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晴
摘要:《洛城花落》作為周大新醞釀了三年的封筆之作,是一部理性婚姻指南。小說以一對青年男女的成長路徑為經,以“我”這一局外人的旁白為緯,穿插奇異書寫與充滿學究氣的庭審實錄,以夫妻關系為載體聚焦90后的生活困惑、生存焦慮與精神苦惱,文本在情與理的張力矛盾中完成對婚戀本質的探討。
關鍵詞:《洛城花落》;活法敘事;異質書寫;性別隱喻;婚戀場域

向來以寫鄉土題材小說及軍旅題材小說著稱的南陽籍作家周大新,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創作的文本多棲息于豫西南盆地這一特定的文化地理空間,神話傳說、民風民俗、地方史志等材料的援引使其小說始終蘊含詭譎、神秘、奇異的底色。據《周大新文學年譜》顯示,周大新于1993年調往北京,時年43歲,在總后勤部創作室從事專業創作。[1]由于作家念茲在茲的創作建構傾向,京城都市題材進入周大新的文學園地,《洛城花落》便是典型代表。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周氏的封筆之作《洛城花落》的書名意象源自歐陽修《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其容未動,其名先行,充斥著古典意味的書名為小說覆蓋了一層淡淡的隱憂,基于這層底色,一段保媒拉纖的塵封往事徐徐展開,一場大動干戈的離異官司拉開帷幕。如膠似漆的新婚夫妻倏而冷眼相對,妻子袁幽嵐將婚姻生活中的雞零狗碎列數為丈夫雄壬慎的十四宗罪狀,繼而聘請律師對簿公堂。“結婚是因為相愛,離婚呢?”小說甫一開頭便拋出這一難解之題,可以說講述故事的過程也是解題的過程。在剖白文本敘述肌理的基礎上,解構神秘主義,揭示性別隱喻,抽理詩學內涵,深入當代青年婚戀場域,是本文關心的問題。
【一、史料考據的文化姿態與擬紀實美學】
“至于結構二字,則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韻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制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2]劇論家李漁極推崇結構之于文本的重要性,小說尤甚。我們讀敘事作品既不能忽視以結構之道呼喚和貫穿結構之技的思維方式,更不能忽視哲理性結構和技巧性結構相互呼應的雙重構成,如此,方可貼近文本,解讀故事深層的文化密碼。《洛城花落》以“我”的第一人稱視角講述故事,分為媒人之言、女方、男方、完婚、異兆、調解及庭審幾部分。從事明史研究的男主人公雄壬慎所撰著作《中國離婚史》作為一條暗線貫穿始終,其父雄來文堅稱編寫此書沖撞難纏魂靈引發兒子兒媳婚變,而雄氏祖上關于離婚的兩則史料也由此浮出地表,揭示出中國女權積貧積弱的先天不足屬性與舉步維艱的后天畸形路徑。
于敘事結構而言,“活法”與“死法”相對,“‘活法之‘活,在于不受傳統惰性所拘而投入生命精華,于同中見異,定式處知變通,組合時別出機杼。作者也由此將自己的生命轉化成敘事生命。”[3]《洛城花落》有意突破傳統重頭尾講故事的痕跡,以充滿滄桑的筆觸回望歷史,縮短彼與此的時空距離,譜寫一曲蕩氣回腸的女權凋零哀歌。作者甚至不惜用大量筆墨借庭審實錄進入婚戀場域、揭示婚戀痼疾、還原婚戀實況,這種肌理分明的敘述是經過作者精心雕琢的。
小說中兩則離婚史料分別由袁幽嵐及其父袁德誠遞交給“我”,父女倆均認為雄壬慎作為雄氏正統傳人,承繼了家族血脈的全部東西,其中當然包括婚姻中對女人的冷血、肆虐、狠厲。
