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融望
《原道》篇為《文心雕龍》五十篇中的第一篇,又是“文之樞紐”之首篇?!对馈啡膬H612言,篇幅與體量同《文心雕龍》的其他篇章相差無幾,但最突出之處在于其內容之廣袤:幾乎站在全書討論視點的最高處,遵循“原始以表末”原則—從“文”的起源與本質開始談起,具有時興的玄談色彩,并引出“道”這一大概念,將文論與哲學來回交錯。然而縱觀全書,劉勰的論述卻從未像《原道》篇這般令人費解,不論是“道”或“文”,都引得后世眾說紛紜,許多文學大家和研究學者都對此發表過觀點。其中鉤掛的“自然”觀念歷來被視為《文心雕龍》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劉勰在創作內容方面的基本理論,且在引出“自然之文”時所說的“形立則章成,聲發則文生”更是一個值得重視的總結話語。
在如今解讀《文心雕龍》的著作中,多指出此句的“章”與“文”互義,將“文”作“聲文”解,并簡單釋義為:有其形就會有文采,有其聲就會產生韻律。結合多方評議和研究來看,這樣解讀或許更易于理解:將人與外物交接最主要的方式—視覺捕捉的“形”與聽覺捕捉的“聲”都納入產生“文”的范疇,但該句的含義并不限于此。實際上,此處的“聲”與“文”不僅遵照劉勰貫穿全書的文學觀,更滲透了劉勰獨有的美學。
一、“聲發則文生”為何值得重視?
“五四”后首先注意到“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并發現問題的第一人是魯迅,他是“五四”以后最早重視《文心雕龍》者,早在1907年創作《摩羅詩力說》時便引用了《文心雕龍》的“神思”概念。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的第一篇《自文字至文章》中說:“梁之劉勰,至謂‘人文之元,肇自太極,三才所顯,并由道妙,‘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故凡虎斑瑕綺,林籟泉韻,俱為文章。其說汗漫,不可審理?!?/p>
魯迅的著名論斷被許多學者解讀過:孫昌熙與劉淦認為魯迅旨在評說劉勰對問題闡述太泛,不著文學邊際;祖保泉認為其批評擊中了要害,暴露了《原道》篇漫準則的弊病,直接原因是對“文”的概念的闡述含糊不清。而這一切的源頭在于總括萬物的“道”。
從魯迅的原意上看,批評出于在論文學起源時與劉勰看法的根本分歧:魯迅認為文學是在先民的勞動中產生的,而不是帶有神秘色彩的“肇自太極”,上述有的批評家在論及此評點時已注意到。實際上,魯迅十分推崇《文心雕龍》,認同其在中國古典文學理論的崇高地位,乃至可與亞里士多德《詩學》雙璧聯輝。重要的是,魯迅在《墳》中提出,古人比現代人更能接近與理解古人思想,用古代的標準去衡量古代的作品才更為妥當。
牟世金與陸侃如都認同《文心雕龍》的總論在于“原道”與“宗經”—關于文章內容要“自然”與形式要“宗經”的基本觀點。實際上,劉勰在《原道》篇中,正試圖運用貼合當時人們思維方式的理論來構建自己的體系:《文心雕龍》的世界觀與哲學觀,必定帶有六朝“儒釋道合流”的特色,更不要說劉勰本人的知識體系了—儒家思想對劉勰的影響不言而喻,道家思想方面的卻有別于老莊,更是吸收了后世學者如王充的觀點、郭象的“獨化”論等思想。顯然,對于《文心雕龍》這種兼容并包而自成一體、蔚為大觀的思想表現,不能粗率套用單一的現代哲學觀點來下定論。
所以,《原道》最大的觀點即“自然”,而在論述“自然之文”的重要收尾、關鍵總結的一句竟然引發了這樣的眾說紛紜,抑或這才是前文所積問題初露端倪之處,實在值得深入討論。紀昀在評《原道》篇時說“標自然以為宗,是彥和吃緊為人處”(《文心雕龍輯注》),而此句反倒像是“彥和為人吃緊之處”了。
二、如何理解“聲發則文生”?
