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跡還隨墨跡新
江南春雨的間隙,響起翠鳥啾啾聲。有友來電,邀請我參加他的畫展。我聽說他的中國畫宋代人物系列獲好評不少,于是應允前往觀賞。
有一幅高圖軸名曰《君子和而不同》,廟堂、江湖間,杜衍、范仲淹、韓琦、富弼四位大臣、文豪,在互相爭論什么。畫上題寫了大段文字,是歐陽修對四君子的性格、人品進行點評與稱贊:
蓋衍為人清慎而謹守規矩,仲淹則恢廓自信而不疑,琦則純正而質直,弼則明敏而果銳。四人為性,既各不同,雖皆歸于盡忠,而其所見各異,故于議事,多不相從。……此四人者,可謂天下至公之賢也。平日閑居,則相稱美之不暇;為國議事,則公言廷諍而不私。(《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
我對畫家朋友說,杜范韓富四人若只有“和而不同”之名,聲譽也不會傳太遠,他們當官可是實打實地為老百姓辦事;搞“慶歷新政”,目的是為了國家復興。畫家大驚失色,問是不是畫得不妥。我笑道,想到畫外的歷史了。
最近,我正巧讀到杜衍的一首詩,內容與何氏祖居地舒州(今安慶市下轄的潛山市為其腹地)有關,于是將目光聚焦到畫中杜衍的身上,他的白發多于黑發,這說明畫家對杜衍十分了解,寫意亦據史實。我說,范仲淹提出從政者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杜衍差不多做到了,你畫杜衍時,心里想到了什么?
他說,杜衍當陜西乾州知州,因功調任鳳翔知府,乾州百姓舍不得他離開,在邊界上阻留。鳳翔百姓聽說杜衍要來,歡欣鼓舞,許多人跑到邊界上迎接。結果兩邊的百姓爭吵了起來,乾州人說是我們的杜公,你們不可以奪去;鳳翔人說杜公現在是我們的,你們不要強留。一個人做官,如此深受百姓擁戴,血濃于水,情重如山,到了這份上,人生還有什么不值得?
就這樣,我與畫家談論杜衍多時,交流觀點,似乎忘了去看其他人物畫。
在古代,行政官員“不與民爭業”是基本的政治原則。也就是說當官要純粹,不得從事第二職業擠壓、搶占老百姓的生存門路。官與民爭業、爭產、爭利,必然滋生許多社會問題,包括利用身份、資源擾亂經濟秩序和破壞游戲規則。杜衍“清介不殖私產”,歷任監察部門要職,不染纖塵。
杜衍到并州任職時,屬吏按照慣例,請教他有沒有名諱等忌諱,他說:“我無諱,諱取枉法贓耳!”他生活清簡,吃飯時因沒有“來兩杯”的習慣,也就無“下酒菜”的需求。估計愛喝酒的朋友到他家只得坐一會兒就走,要是留下吃飯會感到沒什么意思,因為老杜的待客之道,也不過“粟飯一盂,雜以餅餌,他品不過兩種”。杜衍對居住要求也不高,他的《新居感詠》詩寫道:“外以蔽風雨,向內安妻兒。燕雀莫群噪,鷦鷯才一枝。因念古圣賢,名為千古垂。何嘗廣居室,儉為后人師。”
杜衍愛惜名聲,且對名聲有著自己的理解,其詩云:
希文健筆鈔韓文,文為首陽山下人。
寧止一言旌義士。欲教萬古勸忠臣。
頌聲益與英聲遠,事跡還隨墨跡新。
當世宗工復題詠,憂宜率土盡書紳。
(《遠蒙運使度支以資政范公所寄黃
素小字韓文公》)
我上網查到這首詩,對朋友畫杜衍及其他人物所掌握的資料、所作的思考,通過墨跡運化,筆意淋漓表示佩服。他表示,四君子還得各人獨畫一幅,并問我畫杜衍該如何立意。我說,你不是已有立意了嗎?就是杜衍的詩句“事跡還隨墨跡新”。他笑道,心有靈犀。
我以為,所謂事跡,或大或小,或實或虛,或真或假,杜衍知道有些人因權力大而事跡彰,一旦失權,事跡也就跟著消失了。多少事跡是錦上添花,或者移花接木?又有多少事跡是揄揚恭維,或者綺語溢美?不僅僅顯于官場、圈子的事跡,不啻傳諸當朝、當世的事跡,傳頌久遠、廣為人知的事跡一定是能經得住百姓檢閱和時間檢驗的。