第一則史料為“嘉慶二十四年(乙卯)雄氏宗族大事記——常蘊潔棄家棄夫一事”。雄氏憑著男丁不納妾的族規在內淅界上享有美譽,由此大戶人家才愿意將女兒許配給雄家。然而,雄谷豐娶了讀過書識得字的常蘊潔為妻之后,仍不守“夫道”,破了耕讀傳家、戒淫戒賭的族規,他不僅狎妓、與寡婦廝混,甚至還意圖玷污常氏待嫁的外甥女,被扣上亂天倫的帽子。基于此種種,蘊潔要和他解除婚約,永世不再回雄家為媳。在四次議會中,二爺振地、三爺振業等人紛紛提議痛打、監禁蘊潔或把她賣給土匪,甚至發出“咱們雄家的男人因了不娶妾的族規,本來就吃虧了,有誰出去偷吃一嘴,難道不應該給予理解嗎”[4]“最早的娼妓是獻身于神的神職人員,是很受男人尊敬的”[5]這般駭人言論。主事的族長三老爺無疑是荼毒女子的封建倫常的化身,他偽面善、假道義,看似為蘊潔主持公道,實則視人命為草芥,為保家族顏面提出為鬼、為尼兩條絕路,要么三尺白綾、懸梁自盡、收棺入尸,要么青燈古佛、終身為尼、畫地為牢。三老爺的人物形象大概對標于魯迅《離婚》中的“文化權威”七老爺,常蘊潔也正像愛姑一樣對統治者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公然向夫權和族權叫板,卻只得屈辱妥協。“大事記”并未交代蘊潔的結局,只說族譜上她的死期當是明日。短短一萬余字的記錄卻是一個女子凄慘的一生,讀罷令人不寒而栗,深深的無力感壓迫心口,似有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歷史的腥味就在嘴角。
第二則史料為一份案審筆錄,即《民國二年內淅縣案審卷之七:尤桂蕊·雄長青離婚案》。28歲的原告尤桂蕊自17歲同被告雄長青成婚后,11年間已生育三兒兩女,卻一直遭受包括性虐待在內的身體虐待,她的胳膊、前胸奶子、后背、內側大腿分別有拳頭打的、指甲掐的、旱煙鍋燙的、竹片子抽的新老傷痕。民國初立,尤氏壯著膽子敲登聞鼓遞訴狀紙,呼號著:“我和雄長青離婚以后,就是沿街乞討,凍死餓死,我愿意,我心甘,我認命,我誰也不埋怨!”[6]民國元年一月五日,孫中山大總統對外宣言:“當更張法律,改訂民、刑、商法及采礦規則。”[7]然而正像案件中萬金佑承審所言:“如今民國才二年,縣公署建立不久,審檢所更是剛剛成立,承發歷、檢驗歷還未選定,又逢宋教仁先生不幸遇刺,上邊有多道公文下達。”[8]民初新法未定,立法當局在傳承前清舊律和順勢變遷中兩難,仍施行《大清民律草案》,強調“不應離而離,則有悖于禮;應離而不離,則有義于乖”。此草案所認同的離婚原因第3條即為侵害他人身體、精神或生命,“夫婦之道,聯之以恩,合之以義,若至相謀害,法律應尊重人命起見,應準斷離。”[9]基于人道、倫理、法律,縣公署知事秦義維宣判倆人離婚。然而,向來擅長“將恨意轉化成見血”的雄長青,在即將宣判前恫嚇其妻,揚言離婚后要買通土匪,殺光尤氏全家。尤氏生畏,只得認命,求改判不離婚。由于無代議官、無司法官、無參政權、無參法權,娜拉出走的精神困頓逃不脫、子君離家的“傷逝”結局不可逆,女性無法也不可能獲得真正的獨立與解放。
近代史學家桑兵認為:“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社會環境中,兩性不僅是對立的兩極,更是相互依存的兩端,否則不可能維持平衡。某一性別的自我意識如果過于強烈或極端膨脹,必然導致破壞這種平衡。”[10]在宗族“大事記”中,常蘊潔不配冠以自己的名字,族長只用“谷豐屋里人”這個稱號就把她打發了,甚至連祠堂都進不得,只能站在門檻外回話。這道門檻是封建男權蔑視女性的器物罪證,從嘉慶二十四年到民國二年,從常蘊潔到尤桂蕊,將近百余年間,女子的婚戀處境、社會地位并無實質變化,她們終其一生也無法完成自我解禁。巧合的是,從民國二年到公元2019年,從尤桂蕊到袁幽嵐,又是一百余年。在等差數列的時空間隔里,雄氏家族的三個媳婦前赴后繼挑戰婚姻場域中夫權的威嚴,這既是歷史選擇的必然性,也是女性意識覺悟的逐層大踏步。
