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復仇”特點：與“大歡喜”結合

摘" 要：魯迅《野草》中的《復仇》講述了一對裸體男女在廣漠的曠野上與前來賞鑒的路人們對峙，“他們倆”用極其“無聊”的方式展開復仇，最終與路人們一同“干枯”的故事。本文力圖從作品多處出現的“生命的大歡喜”出發，理清其不同含義并解釋其與“復仇”之線的勾連，探究“同歸于盡”的復仇邏輯的產生及延伸，挖掘文本悲與喜交織的激情背后魯迅個人化的情感與生命哲學，及其與“生命的大歡喜”之間的映照與呼應。

關鍵詞：魯迅；復仇；生命的大歡喜；悲與喜

復仇是魯迅作品的重要主題之一。除了《野草》中題名為《復仇》的兩篇散文詩，《故事新編》中的《鑄劍》也是典型的復仇敘事。諸如此篇都展現了魯迅“復仇”意識中的獨特目光和思維方式，其中表現的對復仇的審視，以及對冷與熱、生與死、異己與庸眾等具有矛盾性的衍生命題意義的深刻思考被廣大研究者們挖掘與探討。《復仇》呈現的是一個完全陌生化的、具有超越性的詞語“復仇”：靜態的、沉默的、無聊的；但是會“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1］的。通過將文中反復提到的“生命的大歡喜”進行聯系與比較之后，貫穿其中的復仇邏輯逐漸浮出表面。這樣的復仇是靜態的，背后蘊蓄著即將噴薄而出的張力，沉默的口中埋伏著百發無形的暗箭，無聊的皮下演繹著激情與熱血的交織。

談到“大歡喜”一詞，就不得不從魯迅與佛教的因緣說起。魯迅的一些文學理念、精神思想與佛教密切相關。他既以審美藝術為切口洞悉佛教世界，又從佛教精神中汲取寫作的智慧，可以說隱藏在整部《野草》背后的就是佛教的精神世界，魯迅以此為依托發掘生命的內驅力，去搏擊、去戰斗、去救贖社會。魯迅在《野草》中多次運用佛教詞匯，但這些詞在具體語境之中都與原本的意思有所偏離，體現了魯迅在與佛教意識共鳴的同時，又能進行自覺的改造。在佛教中，“大歡喜”是指通過修行實現心靈的自由與解脫，擺脫怨恨與苦痛，實現自我升華的喜悅。這種喜悅來自內心的愉悅和對眾生的普遍慈悲與愛心，是佛教中的一種修行境界，是追求智慧與覺悟的目標之一，是自我的完成，也是生命的本義。而魯迅在書寫與其相悖的“殺戮”的復仇故事時，用三次“大歡喜”勾連起文章的層次，佛教詞語“大歡喜”在魯迅現代散文詩《復仇》篇的出現似乎有了非凡的意義。本文嘗試從這一角度切入，探索《復仇》中“復仇”的軌跡、特點以及魯迅語碼之下的真實心境。

一、復仇的表征：三處“大歡喜”

本文嘗試從文本中三處“大歡喜”出發，理清其不同含義并解釋其與“復仇”之線的勾連。

第一處“大歡喜”是“以這溫熱互相蠱惑，煽動，牽引，拚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擁抱”的“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2］，這是一種最熱烈、最奔放、最極致的愛，是原始而旺盛的生命力引發的人與人之間奇妙的吸引力。這里本能地沉酣于愛欲、肉欲的表現為復仇行動提供了最直接有力的支撐，是復仇意圖誕生的生理性前提。在以“復仇”為主題的《鑄劍》中，主人公眉間尺的身上也體現了本能的作用。在母親首次談起父親的仇是沒有人報的了之時，眉間尺先是冷得毛骨悚然，一轉眼間又覺得熱血在全身中忽然騰沸；在知道父親的慘死之時，又忽然全身都如燒著猛火。眉間尺的情緒驟變都是瞬時發生的，他并沒有太過思索，在短短的反應時間內，只有本能沖動能調動起他的復仇意志。在眉間尺從青澀懵懂的孩子到復仇大任的承擔者的快速轉變過程中，本能而不是思想的蛻變承擔著主導作用。由本能引發情感上的憤怒，進而轉化為復仇意志——本能成為催發復仇的重要一環。這與《復仇》的設計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但《復仇》中“生命的大歡喜”蘊含的“本能”作用在被復仇者身上，成為復仇者天然的利器；而在《鑄劍》中，本能則在無形中左右著眉間尺的意志，很有可能使復仇走向消解。

