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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獄

2024-01-03 01:25:55王晴川
天涯 2023年6期

獄島

“整座獄島都是一座精巧龐大的牢獄,進來了,就出不去。”

大明嘉靖三十四年夏,獄島邊的海水在陰郁的晨暉下化成了深邃的藍綠色,天空也是愁眉苦臉的,咸腥的海風將云腳吹得很低,似要纏上海神廟前那根高挑的旗桿。

任小七站在海神廟的二樓望臺上,口沫橫飛地向身邊一位錦衣中年賣力介紹著:“這話是小人的族叔說的,不說后島那陰森恐怖的地、水、風、火四大黑獄,就說前島吧,斗雞賭錢,酒色財氣,哪一樣不是纏人、縛人、消磨人的牢籠?小人的族叔還說,其實天地就是一大牢獄,人怎么會跳得出去呢?”

“天地就是一大牢獄,你那族叔有些意思。”錦衣中年拈髯一笑,“獄島這名字好怪,原本就是這名字嗎?”

“獄島原是有名字的,但因島上黑獄的名頭太大,就被人傳成了獄島。相傳水泊梁山好漢‘玉麒麟’盧俊義就險些因犯事刺配流放此地……”

錦衣中年微微點頭。登島之前,他已對獄島做了些功課。獄島隸屬于登州,因孤懸海邊,四面環水,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從大宋至大明,都是關押朝廷重犯的所在。他登島數日,已摸清了獄島的大致情形。獄島分前島和后島,地、水、風、火四大黑獄都在后島,那里神秘而恐怖,號稱大明最難越獄的監獄。而靠近登州的前島則是商民雜居,有茶肆、酒館、勾欄、集市,更有數百戶漁民散居其間。

元朝時,這里曾是著名的海貿集散重地,到了大明開國,明太祖下達禁海令,特別是嘉靖年間的海禁制度最為嚴格,這里就成為真正的“獄島”。除了后島關押重囚,前島最著名的營生就是賭坊了,尤其流行斗雞。前島的漁民民風彪悍,喝最烈的酒,也玩著最狠的刀。不狠不行,這里從永樂年間就屢有倭寇入侵,到了嘉靖本朝,倭寇更是肆無忌憚,官兵屢剿不利,彪悍的島民不得不結寨自保。

眼下二人所在的這海神廟,真正的名字叫天妃廟,供奉的正是沿海民眾最為信仰的天妃媽祖。其位置就在前島與后島的交界處,廟前是香火鼎盛的大片空場。

此時海神廟前人頭攢動,獵獵作響的大旗下慢慢聚來了幾支奇裝異服的人流。

“這幾位就是獄島沿海最著名的五大海豪。嘿嘿,爺您是京里面來的大官,咱大明有海禁,所以海商大半干的都是亡命買賣,可他們又不愿被人叫海匪,就自稱是‘海豪’,海上豪杰。那位穿黑袍的,是九龍塘的‘鷹眼’沙爺,大號沙鷹,五十多歲,擅使雙刀,刀法陰得很,手底下海客最多,算是五大海豪之首。那個光頭的胖子,是金沙洞的呂爺呂金剛,一身橫練功夫……”

任小七在望臺上俯視著不遠處拜祭天妃媽祖的幾位海匪頭目:“他們都是來看那金烏大會的。獄島金烏大會乃是沿海名氣最大的斗雞賭會,附近三十六島島主、七十二路海豪誰不眼紅。呵呵,只是咱大島主定下的規矩,五大海豪若想看金烏大會,只得帶五人登島,更要先拜祭天妃,繳足了香火錢。”

任小七本是島上的獄卒,二十出頭,黑瘦俊俏中透著幾分機靈。就是因為這份機靈勁,他被大島主金獨冰選中,來伺候從京城來的錦衣衛大老爺蘇暮云。大島主交待過,這位蘇爺是一名錦衣衛副千戶,官雖不大,卻是首輔嚴嵩的親信,身負絕密使命從京師趕來,必須伺候好了。

“爺您問每家要交多少香火錢?”任小七伸出了一個巴掌,“白銀五百兩!”

“當真不少哇。”錦衣衛副千戶蘇暮云淡淡一笑。

他特意甩開兩位性子陰沉的島主,點明了讓任小七陪自己全島游蕩,就是想聽聽更多的細節。他對這多嘴的青年很滿意,暗自盤算,每家五百兩白銀啊,便是去濟南繁華地段買所三層的好宅子,也花不了一百兩,這兩位島主果然多有貪墨。

島主只是俗稱,其實大島主金獨冰就是隸屬于登州大營的把總,統帥營兵五百駐防獄島。但這金獨冰長袖善舞,將獄島經營得別有聲色,更善于鉆研,給登州大營送去了大把銀兩,遂坐穩了位子。他又嫌棄把總、千總的官職太低,就自稱大島主,連島上的營兵都改稱為島兵。肥差的位子坐久了難免就有各方勢力覬覦,而羽翼漸豐的金獨冰也有尾大不掉之勢,錦衣衛副千戶蘇暮云登島所負的絕密使命之一,就是對付心思叵測的金獨冰。

“那位呂爺擅使雙刀,不知刀法比你們二島主陳一刀如何,聽聞陳島主自號‘討倭第一刀’?”

“嘿嘿,不瞞爺您說,差得遠。我家二島主那‘討倭第一刀’的名號不是白叫的,我見過他三次跟海匪放對,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出過第二刀。每次只是一刀。”

“只是一刀?”蘇暮云不由瞇起了眼。

他一瞇眼,任小七立刻覺得一股針扎般的痛楚直刺過來,渾身就是一個哆嗦。他才想起來大島主交代過,這位蘇爺刀術驚人,有“京師第一刀”的美譽,看來名不虛傳,這股氣息果真霸道。

“確是只有一刀。自然了,比蘇大人您老,那還是差著許多。”少年急忙賠起了笑。

“那蒙面女子是誰?”

任小七順著蘇暮云的目光望過去,猛地瞥見那襲熟悉的窈窕身影,心就咚地一跳。

蕭瀅,那是蕭瀅。

蕭瀅是昨晚找到任小七的。

她踏著月輝款款而來,一身黑衣,身姿婀娜,像極了海島傳說中的妖女。那時她沒蒙面,露出的那張精致臉孔真是美得要死。任小七想不到女人還能美成這樣。她告訴他,是他堂兄任小云讓她來的。她還帶來了信物,堂兄的刀和親筆書信。

任小七認識的字不多,卻能一眼認出堂兄蝦米爬般的字跡。堂兄的信上說,蕭瀅與他都是聚合堂的,聚合堂乃是一批忠心報國的朝廷文官建立的秘密組織,命他務必全力幫蕭瀅成事。任小七當時手就有些抖,問堂兄為何沒有回來?蕭瀅說,他另有聚合堂安排的重任在身,難以離開京師。

蕭瀅只是請他幫個小忙,給新來這批死囚中一位叫張淳的公子哥傳個訊。她塞給他一紙短箋,叮囑說,是密語寫的,別人看不懂,但也要務必保密。任小七忍不住問,你們要干的事很兇險吧,不怕我出賣你們?

蕭瀅搖搖頭說,你堂兄是我們最鐵的兄弟,他一力擔保你值得信任。任小七很感動,瞬間就有為她掏心掏肺的沖動。

她又問,你有何夢想?此事若成,聚合堂必會助你完成。任小七倒一愣,說自己最大的夢想就是離開這個獄島,好男兒就不能總窩在一個地方,堂兄早出去闖蕩了。我也想出去,能去京師最好,然后再討個中意的老婆。她就一笑,說,好,事成后我帶你去京師,再幫你找個好老婆。

她那一笑就愈發美得動人心魄,只是他卻從她的笑容里看出了一抹憂色。

現在,蕭瀅果然來了。

“她……她是金銀島的余六姑!”任小七努力裝出云淡風輕的表情,“余六姑也是五大海豪之一,海商買賣做得最大,也最有錢,為人卻很神秘,據說沒有人看過她的臉。”

“故弄玄虛!”蘇暮云冷笑,目光很快又凝重起來,“怎么還有倭人?”

樓下的廟旗前確是走來了幾名倭人,矮個子,身板卻挺得筆直,腰間插著長短倭刀,透著一股狠意。

“還真是倭人,他們還真敢來呀,想必那‘倭國第一刀’就在其中了,不知是哪一位。”任小七也有些結巴,凝神看了看,才向蘇暮云細說端詳。

原來就在一個月前,這獄島風云突起,登島碼頭上竟接連出現了三具尸身。這三人都是附近五大海豪手下著名的大小頭目,死狀竟全是自額至腹,被人一刀劈開。死者身后還寫著歪七扭八的一行血字:倭國第一刀。二島主陳一刀審視了傷口,確認這三位海豪頭目確是死于倭寇刀下,看來這“倭國第一刀”是一位極高明兇悍的倭寇刀手。而就在半月前,陳一刀又收到了“倭國第一刀”派人送來的戰書,要與他在獄島天妃廟前一決高下。二島主憤然應戰,更指明了決戰就在這金烏大會的同日舉行,這才破例允許倭人登島。

“五人裝束一樣,顯然不想露出誰是真正的‘倭國第一刀’,”蘇暮云凝視著幾道消失在天妃廟大殿門口的倭人身影,“看來幾天后的金烏大會又多了一樣彩頭,‘討倭第一刀’對陣‘倭國第一刀’,怪不得登州的富戶閑漢們都要登島觀戰了。”

他抬頭遠眺,能看到遙遙地又有兩艘大船慢慢駛近獄島。

“你也練過刀吧?”蘇暮云倏地轉頭望向任小七。

任小七覺得自己又被那無形的鋼針刺了下,忙說:“跟族叔還有堂兄拉拉雜雜學過一點而已,就是瞎練。”心底忍不住想,當年堂兄任小云曾夸過自己極有天賦,是一位少見的練刀天才。堂兄很厲害,混過鏢局,還在那個什么聚合堂的組織里做過事,堂兄說的話準沒錯。

“小指是怎么回事,練刀時失手了?”蘇大人似乎對他很感興趣。

“不是練刀,”任小七攤了下缺了小指的左掌,嘿嘿地笑了笑,“是大島主交待下來的差事沒辦好,前年的事了。”

“什么差事,金島主對自己人這么狠?”

“不不不,大島主對我很好的,差事辦不好都要砍頭的,但大島主看我是心腹,就只砍了根小手指。”他無奈地曲張著左掌,“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前年的金烏大會,我讓我的‘大將軍’奪下了金烏狀元……”

原來任小七極擅調養斗雞,他養的斗雞幾乎在每次金烏大會都能成功殺入前三。其中一只名喚“大將軍”的斗雞,爪利性驍,在前年金烏大會中更是一路勢如破竹。但是在最終的奪魁戰前,金島主私下里叮囑任小七一定要讓“大將軍”在決戰中輸,因為這是獄島莊家做的大局。可任小七玩瘋了,硬是將大島主的密令拋在了腦后,最后讓大將軍贏得了“金烏狀元”的桂冠。

“就因為這個,”蘇暮云斜睨著任小七的左掌,“后悔嗎?”

