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浪
真是不好意思,澗河第六中學昨天發生的那件事情,我也聽說了。
我還聽說,你們都認為那件事情性質特別嚴重,嚴重到了什么程度呢,好像是比天還大的程度。這我就有不同的意見了。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上,除了天本身之外,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拿來跟天做對比了,天是最大的。而與此同時呢,天又不能比天本身更大,就像你不能比你自己更加漂亮或者更加難看,是吧?
在我看來,澗河六中發生的那件事情,真的沒什么了不起的,也就那么一回事吧。如果你們不是死死盯著它的話,再過上個三天四天的,它就平息下去了,就像它從來沒有發生過。我知道,我這樣一說,你們就會不淡定了,就會像余國萍一樣,遇事從來不先過一下腦子,張口就批評我冷漠啊,沒有同情心啊,欠收拾啊什么的。你們一定會是這個樣子的,嗓音聲嘶力竭,表情義憤填膺。
我之所以說那件事情不那么上得了臺面,是因為它就發生在我們七(1)班,從頭到尾,連根帶梢,我都眼睜睜地看著呢,而你們不過是道聽途說而已。至于我剛剛說的余國萍是誰,老實說我真的不愿意提到這個人,這就像你們在飯桌上一定不愿意提到蒼蠅或者大便一樣。但過一會兒,我一定還會要講到余國萍的,我們沒有辦法繞開。沒有辦法。
怎么說呢,我是真心希望發生在我們班級的那件事情,能夠好玩一點,能夠拿得出手一點。我打個比方吧,如果那件事情是我的同桌江暢閑得無聊,就突然之間長出了兩個鼻子,或者是黑板右側飲水機里的純凈水基因突變,就噼里啪啦地燃燒了起來,這樣是不是就有意思得多了?就算意思不是很多,但起碼不會讓人犯困,是吧?可惜,不是這樣的。
那件事情,要說穿了,其實不過就只是齊小齊同學沒來上學嘛。類似的情況,以前也發生過的。你們可以調查一下,十月份的第三周,也就是我們升入初中之后第一次月考結束的第二天,齊小齊就沒來上學。
我牢牢記著這個日子,板上釘釘一樣記著這個日子,是因為我很生氣。我本來以為月考之后,學校怎么也要給我們放一天假呢,我好在家多睡一會兒,老師們也好在這個時間里把卷子批完。可是學校偏偏沒有給我們放假,而且,一夜之間,老師們就把所有的卷子都批完了,還把初一到初三所有年級組的學生分數做了排榜,什么班級排名啊,年級排名啊,還有單科排名,一清二白的,一五一十的。他們這種工作效率,真是稱得上兇狠啊,說是兇殘都不過分。
我當然也牢牢記得,齊小齊這天沒來上課,結果呢,我的同桌江暢遭到了余國萍的批評。
我也是后來才聽說的,是那天第一節課下課的時候,江暢問余國萍,老師,齊小齊怎么了?他今天怎么不來上學?
余國萍兩條眉毛中間的皮肉,一瞬間就打出了一個死結,就像一只蠢胖蠢胖的蜘蛛趴在那里,大大咧咧的。余國萍沒有回答江暢的問題,而是說,你能不能不這么欠?能不能不這么欠?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管齊小齊來不來上課干什么?你說你的英語成績,是九十九分吧?是九十九分,才九十九分,你就不能加把勁得滿分一百?這一分你都沒得著,你還英語課代表呢你,你還好意思管人家齊小齊?人家齊小齊英語怎么就能打一百分?
江暢愣愣地看著余國萍,緩不過神,他實在不知道余國萍這是哪來的這么大火氣。他的兩道目光呢,就像兩根木棍一樣了,回不過彎來。
余國萍接下來說,你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江暢深吸一口氣,耷拉著腦袋,灰溜溜地去了廁所。不出意料之外的話,江暢撒尿的時候,一定是在心里大罵余國萍了。換成是我,我也會罵。
事情講到這兒,不用我再做什么解釋,你們一定已經知道了,余國萍,就是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她最擅長的事情,就是盆摔了去跟碗算賬,驢跑了就提著鞭子去抽馬,天知道是因為什么。
到了這天最后那節課的時候,我們班級開了家長會。
傻子都知道,所謂家長會,當然應該是家長來開會了。但我們班級偏偏不是這樣的。余國萍把學校食堂的藍色塑料凳子都借來了,而這些凳子都不爭氣,一個個都缺胳膊斷腿的,都帶死不活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我們班級的學生和家長,一共一百一十幾個人呢,一股腦擠在了教室里,就像一大瓶沙丁魚罐頭一樣。教室中的空氣也就沒了空氣的樣子,因為汗酸、腳臭,還有化妝品的稀奇古怪的味道,被活生生地填塞在了里面。
家長會開始了。余國萍先是講了一堆廢話,之后呢,她當然是又講了一堆廢話。這樣一來,教室中的空氣就更加不成樣子了。余國萍的這幾堆廢話,其實用一個句子就能概括出來,就是“家長要無條件地配合老師管理好學生的學習”。請注意,是“無條件地”。另外,余國萍還說她的工作作風是認真的,是嚴肅的,是不可以討價還價的。如果哪位家長怕自己孩子吃苦,覺得自己的孩子成績什么樣子都無所謂,那好,現在就報上名來,她今后可以不管這個孩子,她一定說到做到。
聾子都聽出來了,余國萍的話明擺著就是要挾人嘛,可偏偏就沒有一個家長敢站起來反對。他們不反對也就算了,偏偏還有幾個家長說,現在的孩子,就是要嚴格管理,就是要嚴肅對待,就是要棒下出孝子。最讓人生氣的,是數學課代表王耀陽的爸爸,他假裝嗓子癢,干咳了兩聲之后說,余老師辛苦了,把孩子交給您,我們家長都放心。
放心你個大頭鬼!
這樣磨磨蹭蹭了一個多小時,余國萍總算說了一句似乎有用的話。她說,現在我宣布,我們班級的學習委員,今后由齊小齊同學擔任。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這次月考,齊小齊同學的總成績班級第一,年級第三。
余國萍話音剛落,有幾個家長就沉不住氣了。比如我們班長王意涵的媽媽,還有我同桌江暢的爸爸,他們兩個都站了起來,問余國萍,余老師,哪位是齊小齊?
余國萍說,齊小齊今天請假了。最近這一周,齊小齊一直在發燒。昨天在考場,他燒到四十度,真讓我心疼啊。我堅信,要不是因為發高燒,齊小齊同學這次一定能考全年級第一,一定會,百分之百。我建議,為齊小齊同學能夠帶病考出這樣的好成績,我們大家為他鼓掌。
教室里就真的響起了掌聲,不算熱烈,也不算冷清,像一攤溫吞吞的水,或者說是像一攤黏糊糊的鼻涕。
余國萍的臉陰了下來,一把攥得出水似的。她說,大家不覺得掌聲不夠熱烈、不夠整齊嗎?
掌聲就稍微整齊和熱烈一些了。
我的同桌江暢,他就是這個時候搞清齊小齊沒來上學,原來是生病了,發高燒。而據我所知,齊小齊前幾天的確是發燒了,但是不是像余國萍說的那樣燒到了四十度,就不好確定了。畢竟誰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身體當成水,非要燒開了才好,是吧?
