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卓爾

月亮具有圓潤、清柔、嫵媚的美感,其散發出的淡雅、高遠、寧靜的氣質更是深入人心。自古以來,人們對明月就有無窮無盡的發問,孜孜不倦地探求著自我與明月的緣分。在中華文化里,月亮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星體,更是一個重要的文化母題。月亮因其獨特的審美意蘊成為唐代詩人筆下反復出現的原型意象,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和情感內涵。在眾多“月”作中,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被聞一多先生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一千三百多年來使無數讀者為之傾倒,素有“孤篇蓋全唐”之稱。《春江花月夜》中的“月”瞬間沖進了人們的心中,令人難以釋懷。“月”是這首詩的靈魂,位置突出,共出現了十五次,幾乎句句寫月而不顯繁雜。詩句描寫景物又無不含情,情景交融,“月”“人”合一。
一、“月”是“景”引領“思”的源泉、“情”的酵母
(一)月下之景
從“春江潮水連海平”到“汀上白沙看不見”,這八句詩描寫了月下之景,寫出了月色無垠、月色純凈的景物美。黃昏之時,詩人站在江邊,感受著春天,看到潮水上漲,生發出很多感慨。“春江潮水連海平”一句中,“春江潮水”是描寫春天的江水洶涌澎湃的感覺,“連海平”指江潮浩瀚無垠,仿佛和大海連在一起,氣勢宏偉。“海上明月共潮生”,讓我們強烈感受到一輪明月從海上升起,好像與潮水一起涌出來。這里詩人又做了立體的展開,用“生”代替“升”,將明月與潮水擬人化,同時又點出主題—月。詩人用動靜結合的手法,勾勒出一幅春江花月夜生機勃勃、春意盎然的壯麗畫面。“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二句中,“滟滟隨波千萬里”描寫水的波浪,“滟”是波光蕩漾的樣子,月光照耀千萬里之遙,沒有一處江水不在明月朗照之中。這里不是實寫,而是詩人的想象和虛寫。詩人并不能看到千萬里以外的水面,但此時的詩人站在宇宙的角度,發現每一條河、每一條江都被月亮照到。在唐代,居于思想主位的是道教與佛教,唐詩中便體現了道教思想中的“天地無私”。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江水曲曲彎彎地繞過種滿花的土地,月色瀉在花樹上,像撒上了一層潔白的雪。花有很多顏色,但明亮的月光照在花林上,把所有的顏色都過濾成銀白色。“江流宛轉繞芳甸”中的“芳”是針對嗅覺,“月照花林皆似霰”中的“霰”是針對視覺。江水把氣味沖散,月光蕩滌了世間萬物的五光十色,將世界浸染上一層朦朧的銀輝,使得整首詩意境更加開闊宏大,由此引出下一句“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此時天地萬物都不見了,只有皎潔的月光存在。月色籠罩了所有的風景,似明非明,有一種朦朧美。
(二)月下之思
從“江天一色無纖塵”到“但見長江送流水”,這八句描寫了月下之思,寫出了人生無盡、宇宙永恒的哲理美。“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水、天空連成一色,沒有一點兒灰塵,明亮的天空中只有一輪孤月高懸空中。這里詩人又展現了生命和宇宙的“空”,在宇宙的廣闊無邊中,只有一輪圓月,即“孤月輪”。此二句寫月色的皎潔、玉宇的澄明,承上啟下,由江天、月色引發對人生的思索。“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是詩人的一個充滿哲學意味的追問,也體現了詩人是站在宇宙角度發出的問題。“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人生一代代地發展下去,無窮無盡,只有江上的月亮一年年地總是相像。個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但人類的存在是無窮無盡、代代相傳的,因而“代代無窮已”的人生和“年年望相似”的江月得以共存。江水、月亮每年都是一樣的,江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流淌著,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是自然和宇宙間的循環。“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是緊承上一句的“望相似”而來的。人生代代相繼,江月年年如此。一輪孤月徘徊中天,像是等待著什么人似的,卻又永遠不能如愿。月光下,只有大江急流,奔騰遠去。“但見長江送流水”,詩人個人的生命與流水的生命、時間的生命有了短暫的對話。
