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手工技藝信息的傳播特性與要求

［摘 "要］傳播學視角下的“手工技藝”是承載于人類身體上的一種特殊信息，它既具有一般信息的基本屬性，又具有契合手工技藝特征的獨特屬性。而手工技藝傳承就是關于手工技藝信息的傳播活動，它既要滿足一般信息的傳播要求，又要保持技藝信息傳播的實踐性、恒定性與核心性等，這些性質是影響和制約手工技藝信息傳播效果的重要因素。對手工技藝信息傳播特性與傳播要求的探析，有助于為實現其高效優質傳承提供一種理論依據。

［關鍵詞］傳播學 手工技藝信息 傳播特性 傳播要求

傳播學是研究人類如何運用符號進行信息交流的學科，能比較理性與客觀地對各類社會傳播活動提供一定的理論指導，迄今已經發展得比較完善和系統。在此基礎上，這個學科也為相關的社會人文類學科的理論創新和知識創新提供新的動力與研究視角。信息則是傳播學研究的重要對象，施拉姆【威爾伯·施拉姆（Wilbur Schramm，1907—1987），著名美國傳播學家，傳播學的集大成者和創始人，被稱為“傳播學鼻祖”。他建立了第一個大學的傳播學研究機構，編撰了第一本傳播學教科書。】在《傳播是怎樣運行的》一文中寫道：“當我們從事傳播的時候，也就是在試圖與其他人共享信息……傳播至少有三個要素：信源、訊息和信宿。”【Wilbur Schramm，“How Communication Works，” in The Process and Effects of Mass Communication，eds.Wilbur Schramm and Donald F.Roberts（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54）.轉引自郭慶光：《傳播學教程》（第二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信息是傳播的內容，傳播是信息的形式，傳播和信息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信息在社會生活中無處不在，人們通過識別信息來認識客觀世界。

本文試圖將手工技藝作為一種信息進行研究。信息由符號與意義構成——信息須通過圖像、聲音、文字等符號形式表達意義，手工技藝也是如此。在手工技藝獨特屬性的視域外，進一步探求手工技藝作為一般信息【一般信息是指不涉及身體技能的、以靜態的理論性知識為主的信息形式，如新聞信息、天文信息等，傳播學教材中一般概以“信息”一詞稱之，本文為了突出手工技藝信息與其相區別，故以“一般信息”稱之。】的基本屬性，有助于從全新視角審視手工技藝的特性與技藝傳承的內部規律，從而為提高手工技藝傳承的效率和品質提供一種理論依據。

一、手工技藝作為信息的特性

手工技藝即手工藝人按照預定目的并依據自然規律對物質材料進行加工、處理與制作，創造出形態萬千的手工藝品類的技術手段、訣竅、經驗與知識。手工技藝信息在本體上也是由符號與意義組成的統一體，需要以語言、文字、圖像、動作等符號形式來表現意義；這類信息也需要在傳播者（如師父）與受傳者（如徒弟）之間傳遞，并產生信息編碼與譯碼活動。所以，探討契合手工技藝特征、具有超越一般信息的獨特屬性的信息，既有助于加深對手工技藝的認知，也有助于手工技藝得到更好的傳承。下面分三方面展開。

（一）信息載體的身體性

“載體”一般是指“某些能傳遞能量或承載其他物質的物質”【劉秀梅：《新聞的傳播形態之嬗變》，新華出版社2015年版，第32頁。】。承載與傳遞信息的載體（媒介）有多種形式，如紙張、廣播、互聯網等。手工技藝作為一種身體技能，以身體為其本質性信息載體：失去身體載體，技藝信息就會如同落葉一般失去生命活動，成為生物標本。這和一般性信息的身體載體特征不同——一般性信息也經常以身體為載體進行傳遞，但它們并不是須臾不可分離的關系。一般性信息并不是身體的一部分，身體更多的時候只是信息的中轉站，脫離身體后的信息還可以通過其他載體進行傳遞，并不影響信息的傳播和接收。例如“明天下雨”這個信息，可以通過身體口耳相傳，也可以脫離身體用報紙載體刊登，并非脫離身體后就無法傳遞與呈現。但是，手工技藝的信息與技藝使用主體的身體是合為一體的、不可分離的關系。

