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兵男

一
第一次和供銷社接觸,是在1997年,我七歲的時候。
那時候的夏天,我家南邊的樹林里、莊稼地里會有很多的知了,我們就在傍晚的時候拿著電燈,提著一個塑料瓶去抓。當時大的知了五分錢一個,小的和已經蛻殼的人家不收。一個夏天,我們可以攢個五塊錢左右。在當時,這可是一筆很大的收入。
有了錢,當時的小孩兒都會選擇去買辣條。當時的辣條不同于現在的辣條,當時的辣條是二十根或者二十片一袋,零賣一毛錢一片或一根。味道也不是現在的味道,現在的辣條就是一種工業辣。我小時候的辣條首先是豆腐皮味,其次才是辣椒味,是那種莊稼地里的,純正且有豐富層次感的辣椒味。如果要買好多根,或者買一袋,是不能在我們村里的代銷點或小賣部去買的,因為太貴。這時候就需要去我們隔壁村的批發站,又叫供銷社。
我們隔壁村叫梁村,是一個大村、萬人村,人很多。這個村有一個初中,叫萬古鎮二中。這個村每個月都有會或集,我們十里八村的人都來這里趕會、趕集,大到農機、三輪車,小到襪子、針線,以及牛羊、水果,都在這里交易。
在1997年,互聯網的網線還沒有架設過來,我們國家也尚未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在梁村的集市上,附近十里八村十幾萬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在這里被出售、購買,供給與需求在21世紀的前夜達到了某種均衡。
由于梁村很大,這里的供銷社就比其他村里的代銷點、小賣部要高一級,婚喪嫁娶的煙酒,有時候也需要在這里預訂。供銷社里的柜臺是大青磚砌的,由于顧客太多,大青磚都被磨出了包漿。柜臺上通常蓋著一塊玻璃,上面放一個算盤,柜臺里側站一個穿著中山裝的中年人,有時候也站一個著裝很得體的中年婦女。
走進供銷社,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昏暗的燈光,我估計是由于柜臺擺得很高、很滿,屋頂上也吊著很多商品的緣故。然后就是一股陳年發酵的小賣部的味道,那種味道每個地方的小賣部都有,現在的大型超市也有,這種味道不分地域,河南有、青海有、喀什有,就連梅河口也有這種味道。這種味道使人清醒,也使人浮想聯翩。使人浮想聯翩是因為聞到這種味道就讓人想起曾經在某個地方買過某個東西或到過某個地方。使人清醒就好像在半夜兩點昏昏欲睡時,聞到這種味道就不困了一樣。
供銷社的柜臺高一米二左右,和我當時的身高差不多。記得我第一次去供銷社買辣條時,那個穿著中山裝的中年男人問我是自己來的還是跟大人一起來的。我說大人在外邊等。他又說一塊五。我激動地遞上錢,然后用顫抖的手接過了那包辣條,那種心情不亞于現在去提一輛奧迪A8L。
辣條買回來就是吃。吃法很原始、很簡單,剛蒸好或者剛餾好的饅頭,掰開夾一片,第一口有種下頜脫臼的感覺,第二口口水就順著嘴角流了出來。前調是饅頭香,中調是饅頭混合辣條的辣香,后調就是那種悠長的回味感。這種感覺在我多年后吃Omakase(日本料理的一種)時復現過,就是下頜脫臼的酸爽感。
二
第二次和供銷社接觸是我剛上初中的時候,2003年,我十三歲。
初中開始學英語,需要一本英語詞典。
一個在鄉村長大的男孩兒,雖從兒童成長為少年,但眼界和認知還停留在莊稼地里,無論是提到英語,還是提到詞典,這些東西對我都太過陌生,我見到它們也是很靦腆。我的父母也不知道該去哪里買一本英語詞典。
我的初中英語老師是一個男老師,叫牟慶軍,他跟我說讓我去我們鄉里書店找找。在一個周末,我騎著自行車跑了十幾里路去鄉里的書店問了問。人家說沒有,讓我去道口買。道口是我們縣城。家里人是不可能也不允許我去道口買一本英語詞典的,主要是我家當時的經濟條件不允許,去道口的來回車費大概要十塊錢,而一本詞典大概才一二十塊錢。
