏依戀及痛悲，多年情不知怎說起……”1994年她出過一首不太流行的《珍重》，23年后賈樟柯導演在他的電影《山河故人》里三度用到這首廣東老歌。這位迷戀于20世紀情懷的文藝導演說，“十幾年了這首歌一直在生命里”。

誰能想到最不文藝的女星，到了多年以后，成了最文藝的導演心底最深的記憶，大時代就是這樣的因緣際會。

可見時代造人，20世紀90年代港樂大舉進攻內地時葉倩文正當紅，多少小鎮青年在她赤誠到有點愴俗的歌里偷渡了歲月，打濕了青春。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賈樟柯，在最孤寂的歲月里，被遠方一個華麗女人掏心掏肺的柔情安撫，觸到了人生最熱鬧也是最辛酸的那一部分“若柔情消去，像片煙去，化作唏噓”。

出生臺北，加拿大長大，香港成名，發過演員夢，最終以歌留世，退隱二十年，2022年再到內地發展，北上翻紅成為懷舊明星，內地置業，大灣悠游，帶著蜜蠟的葉倩文哪能想到她起伏的星光生涯有這么一出。

而她昔日輻射的萬千粉絲之中，有一個小小的我，住在離她小區不過千米之處。這粉絲在三十多年前一個巨冷的湖南冬天，因為暗戀未遂，躲在冷風中的水塔里拿著手中的WALKMAN，一遍一遍地聽遠方的那個女人在濃郁地吟唱“晨霧里，凝住了千山，萬點蒼翠，晚風中，湖面那飛鳥在追隨”。

山河流轉，故人相見，人世流離，時代巨變，多年情，竟不知怎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