對手工技藝信息的身體性的探討，要從對人類的身體與技術的獨特關系的討論開始。身體對于任何生物而言，都是一種物質性存在。人類除了具有物質性身體即肉體外，還有心智性的身體——兩者從事著不同的身體活動，即身體的造物活動與精神活動。有了身體，人的生命與精神才有了實質性載體去從事各種社會活動。可以說，身體是人類從事一切活動的前提條件與基本手段。“人類通過身體的勞作連接了自然與文化，身體既是環境又是自我中介。”【［英］布萊恩· 特納：《身體與社會》，馬海良、趙國新譯，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99頁。】在信息傳播活動中，身體也是人類最早用以接觸外界和溝通交流的載體——在語言產生之前的漫長歷史中，人類便是運用肢體動作、臉部表情等來表達意義與交流的。

除了人類之外，其他生命體也擁有身體，但是人的身體與它們的身體有著根本性的不同。其中關鍵的一點，從技術哲學的角度來看就是：人類的身體可以承載技術，而且這種技術不是動物性身體所具有的來源于先天性生物遺傳的技術，如蜘蛛織網的技術、蜜蜂采蜜的技術之類，而是通過人類后天不斷實踐與反復訓練獲得的技術。嬰兒未具備任何生物技能，赤手空拳地來到世間，這種人類的“先天性缺陷與不足”，被德國哲學人類學家阿諾德·蓋倫【阿諾德·蓋倫（Arnold Gehlen，1904—1976），20世紀德國哲學人類學的奠基人之一，著有《技術時代的人類心靈》《意志自由的理論》等。】稱為“本能的貧乏”（Instinktarmut）【［德］阿諾德·蓋倫：《技術時代的人類心靈——工業社會的社會心理問題》，何兆武、何冰譯，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前言”第3頁。】。但這恰恰給了人類通過不斷學習與實踐以填補匱乏、面對發展的無限可能性的機遇。技術作為人在后天習得的各種能力與實踐經驗的集合對象，正是在人類自身處于“不完備性”狀態時的需求下出現的。如此一來，人類的身體就成為具備技術能力的身體，即技術身體。人擁有了技術身體，便掌握了與自然界打交道的生存技巧以及從事實踐活動的載體，人的身體也具有了主體性地位。

人的身體與技術之間是一種互相建構的關系——技術建構著身體，使人的身體成為“技術身體”；同時，承載于身體上的技術也成為一種“身體技術”。這里的身體技術是指以身體為手段的技術。例如，手工技藝（參見圖1【圖片來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e6a739510102 uzbf.html，訪問日期：2019年8月26日。】）是以人類身體的一系列行為過程與動作為呈現手段的技術形式，假設沒有身體的物質性存在，技術將無處依存，技藝信息也無法傳遞出去。換句話說，人的身體與技術融合在一起——手工技藝正是在人與技術的一體化過程中對周圍的外部世界即人類的生活與社會產生作用的。

手工技藝在本質上是人類在發揮主觀能動性改造自然界的過程中掌握的一種手工操作技術。通過上述身體與技術之間關系的分析，我們就比較容易理解手工技藝信息的身體性與一般信息的身體性的根本區別。

手工技藝是一種“身體技術”，所依存的載體是人的身體：身體為手工技藝傳承活動中的技能、經驗、心智提供了存在的場所和施展的空間；離開了身體，技藝將無處承載。所以，手工技藝以身體為物質載體并通過身體運動的方式呈現出來。人的身體在不斷的實踐與體驗活動中，會通過對動作的訓練逐漸形成一種身體經驗，正如馬塞爾·莫斯說：“身體技術不是由遺傳帶來的，我們的舉手投足都滲透和表達著文化；或者說身體技術不是先驗的，而是經驗的。”【［法］馬塞爾·莫斯、［法］愛彌爾·涂爾干、［法］亨利·于貝爾原著，［法］納丹·施郎格編選《論技術、技藝與文明》，蒙養山人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84頁。 】為了加深對技藝的理解與吸收，以及加固技藝的穩定性，在記憶機制的影響下，身體訓練后得到的經驗會通過記憶的形式反映出來，身體經驗由此內化為身體記憶，成為身體的一部分。這之后，手工技藝便呈現出了一定程度上的穩定性和無意識性，而且內化程度越高，穩定性與無意識性就越強，技藝就越高超和得心應手，甚至進入“人技合一”的出神入化的境界。身體記憶會影響手工藝人的動作狀態以及行為過程，決定手工藝人的技藝高超與否。身體記憶所構成的技藝是穩定的，但并不是死板的，會根據身體的歷史經驗對不同的材料、工具、形態等適時作出靈活的應對與調整，即“‘在身的’工力既可能保持自我身心系統的穩態，又可能對事功作出動態的調整和反應”【呂品田：《動手有功：文化哲學視野中的手工勞動》，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1頁。】。