桐城派文論家姚鼐主張文章剛柔并濟,他曾言:“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其得于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11]《洛城花落》中兩則史料的援引體現出周大新擅考據的文化姿態和寫作傾向,而四次庭審實錄的直書,則構成了小說的擬紀實美學,實現了剛柔并濟的表達效果。“我”作為媒人,執意要去旁聽這場離婚官司,探知離婚的根本原因,并全程錄音整理,以期日后對兩位戰友有所交代。此般新穎的敘事結構,塑造小說之功用大抵有如下三條:
其一,通過庭審實錄,還原婚戀實況。原告袁幽嵐從日常種種列數出丈夫缺乏誠信、懶惰透頂、個人衛生習慣差、不孝順、缺乏責任心等十四宗罪狀,將其定性為兩面人,“在家里,他就是一個懶蛋和蠢蛋;在外邊,他倒像一個學者和智者,他是一個用兩套面具生活的人!”她甚至通過跟蹤丈夫,斷定其與高中同學黃旻懿發展婚外情,繼而對丈夫生厭、生惡、生恨,堅決要求離婚。雙雙畢業于京城名校的歷史系才子、文學系才女婚后仍與人合租一套兩室一廳,一家三口的生存空間極為狹窄,過著丟失知識分子尊嚴和體面的生活,熱戀時的風花雪月、詩詞歌賦、你儂我儂早已化為刀戈相見中的雞零狗碎。小說揭露的是當代婚戀的普遍世相,雄氏夫婦亦是萬千男女的縮影。問世于1987年的《煩惱人生》是武漢作家池莉的成名作,被譽為劃時代的作品,開啟了“新寫實小說”流派,小說同樣講述了產業工人印家厚婚姻中的一地雞毛。因此,我們也恰恰可以感受到《洛城花落》與經典的遙相呼應。
其二,插入次要人物,拓寬表現廣度。袁幽嵐請的兩位女性律師焦蘊恬、冷婈均是新式女性的典范,前者離婚未再婚,后者堅決不婚,所以她們均用女權意識與女主人公站在同一戰線,認為在婚姻中委曲求全既不符合人道主義精神也有損當代女性尊嚴。
其三,列舉海量數據,涂抹理論色彩。庭審中雙方律師旗鼓相當,多次用調查數據批駁對方觀點,以尋求對本方當事人有利的論點。例如,女主人公反抗無性婚姻,男方律師指出調查顯示3824位20歲到 64歲的已婚或同居男女,每月性生活不足一次的人數高達28.7%。這般大量運用精準數據的小說寫作方式實屬罕見,可稱得上是周氏的個人特色與一大創舉。
【二、“獸”的人格化表征與異質書寫路徑】
我國小說的起源最早可追溯至先秦上古神話,神話思維伴隨著濃烈的情感體驗,這些根植于集體意識中的情感體驗衍生出諸多充斥著神秘意味的象征體,繁殖出一系列可供后世文藝創作借鑒的母題、情節和形象。在文學史長河中順流而下,楚辭、魏晉志人志怪小說、唐傳奇、明清《聊齋志異》之流,對這種神秘秉性一脈相承,合力形成中國小說極具隱喻性和形象性的傳統。南陽位于豫西南,與陜、鄂接壤,因此“中原文化入世、務實、凝重、堅挺的理性精神,荊楚文化的瑰奇、浪漫、神秘、艷麗的文質品格,鑄就了南陽盆地文化的獨特品質:現實與浪漫并存,凝重與飄逸兼容,重質輕文,博大雄渾而又浪漫飄逸,持重務實”[12]。對于周大新而言,故鄉元素與想象建構組成了他的創作根據地,《洛城花落》中“牠”形象的塑造既體現了“獸”的人格化表征,又蘊含作者對于女性婚戀困境的哲學性思考,而對行將遠去的婚俗、民俗的抒寫則是一抹追憶逝水年華的蒼涼底色與人文關懷的深層創作理想。
(一)“牠”形象
“我”作為媒人,試圖挽救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奔波在京滬線上,坐上開往泰安的火車去見老戰友德誠,請求他說服女兒改變離婚的決定。德誠引“我”到一個被灌木枝條掩映著的小山洞口,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洞竟有500米之深,中有龐然大物“牠”——一個類似黑猩猩但不是黑猩猩的巨獸。德誠年輕時采藥不慎跌落洞中,被“牠”所救才得以活命,此后便與“牠”成了跨越種群的好友,多年間擬救其脫離山洞卻始終不得。