接下來,余國萍邀請齊小齊的媽媽來到講臺前。余國萍是要讓她說一說齊小齊為什么能考班級第一,說說他平時在家是怎么學習的。
齊小齊的媽媽微笑著站起身來,她顯然已經想到了,余國萍是要把齊小齊樹立成全班同學學習的榜樣。她就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快要到講臺的時候,不知道是她沒有走穩,還是絆到了哪位家長的腳,反正她轟隆一聲摔了個大前趴。整個班級里,超過半數的人都笑了起來。
齊小齊的媽媽站起身來,整張臉紅得像要竄出血那樣。她來到講臺前,剛一張口,教室里就沸騰了起來。除了余國萍之外,我們班級中所有的人都笑起來了,哈哈哈,嘻嘻嘻,哇哇哇,嘎嘎嘎,這些笑聲糾纏在一起,就像一張油膩膩的網,很是霸道地在教室的上空兜來兜去。
現在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齊小齊的父母不是澗河當地人。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齊小齊的爸爸應該是來自涼山,齊小齊的媽媽呢,她的老家是成都,她在瀘州長大。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四川人。我也不是很清楚,三年之前,他們一家是因為什么來到澗河的。也許是因為齊小齊爸爸的工作調動吧,也許是齊小齊的媽媽聽說了,澗河的高考錄取分數線要低于四川那邊。我覺得后一種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
交代完了這個背景,我想你們就會明白開家長會那天,齊小齊的媽媽一張嘴,其他家長和學生為什么會笑了。事實上,齊小齊的媽媽那天在講臺上并沒有說什么不中聽的話,只是因為她說話的聲音不中聽,有特別濃重的四川口音。當然了,如果只是有口音,這應該并不會招來大家的嘲笑。問題的關鍵在于,齊小齊媽媽說話的聲音實在不好形容。怎么說呢,齊小齊媽媽說話的聲音,給人的感覺是尖利的、倔強的,而且還是抽搐的、擰巴的,就像一團細碎的玻璃碴子一樣四下飛濺,透著一種臟乎乎的油腔滑調,還有一種張牙舞爪的古怪。這樣一來,一部分學生和家長就忍不住笑了。而笑這個東西是有傳染性的,我們教室就這樣沸騰了起來。
據說多年以來,齊小齊的媽媽對自己的嗓音也是很不滿意。在他們一家剛來澗河的時候,一連半年多時間啊,她每天都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頻道,跟那些新聞主播學習發聲。結果呢,nl仍舊不分、fh仍舊不分,音質連一納米那么大的改觀都沒有,反而更加粗糙、沙啞,她就不得不放棄了。
齊小齊媽媽的這段經歷,讓我很是感慨。我真是覺得啊,有的時候,一個人所遭遇的問題,非常非常有可能是他本人無論怎么樣努力,都解決不了的——比如齊小齊媽媽的口音。我再舉個例子吧,我的同桌江暢,他想出生在北京,這樣一來,他將來考北京大學似乎會簡單很多;我們班的班長王意涵呢,她想出生在馬云家或者王健林家,這樣一來,她每天的零花錢都一定會有踏踏實實的著落。無論賭注有多大,我敢跟你們每個人打賭,我這兩個同學的愿望,不管他們怎么努力,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了。至于我的后桌劉安琪呢,她竟然在一篇作文中說,她想讓嫦娥做她的姐姐,如果嫦娥不同意,那么做她的妹妹也行。老天爺啊,除了你老人家,誰也幫不上劉安琪的忙了。
好了,我扯得有點遠了,我得趕緊把話題拉回來,接著說前面的家長會。
齊小齊的媽媽在家長會上說,齊小齊每天放學回家,先是吃飯,一定要在15分鐘之內吃完。飯后呢,他不是馬上就寫作業,而是先用半個小時的時間來復習一遍當天所學的所有功課,之后再寫作業。她說齊小齊每天都是把每一科作業當成考試來看待,而不是一過來就寫,遇到不會的地方就去翻書。
齊小齊媽媽的話,讓臺下的家長和學生們安靜了下來。很多家長都在輕輕地點頭。王意涵的媽媽呢,她拿過一支0.5的中性筆,在一張紅格的英語小條紙上寫下了“作業考做”四個字。這四個字的每一個筆畫,都大咧咧地抻著胳膊蹬著腿,很是任性,很是放肆,就像一群蟑螂在撒歡。王意涵的媽媽能把字寫成這樣,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接下來,余國萍又問了齊小齊媽媽一個問題,齊小齊的媽媽自然是回答了。
齊小齊每天晚上幾點寫完作業?余國萍問。
齊小齊的媽媽說,八點半左右,最晚一次是九點。
教室當中嗡的一聲喧鬧了起來,就像全世界的蒼蠅都連跑帶顛地趕過來了一樣。
齊小齊的媽媽提高了嗓門,她大聲說,大家請安靜一下,安靜一下,我還有最后一句話。每天寫完作業,我讓我們家小齊再背一背當天要背的功課。十點鐘之前,我讓他準時睡覺,我要讓他每天保證八個小時睡眠。
說完,齊小齊的媽媽向余國萍點了點頭,走下講臺,向她的座位走去。
教室里面就更加吵鬧了,用沸騰來形容顯然是程度不夠的,簡直就像是發生了爆炸,甚至是發生了核聚變。很可惜啊,我講不來這種大面積的亂糟糟的場面,那我只說說教室最后那排幾位家長的表現吧。
劉宇的媽媽瞪圓了眼睛,好半天不眨一下,她的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雕塑的半成品。王晨的爸爸張大了嘴巴,大得你們都能看到他的會厭軟骨。那個臉色黧黑、長著絡腮胡子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李萌的爸爸,還是李亞松的爸爸。只見他掄起右手掌,啪啪地拍著桌子,一邊拍一邊嘟噥,八點半,我靠,八點半,我靠。
還有一位家長,我就不說他是誰的家長了,他竟然忍不住站起身來,忍不住動起了手。具體說來,就是他開始揪扯他家孩子的耳朵了,上下左右那樣揪,東西南北那樣扯,揪得全方位,扯得三百六十度無死角。一邊揪扯,他還一邊高聲大罵,你個完犢子貨,敗家玩意兒!人家老早就把作業整完了,你為啥天天給我磨嘰到十一二點?你個敗家玩意兒,我操你個八輩血祖宗的,你咋就不嘎巴一下瘟死呢!
余國萍氣得嘴唇一個勁地抖動,卻說不出話來。她就操過一把竹質的戒尺,一下緊趕一下地使勁拍打講臺。
教室里面漸漸安靜了下來。當然了,說安靜是不準確的。準確的說法是,學生和家長都不說話了,教室里滿是粗重又急促的呼吸聲,就像許許多多根棍子,顛三倒四的,七長八短的,無影無形但又實實在在地支撐著教室。
余國萍說,今天的家長會就開到這。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接下來,你們是不是想問我,齊小齊媽媽說的話,為什么會在家長當中產生這么大的反響?
這太讓我頭疼。
老實說,你們的這個問題很好回答,但我偏偏沒有辦法一下子就給你們解釋清楚。也或者說,我很擔心我一下子給你解釋清楚了,但你們卻聽不明白。怎么辦呢?這可怎么辦呢?這樣吧,我們還是先來算一筆賬吧,算一算我們的作息時間。
我們每天是早上六點半之前到校,晚上五點三十分以后放學。也就是說,我們在校學習的時間,是十一個小時還要多一點。我在前面說起過的那些同學,王意涵、王耀陽、江暢,還有劉安琪,我們都知道勞動法規定,勞動者每天工作時間不超過八小時。根據這條法律,我們幾個人都覺得,我們國家一定也確切地規定了學生在校學習的時間是多長,比如應該在八個小時之內,或者十幾個小時之內,總之你得有個數,哪怕這個數很籠統,否則就太不像那么一回事了,是吧?
可是,我們問了很多很多個人,他們都說不知道這個數。我就偷偷上網去搜索,也是沒有搜到。就在上個星期,王耀陽有了新的發現。他告訴我,他在網上找到了國家對學生睡眠時間的規定。我們國家1951年下發過《關于改善各級學校學生健康的決定》,里面明確寫著初中生每天的睡眠時間,應該達到九小時。1979年的《中小學衛生工作暫行規定(草案)》,還有2008年的《中小學健康教育指導綱要》,里面也都是這樣寫著,白紙黑字的,橫平豎直的,九小時。
有了這些決定、規定和綱要,我就可以換一個角度來跟你們算這筆賬了。
我們是早上六點半之前到校,但我們總不可能一睜眼就到了學校吧?我們總得上趟廁所、洗洗臉、刷刷牙、吃口飯,是吧?所以,我們最遲也是早上六點就要起床。同樣的道理,晚上五點三十分以后放學了,我們當然也不可能呼一下就飛到學習桌前。我們總得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地走回家,洗洗手,吃晚飯,是吧?之后呢,我們再按齊小齊同學的學習方法,先復習,然后才寫作業。這樣,時間起碼就到了晚上七點。
早六點到晚七點,這是十三個小時。那些決定、規定和綱要里面都寫著呢,我們初中生每天的睡眠時間不少于九小時,也就是大于等于九小時,而一天的時間是二十四小時。接下來的減法算式就容易列出來了,24-13-9=2。就是說,我們需要在兩個小時之內完成作業。
接下來,關鍵問題來了:我們可不可能在兩個小時之內完成家庭作業?如果能,國家規定就是對的。可是,如果不能呢?錯的又該是誰呢?