可見，手工技藝在生成過程中涉及身體實踐、身體經驗與身體記憶，它不僅與物質性身體密切相連，而且也涉及指揮與調節著身力的“心力”——因為身體是身力與心力的結合。所以，手工技藝隱藏在手工藝人的身體與頭腦中，使其在制作過程中可以邊想邊做。技藝與身體如此密切的關系，使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如果技藝信息脫離身體，便容易導致傳承內容的失效與生命力的流失。而技藝信息的身體載體一旦出現“斷檔”，技藝就可能面臨失傳的危險。即使有可資參照的工藝實物或文字記載，手工技藝信息那活態的生命力與工藝神韻也已經消逝，而淪為生物標本一般的存在。這就是手工技藝信息與一般信息的不同之處。

（二）信息形態的體驗性

手工技藝信息必須通過受傳者身體力行的體驗與實踐才能被接收與掌握，所以，體驗性是理解與接收手工技藝信息的基礎。“體驗”的含義指向人的親身參與性，即“通過實踐來認識周圍的事物和親身經歷”【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341頁。】的意思。所以，本文所涉及的“體驗”是指人的“親身經歷和實踐”，主要強調身體的參與性與融入性。體驗是人類認識世界的一種特殊方式，手工技藝就是在體驗性認知方式的基礎上進一步形成和被傳承的。從存在狀態來看，手工技藝是一種體驗性的存在——這與手工技藝的特征以及人的身體的生命特性密切相關。

手工技藝是一種身體性的技術，身體既是其物質載體，又是其實施工具。其中，手是身體上最重要的工具，手的勞作即手的工藝實踐行為——“手工藝”這個名稱也由此而來。反過來說，手工技藝信息是通過身體，特別是手部的運動與一系列行為呈現出來的。身體與技藝相互成就的密切關系，意味著手工技藝信息的感知、理解、接受必須通過身體的體驗來實現。手工技藝的體驗不僅是物質性身體的體驗，也是精神性身體的體驗，并且其體驗過程中蘊涵著深刻的生命性和人文價值。

體驗和身體的生命特性緊密關聯。體驗的主體是具有生命的人。每個生命體都是一個其內部諸要素相互作用下的有機體與系統，具有能動性與自主性，在生命的連續流動中可以不斷地“增殖”與變化。每個生命個體也都是不同的，不同的生命體在體驗手工技藝的過程中，其身體的這種生命屬性也都各自能動地對身處的環境或所經歷的事情作出動態的調整和反應，并能把基于生命的個性、感受、情感等因素隨著“工力”的體驗發揮于外。手工藝人在身體與精神的雙重體驗中，將手工技藝信息逐漸累積與總結而形成各種帶有個性化和私密性特征的個人經驗。

經驗與體驗的關系微妙而密切：被保存下來的體驗就是一種經驗。手工藝傳承者體驗到的手工技藝信息可以被記憶、被儲存，成為一種經驗，當生命主體放下工具、停止肢體運動等實踐活動時，體驗性就沒有了，但它通過記憶的儲存轉化為了一種經驗。所以，經驗是從體驗活動中產生的，是客觀事物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映。反過來，經驗又指導著實踐，手工技藝信息能夠傳承至今就是一代接一代的手工藝人不斷累積經驗的結果。體驗與經驗是分處于實踐活動過程中與過程后的兩種感覺形態，都體現了手工技藝信息的獨特之處，同時也都與實踐活動密切相關。“經驗最基本的要素是實踐、觀察以及此二者在實踐意義上的累積”【吾淳：《中國古代科學范型》，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0頁。】，體驗與經驗分別是技藝的實踐方式與體現方式。