(三)月下之情
江月有恨,流水無情,詩人自然地把筆觸由上半篇的大自然景色轉到了人生圖像,引出下半篇男女相思的離愁別恨,從宇宙意識轉到了人的主題。從“白云一片去悠悠”到“落月搖情滿江樹”,這二十句描寫了月下之情,寫出了思婦懷遠、游子思歸的情感美。“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這時詩人還未說是怎樣一種“愁”。當詩人看到一個人劃著一葉扁舟過去,就問“誰家今夜扁舟子”,也就引出女主人公—“何處相思明月樓”。哪家的游子今晚坐著小船在漂流?什么地方有人在明月照耀的樓上相思?“今夜扁舟子”是實寫,但“相思明月樓”是詩人的想象,“何處相思明月樓”是在呼應“何處春江無月明”,“何處春江無月明”擴大了宇宙體驗,“何處相思明月樓”則擴大了情感經驗。這時我們可以讀懂前面詩人的“不勝愁”是指離家之愁,是思念親人、愛人的愁。“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這是詩人在描寫想象中的這個女子,詩人不直接描寫思婦的淚和悲,而是通過描寫空間與狀態來形容和襯托思婦的孤獨,用“月”烘托思婦的思念,生動地表現出思婦內心的惆悵和迷惘。“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思婦與游子共望月光而無法相知,只好依托明月遙寄相思之情。現實中會有阻隔人的力量,但大自然會將其連接在一起;月光原本是無情的,但在這一刻變成將兩個隔絕的生命聯系在一起的力量。這里再一次體現了詩人的宇宙意識—倫理把人分出你我,把情感分出親疏,可是在大宇宙之中,天地無私,萬物有情,月光照離鏡,月華照離人,萬物只是承載了人的情感投射。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文”通“紋”,也就是波紋。鴻雁不停地飛翔,而不能飛出無邊的月光;月照江面,魚龍在水中跳躍,激起陣陣波紋。鴻雁已經飛過去了,但是它的光影留了下來。泰戈爾有一句詩寫道:“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經飛過。”(《飛鳥集》)蘇軾也曾有言:“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和子由澠池懷舊》)都說雁過無痕,但“鴻雁長飛光不度”能夠傳達另一種意境—鴻雁飛走了,不記得自己留下什么,它卻是別人眼中最美的景致。詩人用鴻雁的動與時光的靜形成對比,突出思念的長遠難耐。“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思婦夢到昨夜花落閑潭,春花已落,明月已殘。春日已經過半,但游子依然未歸。詩人用落花、流水、殘月來烘托離愁別緒,也由此引發“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江水帶著春光將要流盡,水潭上的月亮即將西落。這個月亮不是詩人眼前的月亮,而是詩人夢里家鄉的月亮,再一次表達了詩人的思鄉之愁。“斜月沉沉藏海霧”則是描寫詩人眼前的月亮,詩人家鄉的月亮和眼前的月亮看似是兩個不同的月亮,但實際上月亮只有一個。詩人是將生命現象放到宇宙的共同意識當中,不管距離和時間多么遙遠,我們都處于同一個宇宙之中。正如蘇軾寫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以及“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前赤壁賦》)。月光普照萬物、遍灑諸身,使得宇宙渾然一體,無論咫尺還是天涯,人們都可以共享一輪明月。“碣石瀟湘無限路”中的“路”有象征意義,是人在尋找生命歸宿的痕跡。“不知乘月幾人歸”,不知有幾人能趁著月光回家,還有很多人利用這最后一點點月光,努力尋找回家的路。“歸”一語雙關,前面有“可憐春半不還家”,所以“歸”有回家的意思,同時又有歸宿之意,指生命的終極目的。人尋找歸宿,也許并不一定是為了回家,而是探討生命的意義、生命的價值。“落月搖情滿江樹”,唯有那西落的月亮搖蕩著離情,灑滿了江邊的樹林。不絕如縷的思念之情,將月光之情、游子之情、詩人之情交織成一片。
二、“月”在“春、江、花、月、夜”五位一體中位置突出