《遠流活用中文大辭典》中“牠”的解釋為:第三人稱代詞,指人以外的動物,通常代指動物。類似于“牠”這一神秘意象的塑造是周氏常見手筆,《21大廈》中的“黑稚”、《第二十幕》中的“網格恐龍蛋”均屬于此。此類意象并非脫離于故事主線的獨立運用,多帶有特定隱喻含義,與情節發展交織在一起,或直接指涉人物命運走向。小說中,德誠認為女兒正像“牠”一樣,在婚姻中進退維谷,陷入一種難以言說的境地。在中國現當代小說庫中地毯式檢索人物形象,老舍創作于1933年的《離婚》中的北平財政所科員老李這一形象與袁幽嵐陷入同樣的精神困境。老李的家庭完整而標準,不過他不滿足于過分實際、寡淡無味的現實生活,意圖掙脫圍城追尋詩意與理想,和這個世界進行精神抗衡,但老李的反思、猶疑、妥協并存,他認為:“夫妻們原來不過是那么一回事,將就是必要的;不將就,只好根本取消婚姻制度。”[13]老李最終攜妻兒辭職返鄉,完成由城到鄉的回溯和閉環。老李的妥協心理恰好契合《洛城花落》的深層主旨,人對婚姻的逃離和反叛是庸常生活中自我保護的下意識之舉。此岸與彼岸、世俗與理想、愛與疏離,這些矛盾深深捆綁束縛住老李們和袁幽嵐們,小知識分子的人格撕裂與痛苦集中體現于此。
(二)地方民俗
地方習俗向來是作家們偏愛之所在,不僅是因為他們熟悉故鄉場域,素材積淀豐厚,易于書寫,更是因為風俗與人情纏繞,形成特定的文化隱喻系統,契合中國傳統倫理觀念。《洛城花落》突破了周氏以往寫豫西南民俗的慣例,還涉及山東泰安地區的黑龍潭。袁幽嵐帶雄壬慎回老家征求父母意見,父親勸其三思的言論惹惱了她,倆人在黑夜中走到了泰城東邊黑龍潭下的大眾橋頭,做成了夫妻。當庭對峙提及此事時,袁幽嵐解釋說,黑龍潭里有一對淹死鬼,專門蠱惑人做錯事,自己定是吃了糊涂藥才那么沖動,寧可要父親難受也要讓男人快活。這里其實同樣體現了女權對父權的反叛,“審父”是代際之間的永恒問題。“審父指的是主體拋棄了此前習以為常的對父親的仰視的視角,進而以一種與父親平等的姿態對父親或者是具有與父親類似身份的人進行審視,從而取得對父親的較為客觀的歷史評價。”[14]小說中多次借袁德誠之口說女兒總與自己對著干,這或許是袁德誠在女兒自幼的成長道路上過度強權干預所致,青春期女孩的極端逆反心理顛覆傳統性別及倫常秩序。隨著故事發展,袁幽嵐的情感態度由叛逆轉為悔恨、愧疚,這也意味著審父逐漸發展為尋父、戀父。
與淹死鬼蠱惑人相對,小說中還出現了送子觀音廟和碧霞元君祠兩個正面傳說。婚前抽簽算命看相、婚后拜神問佛求子是中國人一以貫之的婚姻走向,寫實與神秘的交織構成特有的周氏風格,促進了當代現實主義文學的發展。
(三)別樣婚俗
《禮記·昏義》云:“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示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15]婚俗作為人類發展過程中的重要習俗,是民族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可透視彼時彼地的文化心理、社會風貌、政治背景,了解人類文明進步的歷程。《洛城花落》中男女主人公的婚禮上涉及兩種婚俗,用透明膠紙黏合倆人頭發以示結發夫妻忠貞互愛,用繪有牛筋圖案的新手帕將倆人的手相系以示風雨共濟,更有咬破手指以血書明決心的忠貞,整場婚禮隆重、新穎、不落俗套。不難理解,小說中的兩種婚俗都與中國傳統民俗結飾——同心結有關,兩股錦帶彩繩相交纏繞為結,為永結同心之意。此意象在敦煌曲子詞中頗為常見,《云謠集雜曲子》中就有“只把同心,千遍捻弄”[16]之句。
小說中令人動容的還有男女主人公在泰山之巔對著東岳大帝許下的新婚誓言。他們私定終身后登至玉皇頂,面向東方,雙雙跪下,仰面朝天,雄壬慎高叫:“不忘妻恩,若違此誓,應遭天譴。”袁幽嵐熱淚回應:“既嫁壬慎,生為其妻,死入其墳。”[17]一時間引得無數游人圍觀喝彩。在當代青年人追求婚戀鋪排與場面的普世價值觀下,周氏筆下的主人公向極具儀式感的傳統婚俗回溯,這樣的情節安排不僅符合知識分子的角色人物設定,更源自作者本人對傳統文化的強烈認同感。在文化屬性的驅動下,婚俗描寫為周氏小說的神秘感貢獻了新的元素,構成異質書寫的重要一環。