第二處“大歡喜”“給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3］——由殺戮帶來的違背人性的變態的歡喜，復仇由此展開。“這是一種荒誕的‘歡喜’，因為它毫無邏輯可言，但在現實生活中卻讓很多人趨之若鶩。”［4］果不其然，接下來“路人們從四面奔來，密密層層地，如槐蠶爬上墻壁，如馬蟻要抗鲞頭”［5］——他們果真落入了復仇者的圈套。這里路人們的形象就是魯迅筆下典型的“看客”形象。看客們將他人的愛與殺戮當作自己鑒賞的玩物，“冷漠麻木”是對他們的第一評價。然而，值得思考的是，路人們“拚命地伸長頸子，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6］只是出于精神上的麻木與空洞嗎？他們是否有欲望？同樣在《藥》中，看客們“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7］，這里的“無形的手”是否也是欲望的隱喻呢？是本能的無意識的欲望，還是理性層面的受心理驅使與刺激的欲望？大概是兩者兼有的，因為麻木，所以被這些欲望支配著、裹挾著前進，否則他們為何被“生命的大歡喜”所吸引，而又有“豫覺著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鮮味”［8］此等“吃人”的想象呢？

復仇者利用了路人們精神上麻木、身體上被欲望掌控的特點，所以，“有他們倆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對立于廣漠的曠野之上”［9］，這是他們復仇的起點。“將要擁抱，將要殺戮”［10］成為復仇者針對復仇對象制定的最好的復仇策略。

第一處的“大歡喜”是由肉體的親密交互所迸發出的，第二處則建立在肉體的毀滅基礎上。緊隨《復仇》后的《復仇（其二）》中的“大歡喜”，雖然不同于《復仇》中反諷的“歡喜”，但也以肉體毀滅作為載體，“突然間，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歡喜和大悲憫中”［11］。“大歡喜”迸發于神之子肉體的苦難之中。魯迅并不是基督教的信仰者，但他敏銳地從其中找到了與自己理念契合的痛苦與歡喜并存的悖論，繼而書寫未完成的復仇故事，創作《復仇（其二）》作為“復仇”思想的新一輪詮釋，彰顯生命觀的升華，以此相互呼應，構成一個連環包絡的“大歡喜”式的復仇。

第三處“大歡喜”是“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12］——是復仇者們自我獻祭時的“大歡喜”，是對死亡的無所畏懼，即轟轟烈烈的“死”也是“生”的一種存在方式，是向死而生。魯迅相信“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13］。這里的“大歡喜”表現出魯迅的生死觀以及對個體生命體驗的深刻思考。單用《復仇》來證明魯迅的生死觀或是用生死觀來解釋這里的“大歡喜”可能單薄了一些，但放眼整部《野草》，作者在很多處都袒露了同樣的心跡，譬如《題辭》中的“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14］。魯迅不把死亡看作生命的終結，而是作為生命實際存在過的證據。在寫《野草》前，他身心交瘁，陷在痛苦的深淵；在寫《野草》時，他透過文學意象，對筆下塑造的人物、符號、景致進行一次又一次的試探，將自己不確定的、猶疑的觀念和看法依附于其上，在生死之間，棗樹、影、死火、戰士、神之子……都是他搜尋生命真實與自我的基石，所以他才能在《野草》寫作結束一年后寫下重生而后歡欣的《題辭》，與《野草》中的其他散文詩連作一體，被稱之為魯迅“于第二次絕望中穿越致命絕望的一次生命的行動”［15］，“生命的大歡喜”也在這行動中了。最后一處的“大歡喜”更是復仇者們復仇目的達成之后的“大歡喜”，是反抗成功后暢快淋漓的歡喜，是對路人們嘲弄后盡情的譏笑，是賞鑒路人們干枯滅亡的滿足——這是復仇的結局。