“不后悔。我還有些羨慕‘大將軍’,它做了回最好的自己。”任小七咧開嘴沒心沒肺地笑著,“不像我,整天都這樣……”

他立即住了嘴,只在心底想,是呀,整天都這樣,在充滿霉味的牢房里當差,在充滿汗臭的賭棚里耍錢喝酒,提心吊膽地給大島主辦事,說不好哪次就要挨罵受罰。

每一天都是這樣灰撲撲的日子,無窮無盡地重復下去。

蘇暮云卻笑了笑,神色又恢復了京師貴人的高深淡然,漠然地望著廟前,眼中似乎再無他這個人。

密謀

入了夜,前島的酒肆和賭坊就熱鬧起來。

外面能傳來女人的調笑聲、搖骰子的呼喝聲,這間敞亮的酒肆前廳卻有些瘆人的安靜。畢竟有資格坐在這里的,都是五大海豪及其親信。

一場密議剛剛結束。扮作余六姑的蕭瀅約來了另外四大海豪,告訴了大家兩個絕密消息。

第一個消息很誘人。后島黑獄中關押著的那公子哥張淳,是大明總督江南江北諸軍、專辦討倭的張總督之子,此人曾奉命將大批清剿來的倭寇寶藏埋藏在了一處秘密地點,只要救他出黑獄,大家就能一起發橫財。

第二個消息則很要命。她余六姑在朝廷里的靠山傳來了密信,獄島兩位島主想剿了這幾路大海商向朝廷獻功,甚至錦衣衛已來了密使登島督戰。這次獄島金烏大會,大家怕是來得回不得。

這兩個消息,讓其余四大海豪首領全急成了斗雞。

金沙洞的呂金剛拍案破口大罵兩位島主的十八代祖宗。騰蛟幫幫主薛千手沉吟不決。飛鯨寨寨主許老實則是陰沉多疑之人,直接質疑頭戴面紗的蕭瀅能不能代表真正的余六姑。

最后還是九龍塘的“鷹眼”沙爺拿出五大海豪總首領的派頭,先是力證了蕭瀅是金銀島島主余六姑女兒的身份,接著敲了敲桌案,做了最后的定奪——五大海豪素來同進同退,而且他最信余六姑方面的信息,那些絕密消息至少救過他兩次命。現在的情形是,錦衣衛登島督戰,兩大島主想全力清剿海商,五大海豪被誘入獄島后就陷入了虎穴。

群豪終于達成共識,大家先要靜觀其變,如果這余六姑女兒的消息屬實,五大海豪就只能背水一戰,那就干脆劫牢反獄,救下那個公子哥張淳,順道發一筆橫財。

計議剛罷,砰然一響,大門被人撞開,十余名島兵持槍橫刀,擁著一名高大漢子大踏步走入。那漢子身形魁梧如巨人,半邊臉卻被半張鬼魅造影的黑鐵面具遮住,整個人平添了一股陰沉狠厲。

群豪全認得這臉帶鐵甲的壯漢正是二島主陳一刀。眾海豪都久經風浪,并不大慌亂,只是冷眼旁觀。陳一刀也不說話,慢悠悠踱到案前。

這次密議耗時極長,此時早過了子夜,為了掩人耳目,群豪在自己案頭都放了些散碎銀兩,只說是通宵豪賭。陳一刀就順手抓起了許老實身前那錠大銀。

“二爺,那不是你的。”許寨主挑起了粗眉。

“放下!”許老實身后的黑臉瘦漢將手忽地握住了劍柄,漢語有些生硬。

陳一刀將大銀悠然塞入懷中,斜睨著那瘦漢,冷笑起來:“看你這身裝束,莫非就是那‘邪劍小李’,朝鮮人?”

“好眼力,是我!”那瘦漢目光陰冷地回望過來。

眾人都是一凜。這幾年確是有“邪劍小李”這么個人物,來自朝鮮,卻闖蕩大明中原,劍法極其犀利,自號是天下三劍之一,三年前就曾在福王府內的“劍道論武”中連勝了五位劍客,敗者或斷手或斷臂,慘不忍睹,也成就了“邪劍小李”的赫赫兇名,不想竟被許老實網羅到了手下。

陳一刀陰森森道:“朝鮮莽夫也來我獄島撒野,拔劍吧。”

話一出口,兩人的眼神都變得刀鋒般銳利,堂內的人都覺得心底泛出股寒意。連那些雄赳赳的島兵都不說話了,整座大堂仿佛突然間陷入了冰窖里,大家覺得自己的血液忽然都被凍住了。

被撞開的大門外透進一股清涼的晚風,院里樹葉的簌簌低吟聲傳入了堂內,不知是誰舒了口氣。那道吁氣聲才響起來,堂內就亮出了兩道光,像是驟然竄進來的閃電。

陳一刀退了半步。“邪劍小李”卻斜飛出去,撞在了墻上,又像一張畫般滑了下來。

“好刀法!”陳一刀說著卻望向了蕭瀅。

小李想掙扎起身,身子卻軟軟地沒有氣力,一道血痕從他左肩爬下來,漫延至小腹,鮮血汩汩涌出。適才刀劍相交,陳一刀揮刀破開了小李的劍勢,劈中他的左肩,危急時刻正是蕭瀅出刀,斜刺里一刀點在了長刀上,才免了“邪劍小李”被開膛破腹的慘劇。

陳一刀果然只出了一刀。

“二爺這莫不是倭國的刀法?”許老實臉色煞白,卻還是亮出了自己的大環刀。

“哼,敢在我大明稱什么天下三劍!”陳一刀豎起了刀,任由刀鋒上的血跡淋漓垂落,“刀法不分倭國與中原,能殺人的就是好刀法。”

跟他眼神一對,許老實握刀的手突突發顫,竟不敢出刀。

“陳島主,我們交了香火錢,在此敘舊喝酒耍錢,”蕭瀅收起短刀,“沒犯你島上的王法吧?”

“犯了。這是家酒館,只準喝酒,不許賭錢。賭錢去兩條街外的賭坊街,案頭的賭金,老子都要充公了。”

陳一刀居高臨下地掃視眾人:“明白嗎?老子就是這島上的王法。錦衣衛蘇千戶已經登島了,都給老子老實點,安心等著幾日后金烏大會的那場大熱鬧,否則本官可隨時將爾等法辦。”

薛千手的目光倏地凌厲起來,呂金剛也攥緊了腰間的雙刀刀把。群豪顯然將陳一刀的狠話跟蕭瀅的信息對在了一起。

“好,那就散了,”蕭瀅卻站起身來,“遵照二島主的尊令,不得聚眾!”

“鷹眼”沙爺當先起身,懶洋洋地揮了揮手:“散了,給二島主個面子。”

因為擅長斗雞,每到金烏大會期間,任小七都會被大島主調往前島去管理斗雞賭局。今日一大早,他卻想著蕭瀅的叮囑,早早地趕回后島的黑獄,去尋那個叫張淳的公子哥。

犯人們正在進行三日一次難得的放風。任小七來得正是時候,恰巧看到了犯人們涇渭分明地分作兩撥,各自虎視眈眈地對峙著。

任小七就吸了口冷氣。他認出那撥人多勢眾的犯人頭領是汪和,是倭寇“四大寇”之首汪直的堂弟。

倭寇的大首領居然是漢人,這確實有些諷刺,實際上十余股大倭寇的首領都是大明子民,真正的倭人不過是這些明人巨寇招募的死士私兵罷了。風頭最盛的倭寇“四大寇”之首,則是徽州府歙縣人汪直,自稱“徽王”,挾制著三十六島倭寇。

汪和正是大魁首汪直的堂弟,素得汪直信任。但是在半年前的一次剿倭行動中,汪和被張總督的公子張淳領兵擒獲,連同其大批黨羽都被送入獄島黑獄關押。張總督原是想留著他誘捕其堂兄汪直,不想沒多久大明政局風云突變,討倭成效卓著的張總督因為得罪了首輔嚴嵩,被彈劾入獄。隨后其子張淳也成了要犯被抓,發配到了獄島。

其實張淳是兩月前被關入獄島黑獄的。在一次放風時,汪和認出了對面的新囚徒竟是自己的大仇人張淳,狂喜之下涕淚橫流地大叫“天妃娘娘顯靈”。兩撥天生的敵人立時就要大打出手,終于還是被島上獄卒鎮壓住了。

當時任小七就在場,對張淳印象深刻。張淳生著一張黝黑的方臉,配上濃眉虎目,很有將門虎子的氣概。自此之后,汪和等一眾倭寇的放風時間就跟其他人錯開了。但也許近日島主和獄卒們都在忙乎金烏大會的事,今天汪和等倭寇竟又跟眾人一起出來放風。

抗倭兵將和倭寇兩撥囚徒立即劍拔弩張,很快就相互對罵起來。

汪和惱羞成怒,一揮手,三名壯碩的倭人就向張淳猛沖了過去。

“住手!”任小七看出了異常,這里居然沒有獄卒管事,急忙大喝一聲,沖了出來,同時大聲吹哨傳訊。才有幾個獄卒不大情愿地趕過來,驅散了雙方。

一場囚徒火拼消弭無形。任小七松了口氣,手中皮鞭揮得啪啪作響,將一方頭領張淳叫到偏僻角落,要教訓教訓。張淳神色自若地跟他轉到了拐角處,只冷冷瞧著他,絲毫不做分辯。任小七瞥見四下里無人,將密信塞給了他。

張淳很快就認出了筆跡,立時臉色大變,猛地攥住了任小七的手腕,低喝:“瀅兒,當真是瀅兒來了?快叫她走,這里是獄島,就是一座巨大的陷阱。”

“我管不了太多,我只是受托傳訊!”任小七的心也怦怦亂跳,隱約覺得,蕭瀅這小娘們怕是要干什么大事。

張淳將短箋塞入嘴里面嚼了咽下,才又抬起頭,神色恢復了冷硬:“我是總督之子,家父只是暫蒙冤屈,很快就能平反昭雪,淳絕不能叛。就這句話,拜托回復吧。”

任小七愣了下,才弄明白蕭瀅只怕是要劫獄或者暗助張淳越獄,這才讓自己用密語傳了訊息。而張淳這句話的意思是,他老爹可能沒多久就會放出來,官復原職。他身為其子,絕不能叛,以免讓囹圄中的老爹身陷死地。

任小七知道自己管不了太多,就說:“保重,公子是條好漢,但我覺得這島上只怕有人要害你。若沒人在背后撐腰,汪和今天絕不敢這么干,那三個倭寇沖過來時的眼神,就是要殺人的。”

張淳拱手一笑,眸間并沒什么懼色。

大島主金獨冰很快也聞知了這場未遂的紛爭,怒氣沖沖地親自提審另一個斗毆要犯汪和。

“你給老子小心點,在獄島,弄死你就是碾死只小蟹。”屋里只有他二人,金獨冰再也懶得掩飾,低罵道,“老子讓你做掉張淳,可沒讓你這么大張旗鼓地殺人,明白嗎?老子瞧你定是故意為之,想給老子添個大麻煩。”

汪和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大人該為自己著想了,張總督被打入京師天牢就要問斬,你們怎么辦?這里島兵不過數百,等我大哥的神兵一到,五千神刀武士就能碾平這小小獄島。你以為你身后的登州兵馬敢出海救你們?”

