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源頭治理基層糾紛,具備深厚的中國法律傳統淵源。明清時期,國家控制力強化、人口快速增長。在明太祖頒布《大誥》推動法律教育平民化背景之下,百姓對于律法的應用甚于以往,戶婚、田土、錢債等民間細事不斷涌入州縣府衙,“健訟”之風盛行。州縣官員受到儒家“中和”“無訟”理念的影響,以及出于減少訟累的現實需要,在實踐中不斷探索糾紛源頭性治理方式,除提前預防糾紛的發生外,還充分借助民間力量調處基層矛盾,并在審判與調處過程中不斷施以教化,力求“無訟”。
糾紛的提前預防
始于孔子的“無訟”思想,是歷代士大夫階層進行社會治理的核心價值追求。為實現這一價值追求,首先需要對百姓進行宣傳教化,減少并防止糾紛的發生。明清時期,州縣司法實踐中同時存在制度化與非制度化兩種糾紛預防方式。
制度化預防。明初推行的制度化普法是糾紛預防的重要手段之一。洪武年間,明太祖朱元璋設立申明亭制度,下沉至鄉鎮、村落的申明亭是重要的普法宣傳場所。地方官員將中央政府發布的榜文印刻在木板上之后懸掛于申明亭之中,一些地方禁令以及需要鄉民周知的文告也會發布于此。正如朱元璋所言:“田野之民不知禁令,往往誤犯刑憲。”這些律令、文件,一方面可在公示過程中由鄉民直接習得,另一方面也在里老鄉賢的督課、宣傳之下在民間推廣,從而使百姓獲知法禁規范,避免他們因對律令、政策的無知而陷入訟事,減少民間爭端。
非制度化預防。非制度化的預防方式多表現為州縣官員的道德感化、思想勸導實踐。官員對屬地百姓進行思想勸導的傳統由來已久,且方式也多種多樣。清雍正時期更是明確將德化宣教作為州縣官員的重要職責,“州縣官為民父母,上之宣朝廷之德化以移風易俗……由聽訟以馴至無訟”(《欽頒州縣事宜》)。可見,統治者認為,之所以產生爭訟,與民眾教化的缺乏有直接關系,若地方官吏能夠認真對屬地百姓進行道德感召、思想勸導,就可以實現“無訟”。
糾紛的多元調處
客觀上,明清時期基層官府人員有限,州縣官員對于大規模戶婚、田土、錢債等民事糾紛往往有心而無力;主觀上,州縣官員通常認為民事訴訟僅涉及民間細事,其重要性遠不及重大刑事案件。因此,引入第三方調處力量,將糾紛下放至民間處理成為州縣官員的務實選擇。根據民間調處的效力以及調處者的身份,可將之分為官批民調、鄉里調處、宗族調處等不同形式。
官批民調。明清時期的官批民調通常表現為州縣官員將已經呈送至衙門的民間糾紛通過批示重新發給鄉里、行會、宗族進行調處,并由后者在調處結束后及時將結果反饋給官府。至晚清時期,官批民調已發展成為州縣官員處理民間矛盾的主要手段。在清代浙江黃巖縣訴訟檔案記錄的78宗涉及民間糾紛的案件中,有30宗以官批民調方式結案,占比達38.5%。由于州縣官員將大量案件不斷發回民間處理,衙門與民間逐漸形成具有制度性安排的配合操作,州縣官員不僅對經民間調處成功的案件出具官方文書,也會對調處未成功之后的事宜作出安排(通常變更為官員自行問讞)。
除此之外,還出現了官府與民間相互配合調處的情形,如同治二年,四川巴縣縣城幾家商戶因同時開業競相雇傭腳力而爭訟不止,最終由縣官與行業會首共同出面調處,相關示諭被刻碑保存。可見,至清代中后期,官批民調不僅適用范圍廣,其適用形式也愈加靈活多樣。
鄉里調處。在明代,由鄉間里老對民間糾紛先行調處是官府受理民事案件的前置條件。《明太祖實錄》載:“洪武二十七年四月壬午,命有司擇民間高年老人公正可任事者,理其鄉之詞訟。若戶婚、田宅、斗毆者,則會里胥決之。事涉重者,始白于官。若不由里老處分而徑訴縣官,此之謂越訴也。”《教民榜文》也規定:“……務要經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斷。若不經由者,不問虛實,先將告人杖斷六十,仍發回里甲、老人理斷。”可見,未經里老調處而徑行向縣官呈送案件屬于法律明文規定的“越訴”行為,對于“越訴”,行為人會受到處罰,相關案件會被發回里老調處。
清代鄉約組織的影響力加強,基層治理功能也進一步擴張,鄉約組織調處逐步替代基層里老調處,成為民間糾紛的法定解決途徑之一。到清代中后期,鄉約數量急劇膨脹,鄉約的組織性及規范性所約束的群體范圍不斷擴大,其對民事糾紛的調處功能也越來越受到州縣官員重視,并被廣泛運用于實踐中。