所以，手工技藝信息必須通過身體的體驗與經驗才能被有效地傳播。新聞等一般性信息通過口耳相傳就可以被傳播與共享，但是對于手工技藝信息來說，聽到、看到并不代表著學到。比如師父會告訴徒弟關于琢玉的技術與技巧，但如果徒弟不去親身經歷與體驗（如圖2），就永遠也學不會制玉，因為他無法將師父傳遞的信息轉化到自己身體上形成一種身體技能，這樣，師徒間的信息傳播活動就并未達到既定效果。技巧是戰勝各項工藝難點的訣竅，它可以被編碼為口訣、藝訣等形式進行表達與傳播。可如果手工藝人不去體驗與實踐，那么技巧只是一種指導理論；只有反復體驗與練習才能逐漸將技巧內化為身體技能，讓手工藝人達到一種熟練掌握的程度與水平。技能不易被編碼與傳遞，須通過自身的體驗與實踐去獲得。如果技藝信息不用通過體驗就能掌握的話，那豈不是只要觀看手藝人的技藝表演，觀眾們就都能學會一種技藝了？總之，手工技藝信息必須通過親身理解與吸收，才可以逐漸被總結，形成經驗，并內化為一種身體記憶——這樣，其傳播才能取得成功。

（三）信息內容的多元性

手工技藝信息在內容方面也比一般信息更加多元化，既包括可確切度量和客觀把握的、易于編碼傳播的顯性信息（例如手工藝制作中的規范性動作、可量化動作等），也包括“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難以用準確的語言或文字進行表述與傳遞的隱性信息。隱性信息不易量化，具有突出的體驗性與主觀性特點，如手工藝人在長時間實踐基礎上總結出的帶有經驗性的藝訣法則、審美規律等。此外，手工技藝信息還包括蘊藏在技藝背后的民族文化、工匠精神，甚至是行業內待人接物的法則與規矩等——這層信息更加抽象與模糊，往往是師父在無意識中傳授給徒弟的，但卻是手工技藝信息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例如，一門玉雕技藝包含的信息內容有：水凳或橫軸式雕刻機等設備和工具的安裝與維修，各種砣具的使用，對玉石原料的辨別，相玉、構圖設計、畫活兒、坯工、細工、拋光等工藝程序，口訣、藝訣，造型與想象能力，玉作行業界的規矩，等等——這些都是需要師父傳播給徒弟的技藝信息內容，豐富、多元且復雜。

所以，手工技藝信息涵蓋的內容廣泛，不僅包括“技”，也包括“道”：它不僅是人類改造客觀世界的一門技術，還承載著人類世世代代的造物智慧與人文思想，蘊涵著做事和做人的道理——這些元素都造就了手工技藝信息內容的復雜性與多元化的特征。這就使手工技藝的掌握與傳承成為一種非常復雜與耗費時間的實踐與傳播活動，沒有三年五載是無法學成一門技藝并出師的。諸如工具的使用、工藝流程等相對富有客觀性的信息的傳承尚可在短時間內實現，而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技巧、技能等隱性信息卻需要通過經年累月的實踐才能完成傳承。同時，手工技藝信息內容的多元化也對其傳承活動提出了挑戰，即如此豐富與多元的手工技藝信息內容能否得以傾囊相授、盡數傳承？如果無法做到，又該怎么辦？筆者認為，以核心技藝為主要傳承內容或許可以成為答案——下文將進一步對此展開論述，通過對實踐性和恒定性的探討，導引至相關的“核心性”。

二、手工技藝信息的傳播要求

手工技藝傳承，即手工技藝信息傳播活動，是以手工技藝信息為傳播內容，以人的身體為物質載體，在傳播者與受傳者之間進行的一種信息傳播行為。如前所述，手工技藝信息具有區別于一般信息的諸多特性——身體性、體驗性、多元性，這決定了手工技藝傳承在滿足一般信息傳播要求如保持客觀性、可識別性等的基礎之上，還具有其獨特之處，即要保持技藝信息傳播的實踐性、恒定性與核心性。