據我所知,齊小齊同學基本可以在兩個小時之內完成家庭作業。我請你們注意,一定要注意,我說的是“基本”。
我仔細考證過的,齊小齊同學每晚完成作業的時間,似乎是比其他同學要早一些,但遠遠不是他媽媽說的那樣,八點半就寫完了。是的,剛上初中的第一周,齊小齊的確總能在八點半寫完作業。但一周之后,他完成書面作業的時間,多數都是在晚上九點鐘左右。
老實說,齊小齊能在晚上九點完成作業,這已經很了不起了。至于他為什么能在九點完成作業,還有他媽媽為什么要在家長會上,將他完成作業的時間提早,這兩個該死的問題,我還是過一會兒再給你們詳細地講吧。
我現在要講的是,除了齊小齊之外,我們班級的其他同學,能在十點之前完成書面作業的,不超過十個人;十點半以后完成的,大約有二十個人。在家長會上被家長揪扯耳朵的那個學生,其實他并不是特例,比他完成作業時間更晚的學生,最少還要有五個人,只是他們的家長,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打罵他們罷了。
你們可以想一想,語數外,加上政史地生,是七科,每科作業就算二十分鐘完成,這還要將近兩個半小時呢。何況二十分鐘也不可能完成啊。一篇要求字數在五百到六百之間的作文,從構思到完稿,二十分鐘能完成?一份明明標注著考試時間九十分鐘的數學卷子,你二十分鐘就能完成,并且還能全部做對?
你們還要知道,我們寫完書面作業,還要背題呢。政史地生這四科的知識要點,語文的古詩詞和文言文,英語的單詞和語法還有課文,每一個都要背,因為第二天都要考。至于那些每個人都必須參加的主題征文啊、網上投票啊,還有那些該死的手抄報、手工小制作啊,算了,我就忽略不計它們吧。
這樣一來,賬目應該就算比較清楚了,是吧?我們是早六點起床,晚間呢,起碼是十點半以后完成作業。就算我們連一分鐘鍛煉身體的時間也不需要,就算我們不需要看看新聞聯播或者動畫片,就算我們睡前不用洗腳、刷牙,就算我們連喝水和上廁所的時間也省了,可你們自己算一下吧,晚上十點半到早上六點,夠不夠九個小時?夠不夠?
算完了這筆爛賬,現在,你們應該明白齊小齊媽媽在家長會上說的話,為什么會讓其他家長差一點就暴亂起來了吧?
就是因為那些關注自己家孩子學習的家長,羨慕齊小齊會這么早完成作業,他們羨慕的同時又不能相信。那些不關注自己家孩子學習的家長呢,他們認定是自己的孩子貪玩或者是不爭氣。無論是關注自己家孩子學習的家長,還是不關注自己家孩子學習的家長,聽了齊小齊媽媽的話,他們的心中都窩了一團火,一團鼓鼓囊囊的上躥下跳的烈火。
接下來,我該跟你們說點什么呢?是順著一開始的話題,接著說我們七(1)班昨天發生的那件大事?
算了,那件所謂大事實在沒什么了不起的。我還是換一個話題吧,講一講我的另外一個同學。
他叫王豆丁,是我的小學同學,升入初中以后,我們兩個還是被分在了同一個班級。但是,軍訓之后,王豆丁只上了一個星期課,他就轉學去了澗河二中。沒有辦法,王豆丁,我這個可憐的小兄弟,他一出生就身體不好,愛睡覺,總是睡不醒,從中醫的角度來說,他好像是先天陽氣不足。他每天早上六點二十才能起床,起早了的話,他就會一整天都頭疼。你要是一整天都頭疼的話,你還能上哪門子學呢?
我在前面多次說到過,說得我自己都厭煩了,我們是六點半之前到校。可王豆丁六點二十才能起床,他上學就不可能不遲到了。前兩天遲到,余國萍沒說什么,但她的臉一直拉著,拉得我很是擔心她的下巴會剮蹭到地面。第三天,余國萍就發火了,她說,你以為學校是你家開的嗎?你總是破壞班集體的組織紀律性,你好意思嗎?你知不知道每個人的時間都是寶貴的?你耽擱每個人五分鐘時間,合在一起就是二百七八十分鐘,你不心疼不覺得慚愧嗎?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一條魚腥了一鍋湯?
王豆丁把這些個排比的問句轉告給了他的家長,他的家長呢,哆哆嗦嗦地拿著醫生的診斷來見余國萍。余國萍接過診斷,掃了一眼,又還給王豆丁的家長。余國萍說,唉,你們怎么這么不小心啊?好的,王豆丁同學今后可以每天都遲到。但有一點我得提前通知你,我們班級早上不只是復習前一天的功課,也會講新課,我們總不能因為他一個人,就打亂全班的教學進度。
王豆丁的家長張了張嘴巴,又張了張嘴巴,沒能說出什么話來。
幾天過后,王豆丁的家長打聽到,澗河二中是要求學生早上六點五十到校。王豆丁的家長就求爺爺告奶奶的,人托人,人再托人,總算把他轉到了澗河二中。我也記不清到底是誰先說的了,反正很多人都說,二中的教學質量沒法跟我們六中相比,他們學校每年能夠考入澗河一中的學生都不超過十個人,考入一中奧賽班的更是從來就沒有過。我說的澗河一中,自然是重點高中了。王豆丁的家長已經顧不上這么許多了。在王豆丁的小命和考進重點高中之間,他們必須選擇前一個,也只能是選擇前一個。
我現在很惦記王豆丁。你們應該也都聽說了吧,前些天,更準確地說,就是王豆丁轉學到澗河二中還不滿兩周的時候,澗河二中換了新校長。新校長在全校大會上攥著雙拳發誓,要在三年之內摘帽,摘掉他們二中史上沒人考進一中奧賽班這頂帽子。也就是說,最遲在王豆丁這屆學生當中,二中就要有人考進一中奧賽班。
二中的上學和放學時間,自然就提前和延后了,比我們七(1)班還要狠,學生每天早上六點二十到校,晚上五點三十五分放學。
上次家長會開完之后,余國萍坐下了病根。她每天都問我們,你們昨天是幾點寫完作業的?
余國萍每次問過之后,教室里面都鴉雀無聲,靜得就像一座墳墓。沒有一個學生舉手示意要回答,更沒有哪個同學直接站起來搶答。我們每個人的目光都堅挺不起來,只能耷墜下來,軟塌塌地盯著自己的桌面。
余國萍環視了一周,又將兩條眉毛中間的皮肉打出一個死結。接下來,她只能是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她開始點名了,第一個被點名的當然是齊小齊。
齊小齊站起身來,支支吾吾地說,八點,八點四十吧,五十吧。
余國萍用手中的戒尺使勁拍了一下講桌,她說,到底幾點?
齊小齊說,應該是八點半,昨天我家表停了,電池沒電了。
余國萍又點了班長王意涵的名字。她問,你幾點寫完的?
王意涵站起來,說,九點。說完,王意涵就坐下了。
余國萍用戒尺更加使勁地拍了一下講桌,她大聲喊,你給我站起來!還有你,齊小齊,我讓你坐下了嗎?
齊小齊和王意涵就又站了起來,兩個人都是一臉的問號。
余國萍說,王意涵,你是我們班的班長,你要處處起到好的帶頭作用、表率作用、模范先鋒作用。你怎么好意思說你昨天九點才寫完作業?齊小齊能八點四十,不對,是八點半寫完,你為什么不能?你比他差什么呀?你是比他少個鼻子啊還是少只眼睛?你就心甘情愿被人甩開?我告訴你,你要時刻提醒自己,千萬不能喪失上進心。還有你,齊小齊,你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同樣要時時刻刻給其他同學起到模范先鋒作用。你做作業怎么能不掐表呢?這么基本的學習習慣你怎么能做不到?表停了,電池沒電了,做作業之前你就應該發現。同學們啊,我告訴你們,你們給我記住了,做作業一定要掐表,一定要掐,半點馬虎都來不得,細節決定成敗,只有平時保持好良好的學習習慣,你們的成績才能穩步上升。
這之后,余國萍又點了劉安琪和江暢的名字。他們兩個都說自己是九點寫完的作業。
余國萍惡狠狠地盯著他們兩個,她的兩個鼻孔急促地擴張和收縮著。足足過了有兩分鐘之后,她才說,坐下,你們坐下。王意涵和齊小齊,你倆也坐下。
接下來,余國萍就開始給我們訓話了。
余國萍說,我教學三十年了,帶過十幾屆學生,你們是我這么這么多年來帶過的最差一屆學生。
余國萍說,你們不要信那些所謂專家的說法,說什么好孩子是夸出來的。你們從小到大,父母夸你們夸得少嗎?就把你們夸成現在這個樣子?
余國萍說,你們不要把你們小學養成的那些臭毛病帶到中學來。你們小學,每科分數都是零蛋,你們也能上初中,但初中可是要升學率的。你們誰都別跟我說什么素質教育,素質教育怎么不讓你們直接上大學呢?說又說回來,你以為你能蹦跶幾下舞步,你就有素質了?你以為你能扒拉幾下樂器,能在紙上畫個小貓小狗,能敲打幾下快板、哼哼幾句流行歌曲,你就有素質了?開什么玩笑!