“住口!”金獨冰臉色愈發陰沉,想說什么,終究是搖了搖頭,“收起你那點鬼心思,你跑不了的,滾吧。”

汪和伸個懶腰,晃悠悠站起了身,走到門口時,忽聽得金獨冰又低聲念叨了句:“一切要等那個錦衣衛蘇暮云走了。”

汪和回頭看時,卻見金獨冰又垂下了頭,身子隱在黑暗里,再也看不出神色。

汪和甩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昂然邁步出屋。

長夜

傍晚,蕭瀅又約了四大海豪密議,地點是任小七提供的一處絕密賭坊。經過上次的波折,她知道這島上都是陳一刀的眼線,行事必須謹慎些。

“見諒了諸位,上次的話沒敢說透,”蕭瀅站起身來,目光灼灼,“現在我就告訴諸位那批財寶的下落。”

“鷹眼”沙爺等人的眼神立時就亮了起來。任小七因為幫著蕭瀅尋來了這處秘密賭窩,也就跟在蕭瀅身后,原以為這批大海豪聚在一起要豪賭一場,這時聽了幾句,就覺得風向不對。

“我們已經打探清楚,去年張總督掃蕩倭人,繳獲了大批倭寇財寶,還沒來得及上交朝廷,只得就近藏在獄島前島的一處秘庫內,那秘庫就在海神廟內……”

堂內靜了靜,“鷹眼”沙爺先是嘿嘿一笑:“去年張總督那一仗打得很漂亮,但最終剿其巢穴時卻有些匆忙。當時汪直帶著千余漏網之魚乘船出逃,張總督要全力追剿余孽,倉促之間,想找個好的藏寶地點不容易。獄島那時候正在張總督轄下,地方最近,島上防備又極嚴密,正是埋寶的好地方。”

“沙爺說得是!那兩位島主將咱們誘上了獄島要下狠手清剿,以有備攻無備,我們五大海豪已經沒了退路,”蕭瀅掃視著眾人,“那就不如魚死網破,我們只有直搗其藏寶巢穴,將獄島鬧得天翻地覆,才有機會逃生!”

“那就干了。”許老實當先站起身,經得昨晚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刀戰,他對救了他親信一命的“余六姑女兒”頗有些感念。

“拿酒來,”呂金剛狠狠一拍桌案,“大家歃血為盟。”

任小七目瞪口呆,原以為的喝喝酒耍耍錢,變成了聚眾密議劫掠島上財寶,這他娘的是要造反啊,你們要義劫生辰綱,可老子卻不是晁天王呀!

正嘀咕著,卻見眾海豪首領已經在大海碗里灌滿了酒,又割臂滴血,很快大海碗就傳到了他眼前。蕭瀅坦然道:“這位任兄弟就是島上的高級獄卒,也是我的耳目親信,有他在,我們事半功倍。小七,滴血吧。”

十余道兇神惡煞般的目光聚過來,任小七只覺背脊發寒,這時候只要多說一句廢話,可能這群海匪就會把自己大卸八塊了。他索性挺直了腰板,自懷中取出匕首,割破了小臂,滴入了幾滴血水。

烈酒熱血混在一處,眾人跟著舉杯盟誓。

混著血的熱酒滾入腹內,任小七忽然生出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和這群才見面沒幾天的大海豪成了生死之交。

盟誓后就是開懷暢飲。任小七酒量不錯,很快就和海豪們喝得熱熱鬧鬧。呂金剛摟著他的肩膀,連呼投脾氣。薛千手心思較細,飲酒間還問了幾處劫寶的細節。蕭瀅一一答了,更保證最詳細的計劃在明晚就跟大家細說,今晚只是結盟暢飲。

群豪對她甚是服膺,也知道黑道的規矩,做大事的計劃都要在最后時間才公布。只喝了兩壇酒,蕭瀅就示意大家盡快散了,免得再惹陳一刀注目。

眾海豪齊聲稱諾,各自拱手散去。任小七發現這些人喝酒時搖搖晃晃、滿嘴酒話,散局時卻肅然沉默,仿佛滴酒沒沾。

只有沙爺沒走,拎著個酒壇走到了蕭瀅身前。

他眇了一目,只有右眼灼灼如電,這才得了“鷹眼”的綽號。見旁人都已散去,沙爺又倒了三杯酒,道:“咱們再喝兩杯。”今晚喝酒時這位海豪總首領一直若有所思,這時候顯是有話要說。

任小七不知自己是否該離開,但見沙爺向自己點點頭,也只得賠笑舉起了酒杯。三人各自將酒一飲而盡。蕭瀅爽快地將酒碗一翻,笑道:“沙爺定是有大事要吩咐吧。”

沙爺將酒碗放下,緩緩說:“從官府劫寶,終究是件天大的事,但你既然鐵了心要辦大事,我也就只能跟你,只是許多關竅咱們都要細細推敲了……”

任小七只得硬著頭皮在這里聽沙爺和蕭瀅細說劫寶的細節,只聽得片刻,就覺得頭暈腦脹,忽然腳下一軟,竟栽倒在地,跟著就覺四肢酸軟,再沒有一分氣力起身。

又聽砰的一聲,蕭瀅也栽倒在他身邊。

“沙爺,剛才那碗酒里面加了什么?”蕭瀅的聲音竟也有些發軟。

“我沙家獨門的軟骨散而已。”沙爺站起身,袖中抖出兩根繩索,將二人麻利地綁了,才說,“九龍塘和金銀島素來同進同退,知道為什么嗎?因為老子是唯一見過余六姑真容的人。老子還知道,余六姑沒有女兒。”

蕭瀅問:“那你為何幾次替我圓謊?”

“只因老子確信,你帶來的很多消息都是真的,但有些又是假的,虛虛實實,老子不知你在玩什么把戲。”

“大首領還是信不過我?”蕭瀅苦笑一聲,“實話說吧,余六姑本就是我們的人,只是突然抱恙,無法前來執行任務,才由我來出此下策。”

任小七越聽越驚,酥麻的感覺慢慢退卻,暗自用力,卻覺沙爺的繩子捆得極是扎實。

沙爺大罵:“可你竟要誑我們攻打海神廟?去你媽的,那是一處死地。沒有人比老子更清楚、更熟悉獄島。”

“笑話,最熟悉獄島的人是我們的任小七,怎會是你沙爺?”

任小七聽得蕭瀅突然又提到自己,心就忽地一跳,忍不住想,要不要跟沙爺說實話,老子跟她們可沒什么交情。

沙爺猛地扯開了胸前襟袍,自衣襟內襯里抽出一幅絹帛,抖開來,卻見那絹上顏色斑斕,圖線密布,竟是一幅地圖。

任小七只看了兩眼,不由叫道:“這是……獄島的地圖?”

“看清楚了嗎?這是我大哥的杰作。整座獄島的機關埋伏在十年前有過一次全面改造,改造之后的黑獄才是真正的牢不可破,那都是我大哥的奇思妙想。”沙爺一把揪起任小七的頭發,“你應該見過我大哥,他叫沙瘋子,當年就被關在獄島黑獄里。”

“我記得他,”任小七忽然想起來那個略帶文氣的瘋癲老者,身處黑獄,卻總喜歡在墻上涂涂畫畫,忍不住叫道,“我還給他送過幾次飯。可他去年就死了,自盡啦。”

“他是獄島黑獄改造的設計者,但鳥盡弓藏,黑獄大功告成之日,他就成了黑獄最大的威脅,于是被誣了罪名,關入了他親手設計的黑獄,然后在里面發瘋,在里面自盡。”沙爺的獨眼放出灼灼怒芒,“好在他早就想到了這一天,給了我一份黑獄的地圖。嘿嘿,老子今朝登島,卻將這地圖貼身攜帶,原就是想著只待尋了機會,定要殺了金獨冰,為大哥報仇。”

“現在,冒充金銀島的小妞,”沙爺猛地扯下了蕭瀅的面紗,露出她美麗的蒼白面孔,“快些交待,你到底是哪一方的人馬,你們提供的藏寶信息,到底是真是假?”

“我背后的靠山是什么,你最好不必問。”蕭瀅淡然一笑,目光卻在那幅地圖上脧巡著。

沙爺獨眼如欲噴火,卻仍不敢輕易得罪這古怪美女,俯身提起任小七,大步走到屋角的水缸前,將他的頭按入了水中。任小七登時覺得窒息難耐,但手臂被綁,后頸要穴被拿,也只能無助地撲騰。

也不知過了多久,沙爺終于將他的頭提出水面,獰笑:“說不說?這小子可撐不了多久!”

任小七才大喘了兩口氣,正想向蕭瀅求助,腦袋就又被按進了水中。

強烈的窒息感四下里襲來,不知怎地,一些奇怪的聲音和畫面也如潮水般涌來。那是堂兄慵懶的聲音:“小七,我早說過你是個練刀的奇才,就是不肯信自己。老金叔傳給咱們的那幾招刀法是最猛厲的破山刀法。人生就跟這個海島一樣,到處都是困著人的黑獄,你得有勇氣破開黑獄。”

跟著就是一些熟悉的畫面,都是自己跟堂兄練刀的。那正是自己練熟了的刀法,但要說這是什么高明猛厲的刀法,任小七打死也不肯信。堂兄跟老金叔一樣,都是喜歡吹牛的家伙,只不過他早早地從這個鳥海島逃了出去罷了。

猛聽得咔咔兩響,似有兩刀相交,跟著一股巨力襲來,任小七就橫飛了出去。摔得挺疼,卻并無大礙,他順勢一掙,發覺繩索已被割斷,四肢氣力已復,卻見沙爺橫仰在案頭,脖頸上架著一把刀。

刀握在蕭瀅手中。

“原也不想瞞著沙爺的。”蕭瀅淡淡而笑,“我們的背后是聚合堂,嚴嵩的死對頭。”

“小妖女使詐,你沒中蒙藥?”沙爺突然受制,正想破口大罵,忽然聽得聚合堂的名頭,也不由臉孔一僵。

他雖縱橫海上,卻也聽過京師聚合堂的名頭,這是個完全江湖化的組織,偏在朝廷里還有很大的靠山,堂內多是精銳高手,常能刺探出朝野間的高級機密,行事神秘,甚至敢與嚴嵩和錦衣衛爭鋒。更因聚合堂在討倭之戰中屢出奇計,這就讓其在朝在野都有極大的聲威。

“你真是聚合堂的人,聽說你們的靠山是一批真正的高官?”

“那都是一批有風骨的文人,不肯與嚴嵩和錦衣衛同流合污。我們的信息從來準確無誤,”蕭瀅忽然用刀背敲了敲沙爺的肚皮,將他懷中的那幅地圖挑入手中,“包括你身懷獄島地圖這事,以及你‘鷹眼’沙爺的真實身份。那藏寶之地就在天妃廟,敢不敢去劫寶,就看你沙爺的膽量了。”

聽到“真實身份”四字,沙爺臉色驟變。

蕭瀅扭頭看向任小七:“喂,你沒事吧?”

任小七挺身而起,搖頭說了聲沒事。

蕭瀅才收了刀,扶沙爺起身,說:“實不相瞞,余六姑也是我聚合堂一脈,負責打點財貨買賣和刺探海上情報。這次行動,原是要余六姑親至的,我只是扮作她的侍女。但我們在路上遇到了錦衣衛暗探老六,老六看出了余六姑的身份,突然出手,重傷了余六姑。”

沙爺一驚:“六姑怎樣了?”

“她無大礙,只是在養傷,無法執行任務了。我只能臨時頂替她的身份冒險登島。我跟那暗探老六幾乎同時登島,終于在前島遭遇,我重傷了他,奪了他的褡褳。這是我在老六褡褳里搜到的情報,當今天子要全力推行海禁,錦衣衛督促獄島將你們這五大海豪一網打盡。”

沙爺抓起了少女扔在案頭的竹筒,倒出一份薄絹,只掃了一眼就破口罵道:“這些狗賊。”

“這次金烏大會就是給你們設下的巨大陷阱。蘇暮云則是來督戰的。我奉聚合堂之命,就是要殺狗官蘇暮云,救公子張淳。現在咱們已經串在一起了,你們劫寶逃生,我來殺人救人。”

“好,那就魚死網破吧!”沙爺臉現狠厲之色,“若要攪亂獄島,最好的法子就是火攻!”

