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墓志詞語補正十一則

摘" 要：王連龍的《南北朝墓志集成》為諸多學者研究南北朝墓志提供了一定的便利。本文從對文的角度出發，對《南北朝墓志集成》中的駢文進行系連式搜索和用例參證。針對釋讀過程中產生的疑問，對一些墓志詞語進行了考釋，發現了志文訛、脫、衍以及原石誤刻等問題，并利用對文特點補充了志文缺泐字詞。

關鍵詞：北朝；墓志詞語；對文；《南北朝墓志集成》

墓志一般由志和銘兩部分組成，其中銘大多是駢體對文形式的韻文?！皩ξ募聪鄬槲模袝r也稱為互文，指在對稱的結構形式相對應的位置上采用意義相同、相近或相反的詞語的語言現象。”［1］所對之文的結構相同或相近，意義或相同相似或相對相反。“詞語所處的上下文對詞語本身具有制約作用，對詞語的意義具有體現作用。記錄某詞的字音義不詳，利用該詞所處的上下文，對其語法關系、語義邏輯進行深入、細致的分析，有助于確定字義并對疑難字進行辨識?！保?］相對的文詞具有互補性，可通過上下文相結合來解釋詞義，且“對于碑志文獻來說，對對文的利用并不單純地體現在‘求義’上，也體現在匡補字形、釋錄校正等諸多方面”［3］。

魏晉南北朝是墓志發展的成熟期，本文以王連龍《南北朝墓志集成》（簡稱《集成》）為研究材料，嘗試從對文的角度出發，運用詞匯學、訓詁學等知識，對北朝墓志進行考釋，通過采取對《集成》中幾處對文的實詞系連式搜索和用例參互比證的方法，針對疑問之處，核對原拓，校勘《集成》中釋文的訛、脫、衍和原石誤刻等問題。此外，對于難以識別的墓志詞語，根據對文修辭的特點，試以補充缺泐之字詞。

一、志文訛錯

例1" 北齊天統三年（567年）《堯峻墓志》：“控地有期，沖天靡力。風過原野，月度山門。白楊宵暗，青松晝昏?！保?］

按：“原”拓片作“”，該字結構依形判斷是上下結構，而非左上包圍結構。結合對文和字形，可知當為“泉”字。北齊天統三年《堯峻妻吐谷渾靜媚墓志》拓片作“”，北齊河清三年《狄湛墓志》作“”，皆與其字形相近，可資對照。又“泉”后一字拓片已完全殘泐，《集成》補為“野”，有誤。

從對文特點來看，“泉□”與“山門”相對，意義則相近?！吧介T”指墓門，北齊河清三年《元羽妻鄭始容墓志》中的“泉扉恒夜，松槚如秋。山門長掩，佳城永幽”［5］，北齊天統二年（566年）《崔昂妻盧脩娥墓志》中的“辀嘶白驥，郊生素塵。山門遂掩，隴穴不晨”［6］，北魏永熙二年《高樹生妻韓期姬墓志》中的“墳埏暫啟，山門行閉。頹陵可期，雕金永晰”［7］。以上“山門”皆指墓門，且與墳墓有關的詞結構相對。故“泉□”也應與墳墓有關，且與“山門”相對應?！度饼R北周文補遺》［8］及毛遠明［9］校注皆作“泉□”。故，《集成》釋文作“原野”不妥。

二、原石誤刻

例1" 北魏神龜二年（519年）《高道悅墓志》：“師心曉物，藝洞生知。昂昂千里，汪汪萬坡。清輝郁映，芳風葳蕤。聳韻西京，翻光東國。”［10］

按：“萬坡”費解?！捌隆蓖乇咀鳌啊保瑢徱曊Z境，“萬坡”“千里”對舉?！扒Ю铩敝该娣e廣闊，然“萬坡”無文獻用例，此處“坡”恐為“陂”之訛刻，“陂”指湖泊，“汪汪萬陂”意指面積寬廣的湖泊。