北宋“慶歷新政”的中心任務,就是整頓吏治,意在限制冗官,嚴格考績、務求實效。杜衍積極參與新政,一度在宰相和樞密使的位置上發揮領導職能,強力推行新政,不怕被反對派和利益傷害者詆毀為“朋黨”禍首。曾鞏在《上杜相公書》中,稱贊杜衍在“慶歷新政”期間為相“能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當英才們遭受排擠誹議,杜衍“復毅然堅金石之斷,周旋上下,扶持樹植,欲使其有成也”。
畫家說,杜衍書法造詣極高,當屬北宋一流,晚年習草書,率性自然,有詩曰:“老來楷法不如初,試向閑齋習草書。落筆何曾見飛動,雕章早已過吹噓。”蘇軾評價他的書法成就“正獻公晚乃學草書,遂乃一代之絕,清閑妙麗,得晉人風氣”。
我近來研究杜衍,緣起于看到他的一首詩《霍岳》,詩云:“萬古神山入盛談,而今真得對晴嵐。禪門邂逅能留客,茶泛磁甌酒欲酣。”
霍岳,指天柱山,為古南岳,又稱皖山。禪宗三祖僧璨駐錫于此,歷來禪風昌盛。三祖寺的前身為山谷寺,南北朝時由高士何求、何點、何胤三兄弟捐獻私家宅院和園林建成。杜衍生活的時代,有許多名人到過天柱山,或因在舒州任職,或特意前來拜山參禪。
杜衍到過舒州沒有?這首詩是他聽禪之時,印證內心向往,想象而作,還是親臨霍岳所寫呢?畫家問我。我說,我游天柱山多次,尚未找到相關資料。
杜衍是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七十歲退休后定居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據清代紀蔭編纂的《宗統編年》記載,“清白宰相”杜衍退休后由張方平引導、讀《楞嚴經》而與佛教結緣,超然開朗,護生之情愈篤。曾幾何時,他被人彈劾,帶著怨懣離開政壇。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錯事”(他推薦的人才,被人吹毛求疵地找出污點),怎么可以遮蔽他許多先進事跡呢?而此時,他想明白了,為官四十年的那些被人傳頌的事跡,已不值得一提。退休生活,信筆揮毫,隨意閱讀,何其充實自在。他有詩《幽居即事》云:“寂寂復寂寂,告老間居日。徑草高于人,林鳥熟如客。黃卷不釋手,清風常滿室。內顧平生心,無過此時適。”張岱在《夜航船》中稱杜衍與另幾個退休老人“咸以耆德掛冠,優游桑梓間”,特別快活。
我贊賞畫家,你畫杜衍白發,用功不少。
畫家笑道,杜衍中年時就有副“老相”。在中國傳統文化里頭,白發也是一種文化。
是的,歐陽修同情杜衍,說杜公為國操勞過度,“貌先年老因憂國,事與心違始乞身”。后來的葉夢得在《石林詩話》中說:“杜正獻公自少清羸,弱不勝衣,年過四十,鬢發即盡白。雖立朝孤峻,凜然不可屈,而不為奇節危行,雍容持守,不以有所不為為賢,而以得其所為為幸。”
清代陸以湉在《冷廬雜識》中認為,人的老相及頭發早白與壽命有關,“氣血衰則須發易白,每于此征年祚焉”,但他又指出:“此殆異稟,不可以常情測矣。又宋杜祁公衍,年過四十,須發盡白,卒年八十。”
我以為,乃仁者寬懷,厚生長壽矣。
旋隨新葉起新知
觀畫作《橫渠四句》時,畫家朋友說,等會兒我送幅字給你。我說,不會是“厚德載物”吧?我不要。他問,這四字不好嗎?我說,是怕承受不起。
歷史上有兩個張載,都有文名。西晉末年的張載長得很丑,連小孩子都欺負他,用石頭砸他,以致“投石滿載”,弄得很可憐。北宋的張載,據說其名出自《周易·坤卦》之“厚德載物”。這個張載學問大,志向也大:“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可他也很可憐,終身清貧,死后連棺材都沒有。
難道命中難載?