“君子所見略同。”蕭瀅贊道,“論起玩火,天下最精通此道的,就是沙爺了吧?”

“你還知道什么?”沙爺瞇起獨眼。

“沙爺在縱橫海上之前,與令兄都是島上的高級工匠,令兄沙瘋子是機關與建造名家,沙爺則是火器高手。在獄島地、水、風、火四大黑獄改造完成之前,沙瘋子預感到了自己難逃鳥盡弓藏的命運,就將地圖秘授給了沙爺,并讓沙爺盡快離島。于是沙爺就策劃了一次操作失誤,炸塌了一座工棚,因此被逐出獄島。只是那次失誤爆炸有些估算失誤,沙爺的一只招子被炸瞎了。故此沙爺被逐出島,就更多了幾分悲壯色彩,這才開啟了馳騁四海的海商生涯。”

“余六姑這婆娘,嘴太不牢靠。”沙爺苦笑一聲,“好吧,干他海囚姥姥的。沙某這條命,還有九龍塘一干兄弟,全聽聚合堂調遣。”

兩人很爽快地擊掌盟誓。任小七在旁瞧著,卻覺得蕭瀅這小娘們太厲害了,一步算一步,竟將這五大海豪耍得團團轉。

沙爺走后,憋了一肚子話的任小七就叫住了蕭瀅:“姑奶奶,我堂兄是你們聚合堂的人不假,但我不是呀。我只管給你們傳個信,可沒說給你們賣命!”

她沒說話。

他盯著那張美得讓人心驚肉跳的面孔,沉聲問:“你今天故意給沙爺擒住,就是想看看他身上那份地圖,對吧?黑獄地圖里面也許有破解黑獄的法子吧,地圖到了手,你再說動沙爺這火器專家去獄島縱火,然后你們去劫牢救張淳,就更多了幾分把握!”

她才一笑:“看來你堂兄說得不錯,你挺聰明。”

“你這叫聲東擊西。你鼓動海匪們去放火和劫寶,你們才有機會去劫牢。好高明的算計,可你們知道嗎?黑獄根本無法越獄。地、水、風、火四大黑獄層層環繞,不說那最駭人的水黑獄和火黑獄,單單說地黑獄,厚墻內都是流沙,挖墻鑿洞,就會引得流沙填洞,看守發現沙少自會知曉。風黑獄設計得就如個巨大迷宮,窄甬道七拐八繞,拐錯一個彎就會迷路,更不知從哪里灌進來的海風,吹在窄甬道里猶如鬼哭狼嚎。”

“外人是破不了黑獄,但你不是外人。”她目光灼灼地望著他,“何況我們還有沙瘋子留下的地圖。”

他給她看得有些心慌,就說:“你莫忘了,張淳根本不想越獄。”

蕭瀅沉沉嘆了口氣:“這是我從錦衣衛老六褡褳內搜出來的另一份密信。”

又一個竹筒倒在案頭,密封火漆已被撬開,女郎從竹筒內抽出了一份薄絹。

“圣旨已下,在我離京前,張總督已被秘密處斬。老六是在蘇暮云之后出京的,就是奉命來將這錦衣衛密信傳給蘇暮云,務必斬草除根,殺了張淳。”

任小七心底一沉,想到了張淳那無奈的笑容,更覺有些凄涼。

“獄島藏寶的風聲早就傳出去了,這幾個海豪本就是盯著這批寶藏來的。金獨冰和陳一刀兩位島主既想獨吞寶藏,又想向蘇暮云邀功,就計劃將他們一網打盡。”蕭瀅冷冷道,“我沒有利用他們,我只是提醒他們已經深陷死境。”

“包括你也一樣,你可以選擇退出,但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蕭瀅收起竹筒,沒有看他,轉身走出了賭坊。

任小七盯著那道融在沉沉的夜色里的窈窕背影,心里面五味雜陳。

他咬了咬牙,還是大步走出了這間小賭坊。

外面的夜色很黑,墨色黏稠得像是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夢,他忽覺內心空蕩蕩的,就苦笑著安慰自己,任小七,好了七哥,我的七爺,已經過去了,終于不用再干掉腦袋的營生了,這不是挺好嗎?……

他晃晃蕩蕩地走著,驀見東南方亮起了一團亮光,不由揉了揉眼,那似乎是東南兩個街口的位置起了火。獄島前島并不大,他立即辨出那地方大致是老金叔的那家小賭坊。他心中一緊,忙向亮光處疾奔了過去。

沉沉暗夜里,老金的賭坊果然燃起了大火,院中的廊柱上還吊著幾具尸身,晃晃蕩蕩的,趁著背后的火光,煞是駭人。

任小七剛在沙爺手底下死里逃生,不敢莽撞,忙剎住步子,縮在一株老樹后細看。卻見賭坊坊主老金叔也被吊在廊柱前,正哀嚎求饒。一名身材瘦削的錦衣衛橫刀架在他的脖頸,厲聲喝問:“最后問一句,我家老六是怎么死的?他的尸身就橫在你們院外,你家里面又有刀,不可能不知情。”

老金叔顯是遭了毒打,還剩下了半口氣,只是搖頭哀求。任小七大吃一驚,拔腿就要沖過去說情。忽見一蓬血花飛出,那錦衣衛已抹了老金的脖子。

“老子乃是錦衣衛大檔頭白不清,到了下面,記得老子的名字!”瘦削的錦衣衛喝了聲,又轉頭對身后的幾名屬下吩咐,“老六不能白死,將這賭坊盡都燒了!”

一聲吆喝,幾支火把就向院內扔去,烈焰熊熊燃起。

“老金叔!”任小七嗓子發干,小腹里淤了口熱氣,忽覺那口熱氣涌到了喉頭,就要竄出去。忽然間背后一麻,有一股熟悉的清香襲來,任小七才發現自己已被蕭瀅拽回了街角。

任小七雙眼通紅,拼力掙扎,卻被拿住了要穴,呼喊不出,掙脫不得。蕭瀅也不說話,扯著他便走,竟又趕回到了那偏僻的賭肆中。

屋子里殘燈未熄,鬼火般地閃著。少女丟給他個帕子,冷冷說:“白不清刀法平平,卻是蘇暮云的親信,你一個人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死了,老金叔死了……”任小七滿眼通紅,大張著嘴,想哭卻哭不出聲,緩了緩才說,“我爹娘走得早,多年來常受老金叔這位族叔的接濟,他常吹噓家傳的破山刀法山東無敵,只是自己太懶沒工夫苦練。他賭錢絕對公平,喜歡喝酒,喝多了愛給我們講些亂七八糟的故事……但他就這么死了,殺只雞還能聽到個叫喚呢!”

“我遭遇錦衣衛暗探老六是在深夜,重傷了他之后就奪了他的褡褳。”蕭瀅神色也有些黯然,“這廝也真硬氣,愣是奪路逃了,只是三更半夜的,我猜他活不了多久,又怕露了形跡,就沒有追擊,沒想到他竟挨到了老金叔的賭坊外。不知怎地,這時候錦衣衛才發現他的尸身。想來白不清搜查時見到了老金叔的刀,認為他是練家子,這才胡亂殺人。這也是錦衣衛的慣用伎倆,殺了人,他們也就交了差了。”

任小七猛地一拍桌案:“我跟你們干,老子,老子要親手殺了這白不清!”

蕭瀅還未答話,房門忽然打開,一位干瘦漢子閃身進來,在蕭瀅耳邊低聲稟報著什么。任小七認得這叫小丁的漢子,當日蕭瀅找到自己時,這小丁就畢恭畢敬地跟在她身后,應該是她的屬下。

聽了小丁的稟報,蕭瀅的臉色一變,隨即冷冷道:“師兄,既然來了,就少擺架子了,進來一敘吧。”

“師妹,”一位高大中年大踏步走入,冷哼,“你果然在這里。”

“師兄是何時來的,有何吩咐?”

“今晚剛剛登島。”中年滿臉陰沉,忽地沉聲喝道,“蕭瀅,你用迷藥迷倒了余六姑,再冒充她趕來搭救張淳,擅自行動,膽大妄為,心里還有聚合堂堂規么?”

任小七大吃一驚,原以為蕭瀅算度細致,情報精準,背后是有聚合堂的強大支持,這時候才知道,這少女竟是背著聚合堂獨自行動,而且還是迷暈了堂內的同道中人。連任小七這個外人都覺得蕭瀅簡直有些無法無天了。

“師兄,公子不該死。”蕭瀅執拗地仰著頭,“何況這次我們算計得當,還是有六成把握能救下他的。”

“是你,而不是我們。”中年喝道,“莫忘了師尊教誨,凡事先以大局為重!”

“大局為重?”蕭瀅扶著桌子,慢慢站起身,臉上已有兩行清淚滾落下來,“張總督一心討倭,卻被下獄問罪了,公子鐵血丹心,也要在這島上被殺了。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死,然后看著他那些鐵血兵將隨他一起死?你告訴我,什么叫大局?”

“師妹,”中年不由怔了怔,只得舉起一枚黑沉沉的令牌,“堂主令牌在此,見令如見堂主,蕭瀅聽令,速速跟我回京。”

蕭瀅臉上的淚水更多了,卻挺直了身子,從懷中摸出一塊小小的令牌拍在案頭:“對不住,師兄,從今以后,聚合堂與我無干了。我知你自來看我不慣,怎么處置,隨你吧。”

中年的臉孔有些扭曲,終于慢慢拔出刀來,沉聲說:“這樣回去,我交不了差。拔刀吧。”

蕭瀅不再流淚,也拔出了刀,冷冷說:“我沒把握勝你,所以不會留手。”

二人隔著三步遠凜然對視,他們的刀都是狹長刀身,映著燭光,閃著幽幽的紅。

驀地一縷幽紅竄起來,又一縷幽紅幾乎同時跳起。任小七只覺眼前仿佛有兩條細長的紅色小蛇在凌空飛騰著。

忽然間有清脆的刀鳴聲響起,滿空橫飛的紅蛇驟然消逝。

蕭瀅退開兩步,一跤坐倒在了大椅上。中年卻悶哼了聲,強撐著站穩了,搖晃著身子走過來,將蕭瀅拋在案頭的銀色小令牌收入懷中,轉身出屋,頭也不回地走入無邊的深夜中。

“副堂主!”干瘦的漢子小丁卻叫了一聲,轉身向蕭瀅深鞠一躬,道了聲保重,就急匆匆追了出去。

任小七臉色煞白,忙趕過去想將蕭瀅扶起來,卻被女郎一把推開。

“我沒事的。”她苦笑了下,臉上有一抹冷硬。

“那……誰勝了?”任小七顫巍巍地問。

“他胸前中了我一刀,還有半月可活,走水路,或許能盡快趕回聚合堂。”她望著門外深不見底的漆黑,“小丁也走了。我現在退出了聚合堂,成了純粹的孤家寡人了。”

“那……你還救不救張淳?”

“救!計劃不變,拿酒來!”她這么一喝,他的心就是一哆嗦。忙搬過來屋角的酒壇,照她的吩咐,連倒了四大碗酒。

熱酒入腹,他才問:“公子張淳是你什么人,你這么玩了命地也要救他?”

“我其實是他的丫鬟。”她仰頭笑起來,笑容卻頗有些凄美,“聚合堂要聚心合力共抗奸黨,張總督是我們全力爭取之人,我就奉命打入胡府,做過他半年的丫鬟。你莫多想,我們清清白白,但他……真是個好人。”

他嗯了一聲,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忽問:“我堂兄任小云……還活著嗎?”