余國萍說,同學們,只要大家肯努力,什么時候開始都不晚。付出不一定有回報,但不付出一定是沒有回報。我明確告訴你們,孝敬父母的方式有很多,你們現階段孝敬父母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就是好好學習,別辜負你們家長對你們辛辛苦苦的付出。你們將來都考上了名牌大學,北大、清華、哈佛、劍橋、牛津、耶魯,你們的家長得多幸福啊!老師也會覺得自己臉上有光。同學們,大家一定要努力,要有上進心,不吃苦中苦,難成人上人。
余國萍說,你們一定要擴展你們的知識面,不能把眼光僅僅局限在課本上。你們怎么能不知道貝克漢姆,不知道喬丹和邁克爾·杰克遜呢?世界巨星啊,你們怎么能不知道?
余國萍說,很多學生和家長都認為九十九分和一百分差別不大。錯!大錯特錯!我告訴你們,差別大了去了,大到天差地別。老師拿到一張打滿分一百的卷子,她的笑容是從心底泛到臉上的。這說明什么呢?這說明這個學生學會了所有,從總體的脈絡框架,到每一個章節,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知識點,他都胸有成竹,是真的懂,真的都弄明白了。考試的目的是什么?不是要看你們打了多少分,是要看你們丟了多少分。你們丟的分,就是你們要去努力的方向。考試就是要檢驗你們一個階段以來的學習成果如何,掃出你們的知識盲區、模糊區,一一掃出以后,你們要對照著一一掃除,不能得過且過,不能心軟。你們一定要腳踏實地,要一絲不茍,要全神貫注,要精益求精,對自己的學習,下手一定要狠。要知難而進,要知恥而后勇……
上面的這些話,每天的早自習,或者放學鈴聲響過之后的一二十分鐘,余國萍都要給我們講。其他時間段呢,她就零打碎敲、見縫插針那樣給我們講,反反復復,不厭其煩,就像海潮一樣,一波翻滾過來了,緊接著又翻滾過來一波。我相信我們班級的每位同學,耳朵都起了厚厚一層老繭。
昨天,對,就是我們七(1)班出了天大的事情的昨天,大課間的時候,在操場,更確切地說是在去廁所的路上,我遇見了江暢和劉安琪。當時,江暢問劉安琪,你說余老師是不是更年期了?她怎么天天跟咱們說那些廢話啊?劉安琪沒有回答。江暢就長嘆了一口氣,又攤了一下雙手,他說,唉,你是學習學傻了吧?你是不是連什么是更年期都不知道?
江暢說完,一轉頭看到了我。他就問我,你說余老師是不是更年期了?
我也沒有回答江暢,但我肯定地點了下頭。
我相信,余國萍一定不是像江暢擔心的那樣剛剛進入更年期,她是早就進入更年期了。我甚至懷疑,余國萍從出生那天起,就進入了更年期。
接下來呢,我突然想多說幾句我的后桌劉安琪。
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還記得,我在前面說過的,我的這個女同學,她想讓嫦娥做她的姐姐,退一步講,做她的妹妹也行。我的這個女同學,她不太愛說話,但作文寫得很好。
而且,劉安琪還是一個詩人呢,真牛!
什么?你們說我吹牛?說我說謊?那好,我現在就引用兩首劉安琪的詩歌給你們看看。第一首,《太少了》——
我的零花錢太少了,
要是跟馬云相比的話。
馬云的錢太少了,
要是跟海邊的沙子相比的話。
海邊的沙子太少了,
要是跟天上的星星相比的話。
天上的星星太少了,
要是跟我每天的作業相比的話。
沒有人像做閱讀理解那樣來給我們分析講解這首詩歌,什么頂真啊,什么對比啊,或者夸張啊,甚至欲抑先揚啊什么的,但我們班的同學都懂得這首詩歌是什么意思,好幾個同學還能背誦下來。
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我的小命來擔保,劉安琪的這首詩寫得絕對靠譜,我們每天的作業都是瘋狂多、變態多。我可以跟你們說一個細節。那種0.5毫米的中性筆,我每三天就一定會用掉一支。要是偶爾能用到第四天,我就會覺得這是老天爺對我的獎賞。你們還要知道,我寫字很小的,每個字的長和寬,一般都不會超過5毫米。
對于作業瘋狂多這件事情本身,老實說還不算讓我特別生氣,無非就是累唄,咬牙寫,拼命寫就是了。讓我最最生氣,氣得想要罵人的是,我們明明作業多,但偏偏沒有人承認我們作業多,沒有人相信我們作業多。
就連教育局的人,他們也不承認,也不相信。
就是上個星期四的晚上,我媽告訴我,她前一天的晚上,看了澗河電視臺的新聞聯播。教育局局長,那個發際線高到后腦勺的中年男人,他在接受采訪時說,他們教育局這些年來一直把為學生減負放在工作的第一位,一直在促進學生健康成長和全面發展。這個人還說,特別是今年,他們教育局專門下發了文件,不得給學生布置超量的家庭作業,嚴禁教師私自給學生征訂教輔材料,杜絕學校向學生推銷上級規定之外的教輔材料,教師如果有償補課就要被停職,就要負法律責任,等等。
我媽跟我說這些時,眉開眼笑的,但緊接著就猛然板起臉來,一再叮囑我,別人可以松口氣,你可要給我一直咬住,千萬不能松懈。
我能說什么呢?我只能是在心里長嘆一聲。
其實,就在我媽看澗河新聞聯播那天,第一節課剛開始的時候,教育局的人來我們學校抽查了,而且剛好是抽查我們班級。他們一共是五個人,其中一個叔叔長得白白胖胖的,身體的長寬高差不多是一個尺碼,就像一個剛剛出鍋的方形大饅頭似的。他笑瞇瞇地問我,這位同學,我可以看一下你的書包嗎?沒等我同意,他就把我的書包從桌膛里拎了出來,開始翻看。我的書包里面,除了教材和各科的作業本之外,就是教育局指定的那套《資源與評價》練習冊了。這個叔叔的笑瞇瞇一直持續著,他把書包還給我,還輕輕拍了拍我的頭,沒說什么,就跟另外那四個人走出了教室。
接下來,課間操的時候,校長站在主席臺上講話了,他一手拿著麥克風,另一只手就像觸了電似的指天畫地。他說,同學們啊,剛剛教育局的領導蒞臨我校檢查和指導,對我們學校的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我代表校領導班子,對全體教師和全體學生表示最真誠的感謝……
學生和教師都使勁地鼓掌。我沒有鼓掌,而且差一點就吐了出來。
這樣明目張膽地撒謊,很好玩嗎?很有品位嗎?如果學校沒有提前通知我們教育局要來檢查,我們學校還會被充分肯定?騙鬼去吧。如果教育局能殺個回馬槍,他們就會在我們每個學生的書包里,發現海量的練習冊,都是他們指定之外的:《全品學練考·語文》《全品學練考·英語》《全品學練考·數學》,這是學校給我們訂購的;《點撥訓練·數學》《尖子生·英語》《千里馬沖刺100分·語文》 《千里馬沖刺100分·英語》《隨堂小考·歷史》《隨堂小考·地理》《隨堂小考·生物》《隨堂小考·道德與法治》,這是各科老師給我們訂購的。你們要是覺得這些練習冊太多,那你們可就太少見多怪,太沒有見識了,起碼對小巫見大巫這個成語的理解還不到位。這些練習冊的數量,要是跟我們每一科的卷子相比的話,就可以忽略不計了。那些鋪天蓋地的卷子,都是余國萍收了班費以后,買了復印機和A3紙,給我們復印的。
校長的講話還在繼續,他說,同學們啊,教育局的領導也對我們學校提出了批評啊。校長說到這兒,把麥克換到了右手,騰出左手,一伸一縮地指點著我們,還是一副觸電的樣子。他接著說,領導批評我們的個別學生,個人衛生很不像話啊,有的男同學,渾身汗味啊,也不知道幾天沒洗澡了;有的女同學,臉上很干凈,脖子上卻有黑泥啊……
我不是女生,但我還是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我懷疑我的脖子應該也是干凈不到哪里去。
校長接下來的那些話,我就不想講給你們聽了。無非是發了一通脾氣,無非是告訴我們,第二天他要挨班檢查衛生,衛生不合格將如何如何就是了。無聊。惡心。
真的,如果我說我們班級的很多同學,沒有時間去理發店剪發,也沒有時間去浴池洗澡,你們會相信嗎?