通過《集成》志文的系連式搜索，對錄文用例參互證明，發現多處志文中有“萬頃”與“陂”的搭配，表示湖泊深廣。如北齊武平五年《李稚廉墓志》中的“千丈喬木，萬頃深陂?？聵阅?，崖岸難窺”［11］，北周保定二年（562年）《賀蘭祥墓志》中的“睹公行者，未嘗見惡。信是萬頃之陂，千仞之宇”［12］，北周天和二年（567年）《乙弗紹墓志》中的“汪汪若萬頃之陂，曖曖如九冬之日”［13］，北周建德元年《達苻忠墓志》中的“松彫千刃，陂淪萬頃。水咽悲泉，云昏寒嶺”［14］。

若徑視為“萬坡”，則不合文意，《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15］《漢魏六朝碑刻校注》［16］均錄為“陂”。該字應是碑刻者將左偏旁之“阝”誤刻為“土”，此為偏旁誤用導致的訛錯。

例2" 北魏天興七年《閭麟墓志》（疑偽）：“發慮自衷，誘人徒訓，夫子之父章不墜，先王之經籍載揚。散徒知歸，違者相繼。明年，拜同州刺史。既至，任簡以入，體歲而肅?！保?7］

按：“散”下一字，原拓片作“”，為“徒”的異體字“”，《集成》錄文亦同。審視語境，“散徒”當與“違者”相對，同為偏正結構?！斑`者”指分離的人，“散徒”則費解，語境中可理解為“分離之人”。細究“散徒”一詞，文獻用例中皆無；又“徒”與“徙”字相近，“散徙”一詞見《莊子·天運》中的“行流散徙，不主常聲”，意指變動不定。故“散徒”或為“散徙”之訛刻。結合文義來看，該句乃是贊譽墓主對他人有引導和示范作用。

從誤刻成因上看，此為形近而誤刻，刻石之人將隸楷書部件“止”之“”字誤寫為“”字，誤將對稱的兩點連作一橫，故訛作“徒”。該問題在后文亦有出現，如“體歲而肅”中“歲”字之異體字“、”等上偏旁窄于下偏旁，異體字中上偏旁構件或作“山”，或作“”，原拓作“”。上字構件偏旁生硬，碑刻之人不明隸楷書中“土”“止”作為構件與其他偏旁結合的寫法，導致誤用。

三、志文脫衍

例1" 北魏正光四年（523年）《元仙墓志》：“圣上悼賢，朝悲仁。故贈冠軍將軍、正平太守，謚曰貞，祭以少牢?！保?8］

按：從對文特點看，“圣上”與“朝”字數不諧，恐有訛脫。核對原拓，“朝”后一字原拓處空缺，脫一字。據文意看，“朝”后一字或為“野”。其他墓志中可見“朝野”之例，如北魏建義元年《元周安墓志》中的“建義元年，主上圣德應符，中興啟運，奉迎河陰，遇此亂兵，枉罹禍酷?；噬贤吹?，朝野悲惋”［19］，北魏孝昌元年（525年）《元寶月墓志》中的“以正光五年龍集甲辰五月廿五日遘疾，薨于第，春秋廿有三?；噬险饌?，朝野灑泣”［20］，北魏熙平二年《楊舒墓志》中的“皇帝悼惜，朝野嗟痛，詔遣謁者持節冊贈鎮遠將軍、華州刺史”［21］是其例。

志文中對原拓缺字處未錄，應補為“朝□”，且缺處或可補作“野”。

例2" 北魏正光五年（524年）《王節墓志》（疑偽）：“祥昭魚躍，慶應鳳鳴。玉凈金山，冰潔清明。家稱孝友，國稱水鏡。”［22］

按：通過對《集成》的用例參互比證，發現該志文“玉凈金山，冰潔清明”一句與北魏正始四年《元緒墓志》中“玉凈金山，冰潔清沂”［23］一句大同小異。兩句志文中“金山”與“清明”或“清沂”對舉，“金山”意為產金之山，“清明”指清澈明朗，而“清沂”指清澈的沂水。究“明”“沂”二字何者為誤，筆者乃審查原拓，發現《元緒墓志》中“玉凈金山，冰潔清沂”一句的“沂”字原拓為“”，字體清晰明了，然《王節墓志》中“玉凈金山，冰潔清明”一句在碑志中并未出現，出處不明。此乃衍文。另外亦有多處脫文，應在“家稱孝友”前補“遠樸以茂，長瀾載清。藉此蟬聯，誕茲才令”二句。