（一）保持實踐性

實踐性是手工技藝傳承活動中的重要特征與特殊要求，這與手工技藝信息的獨特性密切相關。

首先，手工技藝是內涵于人的身體的一種無形的特殊信息，要通過身體的運動與一系列行為呈現出來。手工技藝的實踐性主要體現為手工藝人以自己的身體（特別是以雙手為代表的勞動器官）為主要實踐工具與實踐界面作用于客觀對象，也就是手工藝人用雙手改造客觀世界的過程，即“做”的過程。在“做”的實踐過程中，具有主觀能動性的手工藝人體驗不同的身心配合與手腦運動，在不斷試錯與改錯的過程中積累經驗，并最終將其內化為身體的一種記憶與習慣，由此，技藝與身體、生命融合在一起。另外，實踐并不僅僅是人的雙手作用于客觀世界的活動，因為這只是實踐的外顯方式，它還有更為復雜和隱秘的內在部分，即雙手是在人的中樞神經系統的司令部——大腦的指揮與調節下去完成實踐活動的，即實踐是一個手腦結合的過程。只有手到心到，“勞力”又“勞心”，才是真正的實踐活動。正所謂“實踐的過程就是主觀見之于客觀的手腦結合的過程”【殷建連、孫大君：《手腦結合概論》，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28頁。】。所以，要保持手工技藝在傳承中的實踐性，手工藝人或學徒就不能僅僅是單純機械地、反復地動手操作與實踐，還需要啟動大腦機制，不斷地思考與領悟。

其次，手工技藝是一種動手實踐技能。作為人類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種實踐能力，動手技能強調使用雙手按一定的工序與技術要求去實踐。使用工具與制作產品都屬于動手實踐技能。這類技能與通過遺傳基因傳遞給后代的天賦能力不同，是人在改造世界的實踐活動中重復著經驗、日積月累地形成的。這類技能也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很難訴諸語言文字來表達的隱性信息，“不能用被接受或機械記憶的方式從他人那里直接獲得”，“是在已有的理論知識的基礎上，通過學習者的多次練習而逐漸鞏固的，最終達到‘自動化’、完善化”【同上書，第319頁。】。實踐技能需要理論知識的指導，但最關鍵的是需要從實踐活動中獲得。例如，徒弟通過師父的口傳或閱讀書籍獲知了陶器拉坯成型的技術與方法，并記在了大腦里，但是如果不去親身經歷，不上手、不操作，縱然做一輩子學徒，也學不會制作陶器。師父口傳的不過是關于手工技藝實踐技能的一些指導性理論知識，而不是實踐技能本身。師父無法將自己的實踐技能像物品或一般信息那樣直接贈送或傳播給徒弟；同理，徒弟也無法從師父那里像繼承遺產那樣直接將技能照搬和安放在自己身上。所以說，傳承中的實踐性，是手工技藝信息與一般信息的最根本區別。失去實踐性的手工技藝，猶如紙上談兵、空中樓閣，師父無法有效傳承，徒弟也無法獲得，從而無法實現有效傳播。

（二）保持恒定性

恒定性是指事物在發生變化的過程中，始終保持相對穩定性與一致性。恒定性與變化性是既對立又統一的關系，沒有變化性就沒有恒定性，有變化性才有因想要克服它而產生的恒定性。手工技藝也是變化的，呈現出活態流變的本體特征，這與人的生命屬性密切相關——它作為論述恒定性的前提，值得先予探討。

