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
安靜的渡口,如同言語不多的落寞老人。古榕的氣根,如同悠長飄搖的長者胡須。夕陽西下,越過停靠在碼頭的輪渡,在如鏡的水面鋪上一層淡黃。故鄉早已物是人非。她拿著黑黃的油紙傘,站在闊別三十年的故鄉的村莊渡口,雕塑一樣,嵌進水岸的婆娑樹蔭里。
波光瀲滟。渡口老了,輪渡老了,就連手上的油紙傘也老了。
只有記憶未老。夢中的他仍然年輕。她重回故鄉,為了找他。
逐水而居,是人類生存繁衍的天性。故鄉順德,嶺南水鄉,因水靈動,河網串聯千家萬戶,誕生大小不一的渡口。她記憶中的渡口更為久遠,是用石塊堆砌的;比輪渡更有歷史感的通行工具,是竹篾遮拱的烏篷小船。那時候的她,正值豆蔻年華,光著腳丫常來渡口碼頭浣洗;那時候的他,撐著烏篷小船穿梭在河網上,歸來時就把船兒拴在渡口。烏篷船是水鄉流動的生命。水鄉男子,生生不息地繼承家庭使命。每次見到長身健碩的他挺立船頭,馬甲迎風敞開,露出結實的胸肌和粗壯的胳膊,她的心就怦怦跳。舊時渡口,碼頭長滿青苔。水鄉女孩兒本應都會游泳,但是無人教她。她的父母帶著她的哥哥、姐姐先去香港謀生了,她則跟著奶奶住在故鄉的村莊。奶奶弄到當地水牛奶時,必定會做雙皮奶,賣給左鄰右舍掙些家用。父親將奶奶的手藝發揚光大,在香港開店專賣順德雙皮奶,兼賣粵式甜品。
有一次,她去洗衣,不小心滑進河里。他正好撐船歸來,撲通跳入河中,抱推著她上岸。
那一年,她十六歲,濕透的身段猶如荷苞;那一年,他二十歲,滴答的河水滑下他健壯的身體,讓她第一次有了心跳加速的感覺。他提著她的浣洗衣服送她回家。奶奶跪地謝他。
救命恩人的形象高大溫暖,讓缺少父愛的她情竇初開。之后,她的心里藏起秘密,跟著奶奶學做雙皮奶—牛奶倒入鍋中,煮沸放入大碗;另取一碗,放入蛋清、砂糖,攪勻溶解;牛奶稍涼,刺破奶皮,將奶倒入蛋清碗里攪拌,再倒回大碗至奶皮浮起;最后鍋中隔水蒸奶片刻,筷刺不破,奶凍凝結,雙皮奶遂成。她掐準他的歸船時間,不時送上親手做的雙皮奶。次數多了,兩人心也熱了。一天傍晚,冷雨綿綿,渡口無人,他攙她上船,突然背后攬住她的腰。她順勢入懷。雨點輕敲河面。她的身子滾燙。他俯身吻她,說:“嫁給我吧!”她將手指輕壓他唇,說:“我爸托人捎話,準備帶我去香港?!彼]眼等待熱吻,他卻悄悄縮回雙手。兵荒馬亂的歲月,父親早就謀劃帶她去香港,奶奶則跟著本地的姑姑。她后來一直在思考,他為何放棄這良辰美景?
回憶轉向另一個地方。她記起,從此地劃船駛上舊時的容桂水道,經過騎樓林立的舊馬路,抵達長長的大堤。大堤上分布著許多碼頭,人們如果要過香港或是出越南討生活,都需要從大堤上的海關碼頭乘船出發。那一年,十七歲的她從故鄉的村莊渡口起航,乘坐親戚雇來的船,駛向大堤,將赴香港。時逢天降大雨,渡口迷蒙如霧。他送她上船,叫她入艙避雨。她執意坐在艙外。雨水不停地滴答著……她淚如雨下,哭著要他等她。他送她一包自采的蓮子和一把油紙雨傘,噙淚咬牙祝她平安。世事如萍,多少肝腸寸斷的離別,或許就是永別,難道他早有預見?
生意大有起色的父親,安排子女居港學習。她增長了知識,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家閨秀。父親不做雙皮奶了,成立公司做服裝。她卻鉆研制作雙皮奶,加入蓮子等食材,使得味道更為豐富。父親為她張羅婚事,介紹的商賈子弟,被她拒絕。當她喝到雙皮奶,或是打開油紙雨傘時,常常淚濕雙眼。故鄉的村莊渡口,那個長身健碩的男子,令她魂牽夢縈。她銘記自己說過,要他等她!
離鄉如此艱辛,回鄉何其不易。第一次回鄉站在村莊的渡口,她激動得渾身顫抖。她掰著指頭,三十年闊別,自己早過不惑!此時的渡口,已被筑成水泥碼頭,過江叫作“過海”;輪渡往返兩岸,每人每次只需五毛。她登上村莊,奶奶已去,祖屋猶在,只有他,無從知曉在何方。她故作隨意打聽他的下落。鄉親們說,他早去另一個渡口當輪渡工啦!她離開故鄉的村莊渡口時,雙眼紅腫,墨鏡遮面。她想見他,又怕真見。她想告訴他自己未婚,又怕他真的在等。她想去另一個渡口找他,遺憾返港時分逼近。
再往后,回鄉愈便。客運港重新開通香港的客輪,后又從容奇搬遷新的順德港,八個航班每天往返順德與香港。她向來香港的朋友打聽他的消息。朋友猜測,那個男人不錯,應該早有家了吧!她若有所思,又如釋重負。她開始接手父親的生意,開啟內地商貿往來。
故鄉的村莊渡口,被雨淋濕的情怨往昔,漸漸淡出她的記憶海洋。
往來內地,她也見證著故鄉的變化。朝氣蓬勃的順德,重拾自古以來的經濟繁盛,十一次入圍“中國全面小康十大示范縣市”。河流縱橫的水鄉,既有“中國最美村鎮”杏壇逢簡村,水光接天,碧波蕩漾,又有容桂德勝河南岸的美麗新畫卷,打造出高品質城市文旅商貿區,還提出以水興城重塑城市格局,打造水韻鳳城,實現水城共融。故鄉的另一種變遷也令她感慨—渡口漸漸退出歷史舞臺。想到某個渡口的他,猶如訣別的離別,她又悵然若失……
故鄉日新月異,唯有思念如舊。直到有一天,居港的她用手機瀏覽家鄉的新聞時,讀到一個男人勇救落水兒童犧牲的消息,才發現逝者是他!新聞說他從沒結婚,而是孤身一人,喜歡助人為樂。她戰栗地念著他的名字,猶如刀子捅向心窩。她突然覺得自己老了,立即回到故鄉的村莊,去了落寞的渡口。
時值深秋,順德突然陰雨。被雨淋濕的碼頭,水珠濺河,朦朦朧朧。她奮力睜眼,恍然見到要他等待的男人,孤立船頭,翹首相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