宗族調處。宋代以后隨著宗族組織的擴張與族權的強化,宗族在基層社會生活中對糾紛的調處功能逐漸彰顯。至明代,以東南沿海地區為代表的強宗大姓規模愈加龐大,其族內家規、家訓逐漸成熟并趨于系統化,其中具有懲戒性質的規定增加尤為明顯,宗族調處不僅能夠化解族內民事糾紛,對于輕微不法行為也具有一定的裁決與處置權。
在家規、家訓之中規定族內糾紛必須先經族長調處后才能向官府告訴也逐漸成為慣例,如江西南昌《魏氏宗譜》規定:族中有口角小憤及田土差役賬目等項,必須先徑投族眾剖決是非,不得徑往府縣誑告滋蔓。這在客觀上減輕了官府應對民事訴訟的壓力,而為地方官所倡導。清代更是直接將宗族調處內部糾紛的職權予以法定化,“戶婚田土爭競之事,其長(族長)與副先聽之,而事之大者,方許之官”(《皇朝經世文編》),使宗族調處成為具有半官方性質的民間糾紛化解方式。
糾紛的教化治理
對于由官府所受理的民事糾紛,明清州縣官員依舊將“中和”“無訟”的價值追求貫穿于案件審判與調處之中,并充分利用機會對百姓進行宣教與感化,以避免積案不清、錮習不改,防范同類紛爭再起。
裁判者的教化。明清時期在官方層面雖仍盛行“厭訟”觀念,但對于已受理的糾紛,逐漸有官員認識到一味地抑訟不但有損當事人權利也難以實質性化解糾紛,因此訴訟過程的公正性也越發受到重視,“民風雖屬好訟,如果地方官聽斷公平,則逞刁挾詐之徒亦不難令其心服”(《大清仁宗睿皇帝實錄》)。
同時,州縣官員為擴大宣教的范圍,在一定范圍內推行審判公開,允許百姓進入衙門旁聽,以官員現身說法對圍觀百姓進行宣傳和儆戒,并以一案的判決結果使百姓對類似案件的處理有所預期,從源頭上避免類似訴訟發生。
另外,檢視明清時期民間糾紛的判詞,不難發現裁判者對于敗壞社會風俗的民事違法行為斥責之嚴厲。州縣官員往往借助嚴厲的判詞對類似行為進行教育警示,以期達到“厚民俗,變民風”的效果。
調處者的感化。在清代浙江黃巖縣訴訟檔案涉及的78宗民間糾紛案件中,經由判決滿足當事人訴請的案件僅占10%,除發回民間調處外,其余大部分案件均是經官府組織調處結案。不難看出,州縣官員對于民間糾紛更加倚重調停化解的方式。
州縣官員在調處過程中時常會以個性化的手段對兩造施以教育感化,以從源頭上化解糾紛。如明嘉靖年間,大名府有兩兄弟因遺產分割相互攻訐成訟,紛爭持續近十年,其間幾任州縣官員均未能化解,知府張瀚到任后專門提審此案,他將兄弟二人斥責一通后,又將他們的雙手同鎖,關入同一監室,在經歷一個月同起同臥、相互幫扶后,兄弟二人間的情誼逐漸恢復,紛爭也隨之化解。(《松窗夢語·宦游記》)
作為儒家理念的忠實倡導者,州縣官員在案件調處的過程中善于以更高層次的天理、國法、人情來引導百姓的價值選擇,同時以直接的情感抒發對案件當事人進行感化教育,以完成對社會關系以及人倫秩序的修復,實現“中和”“無訟”的價值追求。
新聞縱深
讓“無訟”文化發揮更積極作用
■ 顧培東
古代社會所倡導的“無訟”理念,并不是主張杜絕紛爭以及解決紛爭的訴訟,而是提倡努力減少紛爭,并盡可能用不通過官方訴訟的方式解決紛爭。
今天,隨著經濟發展和社會轉型,人們的權利意識日益增強,訴訟案件數量逐年增長。然而,司法資源相對有限,司法機關面臨著越來越大的壓力。在此背景下,以新時代“楓橋經驗”為代表的基層社會治理模式,強調構建源頭防控、排查梳理、糾紛化解、應急處置的社會矛盾綜合治理機制,具有重要的時代價值和實踐價值。這一模式與傳統的“無訟”理念有許多相通之處,是傳承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生動體現。
當然,今天的時代條件已經發生很大變化,對“無訟”理念的傳承和運用,主要體現在解決矛盾糾紛時堅持系統治理、依法治理、綜合治理、源頭治理等方面。我國正在健全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充分發揮調解、仲裁、行政裁決、行政復議等非訴解紛手段防范化解社會矛盾的作用,努力使大量糾紛化解在訴訟之前。
與此同時,要強化司法對于社會糾紛解決的引導作用,特別是通過司法案例明確司法對于各種社會行為的判斷,引導當事人對糾紛解決結果形成合理預期,為非訴化解糾紛提供示范,讓“無訟”文化在法治中國建設中發揮更加積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