我知道你們不信。我知道你們會反問我,難道你們周六和周日也上課?你們為什么不在周末打理打理自己?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我們周末不上課。但是,我們的周末卻比平時更忙,根本沒有時間打理自己。因為我們的周末作業要比平日更多,再就是,我們班的每個同學,周末都要奔波于一個又一個補習班之間,就像傳說當中的演藝明星趕場一樣。
不說別人,就以我自己為例吧。我周六早上六點半從家出發,迷迷糊糊地擠上3路公交車,先向北乘坐兩站地,再右拐,向東乘坐兩站地,在北岸商場那站下車。接下來,我要橫穿東解放路,進入北岸商場的地下車庫,再由車庫進入樓梯,吭哧吭哧向七樓爬,一路上要經過六個攝像頭。來到七樓,我還要經過一番東轉西拐,才能進入一間教室。這時候,時間就來到早上七點了,這是我開始補習語文閱讀理解的時間。
我敢跟你們打賭,如果沒有人帶路的話,教育局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找到這間教室。就算教育局的人找到了,教室當中也一定是空無一人。我剛剛說過,每一層樓梯都安著攝像頭呢,你們一定要相信,每個攝像頭都不是吃閑飯的。
八點半,補習完閱讀理解,我會去一趟洗手間,之后還是回到這間教室,抓緊時間寫一點家庭作業。九點鐘,我開始補習新概念英語。
這節英語課,跟語文閱讀理解課一樣,也是一個半小時。但上到一個小時,也就是十點整的時候,我就必須離開了,一路小跑著下樓,趕往數學補習班。按說我下樓的路線,應該是上樓時的原路返回才對吧?但實際情況不是這樣。我下樓走的是一條備用通道,不是通向地下車庫的,而是通向北岸商場的正門。車庫進,正門出,這是補習班老師給我們的指定路線,必須這么走。挺好玩的,是嗎?還玩你個大頭鬼!
我出了北岸商場,不用橫穿東解放路了,就在商場門前的公交站點等車。西行的17路公交車一般是五分鐘一趟,6路公交車一般是十分鐘一趟。哪路公交車先來,我就乘坐哪路。乘坐五站地,在紅帽子超市那站下車,我還要一路小跑。因為稍慢一點的話,十點半開始的數學課,我就會遲到。至于從紅帽子超市進入數學補習班的路線,我就不給你們細講了,反正比我去語文閱讀理解補習班的路線還要難走,迷宮一樣,曲曲折折的,百轉千回的,有幾次我都險些走丟了。
十二點,從數學補習班出來,我就要往家趕了,去吃午飯。我真的挺累,不想這樣折騰,但我又沒有能力跟飯較勁。
而說到跟飯較勁,我就又想起了劉安琪。她在另一篇作文中說,她想發明一種食品,人們吃一頓,可以管飽一個月。我的同桌江暢問她,你怎么能有這種想法呢?人活在世,最大的樂趣就是吃飯。吃一頓飽一個月,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劉安琪說,我是要騰出時間,用來寫作業。
好了,不說劉安琪和江暢,接著說我的周末補習。
從數學補習班回到家,吃完了午飯,我總可以上床躺一會兒,或者安心來寫家庭作業或者補習班的作業了吧?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我必須馬上跑著下樓,下午一點鐘我要補習教材英語,三點鐘我要補習作文,五點補習的是初二才能學到的物理。還好,英語補習班和作文班,距離我家都不超過一公里,物理班就在我家居住的南苑小區。
以上就是我的星期六這一天的日程安排,也可以說是我們班級每個學生這一天的日程安排。我們的星期天呢,是星期六的翻版,復制一樣,絲毫沒有偏差。
以上這些,顯然又是一筆爛賬,我懶得清算,又不得不給您們清算。現在,我粗略計算完了,我請你們告訴我,我們哪里有時間來打理自己?我們上哪去偷這筆打理自己個人衛生的時間呢?
接下來,我要不要說一下補習班的收費標準呢?還是說一說吧。
據我所知,我們這些學生的單科補習費,有的是三百元錢,有的是四百元錢,也有五百元或者六百元錢的,這就要看補課老師的知名度了,也要看補課班學生的多少。無論是三百、四百,還是五百、六百,都是每八節課交費一次,當然是先交費后上課。你如果交費之后,感冒了,或者有別的什么事情了,沒去上課,學費是不會返還給你的,也不會順延到下一個月。
在我看來,補課的確是有作用的,而且作用非常明顯,一是浪費時間,二是浪費錢。但是,每個學生都在補,誰不想補也不行,誰不去補誰就搞特殊化了,就會被嘲笑和挖苦。還是以我為例吧,數學是我可以驕傲的學科,從小學到現在,只有一次考試成績不理想,是得了九十九分,其余的都是滿分一百。我根本就不用補習數學,但我媽非逼著我去不可。
你這個大傻瓜!班主任的課你還敢不去上?你都傻到什么程度了?我媽這樣對我大喊。
是的,我的數學補習班的講課老師,就是余國萍。
不必細說了,我和我的同學們所去的其他補習班,講課老師也都是我們學校的在職教師,或者是四中和九中的教師。六中、四中、九中,這是我們澗河的三大初中名校,也不知道是哪個敗類人或者是哪個敗類部門給認定的。
說完了補習班的情況,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教育局局長在澗河新聞聯播上都說了一些什么來著?算了算了,你們還是不要重復給我聽了。
這會兒,我的頭很疼,像是有無數根鋼針在扎,也像是有人在我腦子里點著了一堆炸藥。這就讓我想起了王豆丁,我猜想王豆丁睡眠不足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吧?也或者比這還要痛苦?
盡管我的頭很疼,但我還是記得,我在前面說過,開家長會那天,余國萍說她堅信,齊小齊要是不發燒,他就一定能考全年級第一。
余國萍的運氣真的不錯,瞎貓碰得著死耗子。期中考試的時候,齊小齊同學沒有發燒,結果呢,他的總分排名果然是全年級第一。我們班級的總成績排名呢,也由上次月考的年級第三,升到了第二。
應該說,這個第一和第二都是好事。不好的事呢,是我們班級戴眼鏡的學生上升到了三十五人。剛上初中的時候,我們班級戴眼鏡的學生是二十人,其中不包括我。接下來的算式列起來也不難,35—20=15,15÷20=75%,75%÷15=5%。很榮幸,我為我們班級的近視增長率,貢獻了5%的指標。
至于我們近視的原因,余國萍早就給我們總結出來了。
你們不要狡辯,你們有什么可狡辯的?你們近視,都是你們小學時候玩手機玩的,打電腦游戲打的。余國萍說。
另外一件更加不好的事情,是我們的家庭作業更多了。
同學們,我們千萬不能松勁,我們一定要鞏固我們來之不易的成果,不能讓成果溜走,絕對不可以。余國萍說。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同學們,我們一定不要松懈,一定不要有歇一歇腳、透一口氣的念頭,一定不要有。余國萍說。
我們一定不要滿足于現狀,我們要居安思危,要通盤考慮,要堅持不懈,要持之以恒,一步一個腳印。余國萍說。
同學們啊,我告訴你們,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余國萍說。
同學們,你們一定要給我記住了,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你們一定要給我記住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余國萍說。
期中考試之前,我們每天的作業,都是通過校訊通發到家長的手機上。期中考試之后,作業還是發在家長的手機上,但換成了家長微信群。校訊通就沒有用了,但又不許撤掉,繼續每個月白白上交九元錢的費用。
每次在微信群里看作業,我都很惡心,都會呼啦啦地起一身雞皮疙瘩。余國萍不過就是布置一下作業嘛,還總是犯分不清“的地得”這種低級錯誤,卻總有那么十三四個家長立即就回復,“余老師辛苦了”,“感謝余老師的辛勤付出”,“祝余老師開心每一天”,“孩子能夠成為余老師的學生,是我們全家的幸運”,“余老師您辛苦了,大恩不言謝”……
你們不覺得肉麻嗎?你們不覺得很想嘔吐嗎?我真是很擔心啊,這些家長指不定哪一天就會說,余老師萬歲,余老師萬壽無疆。
更加要命的是,最初的幾天,只是那十三四個家長在恭維余國萍,過了一周之后呢,恭維余國萍的人就越來越多了。接下來,每一個家長都加入了捧臭腳的行列,我媽媽也沒能例外。余國萍基本不回復這些家長的留言,偶爾回復,也只是發個微笑或者抱拳的表情。
我就跟我媽說,媽,你就別在微信里說話了。你們家長總說話,都把作業頂沒了,找好半天才能找到。
我媽說,你個傻瓜,別的家長都說余老師的好話,我要是不說,余老師要是生氣呢?要是給你穿小鞋呢?
我說,余老師不可能這么小心眼。
我媽說,萬一小心眼呢?反正禮多人不怪。
我長嘆一口氣,敗下陣來。
我敢打賭,如果哪一天,余國萍在微信群中放了一個屁,一定會有家長說,余老師的屁真香啊!怎么會這么香呢?富含天然活性免疫因子,不但凈化了空氣,而且凈化了我們的心靈。
呸!
呸呸呸!