她盯著他,眸子比門外的夜色還黑。

“我也是聽了你師兄說你迷暈余六姑的話,一閃念想到的,堂兄素來刀不離身,你卻送了他的寶貝刀過來,八成是他出事了。”

她低下了頭,長長的睫毛也垂下來,說:“對不住,并非是要騙你,只是想暫時瞞一瞞,不讓你太痛苦。這次計劃原是小云籌劃的,但在路上我們遇到老六帶領的錦衣衛,雙方展開一場激戰,小云受了重傷,我拼死將他救了出來,但他也只來得及給你寫一封信。他最后讓我給你傳一句話。”

“什么?”任小七哽咽起來。

“他說,你要自己做主,可以不必卷進來。”

任小七緊緊攥著腰間的刀柄,仰起頭嚎哭起來:“堂兄啊,我現在就是自己做主。”

“嗯,我們現在都是無主的孤魂野鬼,”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別給你堂兄丟臉。”

入獄

夜色沉沉,大島主金獨冰、二島主陳一刀和蘇暮云都沒有睡,三人已經計議了多時。

商議的重點就是一件事,獄中的張總督交待,曾命其子張淳將繳獲的一批倭寇重寶埋在了獄島前島的地下秘庫內,但蘇暮云去前島秘庫現場查驗后發現,數目完全對不上。

金陳二位島主一口咬定,張淳必是瞞報了,前島秘庫中不過是倭寇重寶的一小部分,大批寶藏被他秘密埋存他處。只是張淳這小子著實是個硬骨頭,獄島幾次刑訊逼問,都撬不開他的嘴。

蘇暮云最后拍了板,張淳性子剛硬,在錦衣衛的大牢中就曾扛過多種酷刑,而且朝中有一批跟嚴閣老作對的高官還在為他積極奔走,所以現在還不能明目張膽地刑訊逼供,最好的辦法是派個機靈的人,去張淳的天字號牢房當臥底,或許能誘出那個秘密。

蘇大人接著說出了自己看中的人選,那個會斗雞的獄卒任小七,看著就很機靈。

兩位島主對望了一眼,都沒有猶豫,齊聲點頭稱贊蘇大人有眼力。

轉天一大早,疲憊不堪的任小七就被兩位島主召了來,委以重任。

說明了臥底計劃后,蘇暮云親自拍著他的肩頭說:“小子,此事若成,本官帶你去京師見見世面,運氣好的話,還會將你選入錦衣衛。”

任小七剛與蕭瀅商議好如何暗助張淳越獄,這就必須利用自己的獄卒身份,但蘇暮云的計劃則要將自己也關進大牢,不由愣在了當場。

正猶豫間,他看到了蘇暮云身后的白不清,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正陰惻惻地盯著自己。

任小七眼珠一轉,忙擠出一副驚喜臉孔,說自己必會肝腦涂地全力完成重任,但要回去準備一番,以免被張淳那逆黨看出端倪。

“好吧,準備得要快!你最遲今晚就會被投入大牢,”金獨冰的目光有些陰森,“罪名就是,暗通叛黨張淳,幾次給張淳通風報信,甚至想與這叛黨逆賊籌謀越獄!”

任小七僵硬地干笑了下,心臟狂跳不停,暗想,他海囚姥姥的,這罪名簡直是給老子量體裁衣,難道老子已經露餡了?

“馬上就要到金烏大會的正日子了。這兩天,小七你要賣些力氣呀!”蘇暮云滿意地點了點頭,“唔,這金烏大會上的熱鬧可是不少。”

二位島主就陪著他一起大笑起來。豪爽的大笑聲中,三人都在琢磨著金烏大會上要做的那些大事。

任小七很快就被關入了天字號牢房,同處一室內的除了張淳,還有一位叫魯敖的囚犯。

魯敖整天縮在角落里死樣活氣的。任小七很快就得了機會,將蕭瀅從暗探老六那搜出的薄絹給張淳看了。

這實在是個無比殘酷的消息。任小七覺得張淳看到那薄絹字跡的一瞬,整個人仿佛被什么抽去了精魂。父親就是張淳的精神支柱,薄絹顯示的正是張總督已被問斬的消息。

張淳盯著那薄絹,許久不說話,然后雙手慢慢揉搓,將薄絹搓成了粉末。

“可能你們都不知道,”半晌,他才抬起頭,“汪和不能死。”

“什么?”任小七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說愣了。

張淳皺了皺眉,才緩緩說:“家父全心討倭多年,卻發現大明軍備廢弛,兵力疲弱,一味只靠武力清剿,事倍功半,最好的辦法就是誘降。家父蒙冤前已說通了四大寇之首的汪直歸順朝廷,汪直歸心甚切,才派出其堂弟來商談歸降事宜……”

經得張淳一番解說,任小七才明白這里面的許多關竅。

原來張總督討倭是軟硬兼施,而且頗有成效,當時汪和就在張總督府上密談,眼見著最大一股倭寇勢力就要不戰而降了。但張總督突然被抓問罪,政敵嚴嵩給他羅織的罪名就是對倭寇剿而不滅,養寇自重,甚至私通倭寇,與大倭寇汪直暗通款曲。

張總督這一被問罪,他府上的汪和就成了一個燙手的山芋。如果放走了汪和,就會坐實私通汪直的罪名;若是斬了汪和,則會讓誘降汪直的大計功虧一簣。無奈之下,張總督只得與最信賴的屬下俞老將軍商議,密令兒子張淳將汪和擒了,關入獄島看押。

在一心抗倭的張總督看來,由其子親自抓獲汪和,也許能有利于洗脫自己的罪名。而哪怕自己深陷囹圄,討倭大業仍要繼續下去,最忠誠的下屬俞老將軍自會將其招降汪直的大計貫徹到底。

任小七才有些明白,怪不得汪和恨死了張淳,一見面就要破口大罵,卻仍不明白為何張淳這時候會顧及汪和。

張淳說:“你以為,他們為何要將我們和汪和那批倭寇關押在一起,更派了錦衣衛登島督查?這是一個局,他們就是想看看,我與汪和是如何串通的。”

任小七一拍大腿:“可你們兩撥人幾乎大打出手,這是仇人見面的架勢呀,豈不就洗脫了你父子的嫌疑?”

“錦衣衛會認為,我和汪和是串通了在演戲。”張淳沉吟著,“如果我要越獄,定然先要將獄島攪亂,那時汪和自然也會趁機逃跑。張家就坐實了通倭的罪名。”

“那就找機會,先殺了汪和。”話一出口,任小七才明白張淳最初那句話的意思。

“若殺汪和,俞老將軍的招降計劃必然失敗,汪直必反,討倭大計必遭重擊。”

任小七看得出來,他仍是忌憚越獄的后果,就嘆口氣說:“所以你還想再忍忍?”

張淳輕拍著自己的胸口:“破開這黑獄并不太難,難的是我無法破開自己的心獄。”

“我倒想起來老金叔給我們講過的一個故事。你知道么,真正的八仙過海就發生在這獄島,那時還是北宋年間,獄島牢城營內的配糧只能養活三百囚徒,但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囚犯配軍被發配來此,許多犯人只能被虐待而死,或是扔進大海喂魚。于是就有七男一女八位囚徒不甘這么白白等死,硬是籌劃了集體越獄。這八人選了個風平浪靜之夜悄然越獄入海,憑著超強水性和事先備好的驢皮木板等浮物,相互扶助,歷盡千辛萬苦,竟真的游到了對岸的蓬萊。渡海數十里,行若神跡,一傳十,十傳百,就被人傳成了八仙過海。”

任小七嘿嘿一笑:“然后老金叔就對我們說,人嘛,都是很能忍的,哪怕是在地獄里面待久了,也會覺得這地方還不錯,能在里面忍下去。忍下去,你就只是八名囚徒,可你若真有勇氣破獄而出,你就是八仙過海。”

“也許這才是真實的歷史。”張淳慢慢攥緊雙拳。

“蕭瀅說了,你若一心求死,她會留下來陪你一起死,你的這些弟兄也會一起死。”

“人在牢籠中被壓迫到極點,就只能破獄而出,只看你敢不敢!”張淳猛然一拍木欄,“瀅兒不能死!兄弟們跟我受了這么多苦,自然也不能死在這里。”

張淳反手推醒了悶睡的魯敖。魯敖原是軍中一位機關術高手,對張淳頗為忠心,原以為在島上熬過三年刑期,就能釋放出島。聽到任小七說,他們這批兵將囚徒過不了七天就會被捏造罪名盡數處死,魯敖悲憤交加,立即同意參與越獄。

三個人開始低聲推敲越獄的各種細節,最終將越獄的重要時機放在了明天的金烏大會上。

“我們研究過沙爺帶來的地圖,金烏斗雞大會就在天妃廟的前臺舉行,而從這前臺,到那天妃廟的藏寶秘庫,卻是有一條秘道。”

任小七拿手指在地上大致畫出了一條斜線。

“救命的一條線。”張淳立即看出了其中關鍵,“沙爺這地圖,價值千金呀。”

任小七暗贊公子的聰明,又感嘆為了這條救命的線,蕭瀅可是下了血本,連施苦肉計,才讓沙爺上了這條船。

“那個‘倭國第一刀’呢,登島了沒有?”張淳忽然又想起來什么,“據說他與陳一刀的決斗,可是金烏大會前最大的熱鬧。”

“沒有。曾有五名倭寇頂著決斗的名頭登島,卻一直縮在前島客棧里,我們島兵去問過了,他們沒一人承認自己是‘倭國第一刀’。”

“這里面有些古怪。”張淳擰起了眉頭。

越獄

金烏大會的正日子,天晴得一碧如洗。

拜祭媽祖娘娘之后,就在神像下進行選籌儀式。所謂選籌,就是從天字號和地字號的黑獄內抽簽出一些倒霉的囚犯,抽中者就會成為斗雞的籌碼,將有五成機會在斗雞押寶失敗時被殺。

選籌儀式歷來是金烏大會的一個隆重環節,地點就在海神娘娘廟前的一塊臨海巨礁上。天妃神像也要在這一日被抬出廟,號稱“曬神”節。選籌時,眾島民和登島閑人們齊聚在礁下,前可見驚濤拍案,后可見神像巍峨,頗為壯觀。

金獨冰別出心裁地請了登島的新貴人來參與選籌儀式。首先選籌的是蘇暮云。錦衣衛千戶大人從籌筒中抽取了籌子,居然是汪和所在的十名倭寇重囚。囚犯中的群盜呼哨四起。汪和則是一身白衣,不以為意地四下揚手。

隨后就是五大海豪前去選籌,一身利落窄緊衣裙的蕭瀅站起身來,款款登了臺,抽了籌子出來一看,不出所料就是張淳為首的天字號囚徒。

臺下的汪和等囚徒立時大聲起哄、喝罵。張淳則向對面的倭寇吐出一口老痰。

蕭瀅忽地高聲道:“這家伙的生死被我抽中了,按照我們金銀島的規矩,老娘要敬他一碗酒。”

金獨冰眸中閃出異樣光芒,揮了揮手表示同意。

蕭瀅舉著杯走到張淳面前。二人對望了一眼,竟說不出話來。還是張淳咳了一聲:“我一個將死之人,還缺這口酒嗎?”

蕭瀅才想起來冷哼一聲:“為了這場大賽,我們金銀島可是花了血本的。小子,放心上路,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呢。六姑我看好你。”

張淳一笑:“既然六姑煞費苦心,那就祝你大發財源!”