事情的轉折是有一次我媽從我姥姥家回來,路過梁村時,梁村供銷社的售貨員小姑娘說他們那里有英語詞典,因為梁村有個初中,也有學生來問過,所以梁村供銷社進貨的時候捎了幾本。于是,在一個周六的早上,我見到了那本閃耀著神圣光芒的英語詞典。
那天我很激動,很早就醒了,認真洗了個頭,又洗了洗臉,換下布鞋,換上了平時舍不得穿的白球鞋。吃完早飯,我自己騎著自行車去了梁村,還記得那天早上的天氣有點兒涼,玉米已經長到半人高了,路邊早上有放羊的。由于當時公路村村通還沒有執行到我們這里,農村都是土路,頭一天不知誰家澆地的時候,讓水跑到路上了,都是泥,很難走。我把球鞋脫下來,把兩只鞋的鞋帶系在一起,把鞋掛到脖子上,扛著自行車,光腳從泥地里蹚了過去。之所以扛著自行車,是因為自行車大輪容易卡泥,泥又很難剔,我索性就扛著自行車蹚水。然后,我光著腳騎車到了梁村。
到了梁村供銷社,我先找了一個水管把腳沖干凈,然后坐在供銷社門前的水泥臺上把腳晾干。
這時的供銷社變化很大。首先,大門不再是那種厚重的老木門,換成了當時很時髦的輕木門,門上有玻璃,還是那種發藍光的玻璃,很好看,很時尚。其次,貨柜更換為現代超市用的那種白色的一層一層的貨架,很是現代化,這也是我第一次接觸到這么fashion(時尚)的東西。
進入供銷社的時候,能很清楚地看見五大間屋子,比之前亮堂了不少。左手邊三間都是一排排很整齊的現代化貨架,當然,屋頂上還是吊著一些東西,可能是為了充分利用空間。右手邊兩間還是傳統的布局,已經包漿的大青磚柜臺還沒有拆,里面的中年男人還是穿著中山裝,柜臺上的算盤、男人手中的藍色復寫筆,似乎都在向我們訴說著他們輝煌的過去。一半是傳統的供銷社布局,一半是現代化超市;一個是安寧,一個是喧囂。在中國加入WTO一年多的時間后,世界貿易的波浪終于在梁村這個村級供銷社里翻起了浪花。在我們埋頭奔前程的時候,過去與現代的交融向我們描繪著繁花似錦的未來。
供銷社里的售貨員是兩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在我問英語詞典的時候,她還問是不是前幾天我媽來問過,我說是。在第二道大門旁邊左手邊的貨架上,從下往上數的第二層,有兩本很厚的書,一本是英語詞典,另一本也是英語詞典。售貨員小姐姐讓我挑一本,其中一本訂出去了,另一本也訂出去了,也就是訂給我了。
交錢的時候,小姐姐問我是不是剛學英語,會不會說英語?!癟hat is it”就是我在校園外說的第一句英語,是在購物的時候,還是對一個中國人說的。英語課本中的場景再現發生得太過突然,這句英語“后勁兒”太大,以致每次深夜想到自己的丟人窘境時,這個場景都排在第一位。
好在小姐姐沒在意,可能是沒聽懂,也可能是沒聽清,這都不重要了。但接下來的這簡單的幾句話,是真的影響了我的人生。小姐姐跟我說她在一中上學,我們縣最好的高中,以后讓我也去一中上學,我說好。不過,三年后等我去一中讀書的時候,小姐姐去哪個大學了,我已無從知曉。
英語詞典給我帶來兩個很深刻的記憶。
第一個記憶是,每個單詞后面都有兩個注音,我不知道該用哪個。牟老師說用排在前面的那個,那一個是英式發音,我們國家從上到下用的都是英式發音。排第二的是美式注音,是參考用的,以后無論到了哪里都應該用英式英語。
第二個記憶是,詞典后面列出了好多英國人名,男女都有,而且牟老師鼓勵我們給自己取一個英文名字。當時的我們都還在用衣服袖子擦鼻涕,衛生紙離我們都很遙遠,取英文名字這件事就顯得比較莊重。靦腆的少年選擇了一個很符合當時時代氣息的方式:轉筆。手轉圓珠筆,把筆扔到書上,筆尖指到哪兒,那個名字就是我的英文名。Henrry到底是一個r還是兩個r,已經不重要了。亨,意為通達、順利;瑞,意為吉祥;亨瑞,事事順利,萬事吉祥。Henrry·Shi,多么偉大的名字!