三處“大歡喜”構成了一條完整的“復仇線”，同時，對“大歡喜”不同含義的辨析與理解有助于對“復仇”邏輯進行下一步的思考與聯想。

二、“復仇”的邏輯：同歸于盡的滅亡

縱觀《復仇》全篇，可以發現魯迅筆下所謂的“復仇”就是“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干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16］。概括來說，就是一種同歸于盡式的滅亡——這樣的復仇邏輯是罕見的、奇怪的，卻體現了典型的“魯迅式”復仇。

“他們倆”與“路人們”之間的對峙沒有行動，沒有語言，卻充斥著緊張、焦灼的氣氛。在路人們沒出現之前，“他們倆”用最原始的本能——愛欲、最極端的生命體驗方式——殺戮，搭建起復仇的平臺；接著，“他們將要擁抱，將要殺戮……”，對路人們進行最直接的誘惑與挑釁。于是，路人們再無法控制住內心強烈的欲望，“從四面奔來，而且拚命地伸長頸子，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17］，“復仇”即將開始。然而，魯迅并沒有根據常規邏輯安排“復仇”——吸引來復仇的對象，然后立即把手中的利刃投向他們，贏得這場大殺戮的勝利；而是讓“他們倆對立著，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著全身，捏著利刃，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擁抱或殺戮之意”［18］，畫面好似停滯了，但正是于靜態之中迸發絕響。“他們倆”用“毫無動作、至于永久”的獨特方式進行著復仇。對于渾噩麻木的路人，示以極度的冷漠，使其無戲可看，讓無聊的人更無聊，予以真正有力的回擊。“路人們”想看擁抱或殺戮而不得，于是“覺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終至于面面相覷，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覺得干枯到失了生趣”［19］。他們被極致的無聊所刺痛與毀滅，“復仇”行動進入了結局階段。“他們倆”同樣也是干枯地立著，但不再是“被看”，而是成為“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的看客，在譏笑庸眾、享受最后的“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死去。

魯迅曾說過這樣一段話，似乎可以解釋為何要采用這樣“無聊”的復仇方式：“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轂，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對于這樣的群眾沒有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20］魯迅是善寫復仇的，“在針鋒相對的抗拒中高揚‘個’的尊嚴與力量，映現‘眾’的猥瑣與可悲，從而使復仇成為一種揭示，一種喚醒式的拯救”［21］。這樣無言的、讓看客無戲可看的反抗姿態在《阿Q正傳》中也有體現。在阿Q被押赴刑場的路上，也有很多喝彩的人。阿Q一開始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竟沒有唱幾句戲；當他再去看他們的時候，“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且這些眼睛“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已經在那里咬他的靈魂”［22］。如果說之前害怕被豺狼吃肉，是出于身體的潛意識的本能，那這次的害怕是否就出于死亡前最后的精神覺醒？阿Q終于意識到了看客們麻木不仁、冷血無情的可怕，他想反擊——但阿Q沒有再說什么。“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23］，這也許就是阿Q對看客們實施的無言的復仇。

值得注意的是，魯迅筆下的復仇是以自身生命為代價去做生死對決。無論是同歸于盡的干枯，還是以人物自我犧牲去反抗舊秩序、喚醒民眾、換取社會的進步，都反映了魯迅對國人真摯、深沉的大愛。他的創作是對中國社會的呼吁，又賦予其生命一種形式，這樣來看，選擇同歸于盡的、無言對峙的、靜態的復仇方式也不是沒有邏輯的。

與之相對的，還有一種動態的復仇，與《復仇》中靜態的復仇在一定程度上互補，構成了完整的同歸于盡的“復仇系統”。在《鑄劍》中，黑色人也采用同歸于盡的方式幫助眉間尺復仇。在眉間尺的頭顱于鼎里的沸水中作神奇的團圓舞的時候，生命升華意義上的一種趨近于“生命的大歡喜”的狀態由此誕生——以“同歸于盡”的表象作誘餌，復仇得以真正進入關鍵階段。

三、“復仇”的激情：悲與喜的交織

李歐梵稱《復仇》呈現了“一個‘死火’的主題，即被關在冰的外框中的激情”［24］。汪暉將魯迅小說的藝術體系概括為“三種激情類型：感傷性、諷刺與幽默、現實主義”［25］，而《復仇》就是一種典型的反諷性質的激情——悲劇性與喜劇性的穿插交織。