四、補充缺字

例1" 北齊武平七年（576年）《李希宗妻崔幼妃墓志》：“性本淳和，雅崇退，珠璧盈前，□□衿抱。庭走澮避之榮，□鐘鼎食之貴。”［24］

按：核對原拓，缺字已殘泐，只能結合文意補足?！啊蹒姸κ场敝腥弊只蚩裳a作動詞“鳴”或“擊”。“鳴鐘鼎食”被《漢語大詞典》釋為擊鐘列鼎而食，形容貴族或富人生活奢華?！皳翮姸κ场痹凇稘h語大詞典》中也被釋為打鐘列鼎而食，形容富貴人家生活豪侈。兩詞義同。“庭走澮避”與“□鐘鼎食”對舉，兩句都指墓主身份顯貴。

二詞在其他墓志中亦有出現，如北周天和四年《鄭術墓志》中的“高飛六雁，庭列三槐，佩紫垂金，鳴鐘鼎食”［25］，北齊天保八年《元鑒妃李季嬪墓志》中的“時王戚隆任重，地廣酆郇，擊鐘鼎食，榮豪當世”［26］。

“鐘鳴鼎食”典出《史記·貨殖列傳》，“灑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胃脯，簡微耳，濁氏連騎。馬醫，淺方，張里擊鐘。此皆誠壹之所致。”［27］故此處“□鐘鼎食之貴”缺字可補作“鳴”或“擊”，以形容墓主的尊貴身份。

例2" 北魏神龜三年（520年）《元暉墓志》：“挽響摶風，笳聲委霧。寂寥泉戶，荒芒□樹。陵谷或遷，芳猷永鑄?！保?8］

按：核對原拓，缺字已完全殘泐，結合對文特點及文意，或可補為“壟”或“隴”。從對文的角度看，“寂寥”與“荒芒”相對，表荒涼之意，“泉戶”與“壟樹”或“隴樹”相對，表示墳墓及與墳墓相關的意象。“壟樹”，《歐陽修大辭典》中解釋為“墳墓邊的樹木”［29］?！半]樹”，《漢語大詞典》釋作墓地的樹木。

《集成》其他志文中不乏“壟樹”“隴樹”與墳墓義詞語的對文，如北齊河清三年（564年）《狄湛墓志》中的“風吟壟樹，鳥思泉門。音形永隔，景行空存”［30］，北周大象元年（579年）《封孝琰墓志》中的“墓門寥閴，壟樹蕭森。寒煙夕引，濁霧晨侵”［31］，東魏興和二年（540年）《尉景妻高婁斤墓志》中的“霜巖曠野，風急長阡。蕭蕭隴樹，沉沉墓門”［32］，北魏太昌元年（532年）《宋虎墓志》中的“書從窀穸，事悲出宿。山松慘裂，隴樹摧覆”［33］皆其例。

唐代墓志中亦多見此例，如《故太夫人太原郭氏墓志銘并序》中的“壟樹郁郁，墳草離離。嗟夫不吊，遽啟哀期”［34］，《唐故太原王府君墓志并序》中的“墓煙羃羃，壟樹蒼蒼，以垂萬古，斯□□□”［35］，《大唐故桂州建陵縣令騎都尉胡君墓志銘并序》中的“福祜俄，祈請斯空，玄堂遽黯，隴樹驚風”［36］。字書亦見此例，如唐代方干《經故侯郎中舊居》中的“一朝寂寂與冥冥，壟樹未長墳草青”，唐代劉長卿《哭魏兼遂》中的“樹隨人古，山門對日曛”。故，缺字可補為“隴”或“壟”。