亨瑞、詞典、供銷社,這些是我少年時代向青年時代過渡的一個標志,也是經濟社會發展下一個簡單且渺小的縮影。
三
第三次和供銷社接觸,是2013年,我二十三歲。
當時放暑假,我在家里考駕照。2013年的時候,公路村村通已經執行到我們村,我們村里也修了水泥路,和別的村連接了起來,而且直通鄉道和省道,我們再也不用光著腳在泥地中蹚水走路了。不過,當時的空調在我們這一帶的農村還沒有普及,大多數家庭還是使用電扇,少數家庭才用空調。
記得在7月份,農歷六月初幾,我和奶奶去我們的鄉里,也就是高平,陪她買電扇。以往老人沒辦法走那么遠,但修好了公路,老人也可以騎車去高平。
沒有修路的時候,十幾里泥路就顯得很遙遠,從兒童到少年再到青年那么遠。修好了公路,十幾里路,就顯得很近,自行車一小時到,電瓶車二十分鐘到,汽車一腳油門就到。
到了店鋪很多的鄉里,奶奶連其他商店看都沒看,直接去了高平十字街西南角的一個商店。商店門口擺滿了各種商品,大的、小的都有。腳踩在門檻上還沒往里進的時候,第一眼就是昏暗的房間,貨架上擺滿了東西,堆得很高、很密集,屋頂上吊著很多東西,有兒童自行車、書包、白色的PE管……估計也是為了節省空間。木質框架嵌著玻璃的一排柜臺,每個柜臺里有一個燈亮著,方便顧客看清楚里面的東西。柜臺里沒有售貨員,他們都在柜臺外忙碌著。
奶奶在挑電扇的時候,我走到商店門口,買了一個“蛤蟆拱泥”,就是火燒夾豆腐串兒。我剛咬了一口,回頭一望,商店門頭上寫著六個大字—“高平鄉供銷社”。紅漆寫的,已經風化了,部分顏料有些脫落,搭配著灰石子的背景,顯得有些斑駁。
由于路途不順,加上在外求學,我平時不怎么來高平,來了也不會注意到有這樣一家商店,如果不是上了年紀的人,估計已經不知道歷史上還有供銷社這段“歲月”。
后來由于交通發達,小超市普及,供銷社式微。能存活下來的供銷社,寥寥無幾,且已淪為普通超市。不過供銷社的進貨渠道有保障,不會出現“康帥傅”“雷碧”這種“山寨”的東西。再者,供銷社作為一種物質形式,為沒有出過遠門、文化水平不高的老年人提供了一種精神寄托。
奶奶買的落地扇中間就壞過一次,不能左右“搖頭”了。我把電扇拉到高平供銷社修過一次,維修師傅就是拆開網罩擰了幾下,就好了,說明供銷社里師傅的水平還是過硬的。借著這個機會,我認真觀察了一下電扇:“東風”牌的,記不清是四川還是安徽的801工廠,但是質量很好。
再以后我就沒有接觸過供銷社了。去年鄉里街道的路面被全面維護,我路過時看到十字街西南角好像沒有建筑了,供銷社的扇形大廳不知道是不是被拆了。
但供銷社應該不會落幕。
四
再次見到供銷社這幾個字時,是在微博的熱搜里。大概是在2022年10月底或11月初。
大家都在熱烈地討論著供銷社,對供銷社都很了解的樣子,只有我沒有怎么接觸過供銷社,只能從僅有的幾個回憶片段中,搜索出一些與供銷社的交集。
過去的二十多年,煤炭、房地產、互聯網、金融等各個風口輪番上陣,讓老百姓在三十年中見識了西方國家三百年里發生的所有大事。加入WTO、舉辦奧運會、實現載人航天技術等大事接連出現,超市售賣的商品種類也日益完善:煙酒糖茶、日用百貨、五金工具、化肥農藥、農產品收購等,使得人們的物質生活逐漸豐富起來。醫療、能源、金融、地產、餐飲、酒店、教培、直播等各大行業的運營似乎都已趨于平穩,而那個被遺忘在最角落的供銷社,也將在人們的記憶中永遠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