期中考試之后,余國萍總算不天天問我們幾點寫完作業的了,但她每周還會問我們兩三次。
我想請你們猜一下,余國萍問了之后,我們還是以鴉雀無聲來作答嗎?我們還是被動著由余國萍來點名嗎?還會是那種老樣子嗎?
在正式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說一說另外一個東西:戒尺。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在前面最少說過三次,余國萍的手中有一把竹質的戒尺,用來拍打講桌。
其實,這把戒尺除了用來拍打講桌,余國萍更多的是用它來打我們的手板。
接下來的問題是,余國萍都用戒尺打過哪個學生的手板?很抱歉,我沒辦法直接回答你們。我只能說,你們還是換個角度問吧,問問哪個學生的手板沒挨過戒尺的打。這樣我就容易回答一些了。答案是沒有。真的,沒有哪個學生的手板,沒挨過戒尺的打。
我們被打的原因,當然是我們考試沒有考好了,比如一百個英語單詞中錯了一個字母,數學計算之后忘了寫答,政史地生的隨堂小考丟題,作文錯了一個標點,等等。我當然也被余國萍打過手板了,每次都是三下,啪啪啪,算是起步價,或者算是最低消費。啪啪啪的三連擊,怎么說呢,不是不疼,也不是特別疼。疼或不疼在我看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覺得屈辱,非常非常屈辱,總想罵幾句臟話,總想撕碎一點什么,毀滅一點什么。
另外,我還想告訴你們,挨打次數最多的,不是那幾個成績最差的學生,而是我們班長王意涵,還有齊小齊同學。余國萍的理由是,越是好學生,就越要嚴格要求。就是說,因為她愛你,所以她才會打你。這是哪一門子的道理啊?
上個周五,數學測驗,王意涵打了九十八分,余國萍就用那把戒尺打了王意涵三個手板。
王意涵的表現很奇怪,不在正軌。他渾身顫抖,左手拿起數學卷子,右手的食指指著卷子左側靠下的位置,他說,老師,我應該是打一百分。選擇題第四題,我選A是對的,你沒給判。
余國萍一把奪過卷子,看選擇題的第四題。王意涵果然選A,余國萍給漏判了。
余國萍把卷子扔到王意涵的桌子上。她說,你是不是卷子發下來之后做的這道題?
王意涵的回答是一聲哇。這個有些莫名其妙的發音,就像一團失控的火苗,騰的一聲拔地而起,緊接著就蔓延和擴散開來了,一點不講究章法,不講究布局。
余國萍似乎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了。她說,好了,好了好了,我相信你沒有作弊。這次就算是老師錯了,你至于哭成這樣嗎?你有什么好委屈的?我告訴你們,男孩子就要堅強,要經得起風雨,經得起挫折。你現在遇到這么點誤解就倒下了,將來遇到更大的打擊,你還能不活了嗎?男孩子都要像個戰士一樣,堅韌不拔,知難而進,向死而生,愈挫愈勇……
這又是哪一門子的道理啊?
好了,好了。現在,我回過頭來,接著說前面那個問題。
余國萍問,你們昨天是幾點寫完作業的?
九點!我們異口同聲地大喊。
我們的大喊,震得天棚上的燈管都顫抖了,震得教室后面墻壁上的文明班級獎狀也神經錯亂了,呼啦啦地自己翻動著自己。
余國萍微笑著點頭,說,好!好啊!同學們都是好樣的,老師為你們感到驕傲,感到十分自豪。
接著,余國萍又問齊小齊,齊小齊,你呢?你昨天幾點寫完的?
齊小齊站起身來,低著頭小聲說,八,嗯,還是八點半。
余國萍說,同學們,大家都要加一把勁,向齊小齊同學學習,爭取趕上齊小齊。齊小齊,你先坐下,我要批評你一句,回答問題,不要支支吾吾的,不要扭扭捏捏的。男孩子就要有陽剛之氣,要像戰士一樣,聲音由丹田發出,短促、洪亮、有力——八點半!要這樣回答。
而實際情況呢,我們班級的學生,沒有一個人能在十點半之前寫完家庭書面作業,一個也沒有——包括齊小齊同學。
至于齊小齊同學究竟是幾點寫完作業的,這個很丟人的問題,我打算留到后面再給你們詳細地講。
我先說說我們班級的另外幾個同學的情況,比如數學課代表王耀陽、班長王意涵,還有我的同桌江暢、后桌劉安琪。他們幾個最初硬生生將自己完成作業的時間往早說,是因為他們好面子。他們覺得余國萍說的沒錯,自己并不比齊小齊少鼻子少眼睛,既然齊小齊能在八點半完成作業,他們要是在九點還完不成作業,臉面上就實在過不去了。他們咬牙說了幾次謊之后,再想說真話,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還有一些同學呢,大概就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了。他們覺得,他們要是說真話,就會遭到余國萍的批評。遭了批評,作業也不會少留,那就干脆睜眼說瞎話好了。
最后一部分同學呢,就借助電腦手段了。我不清楚內情,只是聽說現在有很多很多寫作業的手機軟件,什么“作業神器”“作業幫”啊,什么“阿凡題”“作業寶”啊,海量著呢。我還聽說我班有個同學,每晚十二點都寫不完作業,他的家長就借助軟件幫他抄答案。
你們看看吧,我們班級,就是這么奇葩。
更加奇葩的是,我們班級成了其他班級的學習榜樣。哇塞!居然成了其他班級的學習榜樣。
隔壁七(2)班,本來是早上六點四十五分到班級,晚上五點二十放學。期中考試之后,他們班級的上學時間和放學時間,就跟我們班掐齊了。而期中考試成績年組第一的七(8)班,把上學時間提前到了六點半,把放學時間延后到五點四十。
再就是,我們初一年級其他八個班級的班主任,也開始問他們班級的學生了,你們昨天是幾點寫完作業的?學生的回答,給那些老師的感覺是大吃一驚、痛心疾首、抓耳撓腮、頓足捶胸、手足無措、咬牙切齒……唉,我掌握的成語根本就不夠用啊。
下面的這段話,是七(4)班的班主任梁老師說的。
什么?九點半?什么?十一點?你們嚴肅一點好不好?你們不要撒謊好不好?你們知不知道,(1)班的作業比我們班多太多了,可(1)班的學生都能在九點寫完?特別是他們班的齊小齊,期中考試全年級第一,將來考進一中奧賽班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他每天八點半就完成全部作業了,是八點半啊同學們。同學們,我不想讓你們跟齊小齊相比,但總得差不多吧?他們班作業比我們班多,他們九點能完成作業,我們每天九點半之前完成好不好?我可是給你們打出了兩個提前量啊……
我必須馬上說明,七(4)班梁老師說這段話的時候,我當然沒有在場。梁老師的這段話,是王豆丁轉述給我的。
沒錯,是王豆丁轉述給我的。
你們是不是想問我,王豆丁不是早就轉學去了澗河二中了嗎?現在怎么又出現在了我們六中的七(4)班?
是的,王豆丁原本是去了二中。但是,期中考試之后,王豆丁又轉回到了我們六中。畢竟我們六中的上學時間比二中晚那么幾分鐘,放學時間早那么幾分鐘。對于王豆丁來說,他能多睡一分鐘都是好的。我記不得是聽哪個同學說的了,王豆丁當初轉學去二中,他的家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又轉回到六中,那還不得費十八牛四虎之力啊。
不管怎么說吧,王豆丁又折騰回來了。他不好意思再回我們班級,也或者是沒有能力再回我們班級,他就去了梁老師的(4)班。
在操場上,王豆丁向我轉述梁老師的那番話時,我懶得去聽。我們學校的這些破事,真是沒有最奇葩,只有更奇葩。再就是,王豆丁當時看我的眼神,怎么說呢,讓我感覺很是不舒服。我覺得他的眼神就像兩把刀子,尖利,冰冷,似乎還有一點邪惡似的,讓我沒來由地想起了蛇信。我猜想,王豆丁一定已經太久沒有睡夠覺了,他的頭實在太疼,疼得他都想把頭揪下來扔掉。
轉述完梁老師的話,王豆丁對我說,我求一件事,行不?
我一下子有點愣住了。他求我?我有什么能力可以幫助他嗎?
我說,你說,什么事?