蕭瀅親自給公子將酒喂了。

原本清朗的天宇忽地烏云四合,神像被投映出大片陰影,猶如流淚。兩只巨大牢籠就在神像兩旁對立,牢籠內的張淳與汪和斗雞般地凜然瞪視著。

島主金獨冰率眾舉杯,宣布大會正式開始。

當先挺身登臺的是二島主陳一刀。他提刀在手,大聲喝問:“膽大妄為襲殺我大明子民的倭國刀手來了否,可敢登臺與我陳一刀一戰?”

他聲若洪鐘,連喊三遍。臺下看客們喝聲四起,為“討倭第一刀”喝彩,卻始終不見那倭國刀手現身。陳一刀又大罵了幾聲倭人膽小如鼠,才在如潮的掌聲中昂然下臺去了。

蕭瀅和薛千手等人都是暗自皺眉,果然這動靜頗大的大明“討倭第一刀”迎戰“倭國第一刀”,竟是這樣無疾而終。

跟著一聲鑼響,龐大的銅籠被推上了巨礁,斗雞大賽開鑼了。呼哨聲四起,看客們開始瘋狂吆喝著下注。他們大多是熟客,又有賭坊伙計在旁推波助瀾,早就看準了相應的斗雞。

各籠內都有著名的斗雞,就在看客們的吶喊聲中,開始捉對廝殺。

金烏大會讓看客們最覺刺激的一個環節就是斗雞勝負是與囚徒生死相關聯的,每一輪參斗的雞都通過選籌環節而與一名囚徒緊密關聯,那只雞斗敗后,與其關聯的囚徒就會立即被扔下大海。

巨礁壁立百仞,五花大綁的囚徒們從上面被扔入大海后,幾乎必死無疑。這也是金島主的獨創。每當聽到囚徒墜海前的哀嚎慘呼聲,看客們都會無比興奮,許多人一起嘶喊,島兵也會隨著擂鼓造勢。

說來也怪,連著三輪,都是地字號倭寇囚徒關聯的斗雞失敗了,于是就接連有三名倭寇被拋下了大海。

倭寇們的慘嚎一聲比一聲響亮,看客們拼命地跺腳嘶喊助威,鼓聲也是一輪響過一輪。

端坐在正中看臺上的金獨冰頗有春風得意的感覺,不住地給身旁的蘇暮云勸酒,同時體貼地做著最細致的解說。

金獨冰在今早就收到了任小七傳來的密信,這位機靈的臥底通過事先安排好的親信獄卒傳話過來,說他已經獲得了張淳的信任,并說張淳現在一方面幻想著其父能沉冤昭雪、東山再起,另一方面又對朝廷多有怨言。任小七傳話說,張淳最好不要死在斗雞墜海上,這樣他就有更多的機會套出張淳的秘密來。

從金獨冰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后,錦衣千戶蘇暮云的心情也很不錯,甚至也跟著看客們跺腳喝彩。

金獨冰很滿意這種效果。錦衣衛副千戶大人可能永遠都不知道,張淳身上根本沒有什么藏寶的秘密了。其實那批倭寇寶藏當日全都被張淳護送至了獄島,埋于前島的軍械庫下。張家父子倒臺后,金獨冰就打起了這批寶藏的主意,只將不足四分之一的寶藏留在了軍械庫下,其余大批寶藏早就悄悄轉移至了另一處絕密地點,準備擇機私吞。

沒想到這位蘇副千戶顯然掌握了一些情報,堅決認為軍械庫下的寶藏數目不對。金獨冰只得祭出備選計策,推說是張淳沒有老實交待藏寶詳情,隱瞞了大部分寶藏的埋寶之地,連番拷打之下也難以撬開其口。

剩下的任務就要著落在任小七頭上了,他作為臥底要給蘇暮云傳遞密信,確認張淳真有大批寶藏埋于他處。然后,再讓張淳“突然身亡”,這秘密就此永久消逝。

所以任小七很關鍵。

金獨冰看得出來,蘇暮云也在拼命拉攏這小子。那就不妨給任小七多些甜頭,再軟硬兼施逼其入彀,待糊弄走了蘇暮云,再將這小子殺了滅口。

就在金獨冰琢磨任小七的時候,任小七正遭遇到越獄計劃的第一個大麻煩。

沈瘋子設計的地、水、風、火四黑獄確實無法越獄。好在有沙爺那張地圖,更有任小七這位極熟悉黑獄的獄卒,再經得蕭瀅和張淳先后仔細推敲,就確定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任小七臥底入獄時暗藏了一把鑰匙。他和機關術高手魯敖會在金烏大會開戰后群情熱烈之際,悄然開鎖,作為先鋒,溜出黑獄。天字號黑獄外面就是水獄,兩人會一路潛水而出。只要突破了水獄,就能用上沙爺地圖中提供的那條神秘通道,再繞過風獄和火獄,就會直接逃進天妃廟后院的一處秘庫內。

這條逃出生天的越獄之路只是存在于理論上有可行性。張淳要求二人必須先行操演一番,否則幾十號人貿然行動,若有任何差池,比如那神秘通道并不存在,或是出口被封死了,那么這一批兄弟就是自尋死路,代價實在太大。

前島的金烏大會其實并不會影響到后島,但那幾通響亮的鼓聲還是遙遙傳了過來,獄卒們的心思就全在斗雞押寶上了。任小七很會揣摩人心,事先特意鼓動看守自己牢房的兩名獄卒押了大價錢。鼓聲傳來后,那兩名獄卒心里就似長了草,終于耐不住性子,就趕去偷瞧熱鬧。

任小七很順利地就打開了黑獄牢門,帶著魯敖溜出了天字號牢房。他們沒有走正常的甬道,那樣鐵定會遇到其他巡視的獄卒。兩人很快就近鉆入了黑獄外的水獄。

最麻煩的就是這一段水路,水獄里還有三道機關攔阻。好在任小七在獄島服役多年,經歷過兩次水獄大修,親見過水獄三道機關的修繕過程。兩人昨晚就已經仔細推敲過了,這時一路潛泳過去,憑著魯敖的機關術手藝和任小七的經驗,兩人竟有驚無險地連破三道機關。

萬萬沒想到的是,在突破第三道水門機關后,魯敖忽然如游魚般地竄過水門,反手又扣上了機關。任小七登時被關在了窄小的水道內。魯敖在水門外自可上岸換氣,任小七在水門內卻進退不得,很快就窒息難耐。就在任小七快要昏過去時,魯敖又猛然自外面打開了水門。

“謝謝你,給老子提供了一條生路。”魯敖揪住任小七的頭發,把他拽出水面,“只要把你們越獄的信息上報島主,老子就能活下來了。你這個人證,現在還不能死。”

任小七大喘了兩口氣,忙說:“我就是蘇大人和大島主派來的臥底,你不要亂來。”

魯敖愣了下,隨即怒道:“都這時候了,還想騙老子。”他一下抓起任小七的頭,又按入水里。

呼吸漸漸艱澀,任小七覺得自己快要憋死了。說來也怪,就在這時,那些奇怪的練刀畫面又竄入腦際。他猛然雙掌探出,左掌反扣住魯敖的手腕,用力回拽,右掌斜刺里向上戳出。

措不及防的魯敖被他猛力拉回,恰好似用喉嚨直撞他的右掌,咔嚓一聲,喉嚨碎裂。

“是誰?”就在魯敖的尸身栽入水道的同時,冷僻的水獄內響起一聲斷喝。

任小七抬起頭,就看到了白不清那張慘白的臉孔。這家伙不知為何,竟親自來到了這里巡視。

“白大人勿憂,是我。”任小七翻身上岸,看清了白不清只是獨自一人,暗松口氣,“屬下奉蘇副千戶之命入獄臥底,果然發現這廝竟想趁亂越獄,被屬下抓了個活口。”他一邊將魯敖的尸身扯上岸來,一邊悄然摸向水門外的護欄。

他和蕭瀅在入獄前推斷好了越獄路徑,就事先在這里藏了一把短刀。

水獄內光線黯淡,白不清并沒瞧清楚他的動作,冷笑著踅了過來:“我早勸過蘇大人,要提防這些賊囚乘機越獄。果然……”

任小七還有些嘀咕,卻想到了堂兄的話,堂兄說的從來沒錯,自己就是個練刀的天才。手摸到了冷硬的刀柄,他的心也瞬間冷硬起來,那就拼了吧。

幽黯的水獄內驀地亮起兩抹刀芒。

先出刀的竟是白不清,但任小七的刀居然后發先至。白不清退開兩步,冷笑道:“死賊囚,你還不懂隱藏自己的殺氣。”

他的話忽然頓住,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脖頸。

“救我,小子,”軟倒在地的白不清卻哀求起來,“救我。我會向大人力薦你,蘇大人……會帶你去京師……”

任小七閉了下眼,眼前閃過廊柱下老金叔搖搖晃晃的尸身,然后又一刀全力砍了下去。

兩輪拼殺后的任小七頗有些心驚肉跳,這時才突然想起自己竟是殺了人,而且是一下子殺了兩個。恐懼、震驚、擔憂諸般情緒一起涌上來,竟雙腿打顫,險些當場嘔出來。

強制自己凝定心神,他立即想到,雖然水獄里面很幽暗,但兩具死尸很難掩藏。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尸身就會被巡查的獄卒發現。好在他如愿找到了那條密道。沙爺地圖上的暗道是真實存在的。

他現在必須盡快趕回天字號牢房。按照他跟金獨冰的約定,張淳今晚會被放回牢獄,他再帶著張淳組織真正的大規模越獄。

可時間來不及了。

任小七忽然想到,張淳現在應該還鎖在大鐵籠內,只要救了他,旁人反而沒有性命之憂。但自己這身囚徒裝束,實在難以混到天妃廟去救人,靈機一動,他望向了白不清那身花紋繁復的紗綢錦袍和飾鵝毛的錦衣衛官帽。白不清被他兩刀砍斷了脖頸,血跡遠濺,只領口處沾了些血。他強忍著再次要嘔吐的感覺,將那身絲紗錦袍從死人身上扒了下來,就著水獄暗河的水胡亂洗了洗,套在了身上。

這時候不能回頭,只能向前。他費力地打開了那道暗門,貓腰鉆入了密道。

秘庫

臺上的那只名叫“大將軍”的斗雞正是任小七一手調教的,此時越戰越勇,已經有四名倭寇被拋入了大海。

鐵籠內的汪和忽然嘶聲怪笑:“張淳,你個孬種,敢不敢跟老子直接比拼?用兩只斗雞在臺上折騰個鳥!”臺下許多人立即來了精神,跟著一起起哄喝罵起來。

就在此時,轟隆一聲巨響,仿佛地動山搖,整座獄島都一起震顫了下。突如其來的轟鳴聲讓臺上官吏、臺下看客都有些六神無主,甚至高臺銅籠內斗志昂揚的斗雞們都有些蔫了。

金獨冰拍案而起,正待命手下親信去探查詳情,卻見西北方已燃起了熊熊火光。金獨冰登覺脊背一寒,那里應該是火器坊,軍械火藥存放處。

明軍較重視火器裝備,獄島因怕倭寇覬覦,曾在島邊建炮臺,設佛郎機炮兩門。更因獄島地利方便,獄島上便建有火器坊,前些年還曾集結了一批火器工匠,在后島荒僻處仿制佛郎機的新型番銃和火器。