手工技藝是以人力為主要動力，通過手工勞動進行生產和創作的技術手段。它承載于人的身體，通過肢體運動與身體實踐活動而呈現出來。正所謂“千人千品，萬人萬相”，人的身體的獨一無二的生命特性，使手工技藝具備了有別于代表著“技術理性”的大工業生產的獨特性。手工技藝“透過身體‘界面’，由潛力變通為功力的生命力，其不可逆性將帶給自我以‘不重復’（個性化）的人格面貌，并以日日生、日日新的‘天性’賦予文化世界以特有的人文時間”【呂品田：《動手有功：文化哲學視野中的手工勞動》，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頁。】。人類身體帶著生命力的流動性與個體化的獨特性，蘊含了無盡的創造性潛能。因此，手工技藝是一種可以被生命個體自主把握與支配的生產力，它可以充分體現創作個體的創意與觀念，也可以自主決定產品的生產形態與審美形態，還可以充分契合技藝對象及制作目的。“基于技術本體的這種特性，傳統手工技藝的物化功績必然貼合手藝人生命本體的活態流變狀態，就像自然生命運動一樣，總是不可逆轉地富于變化，所呈現出來的永遠都是一派不加重復的新態或新貌。”【呂品田：《以學歷教育保障傳統工藝傳承——談高等教育體制對“師徒制”教育方式的采行》，《裝飾》2016年第12期。】所以，受人身體生命屬性的影響，帶有主觀意識的手工技藝的承載個體以個人智慧與能力參與到手工技藝創造活動之中，會使手工技藝呈現出活態性，而活態性又促就了流變性——活態性與流變性密不可分，活態流變也是技藝的本體特征。

恒定性則是一種“克服”活態流變性的技能體現。它不是技藝的本體特點，而是技藝掌握程度達到爐火純青狀態時的一種現象，意味著習慣成自然的身體記憶。要達到與保持技藝的恒定性，技藝傳承人須通過反復的練習與實踐活動，使技藝的狀態從不穩定逐漸趨于穩定——在此過程中，身體會形成一種自動反應與慣性，建立起一種比較穩定的“內感官”和身體記憶。所以，恒定性代表著手工技藝的熟練程度與高超技能——正是由于身體可以達到不假思索的熟練程度，使技藝維持在恒定狀態，方不會導致相同的動作每次的操作結果不一致。下面以陶瓷制作中的一種裝飾工藝——“跳刀”技藝為例。手工藝人將陶坯放在旋轉的陶輪上，手拿坯刀，使其以一定的角度和力量與坯體相切，坯刀則因受特定阻力的作用，產生急促有力的跳動，從而使刀頭對坯體進行斷續而有規律的浮雕式刻花（參見圖3【圖片來源：https：//www.sohu.com/a/191157611_383916，訪問日期：2023年4月28日。】）。“跳刀”技藝誠然也存在著活態流變性——坯體上剃刺的短線不一定能在每次操作中都始終維持在“斷續而有規律”的恒定狀態；而手工藝人經年累月地反復實踐的目的就是努力克服活態流變，使其保持恒定性，達到一種高超的技藝標準。換言之，恒定性是一種高超技能的表現。當然，人不是機器，無法做到絕對的程式化與標準化。手工藝人各次操練與制作效果之中難免存在著“左右波動”的情況，但波動幅度的閾值始終維持在一個合理的水平上，從而使作品不至于任由流變而失控、失真。

（三）保持核心性

手工技藝信息包羅萬象，多元而復雜。在其傳承中要傳遞哪些信息內容才能確保“不變味”？筆者認為，首先需要保持手工技藝信息在傳承中的“核心性”原則，即抓住核心技藝。核心技藝是手工技藝中支撐起其獨特價值的、使其能獨立存在的本質性要素，也是技藝傳承中最主要的部分，凝聚著手工技藝本身的規律性。手工技藝失去核心技藝，也就失去了其獨立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失去了“靈魂”。前面提到，手工技藝有活態流變性——“變”是發展規律，但是在變化中總有相對不變或不能變的因素。這種相對不變的內核很大程度上即是決定手工技藝獨特性的“核心技藝”【邱春林：《中國手工藝文化變遷》，中西書局2011年版，第109頁。】——邱春林指出，“在材料、工藝、技巧、裝飾背后，還存在著相對穩定的意識形態。那些能夠跨越百年，甚至千年而不衰的手工藝背后，一定有人文價值的支撐。我把這種決定某項手工藝的特色以及形成人文價值的技藝稱為核心技藝”【同上書，第100頁。】。不同特色的手工技藝，其核心所在各有不同：有的取決于其高超絕倫、鬼斧神工的工藝和技巧，有的依靠其獨一無二的材料，有的以其造型裝飾的審美性傲然于世。核心技藝不僅是一門手藝不可或缺的絕技，也蘊含著創造主體的思想與人文價值。呂品田也提出，“要既保持傳統技藝的流變性卻又不至于‘流失’其核心技術和人文蘊涵，避免造成其技術本體和技術形態的蛻化、變形”【呂品田：《重振手工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方式保護》（2009年2月10日在文化部主辦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方式保護論壇”上的發言），載呂品田：《重振手工 激活民俗——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研究文集》，文化藝術出版社2021年版，第106頁。】。如果失去了核心性，手工技藝從技術價值到藝術價值乃至人文價值就都無從保障。