從《春江花月夜》這一題目即可看出,整首詩正由“春”“江”“花”“月”“夜”這幾個名詞所指的景物交織而成,“春”出現四次,“江”出現十二次,“花”出現兩次,“夜”出現兩次,春之絢爛、江之寬廣、花之璀璨、月之皎潔、夜之深沉……而研讀全詩,筆者認為詩人的眼里大多是月或月光,其他景物似乎只是襯托,春、江、花、夜甚至如同風、鳥、蟲、魚一樣可以替換,唯獨月位置突出,無可替代。
“春”是時間。“春江潮水連海平”全詩的第一個字是“春”,每年的第一季也是春。春夏秋冬,周而復始。春是時間的代表,交代了詩人所處的時間。整首詩并沒有就“春”有過多描寫。與此同樣現象的還有白居易的《上陽白發人》:“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詩人用“春往秋來”表示上陽宮人“紅顏暗老白發新”的悲情人生。
“江”是空間。詩的第二字就是“江”,交代了詩人的位置環境。全詩多處出現了“江”,如江海、江水、江月、江流、江畔、江天,以及與江相關的“汀上白沙”“滟滟隨波”“扁舟子”“送流水”等。但這些“江”還是圍繞著人,襯托著“月”,如“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等。在唐詩中,“江”與“月”相互糾纏也比較常見,如“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白居易《琵琶行》)。
“花”“夜”是時空交錯的產物。詩中的“花”出現在夢里—“昨夜閑潭夢落花”,出現在林里—“月照花林皆似霰”,出現在空氣里—“江流宛轉繞芳甸”。無論花在何處,總是花開會有時。全詩只出現一個“夜”字,“誰家今夜扁舟子”,但詩中的“夜”貫穿始終,多處有明顯的交代,如一開始“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就讓夜撲面而來。詩中的“月”也即意味“夜”,只是夜沒有月突出,沒有月永恒,夜總是那么短,又總是那么長。
“月”是五位一體中的突出亮點且不可或缺。月因其高懸空中而遙不可及,在空間場域中具有無限的張力。所以,其與唐詩中常見的山、水、花、柳、樹等自然意象區別,也不同于云、風、雨、霜等與天氣、季節、時令密切相關的氣候意象。首先,月是一個空間意象,然后是一個回環往復的時間意象。月是亙古不變的,它覆蓋包容春、江、花、夜。月是有力的,“海上明月共潮生”,那蓬勃而出的明月連同潮水不可阻擋;月是廣闊的,“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月是穿越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月是清冷的,“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月是有情的,“不知江月待何人”“可憐樓上月徘徊”。月對應著春、江、花、夜,沒有月一切將黯淡無意義。月在詩中、景中、情中不可或缺。其他都是時空或時空的產物,唯獨月超越了時空。
三、“月”是詩人情感抒發的對象和歸宿
通過整首詩可以感觸到,月亮寄托了詩人的感懷,是情感抒發的對象,也是歸宿。月亮是詩人情感的化身,與詩人融為一體,月亮有多突出,詩人的情感就有多突出。
試想,詩人是遇到了什么樣的事情,懷著什么樣的心情,能讓他從“明月共潮生”走到了“落月復西斜”,從入夜走到深夜。春天的深夜應該是涼氣襲人,冷與孤的情景下,月亮包裹了詩人,陪伴了詩人。詩人由月想古,“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由古及今,“人生代代無窮盡,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詩人一個人孤立地站在江北,望著明月,神思古今,感懷千載;由月到人,“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由虛到實,“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由他及己,“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可見,無論是詩還是描述中的情景,月亮是最重要、最突出、最交融的元素。
春來而又去,江奔騰不息,花有開有敗,夜雖長亦短。不僅是《春江花月夜》,很多的詩詞里都可以看到關于月亮的各種贊美,它是無數作者情感的歸宿。作為經典意象,月向來被作為抒情意象看待,適宜抒發作者的家國之思、身世之感等。但是,每一首詩其實背后都有一個或大或小,或顯或隱的故事。月亮因為它豐富的內涵和美好的形態,進入到詩歌當中,便如魚入水,與人物、景物、事件水乳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