此句難以理解之處,還在于后半句“聲”與“文”的關系。“五四”以來,已有數位大家注意到了這句話并下了批注,不少學者還發表了相關頗有見地的看法,現將之列舉分述。
黃侃是早期注意到這一句話的現代學者之一,他在該句后講道:“故知文章之事,以聲采為本。彥和之意,蓋謂聲采由自然生,其雕琢過甚者,則浸失其本,故宜絕之,非有專隆樸質之語。”(《文心雕龍札記》)黃侃已經捕捉到劉勰注重“聲”這一關鍵點了,但他在此明確提到的是“文章”,而非劉勰“自然之文”的大概念。周勛初在簡述黃侃的文學起源觀時稱“這種認識,與劉勰的見解甚為契合”(《文心雕龍札記》),因黃侃在《原道》篇的札記中寫道:“竊謂文辭封略,本可弛張,推而廣之,則凡書以文字,著之竹帛者,皆謂之文……則凡有句讀者皆為文,而不論其文飾與否……”(《文心雕龍札記》)黃侃之意,在于折中章太炎、劉師培之說,實際論點仍著眼于“人文起源”上,對“聲發則文生”的解讀也取其源自自然之意,而反對過分雕飾,應和其“若夫文章之初,實先韻語……特雕飾逾甚,則質日以漓,淺露是崇,則文失其本”(《文心雕龍札記》)。
周振甫說:“這里交錯成文,稱章稱文,意義一致。章本指音樂奏完一曲,作者不用此義,只是文的意思?!保ā段男牡颀堊⑨尅罚┰谶@兩個字的看法上,章太炎在講授《文心雕龍》的手稿上稱“文”與“章”應當互調,作“形立則文稱成,聲發則章生”(《文心雕龍匯評》)并解釋“樂竟為一章”,這點與周振甫的看法相悖。周興陸在論及章太炎此句之用意時道出章氏的解釋引自《說文解字》,并說其著作《文學總略》中的“言其采色發揚謂之彣;以作樂有闋,施之筆札謂之章”也印證了章氏的觀點—即把“聲發則文生”的“聲”劃歸“樂”的領域。縱觀《原道》全篇,與其說劉勰的論述是立足于哲學高度的,不如說他是以統領全書的高度來談“文”的,所以不會細致到談“樂”;加上劉勰以駢文作《文心雕龍》,句無單出,該句的對偶嚴整,“形”與“聲”相對,“文”與“章”相對,應當看作除天地之外所有物的兩面,并共同說明一個道理,這樣看無論“文”與“章”,仍然屬于劉勰總結的“自然之文”之范疇。較之章氏的看法,周振甫的見解應當更為妥帖。
詹锳說:“這兩句一指形文,一指聲文。‘形立則章成,指上文的‘動植皆文而言?!保ā段男牡颀埩x證》)但詹锳并沒有照此推出“聲發則文生”指上文的什么,而是引出日本學者斯波六郎的話:“彥和從與‘天之文‘地之文的關系以及與‘聲之文‘形之文的關系,說明‘人之文與天地并生?!保ā段男牡颀埩x證》)可見詹锳已將此句中的“聲”劃歸“聲文”概念,并說明《文心雕龍》中明確提出“聲文”是在《情采》篇中,與“發而為辭章者,神理之數也”相符。詹锳的觀點在《文心雕龍辭典》中對“聲文”所注明的來源相同,并引用了詹锳所作《文心雕龍義證》中“聲文”的用典出處:《禮記·樂記》中的“聲成文,謂之音”,將“聲文”作“聲中之文,音樂中有文采”解。由此可得,周振甫對該句中“聲”的看法與詹锳的意見相同。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周振甫贊同“聲發則文生”暗含了“聲文”之意,但并不單從文本表面釋義來論說,他從文意中探尋劉勰寫作的意圖,并試圖從結構上揣測劉勰擺出此句的思路:劉勰用自然之物有文采聲韻來說明有心就有文,但論述的重心實則在下一句“有心之器,其無文歟”的筆鋒一轉后引出的“人文”概念。這樣看來,劉勰列出的“天地之文”與“自然之文”具有明確的鋪墊意義。并且,周振甫也為劉勰論及“自然之聲”作了解釋:因為時興講究聲律的駢文,劉勰則找到對應物來說明聲律也要符合自然之道。但周振甫又說劉勰的疏漏依舊在于客觀存在于意識范疇的“人文”混淆,并稱這可能令那種單求聲韻之美的文找到依附自然的理論根據,從而與劉勰除文弊的初衷南轅北轍,最終適得其反。這是頗有見地的。
與周振甫類似者有祖保泉,他同樣指出《原道》篇論“文”時存在范圍太泛、指代混亂的弊端,并在《文心雕龍解說》中推出“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是“文與天地并生”的具體理由。他也反觀文意,“形即是文”。遵照此義,不難得出這句話實則具有唯物論的觀點,那么此句便是劉勰把客觀事物(形)與事物反映(文)等同的確鑿證據了。祖保泉的視點仍在哲學范疇,但也不無道理。
陸侃如、牟世金在《文心雕龍譯注》中說:“這里指‘聲的‘文,即節奏音韻之美。”這又與上述幾家之見有所區別。這樣注解的好處是令“物”,特別是“聲”,脫離了與“文”這一寬泛又頗為莫衷一是的概念的直接掛鉤,避免與后文出現的“人文”混淆,也就更為簡明、易懂了,但是否會與劉勰的本意有所出入?在《文心雕龍譯注》中,該句譯文為“有聲音就會有節奏”,是否仍然符合《原道》篇中“文”的定義?實際上,這樣的說法,與前人之見截然不同,但又更為符合常理,此見應當是涉足了美學范疇的。
三、“聲”與“文”的關系究竟是什么?