王豆丁說,你們老師再問你是幾點寫完作業的,你就說是十點以后好不好?說是九點半也行,算我求你了。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王豆丁。好在這時候,上課鈴聲響了。我就隨口說,你可別害我了,余老師會打死我的。我一邊說,一邊急忙跑向教室。
現在,包括今后一段時期,如果你們有機會來我們學校,詢問學生每天幾點寫完作業,我敢保證,你們都會得到一個高度一致的答案:九點。我們說出這兩個字的聲音,就像余國萍要求的那樣,是從丹田發出的,短促,整齊,洪亮,有力,斬釘截鐵,氣壯山河。
說完以上這些,我突然又想起了劉安琪。我記得我在前面說過,要引用劉安琪的兩首詩歌給你們看,但只引用了一首《太少了》,之后就被別的什么話題給岔過去了。
現在,我就來說一說劉安琪的另一首詩歌吧,標題叫作《我需要一個大房子》——
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
我需要一個大房子,
一個超級大的大房子。
不是給爸爸媽媽住,
不是給姥爺姥姥住,
當然也不是給我自己住。
我真的需要一個這樣的大房子,
當然要比我家現在的房子大,
要比整個解放路大,
最好比太平洋大上一圈,
最好能把宇宙裝下。
真的,我急需一個這樣的大房子,
十萬火急,百萬火急,千萬火急。
哦,不對!一個不夠,是七個,
這樣的大房子,我需要七個,
像彩虹,赤橙黃綠青藍紫——
一個來裝我的語文卷子,
一個來裝我的數學卷子,
一個來裝我的英語卷子,
一個來裝我的政治卷子,
一個來裝我的歷史卷子,
一個來裝我的地理卷子,
一個來裝我的生物卷子。
劉安琪的這首詩歌,怎么說呢,我覺得挺好玩的,但好像又不如那首《太少了》寫得好。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好,我也說不清楚,好像是啰唆?也可能是讀著不順口?我說不清楚。
既然說到了劉安琪,我干脆就多說她幾句吧。
劉安琪是我們省作家協會的會員,當然是年紀最小的那個了。據說她這個年紀的省作家協會會員,全國也沒有幾個。我和劉安琪,還有王豆丁,我們三個小學那會兒也是同班同學,所以我知道,劉安琪八九歲的時候,就在《兒童文學》和《中國校園文學》上發表過詩歌。這兩個刊物,據說都是國家級的刊物。至于這個“國家級”是什么意思,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感覺應該是很牛。
劉安琪每次寫出詩歌,就交給她的媽媽。她的媽媽會把這些詩歌錄入電腦,再投稿出去,之后呢,就會陸續有報紙、刊物的樣報、樣刊還有稿費匯款單寄過來。劉安琪的媽媽很低調,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她的孩子會寫詩,所以她每次投稿,留下的地址都是她的工作單位。但上個星期四那天,對,就是教育局長上澗河新聞聯播那天,不知道是劉安琪的媽媽弄錯了,還是刊物編輯弄錯了,結果一張稿費匯款單寄到了我們學校,由一個鼻尖上長了個酒刺的值周生送到了我們班級,交給了余國萍。
余國萍接過這張稿費單,沒有當時就交給劉安琪,而是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著稿費單的一角,使勁抖了抖,接著又使勁抖了抖,這才把劉安琪叫到了走廊。
余國萍說,安琪啊,你覺得你能不能成為第二個莎士比亞?
劉安琪一愣,她說,莎,莎什么亞?
余國萍翻了個白眼,又用鼻子哼了一聲。她說,那你覺得你能成為第二個莫言嗎?
劉安琪當然聽說過莫言,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嘛。她說,我,我不能。
余國萍說,好,人貴有自知之明。安琪啊,老師當然支持你進行文學創作,這也是你個人的自由。另外,我也得提醒你一下,期中考試你的外語成績多少分你自己不清楚嗎?是九十八分對吧?你的地理成績剛過九十分對吧?你地理還有多少進步空間你心里沒數嗎?你必須知道,你現在首要的,也是唯一的任務,就是要迅速把成績提上去,刻不容緩。好了,你回教室吧。
說完這些,余國萍才把那張稿費單子,胡亂塞到了劉安琪的手里。
接下來,我本來是打算正式和正面地給你們講一講齊小齊同學,完了再跟你們聊一聊我們七(1)班昨天發生的那件天大的事情。但想了一想,我覺得還是要再等一等。我覺得,現在,我要再說一說余國萍。
你們一定以為我討厭余國萍,對她滿肚子都是不敬和厭惡,沒有別的成分,是吧?
你們錯了,起碼不全對。
我不否認我不喜歡余國萍,對她我尊敬不起來。但說起來也很奇怪,我還從來都沒有恨過她。
余國萍自己說過,她教學三十幾年了,帶過十幾屆學生。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計算出了,余國萍的年齡顯然是要五十歲開外了。余國萍是我們初一年級組年紀最大的班主任,也是我們整個學校年紀最大的班主任。其他像她這個年紀的老師,甚至比她小十多歲的老師,都是副校長了,或者是什么主任了,起碼也是個什么組長。就算沒有什么職務,他們也是什么工作也不做了。只有余國萍,還奮戰在教學第一線,奮戰得咬牙切齒的,怒目金剛的,橫眉冷對的。
再就是,你們一定要知道,余國萍始終告誡我們一定要有上進心,一定不要滿足于現狀,將來一定要成為金字塔的塔尖,一定要做人上人,一定要讓自己進入決策層。有了這N多的“一定”,有的時候我就會問自己,余國萍是不是有一點可憐呢?她是運氣不好呢,還是不知道上進?也或者她骨子里就只喜歡做帶班班主任?誰知道呢,反正她沒有進入決策層,成為金字塔的塔尖。
另外,我必須承認,余國萍也很辛苦。她要求我們六點半到校,她自己到校的時間當然是六點半之前。她要求我們五點半放學,她自己離校的時間自然在五點半之后。余國萍批評我們的時候,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你腦子進水了嗎?你腦子進水了嗎?你腦子進水了嗎?重要的事情說三遍。我相信我們的腦子沒有進水,余國萍的腦子也沒有進水。我只能說,余國萍做我們的班主任,她的確很辛苦。
還有呢,余國萍是個急性子,一上火就走嗓子。看她嗓子啞得沒法正常說話,必須借助耳麥和音箱給我們講課,我也很心疼她。還有一次,就是上周四,也就是她把稿費單塞給劉安琪那天,她午飯都來不及吃完,就風風火火地跑到了藥店,去給我的同桌江暢買止咳藥和消炎藥,回來的路上還崴了腳,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再就是,余國萍似乎也知道我們學習很累。所以她讓我們每個學生都拿來一個小小的抱枕,每天吃完午飯,她讓我們把抱枕放在書桌上,讓我們趴在抱枕上睡一小會兒,也就十分鐘八分鐘的樣子吧,她自己也趴在講桌上睡。有好幾次,我是被她的呼嚕聲震醒的。她的呼嚕聲支支楞楞的、麻麻賴賴的、上躥下跳的,顯得特別另類。用余國萍數落我的話來說,就是她的呼嚕毫無組織紀律性,毫無集體榮譽感。好幾個沒睡的同學,都捂著嘴巴在偷笑。
我是上個周日的午間才知道的,余國萍原來是和我們一起來到六中的。她以前是澗河二中的老師。二中,對,就是王豆丁辛辛苦苦地轉去,又辛辛苦苦地轉出的那個學校。我們班級數學課代表王耀陽的爸爸,現在還在二中做老師,是教化學的吧,也可能是物理。
上個周日的午間,我和王耀陽從余國萍的數學補習班出來,邊走邊聊天。王耀陽說完余國萍以前在二中教書,我們兩個進了紅帽子超市。我們兩個來這里,是想買卡紙和固體膠水,因為第二天的美術課要用。我和王耀陽都是很認真對待這節美術課的。你們可要知道,美術、音樂、體育、計算機這些課程,一般都只會停留在課程表里,不會真的來到我們課堂。
另外,關于這家紅帽子超市,我感覺應該多說幾句。它的面積不會超過四百平方米,里面的貨品也很單一,主要就是賣一些吃的東西,蔬菜啊、冷鮮豬肉啊,還有雞蛋和魚這一類的食品。說它是超市,其實是在抬舉它,它最多也就是個稍微大一點的食雜店而已。我和王耀陽都拿不準這里會不會賣文具,但既然經過這里,就進來碰一下運氣吧。
還好,超市入口的一個阿姨告訴我和王耀陽,文化用品區在西側的最里邊,緊挨著小食品區,有卡紙和膠水。
在文化用品區,我看到了一個大哥哥,也或者說是一個叔叔吧。他大約三十歲的樣子,很瘦,有一點駝背,頭發有一些凌亂,眼睛半瞇著,就像沒有睡醒,整個人顯得很不精神。他裝著一身工裝,藏藍色的馬甲,里面是一件鐵灰色的襯衫。他的胸前別了一個大約五厘米長、一厘米半寬的工牌,上面寫著六個紅顏色的漢字:文化課長王越。我知道,“課長”好像是日本和韓國企業的叫法吧,大致是部門主管的意思。
我之所以留意這個王越課長,是因為王耀陽一直在和他說個不停,還一口一個越哥,叫得很親熱。
從紅帽子超市出來,王耀陽對我說,你知道剛才那個人是誰不?