“他們倆”與“路人們”之間的對峙可以稱作為一種“最真實的表演”，復現了現實生活中獨異個人與庸眾的對立，因而也就具有了戲劇性。而該表演是喜劇還是悲劇，則取決于話外人即創作者魯迅。摩羅稱：“魯迅是兩百年來第一個對我們族群的生存境遇和人的生存境遇產生荒謬感的人。當他決意批判并擔當這種荒謬時，他就成為了中國第一個喜劇作家。魯迅是一個劃時代的人，藝術哲學上的魯迅時代就是喜劇時代。”［26］魯迅可稱為喜劇作家，但又有著悲劇作家的若干特征，更不乏悲劇精神。他的作品大都是喜劇性的場面，悲劇性的內核。

《復仇》中，對“路人們從四面奔來，密密層層地，如槐蠶爬上墻壁，如馬蟻要抗鲞頭”的描寫，將一群有著空洞靈魂的軀干向“生命的大歡喜”追趕的模樣完完全全地勾勒出來，形象的敘述中夾雜著不屑與諷刺；然而得來的卻是失望，“路人們”并沒有賞鑒到自己想要看的，于是“覺得有無聊鉆進他們的毛孔，覺得有無聊從他們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鉆出，爬滿曠野，又鉆進別人的毛孔中”［27］。魯迅將“無聊”比喻成“小爬蟲”，這種“小爬蟲”對“路人們”的身體進行著緩慢的侵蝕。在這樣的藝術描繪中，魯迅傾注其間的輕蔑意味顯露。從“路人們”的奔來到無聊、干枯，一前一后，構成了此篇中的喜劇線。魯迅將這荒唐的、滑稽的喜劇性場面揭示出來，又力圖撕破，這正說明了“魯迅小說的喜劇性不僅來自藝術對象本身，而且也來自主體對于喜劇性事物的含有譏笑意味的否定之中”［28］。

然而，復仇的內核又是悲劇性的。“他們倆”還是以自己的生命獻祭，做了同歸于盡、不肯低頭的抗爭，這樣壯烈的悲劇呈現出一種堅定地創造和捍衛生命尊嚴與意義的態度，一種百折不撓、凌駕于庸眾之上的氣魄。此外，還要注意的是悲劇性的背后更有魯迅內心個人化情感的干預，“它不是充盈于‘文本之間’，而是隱匿于‘文本背后’……有經驗的讀者自然可以透過文本的障礙直奔作者的深意”［29］。魯迅對筆下的人物是有實在的感情的，不論是同情憐憫還是嘲諷譏笑，都歸結為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愛”。“他們倆”雖然是高度符號化的人物，但他們所有的表現都承載著魯迅的希冀與隱憂——想要他們永無止休地戰斗，去撕破麻木冷漠的庸眾的嘴臉，卻又不愿看著一波又一波的戰士們與黑暗一同湮滅。一系列矛盾而又復雜的感情，為這篇作品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帶有悲劇性質的陰郁色彩。

所以，“生命的大歡喜”是“復仇”悲喜交織的一個凝聚點。我們能看到“他們倆”復仇實現后“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的恣意和驕傲的姿態，能體會這種“同歸于盡”的決心帶來的震撼，但也不應忽略這種激情背后同樣有著作者與人物的雙向情感互動。從《復仇》作為《野草》的一部分來看，它確實充當著魯迅心境外露的存在物或是人生信條的實驗物；從魯迅與佛教的關系來看，他所“鐘愛”的“大歡喜”一詞未必不適用于他的生平，“大歡喜”在《復仇》中的寄托與魯迅生平的映照關系也是值得我們另外深入探討的。

四、結語

將《復仇》中的“復仇”形式與“生命的大歡喜”結合來看，“復仇”的種種線索皆有跡可循。從復仇的可行性前提，到復仇策略，再到復仇結局，每一處“大歡喜”都意有所指、緊密聯系，既巧妙詮釋了“同歸于盡”的復仇邏輯，又成為“復仇”悲喜交織的凝聚點；同時在與其他復仇敘事的延伸閱讀中，更突顯“魯迅式”復仇的特點與內蘊。若從魯迅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學來看，“復仇”價值的實現是更高層次意義上生命的持續與永恒，這種另辟蹊徑而又具有深沉力量感的復仇方式是魯迅人生的真實寫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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