難道是火器坊發生了大爆炸?金獨冰這念頭才一閃,就聽得爆炸聲一陣連著一陣地響起。火器坊的三座主庫竟發生了連環爆炸。

大地震顫,火光沖天,而山野間竟忽然間竄出了許多倭人,手持長刀,氣勢洶洶地向巨礁撲來。

“倭寇,是倭寇,攻來啦!”島民們哀嚎嘶喊,不少人來不及奔逃,就成了倭人的刀下之鬼。

爆炸初起時,蕭瀅雙眸閃亮,還以為自己的計劃成功了大半。

沙爺負責執行火攻之策。麻煩之處就在于如何混進防衛緊密的軍械區。這首先需要一塊可以暢通無阻的獄島黑鐵腰牌。而任小七因為在金烏大會期間要在前島和后島往返忙碌,就得了大島主親賜的一塊黑鐵腰牌。在他奉命要去天字號牢房臥底后,自然就不再需要什么腰牌了,島主一時疏忽,并未收回。任小七就將這腰牌和自己的一套獄卒裝束都交給了蕭瀅。沙爺今日就憑著這身行頭混進了軍械區。

但此時爆炸聲連綿響罷,忽又看到了遍地里卷來的倭寇,蕭瀅這才一驚,只怕倭寇要渾水摸魚,忙拔刀大喝:“五路海豪兄弟們,倭寇來啦,大家隨我一起抗倭。”

“隨我一起抗倭”本是他們預先定好的動手口號,只是沒想到倭寇竟真的來了。蕭瀅卻知此刻有進無退,沙爺還未及趕回,便只得帶著薛千手等人奮力沖向鐵籠。

這時候必須先救張淳。

高臺上下亂作一團,余獨冰是真的慌了。

蘇暮云倒還鎮定。跟陳一刀對了下眼神,蘇暮云忽然拍案大喝:“余獨冰勾結倭寇作亂,來人,給我拿下。”

“蘇大人何出此言,”余獨冰又驚又怒,一腳將身側撲來的錦衣衛踢下了高臺,“蘇大人聽我解釋,這里面必有……”

驀地刀芒一閃即逝,將他的話硬生生截斷。

蘇暮云收刀,余獨冰喉間鮮血汩汩,終于一頭栽倒。

“蘇大人果然好刀法。”陳一刀拱了拱手。

“速速收拾亂局,”蘇暮云眸間閃過一縷陰沉,“我自會向嚴嵩大人舉薦你,盡快將陳將軍收入錦衣衛。”

他跟二島主陳一刀早就密議妥當,并示意陳一刀弄出些亂子,才好趁亂奪島,只是沒想到會鬧出這么大動靜,更料不到竟會真有倭寇襲島。現在蘇暮云不得不繼續倚仗陳一刀,盡快蕩平上島的倭寇。

“聽我號令,速集人馬,斬殺倭寇!”陳一刀揮刀咆哮。幾隊張皇失措的島兵迅速集結過來,被二島主分派著沖向倭寇。

陳一刀正待提刀身先士卒,目光陡然一凝,天妃廟的后院竟燃起了大火。

辨清了起火的方向,二島主的眼神竟首次凝重起來。

有數名矯健的倭人當先沖到了臺下,揮刀猛斬籠外鐵鎖。籠內的汪和忽地手指對面鐵籠里的張淳,歇斯底里地喝道:“斬開他的籠子,老子要親手殺了他。”

倭人武士頗為聽命,立即有人轉過來劈砍張淳的籠鎖。咔咔作響,兩座鐵籠的大鎖幾乎被同時劈落。

張淳當先竄出,眼見數把倭刀晃動,忙將身子一伏,從籠中滾了出來,卻立時陷入重圍。

蕭瀅已率著十余名海豪,全力向這邊撲來。但臺上的島兵早得了號令,對這批海豪盯得極緊,見他們突然發動,忙揮刀沖下,反將蕭瀅等人困住。

張淳滾出鐵籠,還未及起身,便見汪和已從武士手中搶過了倭刀,氣勢洶洶地揮刀劈落。張淳沒有戴腳銬,但手上還銬著長鏈,忙揮鏈纏住了汪和手中的長刀,順勢鼓蕩,擋住了另一側襲來的兩柄倭刀。

“滾開!老子要親手殺了這鳥人。”汪和厲嘯著要待抽刀,但張淳鐵鏈含了內家軟勁,外柔內剛,收放自如,長鏈抖動間反將倭刀纏得愈發緊了。

身邊的幾名倭寇聽了汪和號令,并不上前相助,只是在旁封住張淳的退路,揮刀吶喊。

就在此時,一道人影斜刺里撲來,刀光如電,一刀刺中了汪和。

來人正是任小七。他這一身錦衣衛的服飾和繡春刀本就十分唬人,更因突如其來,前一刻還沒有人見到他,下一刻他的刀已經插入了汪和的右肩。

汪和嘶聲慘呼,倭寇們才齊聲怒喝著沖來。張淳則手疾眼快,右手搶過汪和的倭刀,左手長鏈抖動,纏住了汪和的脖頸,大喝道:“全都住手,給老子滾開!”

倭寇們愣了一下,齊齊頓住步子。

“先退開,別激怒這蠢驢,都退下,”汪和也咆哮起來,“耳朵都聾了嗎?”

也許是自信還有妙手反敗為勝,汪和竟很干脆地服了軟。倭寇們只得憤然持刀后退。

身后忽又響起了喊殺聲,竟是有幾路島兵已沖到倭寇身后。大多島兵都對倭寇有著天然的憤恨,雙方立即剿殺在一處。

“走!”張淳眼見這批倭寇與島兵剿殺一處,忙將長刀橫在汪和脖頸,招呼任小七急向天妃廟后院退去。

天妃廟的后院火光一起,陳一刀就看清了起火的方位,立即竄下高臺,帶著十余名親信直撲后院。

火勢在后院已經蔓延開來,陳一刀暴跳如雷,一邊厲聲喝令手下全力救火,一邊帶著幾名親信轉入院角。行到一扇暗門前,陳一刀不由頓住了步子,原本與院墻一色的暗門居然半掩著,顯然有人剛剛進去了。

這里正是天妃廟內一處不為人知的秘密地窖。獄島帶有極強的軍事屬性,甚至在興建天妃廟時也考慮到了軍士埋伏及收藏軍械的需要,這地窖造得出奇的龐大,形若地宮。當日陳一刀和金獨冰便是將大多數藏寶就近轉入了此地。

陳一刀又驚又怒,拔刀在手,緩緩推開暗門,前方現出一段黑漆漆的暗道。親信們舉起火把,幾個人拾級而下。

一座軒敞的地下秘庫呈現在眼前,本應終日黑暗的秘庫內居然被人點亮了墻壁上的油燈。數盞油燈將秘庫照得亮堂堂的,可以清晰地看到庫房中央一排排巨大木箱。

“果然找到了此地。”一道陰森的笑聲從階上響起,蘇暮云大步踏入廳內,忽然揮刀砍中一只木箱。木箱崩裂,一堆金銀咕嚕嚕地滾了出來。

蘇暮云呵呵冷笑:“陳島主,是我命人放的火。我始終認為最大的可能就是你們二位島主轉移了大部分寶藏。推斷了多日,覺得最好的藏寶之地必然還是在天妃廟,地處島心,容易監控,又與藏寶舊址最近,挪動時不會顯山露水。嗯,還有,你和金獨冰經常會來這里轉轉。但我實在懶得細搜,只需讓這里起一把火,你們自會跑來真正的藏寶地探查。”

“蘇大人果然好手段。”陳一刀死盯著蘇暮云,目光如欲噴火,忽地攥緊了刀柄,大喝一聲,“什么人?”

三道人影慢慢從一排木箱后轉了出來,兩邊是張淳和任小七,中間夾著長刀橫頸的汪和。

先前任小七在那神秘暗道中潛行多時,打開暗門時赫然發現自己就在這秘庫內部。望著那一排排巨大木箱,他明白了一切。從秘庫悄然而出,神兵天降般地救下了張淳后,任小七立即拉著張淳轉入了天妃廟后院,鉆入了秘庫內部躲藏。

這里正是沙爺地圖那條救命密道的盡頭,按照越獄計劃,稍時蕭瀅就會帶著沙爺、薛千手等人趕來會合。

不想卻在這里遇見了陳一刀和蘇暮云,望著二人身后的精銳錦衣衛和彪悍島兵,任小七只覺雙手都是冷汗,不由向張淳身后縮了縮。

忽聽得腳步聲雜沓,正是蕭瀅帶著薛千手等十余個海商豪客沿階沖下。她早看見了二人趕入天妃廟后院,知道那里就是地圖標示的密道所在,趁著那群倭寇與島兵全力廝殺,立即按計率人趕了過來。

秘庫甚是寬敞,聚集百十人也毫不擁擠,此時數撥人馬持刀對峙,數十雙眸子映著熊熊火光,有人狂喜,有人驚駭,有人憂懼,有人甜蜜。

“陳島主,本官素來言出如山,”蘇暮云拔出繡春刀,沉聲道,“速平倭寇,本官力保你會在錦衣衛飛黃騰達!”

他迅速分辨形勢,發現只要控制住陳一刀,再掃平這小股作亂的倭寇,余下的這些海匪自然不足為患。

“遵命!”陳一刀聲出刀至。

這一刀如天火突降,秘庫內的所有火把光芒在這一刀下齊齊生出了奇異的扭曲。

蘇暮云不由驚怒交集,實在想不到陳一刀竟會向自己出刀。好在他本就長刀蓄勢,立時揮刀上撩,挑出反八字的防御刀勢。這一刀力由腰發,穩如泰山。

滿廳扭曲的火焰又回復正常,氣勢如山如火的兩刀居然沒有相交。秘庫內忽然如墳場般死寂,蘇暮云不可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胸腹部那道細長裂痕,想說什么,卻終于無力地倒下。

“是你,你陳一刀就是那個‘倭國第一刀’!”蕭瀅橫刀當胸,死盯著陳一刀,“是你悄然斬殺了五大海豪的高手,冠以‘倭國第一刀’之名,再高調宣布與其決戰,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么?”

“為了制造一個借口,”張淳大步而出,跟蕭瀅并肩而立,“好讓這幾名精銳倭寇頭目公然登島,有了他們的接應和陳一刀的安排,其余倭寇自然也就能順利潛入島上埋伏。嘿嘿,‘倭國第一刀’這綽號就有些不倫不類,要知道倭奴素來討厭這個‘倭’字,不會如此自稱。”

薛千手、呂金剛等幾名海豪又驚又怒,紛紛喝罵:“陳一刀,原來你早就投靠了倭寇,卻還要暗中對付老子們!”

“公子,久違了,可還記得因醉酒誤事被令尊打了二十軍杖、又被逐出軍中的陳鐵甲?”陳一刀緩緩摘下了那猙獰的面具,露出另半張布滿傷疤的臉孔。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吧,果然是你,怪不得似曾相識。”張淳嘆了口氣,暗想三年前其父初掌東南兵權,眼見軍律弛懈,只得嚴律治軍,重責立威,沒想到竟惹下了此人,“但你的刀法變了,這莫不是加入了倭人的陰流劍道?”