綜上,“聲發則文生”值得從多個角度去探究。
首先,要準確理解該句中“文”已經很不容易,因為整部《文心雕龍》單列“文”字就高達337處,既有指代文章的情形,也有籠統指整個文學的情況,有時還指廣義的文化與學術,有時指文章的修辭、藻飾,不一而足。日本學者興膳宏注意到《原道》篇“文”的概念錯綜復雜,提出劉勰在此“利用了‘文字的二重性”(彭恩華《興膳宏〈文心雕龍〉論文集》)的觀點,即《說文解字》中對“文”的闡釋觀點為“文”原有“花紋”與“裝飾”之意,結合兩者,興膳宏推出“文采之辭”的衍生概念,并認為劉勰是從語源學的角度看的,“文”是被賦予生命的美好的事物的存在。
興膳宏的看法可以為我們提供一種思路:將“文”視為一種屬性,并且與《文心雕龍》所提倡的美學一脈相連的。在《原道》篇中體現的,便是劉勰鋪陳其美學觀念的起點。就《原道》篇看來,劉勰的美學觀已初顯脈絡了,實際上,劉勰堅持的美與“文”是共生的,能夠稱為“文”的必須具有美的要素,且《文心雕龍》中的文之美則早已有明確定論了:一是文章內容方面而言,要以反映自然之美,因為當時文風好談玄,對外界自然無所用心而顯得空洞無物;二是不經人工之手的自然本身就具有文采,以此反對當時的矯揉造作、浮夸雕飾過度的文風。劉勰在《原道》篇中無不扣緊文弊而論述,所以不管是篇中的哪一個“文”,都具有相應的指向性意義,“聲發則文生”又是抓住了音律而言的。
關于“聲”,周振甫提出了要與《情采》篇對照相看,這是十分值得借鑒的,并且要理解“聲”與“文”的關系,因為其涉及了美學觀念,也須參照《文心雕龍》中談及文采的《情采》篇理解。劉勰在此句前排出的“林籟結響”“泉石激韻”在《情采》中可找到照應的“聲文”?!肚椴伞菲務摰碾m然不是“自然之文”,但不能將該篇忽視,只因其凸顯了劉勰的用意:“聲”作為美的一部分是必然不可或缺的,但也要遵循劉勰提出的兩個基本范式。
《文心雕龍》論美學可貴之處,同其完整、邏輯嚴密的文論一樣,都在于系統性的架構上。于開篇《原道》中的展現的“聲發則文生”無疑處于整篇追本溯源的框架中,意欲探求美的源頭,觸及了美的生成觀。這又是具有鮮明客觀唯物主義的觀點。由于時代的局限性,劉勰將神秘的“道”的概念架設于“文”之上,使得《原道》篇中外物與人文的關系不免表現得有所矛盾,但并不影響“聲”這一外在客體的樹立。
劉勰對“聲”的重視也是十分可取之處?!靶巍迸c“聲”是自然中兩種突出的、飽含“文”之源泉,這要求在以自然之法作文時,不應僅注意到事物的“形”,事物的“聲”也同樣值得發掘。劉勰將“聲”作為構成美的一個要素提出,出于六朝之文重聲律之故,不再贅述。
總之,“聲”發則“文”生,其中可窺見劉勰的諸多主張,可初探《文心雕龍》之世界觀的冰山一角,亦可領會《文心雕龍》之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文字作為足以容納天地萬物的人之精華,穿越千古歲月的前人思想機要之彌存,聲音與之相比實在是太過短促易逝了,如何用主觀的靜態而長存之文來反映外在的動態而急促之聲呢?并且,即使是如今的現代詩,也很少有人發聲吟詠,小說更是早已不講究韻律,“聲”與“文”是日漸疏離的了,即使將“聲”視為一種外界的文采之原石,又如何在付諸文字中達到美的效果呢?千年前劉勰之“聲”,如今仍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