北宋的張載,世稱“張子”,古代稱為“子”的知識分子,就不僅僅有高深的學問,更為重要的是具有創造性思想,于人文教育方面在當世是一面旗幟,對后世的影響巨大而深遠。
“思想家、教育家、理學創始人之一”,這是歷史給予北宋張載的地位。歷史載得動他的思想。歷史這艘超大載重量的船似乎更樂意承載重量級的思想家,他們是壓艙石。而在當世,張載帶領一幫學生,與天地間萬物及蒼生同行,就顯得體積龐大,分量重了。
朋友問我,可會背張載的《西銘》?我試著背誦了一遍:“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我說,張載號召將民眾視為自己的同胞,萬物視為自己的朋友,這必然涉及學術生態和政治體制交互作用所影響的北宋社會系統問題。當時除了張載的“關學”,還有二程的“洛學”、周敦頤的“濂學”、王安石的“新學”、朱熹的“閩學”……現實的航船上,他們盡管都自居“儒學”代表,但主張不盡相同,實踐形式有區別,思想既有相融的地方,也有沖突的地方。何況并非純粹務虛的學術,還要為社會服務,所以就牽扯上政治利益關系。
王安石變法,一度有最高統治者的支持,他自然坐在頭等艙。其他人除了羨慕,就是反對;反對不了,還是羨慕。反對的人后來坐到頭等艙,其他人是羨慕,還是反對?張載詩曰:
道大寧容小不同,顓愚何敢與機通。
井疆師律三王事,請議成功器業中。
(《送蘇修撰赴闕四首·其二》)
他沒有追隨王安石,卻帶著自己的學生推行“井田制”。這種做法,雖意為“蒼生”,如他的一首詩所寫:“闔辟天機未始休,衫衣胝足兩何求。巍巍只為蒼生事,彼美何嘗與九州。”但農業復古顯然不符合北宋社會現實,解決不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深層矛盾。他得不到皇上及統治集團的支持,也就沒有多少農民愿意執行他的主張。
按理說,張載是個求新求變的人,怎么會愛上古籍中記載的井田制呢?張載生活的時代,焉能回到幾千年前的周朝?或許,他有一套理論支撐他的認識,以至于他理解的“新”是與“舊”彼此轉換的位置與形態。
張載觀察發現,宇宙間的氣在不斷進行不同形式的變化,“郁蒸凝聚、健順動止”;反過來推斷萬物的生死、動靜的改變,都是氣的萬殊變化的體現和變化的結果。“太虛之氣”是陰陽二氣的和合體,陰陽交互變化而生萬物。陰陽二氣既相互對立,相互斗爭,相互激蕩,又相互聯系,相互依存,相互滲透,相互生發。
我問畫家,為什么在張載身旁畫一棵芭蕉樹?
畫家說,一段時期,張載關注起一棵芭蕉樹,早也打量,晚也打量,晴天去看它,雨天也去看它。他沒有體驗到李商隱“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的情緒,也沒有感受到韓愈“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的心態;他沒有杜牧“芭蕉為雨移,故向窗前種”的情趣,也沒有韋應物“盡日高齋無一事,芭蕉葉上獨題詩”的雅興……他終于從芭蕉樹上體悟到一種啟示,寫出自己的《芭蕉》詩,十分形象地說明了他的思想及道理:
芭蕉心盡展新枝,新卷新心暗已隨。
愿學新心養新德,旋隨新葉起新知。
我喜歡上這首詩,它對于教導學生發憤讀書,是很有說服力的。盡管孔子的“溫故而知新”在張載這里通過芭蕉演示為循環往復或許不甚恰當,但要求學習新東西是對的,否則運動的停止即意味著生命的結束。所以,他希望學生盡心地展示新枝,以老心獲得新心,當新心不斷被新枝掩住,需要一種涵養的功夫,生發再展新枝新葉的力量。這種變化的過程,新知是相對的亦非靜止的,如果你以為學到了新知就產生滿足的想法,那么很快就會退到無明的黑暗狀態。
一方面,張載力倡“學貴心悟,守舊無功”的學問之法及求知精神,得到了很多讀書人的響應;另一方面,他的“實學”主張在當世的實踐中卻落空了。
然而,張載心系蒼生、胸懷天下的責任意識和精神追求,在歷史的航船上沉甸甸的,沒有落入水中。“圣人茍不用思慮憂患以經世,則何用圣人?”他的這句話,對多少以圣賢自居的人,以及對無數讀書人,都是一種激勵,一種鞭策。
蒼生,不在船上,就在船下。張載載不動蒼生,蒼生卻有力氣載著他。
程顥深知張載的蒼生之意,其詩《哭張子厚先生》寫道:“山東元復蒼生望,西土誰共后學求。”
今天,當我發現到處都是“厚德載物”,到處都是“厚積薄發”,不由得想起張載的兩句詩:“事機爽忽秋毫上,聊驗天心語默間。”我終未取朋友一幅墨寶。
何誠斌,作家、文史研究者,現居安徽懷寧。主要著作有《絲難》《皖江歷史人物散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