陳一刀冷冷一笑:“老子當年被逐出軍中,走投無路,只得來獄島投靠當年的結拜兄長金獨冰。可這個兄長嫉賢妒能,始終將老子這兩年的功勞藏匿不報。蘇暮云看準了這一點,鼓動我助他奪島獻寶,當老子看不出來嗎?事后他必會卸磨殺驢,給老子誣個罪名,獨占功勞。呵呵,令尊張總督害得老子做不成大明武官,現在錦衣衛又逼得老子連個島主都做不成。那我也只能去私通海匪倭寇了。”

“卑鄙小人總會給自己的卑鄙行事找些堂皇的理由。”張淳冷哼道,“我父子一心剿倭,而你最終恰是投靠了倭寇,看來家父當日真是法眼如炬。”

“剿倭?”陳一刀呵呵冷笑,“倭寇能剿得盡嗎?海上行商八方來財,誰不眼紅,憑什么要海禁?這項海禁國策,才是真正的禍國殃民。知道為何倭寇的首領都是大明子民嗎?因為倭寇的背后都是依賴海商的東南各大豪族,而東南豪族的身后則是江南出身的高官顯貴。所以討倭抗倭的,沒一個好下場。”

張淳眼中如欲噴火,卻是默然無語,只覺這陳鐵甲所說的話,竟與父親張總督私下里的埋怨有幾分相近,是呀,為什么偏要海禁呢?

陳一刀大是得意,將長刀遙指任小七,點頭微笑:“小七,干得不錯。大島主對你的承諾,我會加倍給你。救下汪公子,你就立下了天大的功勞。”

任小七忽然發現,陳一刀并不知道自己背叛獄島投奔聚合堂的事,在這位二島主眼中,自己仍是臥底天字號、全力爭取張淳信任的獄島細作。只要獻出汪和,自己就能輕松脫困。

“蠢材,還不快放手?你竟是陳一刀派來的?”汪和又驚又喜,“他娘的這一刀插得老子好苦。”張淳和蕭瀅心中一凜,正待回身再制住汪和,那邊陳一刀已經動了,整個人就如奔馬般向這邊沖來。二人只得挺刀迎戰。

呂金剛、薛千手等人要來相助,卻被陳一刀的親信們揮刀攔住。

“這是獄島。誰也逃不出去!”陳一刀獰笑道。刀芒只一閃,蕭瀅就悶哼了一聲,右肩破開一道血口,不得不將刀換到了左手。

任小七眼見蕭瀅掛彩,心頭大怒,就想給汪和一刀斷喉,隨即又想到公子張淳的一句話,汪和不能死。心慌意亂間一抬頭,驀見蕭瀅正向張淳望過去,那目光盈盈如波,任小七的心沒來由地就是一痛。

陳一刀已轉頭對任小七喝道:“小七,還愣著干什么,放了汪公子!”

任小七被他一喝,不由將刀從汪和的脖子挪開了一寸。

“對啊,快放開你爺爺,”汪和斜睨著他,“老子會賞你幾個倭國娘們嘗嘗鮮!”

任小七陡覺心底火辣辣的一痛,不是因為這粗俗不堪的罵聲,他在海島上早已習慣了這種粗俗,他心痛的是汪和看他的目光。這目光讓他想起了白不清在賭場殺人時的眼神,冷漠得仿佛在看一只螞蟻。

汪和愈發惱怒:“小螃蟹崽子聽見沒,再不放手,小心老子將你祖宗八代都從祖墳里刨出來大卸八塊……”

罵聲戛然而止,任小七一刀抹了汪和的脖子,隨即豎起繡春刀,大喝道:“錦衣衛白不清,奉錦衣衛副千戶蘇暮云密令,斬倭寇汪和于此!”

少年忽覺無比暢快,自己終于做成了張淳死活不敢做的事,而且現在自己是錦衣衛裝束,斬汪和的是一把雪亮的繡春刀。

秘庫內靜了一瞬,隨即暴起數聲大喝。眼前刀光閃爍,陳一刀、張淳、蕭瀅同時向任小七揮出長刀。

陳一刀的刀最先劈到,刀氣如凜冬的山巔狂風般劈到了任小七的頭頂。

張淳的刀幾乎在同一刻橫插過來,擋在了任小七頭頂。

刀氣依舊如狂瀾般勢不可擋地當頭壓下,好在蕭瀅的刀也到了,斜刺里劈向陳一刀的脖頸,攻敵之所必救。陳一刀收刀,頭頂那怒濤般的刀氣倏忽消失,任小七剛要透一口氣,卻陡覺那股刀氣去而復來,一股巨力嗖地撞在他的肩頭。

任小七感覺自己被驚馬撞上了,身子倒飛丈余,跌在了地上。

一股熱血翻越上來,他覺得自己要昏過去了,強撐著望去,卻見陳一刀已如惡鬼般再次撲到。張淳當頭迎了上去。張淳這次飛撲的姿勢有些奇怪,他幾乎是迎著對手的刀尖撞了上去。

刀芒再閃,骨肉被刀鋒斫斬的聲音、張淳鐵鏈攪動的聲音、刀鋒劈砍的聲音幾乎同時爆響。任小七卻覺眼前一片漆黑,徹底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任小七發現自己已經在船上了。

這是沙爺過來接應眾人的烏艚船,薛千手、呂金剛等群豪都已拼殺得傷痕累累,好在都上了船。任小七驚訝地看到蕭瀅也木然坐在船艙內,她懷中還抱著一顆人頭。

那是張淳的人頭。

她癡癡地望著那顆頭,嘴唇蠕動,似乎在說著什么。

任小七只覺腦袋要炸開了,又昏了過去。

尾聲

任小七沒受什么重傷,很快就徹底恢復了過來。

躺在烏艚船寬敞的船艙里,他終于打聽出了決戰的結果,張淳竟是跟陳一刀同歸于盡了。金獨冰和蘇暮云也早死了,獄島的島兵群龍無首,對群豪并無死戰之心。還是蕭瀅強振精神,帶著眾海豪殺入黑獄,將張淳的屬下囚徒盡數救出。隨后群豪人多勢眾,聲威大震,一起殺向了那批登島肆虐的倭寇。

倭寇們不足百人,要營救的頭領汪和又被斬了,在海豪和島兵并力圍剿下無心戀戰,丟下幾十具尸體,倉惶入海逃遁。蕭瀅也帶著群豪乘亂登上了沙爺的大海船。

一番辛苦,大家終于逃離了獄島。

蕭瀅如約將任小七帶入了京師,還動用了聚合堂的老關系,讓他在一家鏢局里做了名趟子手。這鏢局的總鏢頭也是任小七堂兄的舊交,任小七為人精明勤快,又有一手詭異刀法,幾個月下來,在鏢局子里混得很不錯。

日子閑散了下來,他很想再見見蕭瀅,可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一晃半年過去,任小七都沒有打聽到蕭瀅的消息。

這一晚月白風清,正是暮春的好天氣,正在院中閑坐的任小七終于看到了踏著月光而來的蕭瀅。一別半載多,她又清瘦了不少,但精神似乎恢復了許多,也終于肯跟他說起那場獄島最后決戰的諸多細節。

原來張淳早就存了死志。

問題就出在任小七冒險送進的薄絹上。那張薄絹是蕭瀅偽造的。她熟知張淳的性格,為了能讓他配合越獄,只得偽造了其父張總督已被問斬的錦衣衛密信。只是蕭瀅沒想到,張淳也是聚合堂一員,同樣精通聚合堂內諸般細作臥底的技巧。從任小七手中接過那幅薄絹的一瞬,他就看出了那是蕭瀅偽造的。

偽造的錦衣衛密信,反而讓張淳更加堅定地認為父親還在獄中戴罪,仍可能會洗脫冤屈。他之所以同意組織越獄,其實也是判斷出錦衣衛登島,必有不利于父親的重大陰謀,極可能會對自己和那一幫弟兄下手。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救出這批跟著他一同入獄的軍中袍澤。

秘庫決戰中陳一刀展示出了難以匹敵的強悍刀法。危急之際張淳用上了兩敗俱傷的打法,他幾乎是迎著刀鋒撞了上去,想用鐵鏈纏住對手的長刀,但長刀很快鉆過了鐵鏈,張淳就將右肩撞上去,用鐵鏈和血肉之軀纏住了那把神鬼莫測的長刀。

蕭瀅乘機斬殺了陳一刀。但陳一刀死前刀鋒橫劃,直接破開了張淳的胸膛。

臨死前,張淳對蕭瀅坦露心聲。他認為自己哪怕逃得出黑獄,也逃不出自己的“心獄”,好在他的選擇對得起父親和整個家族。隨后他拜托蕭瀅一定要把這幫兄弟袍澤都救出去。接著,他又說出了一個對于蕭瀅無比殘忍的請求,請她在自己死后斬下自己的頭顱,送給俞老將軍。

任小七想到在船上看到的那一幕幾乎將自嚇暈的場景,怔怔道:“你……你真的斬了?”

“我知道他的心思,他要繼續招降汪直。”她在月色下凄婉地一笑,臉色無比蒼白,“本來想讓呂金剛斬的,但最后,我自己砍的,我的刀更快。”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春夜的小蟲。任小七卻只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什么。

“臨走前,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瀅兒,我對不住你。”她又笑了,卻慢慢低下了頭,“其實他是對不起自己。”

“所以他始終逃不出自己心里的獄島。”任小七也慢慢吁了口氣,又問蕭瀅近來在哪里安身。

她說,自己已答應照顧張淳的那幫兄弟,索性就帶著他們投奔了余六姑,做起了真正的海豪。而她雖叛出了聚合堂,但師父就是聚合堂的耆宿,所以關系并沒有完全斷。

在海上做了快意恩仇的海豪,她才徹底明白了陳一刀的話,倭寇是剿不盡的,東南地方豪強們很依賴海上貿易攫取的巨額財富,這些人與海盜乃至倭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這些東南大族的背后則是大明朝堂盤根錯節的多路文官集團。

“這次進京來,本是依例給聚合堂交割些銀錢的,不想又親見了一樁慘劇。”她頓了頓,才一字一字地說,“就在昨日午時,張總督被斬于西市,罪名仍是欺怠不忠,養寇不戰。”

“張總督還是被殺了,但這罪名……”

任小七忽覺全身無力,隨即又生出一重蒼蒼涼涼的荒謬感:“也就是說,張總督被殺,與獄島之事無關。無論張淳是否越獄,其父張總督都難逃一死。呵呵,你當日偽造的那份錦衣衛密信,倒是無意言中,預言成真了?”

她不再說話,仰頭望著那輪圓月發呆。

他心中卻有狂瀾激涌,眼前晃來晃去的都是她捧著張淳那顆頭顱喃喃低語的模樣,那是在隨波起伏的海船中,她卻捧得異常地穩。

她忽然站起身來,說:“這幾月來快刀輕舟馳騁驚瀾,倒也逍遙自在,你要不要隨我一起走?”

任小七愣住了,這本該是讓他狂喜不已的邀請,但此刻竟鬼使神差地有了猶豫,終于慢慢搖了搖頭:“總鏢頭曾說,我可以入聚合堂的,我想親眼看看堂兄拼殺的地方。至于那片海和那座島,我破出來了,就再不愿回去了。”

“能真正破出來也不錯。”蕭瀅拍了拍他的肩頭,拱手作別。他急忙送了出去,卻不知說什么好,最后就這么看著她款款走遠。

后來任小七果然進了聚合堂,也知道了很多聚合堂的事。后來朝廷果然成功誘降了汪直,一番波折后終將這位倭寇魁首斬了。

但他再也沒有見過蕭瀅。

任小七后來對蕭瀅無盡的思念就定在了那一晚的最后一眼。她踏著月光頭也不回地走入了前方蒼黑的街衢里,在她身后,月光像是攤在地上的海鹽般亮晶晶的。

王晴川,武俠小說作家,現居天津。主要著作有《鑿空記》《雁飛殘月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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