【三、性別隱喻的揭示與婚戀場域的解構】
“對于愛情,雖然知道終歸是一場夢,也清楚永恒之戀是彌天大謊,但還是無法說出不要去戀愛之類的話。因為如果不戀愛的話,人生本身也將不復存在。”[18]周大新在《洛城花落》中一直有意對男女主人公離婚的真正原因引而不發,反而在倆人的視角間不斷轉換,矛盾不斷激化升級,文本張力亦步亦趨,逐漸將故事推向發展高潮,周氏講故事的城府由此可見一斑。“性別研究本來是女性主義研究者的概念,性別差異表示由社會角色和學識不同而引起的男女之間的差異。”[19]因此,分別從雄、袁倆人視角剖析婚戀觀念有助于全方位解讀文本,揭示性別隱喻,貼近作者創作原點。且由于敘事視角具有選擇性、過濾性和精神的穿透性,雙視角可互相佐證、補白。
(一)女性視角
女性視角、女性眼光、女性文學在學界早已研究廣泛,那么何為女性?波伏娃在《第二性》里如是界定:“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后天形成的。任何生理的、心理的或經濟的命運都決定不了女人在社會所具有的形象,是整個文明決定了這種介于男性和性別不清者之間的那種人,被稱為女性。”小說借雄壬慎之口如是還原袁幽嵐的美貌:“她的下頜線條有著完美的赫本線……側顏美得出奇……她的胸是水滴胸,猶如水滴一樣,即使遠遠看著也能讓你心花怒放……她夏天穿緊身衣時,你能看出她的背部不是一馬平川,而是有著最性感的脊柱溝,真的是溝壑分明,有著清晰的肌肉線條,讓你看得心動不已。”[20]女性身體敘事并不是周大新獨創,大概承接了馮沅君、廬隱、凌淑華等五四一代女性作家由女性身體寫作對傳統性別秩序的顛覆與獨特的美學意味。女性身體與性愛書寫具有天然的聯系,而性愛觀念的變化是人物的人格次第展示過程。袁幽嵐除了丈夫還先后與三個男人有過情感羈絆:初戀男友為娶市長千金拋棄了她,導致幽嵐傷心自殘;后又拒絕開出百萬包養價碼的杰出校友,倆人發生肢體沖突,幽嵐因防衛過當進了派出所;婚后懷疑丈夫不忠,出于報復心理約見網友未遂。由誓死捍衛貞操到自甘墮落出軌,我們不禁發問:婚姻帶給女性的到底是什么?
雄壬慎出現時,正是袁幽嵐飽受情愛之苦,心如槁木的階段。“迎著風,迎著難,水碧天藍漁歌旋,攜手看浪卷。”“單人不敢閑,相思無限,何時再嘗舌尖甜,夜夜日日想念苦,求睹芳顏。”《長相思》對 《浪淘沙》,倆人詩詞唱和,很快暗生情愫并私定終身。然而,在公堂之上袁幽嵐卻矢口否認當初的以文傳情,認為不能將喜歡的文章、書籍與作者混為一談,與現實保有一定距離的文化創造物并不代表作者本人的品味、底蘊、行為。客觀而言,由此也可以看出女性在不同階段的婚戀需求,少女時期渴求花前月下、舉案齊眉,婦女時代更渴求遮風擋雨的房子和車。正如《離婚》中老張對婚姻的具象展示方式一樣,“他的以婚治國的平衡哲學的表達,是借助于顯微鏡、天平和汽車等具象物質來進行的。”[21]毋庸諱言,女人在婚姻中最為看重的便是物質基礎與性愛和諧兩件事,前者維系體面生活,后者滿足精神需求。兩者皆備,女人才成其為女人。
1907年,秋瑾高呼:“吾輩愛自由,勉勵自由一杯酒。”一時間群起響應。倘若以近代作為我國女性意識覺醒的肇始,至今不過一百余年,卻已經進步顯著。前三次庭審,雄壬慎都篤定妻子不會與其離婚,直到袁幽嵐忍無可忍而語出驚人:“他已經23個月不同我做一次愛了,我受夠了他!”對于向來談性色變的國人而言,女性公然將閨房之事、床笫之私訴諸眾人實在大膽,既有悖常理也扯下了婚姻的遮羞布。然而,早在1918年,由周作人譯介的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就承認女性的性權力、性自由,“若照生理的關系說起來,在女子一方面,也并不是全然沒有性欲沖動的危險時期。