具體來講，核心技藝主要涉及材料運用、地域環境、工藝技術等要素，它們決定著手工技藝風格的創造與獨特的價值。首先，材料是手工技藝的物質基礎，有著自身的品格。對材料的使用要“因料取材”“因材施藝”，尊重自然材料的客觀規律性，不可悖逆而為，要順應其特性進行工藝制作。例如瑪瑙性脆，要順其紋理切割并設計造型，否則容易使其崩裂。同時，材料的開采與運用也要順應時間/節氣，《考工記》中記載的“輪人為輪，斬三材必以其時”“弓人為弓，取六材必以其時”等都表現出材料與時空的關系。其次，手工技藝有著較強的地域性特點，材料、工藝都要符合地域環境的要求并順應其特性，即“因地制宜”。如“鄭之刀，宋之斤，魯之削，吳粵（越）之劍，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地氣然也”【聞人軍譯注《考工記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便體現出地域環境與材料的關系：越密切契合地域特點，就越能保持材料的特性、保留原汁原味。再者，工藝是基于各種材料自身特性發展而成的一種技術與物化手段。“材料與工藝技術之間的關系，實際上是能動的人對材料自然屬性的遵從和把握的關系。”【李硯祖：《工藝美術概論》，山東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2頁。】工藝與材料之間相輔相成，都可以是手工技藝本身規律性的呈現，反映手工技藝不可或缺的核心與關鍵性質。另外，手工技藝與社會生活緊密相關，脫離特定社會生活語境與物質環境的手工技藝也易在本質上發生變化。總之，代表手工技藝獨特性的核心技藝包括了材料、工藝、環境等方面，它們都可能作為我們挖掘、甄別和判斷核心技藝的重要依據。

除核心技藝外，手工技藝中也存在并不會影響到手工技藝本質與核心、不起關鍵性作用的相對次要的技藝。所以，在傳承手工技藝時，首先要甄別出核心技藝，將其列為重點傳承內容。守住了核心技藝，也就給手工技藝的變遷劃定了一個合理的波動閾值，不至于造成技術本體和技術形態的根本性變異——這體現了“制隨時變”“變中有常”的手工技藝發展規律。

結 語

綜上所述，傳播的目的無非是在傳播者與受傳者之間實現準確、客觀與有效的信息傳遞，而手工技藝傳承是一種師徒之間關于技藝信息的傳播行為。在目前傳統手工技藝傳承狀況不容樂觀、傳承效率不高的環境下，利用傳播學在信息傳遞規律方面已經形成的一些認識與研究方法，挖掘、梳理與分析手工技藝信息的傳播特性與傳播要求，有利于沉潛到這些信息的內部，洞悉技藝傳承的內在規律，發現影響手工技藝傳承的有利因素與不利“噪音”，探索更適合師徒間手工技藝信息傳遞的方式。希望本文可為實現手工技藝的高效優質傳承提供一種理論及相關對策方面的新思路。

本文系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項目“手工技藝信息傳播效果研究”（編號：21CWYJ3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孫明潔，山東工藝美術學院人文藝術學院副教授，藝術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工藝美術理論。

Discussion on the Communication Characteristics and Requirements of

Handicraft Skills Information

Sun Mingjie

Abstrac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munication studies，“handicraft” is a special type of information carried on the human body，which has both the basic attributes of general information and the unique attributes that matc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andicraft.The inheritance of handicrafts refers to the dissemination of handicraft information，which not only meets the requirements of general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but also maintains the practicality，constancy，and core of handicraft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This is an important factor that affects and restricts the effectiveness of handicraft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The analysis of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requirements of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in handicrafts can provide a theoretical basis for achieving efficient and high-quality inheritance.

Keywords：Communication Studies；handicraft skills 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characteristics；communication require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