五、原石脫衍

例1" 北魏正光五年（524年）《元平墓志》：“善仁孝，好弓馬，蔑浮榮，典籍。年廿弱冠，為奉朝請?！保?7］

按：“典籍”前脫一字。“善仁孝，好弓馬，蔑浮榮，典籍”一句中，前三組為動賓結構的短語，該句意為贊美墓主的美好品質，故“典籍”前應加一動詞，與前文結構并列。核對原拓，與志文亦同，此乃原石脫字。

例2" 北魏正光五年《元崇業墓志》：“英量高偉，風骨凝峭。端思出，玄談入妙。沖衿秀整，器宇標俊。”［38］

按：“出”后脫一字。審視原拓，與錄文同。此處“端思”“玄談”對舉，“端思”指正直的思想，“玄談”指高深的談論。則“出”與“入妙”對文，但“出”后脫一形容詞。此為原石脫字。

例3" 北魏孝昌二年（526年）《元濬妻于仙姬墓志》：“姝彼靈人，奚不化乘。暉入穸，照彼玄宮。匪我留晷，銘刊永終。”［39］

按：該段為四言句式的頌詞，但“暉入穸”只三字，恐有脫文。核對原拓，與錄文同。故“暉”前脫一字，此為原石脫字，毛遠明亦作校注。又“暉”為名詞，前一字應為定語以作修飾，或可補作“垂”，因拓片“暉”上一字為“”，而“垂”“乘”兩字結構相似，蓋是碑刻者疏刻。“垂暉”指太陽落下，其他墓志亦見，如北魏孝昌二年《元恪嬪李氏墓志》：“星月垂暉，陰精降祉。誕生懿德，溫柔克己?！保?0］字書中也有用例，如《南齊書·高帝紀上》中的“秬草騰芳于郊園，景星垂暉于清漢”。

例4" 北魏正光五年《郭顯墓志》：“媚茲一人，磬此心力。寶佩鏘，豐貂藹藹。既被華蟲，亦矯旆。”［41］

按：“鏘”后恐脫“鏘”字，此處應為疊音詞“鏘鏘”，與“藹藹”對言，表盛多貌?！皩毰濉迸c“豐貂”對文，二者皆為名詞，“豐貂藹藹”為主謂結構的短語。核對原拓，與錄文實同，故此處為原石脫字。

六、結語

本文從對文的角度，分析考釋了11處志文。對文手法的運用，為我們釋讀志文疑難處、解決釋讀墓志中發現的一些問題提供了一定幫助。另又根據對文的特點補充了拓片缺泐之處，以期對墓志詞語的研究有所裨益。

參考文獻

［1］楊琳.論對文求義法［J］.長江學術，2006（2）：72-78.

［2］楊寶忠.疑難字考釋與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5：870.

［3］董憲臣.對文分析與碑志文獻釋讀舉隅［J］.漢字漢語研究，2022（1）：48-55，79.

［4］［5］［6］［7］［10］［11］［12］［13］［14］［17］［18］［19］［20］［21］［22］［23］［24］［25］［26］［28］［30］［31］［32］［33］［37］［38］［39］［40］［41］王連龍.南北朝墓志集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755，719，751，456，160，838，870，885，915，45，209，370，282，150，231，82，858，893，676，175，726，958，512，428，227，247，288，291，250.

［8］韓理洲，等.全北齊北周文補遺［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104.

［9］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9冊［M］.北京：線裝書局，2008：260.

［15］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105.

［16］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5冊［M］.北京：線裝書局，2008：4.

［27］（西漢）司馬遷.史記：下冊［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882.

［29］劉德清.歐陽修大辭典：上冊［M］.合肥：黃山書社，2021：678.

［34］周紹良.全唐文新編（2）：第2冊［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3430.

［35］周紹良.全唐文新編（4）：第2冊［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9590.

［36］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續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