且并不止因生理的關系——愛情關系,自不必說;或因再婚等事,反可開辟一種新生活的緣故,有許多女子,不固守處女寡婦的節,于他卻反是幸福。”[22]婚姻生活中的性忽視其本質就是一方對另一方施以冷暴力,長此以往會極大打擊人的自尊心、自信心,直到心理防線崩潰。雖然用出軌還擊出軌的消極反抗不可取,但袁幽嵐敢于直面自身正當精神需求并勇敢捍衛婚姻中的應有權利,充分體現其高揚當代知識分子女性意識的旗幟。女權與夫權博弈贏得了庭審勝利,不能不說是作者周大新對女性覺醒的贊揚和偏愛。
(二)男性視角
柏拉圖在《會飲》中假托古希臘戲劇家阿里斯托芬之口講述了“圓球人”的故事,這種生物雙頭、四手、四腳,日日自得其樂,不把宙斯放在眼里,宙斯發怒將其劈開,這就是男、女。所以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另一半,找到了又可以融為一體,復歸原始的快感。雄壬慎家世、容貌、工作都不出色,卻娶到了貌若飛燕的妻子,多年來一直在用“積極錯覺”保護婚姻,卻落得個與摯愛對簿公堂的結局,究其原因有以下兩點。
其一,家長里短,處境窘迫。妻子列出的十四宗罪狀很多涉及雄壬慎的母親和妹妹,例如母親育兒強權、過度幫扶妹妹,男主人公夾在仨人之中并未做出積極的調停。丈夫、兒子、兄長的多重身份,使其變異成一張被多方撕扯的痛苦面具,重重家庭矛盾積累爆發。這確系當代中國男性家庭生活的真實定位,由此可看出《洛城花落》剖析社會之縱深度,鮮明地一針見血地指出現實問題所在。
其二,書生意氣,木訥迂腐。小說中不止一次提到雄壬慎搞歷史研究,常與舊人舊事打交道,日常人際交往不知變通,這種特質也同樣體現在家庭生活中。不浪漫、不貼心、缺乏家庭責任感此類小事暫且不論,他因救人卻通過血液傳播感染艾滋病毒,但始終不告訴妻兒,甚至不惜一次次推開妻兒來保守秘密,被誤會出軌仍不肯自證清白。最終庭審敗訴,被判與妻子離婚,他才留下一封絕筆書訴出實情,這場離婚鬧劇本質就是一樁烏龍事件。小說指出愛情消失后,有三種轉化路徑:親情、冷漠、恨意。婚后的愛情日薄西山,更需要雙方精心澆灌,相較于充滿學究氣的歷史學家,妻子更需要知冷知熱的可心丈夫。
小說中日常生活的呈現既使雄壬慎這個人物內涵指向復雜的社會現實,也引發人們對傳統文化積淀的知識分子心理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與探索。
【四、結 語】
“也許這個世界上,愛情和鬼一樣,你覺得它在,但你永遠看不到它的真身,你也休想觸摸到它。”[23]《洛城花落》聚焦于90后的婚戀生活,以夫妻關系為載體裹挾著都市文明病、代際觀念沖突之流的現實問題,將婚姻內里展露無遺的同時引發人多方面的思考。
廬隱曾指出:“今后婦女的出路,就是要打破家庭的樊籬到社會上走,逃出傀儡家庭,去過人類應過的生活,不僅做個女人,而且還要做人。”[24]這話是對女權意識的搖旗吶喊和對女性解放的推波助瀾,我們承認其進步性和指導意義,但對《洛城花落》婚戀本質的探討還是要落腳到文本旨歸。小說以袁幽嵐讀完丈夫的絕筆信后說:“天哪,庭長,快派人去救他呀!”[25]結尾,似乎可預料到大團圓結局。結婚未必是緣于相愛,離婚也未必是因為不愛,一切皆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毋庸置疑的是,小說根柢依舊是勸慰人及時挽救婚姻而不是離婚。這是中華民族傳統價值觀使然,也是作者內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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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