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棍
早已失蹤多年的河流
徒留下這個無辜的名字
被一條眾聲喧嘩的馬路借用著
走在杏河路上,我常常慢下來
假想自己是閑鷗和野鷺。我甚至
還設想,身后蒹葭蒼蒼,眼前
水波瀲滟。我渴望置身在
一個魚鳥問答的世界里
而那條確曾存在過的河
永無止息,流淌在我腳下
這渴望誘惑著我,一次次披掛上
被誰剝掉,又重新長出的
鱗片,魚鰓,尾鰭……
游弋在杏河路上
為了躲開往來人群,我又無數次
扭動著身體,仿佛一條
苦不堪言的泥鰍,掙扎在
干涸良久的河床上
從樹陰中獲得的片刻歡愉
很快,就散失在烈日下
而疾風吹走的疲憊
又從漣漣雨水里,正一縷縷復返
他穿著墨綠色的雨衣
在羊腸小道上,踉蹌前行
……我也曾有過,這樣狼狽的時刻
我后背上的疤痕,膝蓋里的隱痛
一雙如踏針氈的腳踝,都替他
記錄著,山中彳亍的艱險
而我身體中,六親不認的痛楚
也一定,像滴血認親般
蔓延在他的肉身之間。想來
我與他患難多年,都已深諳
一個行走在荒野中的人
該如何摸爬著,走出凄風苦雨
抵達一道彩虹之下,等待著
被它摸頂,賜福……
殘垣斷壁間,誰用廢鐵皮
搭了一間矮房子,在陣陣北風中
發出嗚咽與哀嚎,猶如一頭
深藍色的史前怪獸。風,越來越大
鐵皮房,也抖動得越來越急
仿佛就要復活了。它的四周
堆積著破紙箱、空瓶子……
仿佛怪獸饕餮過的,一團團殘渣
我躡手躡腳,走向它。真希望
它不是一間遮風避雨的房子,而只是
一堆鐵皮。我多想,那個在里面
躬身而行的,不是滿面哀容的
瘸老頭,而是擒妖除魔的鐘馗
天寒地凍,我多想和他說,回家吧
可又害怕,看見他搖著白茫茫的頭
像一頭垂暮的困獸
返回鐵皮之中
永不現身
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將白發
視為身外之物,一一拔去
這些年,它們攻城拔寨
橫沖直撞。已經從脖梗
公然攀爬到,我的頭頂與兩鬢
在一根根白發的叛亂
與緊逼下,我仿佛一個割地求和的
昏君,唯有一遍遍摩挲著
枯白的頭頂,像是
對衰老,無可奈何的
安撫,與諂媚
他們抽過的煙土,注定還會有
絲絲縷縷的遺毒,殘存在我的體內
無法消散。她們裹過的小腳
依然會給我留下,不忍直視的
畸形,與不能遠行的悲傷
他們一遍遍點頭哈腰,自稱為
奴才與小人,我也在無數場合沿用著
她們以有生之年,煮著無米之炊
而我此生面有菜色,像極了
前世的餓殍,投胎而來。我的先人們
有人夭折,有人為匪,有人不知所終
而我遺傳了,最懦弱的那個
——他不事稼軒,屢試無果
終為無用的書癡
……諸先人,對不起。我不該一遍遍
歷數你們,來釋懷自己
我不該以遺傳的名義
盜用你們不為人知的一生,來原諒
不足為外人道的自己
時而聾掉,時而啞掉
終于把自己活成一個
不停挑釁自己,又一再安慰自己的人
我對自己,輪番豎著中指、大拇指
我這個心口不一的人啊,早已
為自己,草擬好一份
賣身契。將抱頭鼠竄的我,抵押給
殺無赦的我。將失魂落魄的我
典當給,這個攝人心魄的自己
將留戀人間燈火的張二棍,流放到
一片喚作“張常春”的無人區……
我也是蓄積了無數個芻狗
與蟻螻的前世,才兌換出今生
這形單影只的人形。我嗜酒,抽煙
無聊時,就馭使漢字,在一張張
哈哈鏡般的白紙上,做著鬼臉
謄寫著自己
圣人未出,惡與奸就無從露出
端倪。天不雨粟,鬼不夜哭
就永不會滋生,盜的王圖和匪的霸業
——我這至愚的人啊,依然相信
天是圓的,地是方的。而結繩記事
記下的,也只是幾頭小獸
和幾叢野果的閑事。沒有遠慮和近憂
就赤裸裸,沉浸在這巫術和祭祀
都尚未被開發的蒙昧之中
在一堆天火之畔,我守護著自己的
不知年月的身體,就是守護著
萬貫家產,千頃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