不等我回答,王耀陽接著說,他是余老師的兒子。
我說,哦。
之后,我就說不出別的話來。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在我的印象中,我好像一直沒有覺出過余國萍會是一個母親。既然余國萍也是一位母親,那么以她的嚴厲、嚴格和嚴謹,她的兒子總不會沒有考上北大、清華或者耶魯、劍橋這樣的名牌大學吧?如果她的兒子是名牌大學畢業,哪怕只是我們澗河師專畢業呢,他也不該會是一家小超市的課長才對吧?你們可要知道,這家紅帽子超市,生意一直都是清湯寡水的,半死不活的,前一陣子還掛出了一張手寫的廣告牌:本店出兌,價格面議。王耀陽會不會是弄錯了呀?余國萍要求我們要做的那些“一定”呢?不是說好了一定要做金字塔的塔尖,一定要做人上人,一定要讓自己進入決策層嗎?
王耀陽接下來告訴我,他是通過他爸爸知道的,余國萍轉到我們六中的原因,是我們的校長答應她,帶好我們班級,把我們班的成績帶到年級前三,她的副高職稱就能解決。
我不懂什么是副高職稱,就問王耀陽是什么意思。
王耀陽說,我也不清楚,反正我爸今年晉正高職稱了。職稱這東西,好像是分初級、中級和高級,高級又分副高級和正高級,反正級越高工資就越多,我爸說的。
王耀陽的話,讓我突然就對余國萍產生了……懷疑。是的,應該是懷疑。除了懷疑,還有,還有什么呢?似乎是可憐?我說不清楚。
我真的說不清楚。
說完余國萍,我再來說齊小齊同學,好像就順理成章了很多。
對于我們六中,余國萍是初來乍到。對于我們澗河,齊小齊一家也算是初來乍到。余國萍初來乍到,她就必須做出成績來,好解決副高職稱。齊小齊同學呢,他當然也要把成績搞上去,好不被人欺生或者瞧不起——盡管事實上并沒有人對齊小齊欺生或者瞧不起。齊小齊的媽媽對齊小齊說過,不止一次、不止一百次說過,你要記住,我和你爸沒啥子錢,也沒啥子人際關系,你將來的前途要靠你自己打拼,學習是你唯一的出路。你必須學習好,別人才不會看不起你。
據我所知,齊小齊同學從幼兒園開始,他就開始補課了。齊小齊本人當然不愿意補課,這一點也不奇怪。無論哪個孩子,只要他的腦子沒有進水,你讓他在學習和玩耍中間選一個,他都會選擇玩耍。齊小齊的媽媽就逼迫齊小齊,先是用語言逼迫,效果不明顯,她就動用武力了,用家里的掃地笤帚打齊小齊。齊小齊的媽媽絕不是做做樣子,嚇唬一下,而是真打,劈頭蓋臉那種打,歇斯底里那種打,前后打碎過三把笤帚。
讀到小學六年級下半學年的時候,齊小齊同學已經補習完了整個初一的語數外三門課程,對了,還有初二的物理上冊和初三化學的前兩章。按照齊小齊媽媽的預計,明年暑假期間,齊小齊要補習完成初三的語數外課程。
很多時候,我也覺得齊小齊同學挺出色的。他媽媽也一直為他驕傲著呢。每當有人問起,你家學霸在家干什么呢?他媽媽就會哈哈一笑,她說,啥子學霸喲,他好歹對付完作業,在家玩呢。我讓他認真學習,這熊孩子就是不聽嘛,愁死我了。齊小齊的媽媽笑得真開心啊,用余國萍的話來說,她臉上的笑,是從心底泛出來的。
有了先前的補習,齊小齊同學每天都能比其他同學早完成作業,也就沒什么可奇怪的了,是吧?
讓齊小齊同學意外的是,余國萍每天留的作業實在太多了,就像劉安琪的那兩首詩寫的一樣。齊小齊無論怎樣加速,無論怎樣珍惜利用課間休息的每一分鐘,晚上九點之前,他都寫不完。齊小齊急得都要崩潰了。
好在齊小齊家的房子雖然很小,只有六十幾平方米,但他自己住一個房間。為了不讓媽媽罵他,也是為了讓家里的第四把笤帚能夠安分守己,不要越界去干別的工作,齊小齊同學每晚寫作業到九點鐘,就不再寫了,開始背題。背題到十點鐘,他就按他媽媽要求的那樣上床睡覺。
齊小齊同學的媽媽根本就不知道,當她睡著以后,小睡了一覺的齊小齊又醒來了。是的,他又醒來了,嘴角拖拉著一尺多長的哈欠。
齊小齊同學先是像個小偷一樣側耳傾聽,確定父母都睡著了,他才屏著呼吸,將手伸向床頭那盞熊貓吃竹子造型的臺燈,輕輕打開。之后呢,齊小齊就趴在被窩中繼續寫作業。如果困意濃得化不開,寫作業之前,齊小齊會拿過一小瓶風油精,在左右兩個太陽穴上都輕輕涂上一點。
一邊寫作業,齊小齊同學還要一邊留心傾聽。一旦他的爸爸或媽媽半夜起床喝水,或者是去衛生間小便,他就急忙關了臺燈,擺出一副熟睡的樣子。
天啊!齊小齊同學原來是這樣在八點半寫完作業的。
好了,總算說完了以上這些,現在我終于可以回到一開始的那個問題了:我們澗河六中七(1)班,昨天發生了一件比天還大的事情。這當然是你們的說法。而我堅持認為這件事情一點也不好玩,既不是黑板突然說話了,也不是五十六張課桌長出了五十六對翅膀,更不是我的語文書打了個噴嚏,之后就變成了一只小白兔。就那么一回事吧,一點創意都沒有。
這件事情,要是最簡單地來說,就是齊小齊今天沒來上學,齊小齊被刺傷了。
你們一定都聽說了,兇手是個叫王豆丁的男生。傳說當中,這個王豆丁非常可恨,他自己不好好學習,偏偏嫉妒齊小齊學習成績好,嫉妒齊小齊每天早早寫完作業。于是,他就在昨晚放學的路上,將齊小齊同學騙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然后捅了齊小齊兩刀。你們都覺得王豆丁必須得到懲罰。你們甚至還說,不殺掉王豆丁,不足以平民恨。
怎么說呢,我不能說你們了解的這些信息不對,但這些信息又肯定不完全對。好了,我就不再跟你們糾纏這個問題了,太無聊。我還是說一說齊小齊當時的表現吧。齊小齊當時的表現太窩囊了,太沒有一個男人該有的堅定了。
王豆丁將一把尖刀頂在了齊小齊的腰間,他大聲質問齊小齊為什么每天總是早早寫完作業。王豆丁還說,你早早寫完作業也可以,你就說你寫到了十點以后就不行嗎?
齊小齊的冷汗就流下來了。他分明感覺到,緊張和害怕這兩個鬼東西,變成了兩只大手。這兩只大手不光緊緊卡住了他的脖子,讓他透不過氣來,還偏偏在死死地擠壓他的膀胱。齊小齊同學就稀里嘩啦地尿了褲子,一發而不可收。他一邊尿褲子,一邊結結巴巴地對王豆丁說出了真相,就是他每天的作業,都是他半夜起來續寫完成的。
至于王豆丁是不是相信這個真相,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這個該死的真相,一下子把王豆丁徹底激怒了,他將刀子捅進了齊小齊的肚子。
刀子第一次進入齊小齊身體的時候,非常奇怪啊,齊小齊同學并沒有覺出疼。真的,一點都不疼。齊小齊同學當時的第一個念頭是,嗯,這下好了,我總算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了,嗯,好好睡一覺。
緊接著,王豆丁的刀子第二次進入了齊小齊的身體。
齊小齊同學的身體失去了平衡。
王豆丁呢,他的呼吸劇烈地抖動著,他的整個身體也在抖動,就像狂風中的一片落葉似的。緊接著,王豆丁手中的刀子,當啷一聲掉落到地上,也就是掉在了齊小齊同學的左腳旁。是一把一尺多長的尖刀,寒光四濺,血腥味四濺。刀子落地的這一聲當啷,本來算得上厚重,但轉眼之間,就被稀釋在了已經黑下來的夜色當中。
再之后,王豆丁突然大喊一聲,我操他媽!喊完了這一聲,王豆丁就跪在地上,額頭頂地,號啕大哭起來。也正是這個時候,鋪天蓋地的疼痛快馬加鞭地趕來了,齊小齊被擊倒在地,昏死了過去。
好了,我們澗河六中七(1)班昨天發生的事情,我講完了。
我請求你們都不要責怪王豆丁。真的,你們都不要責怪我這個可憐的小兄弟。難道不是嗎?齊小齊同學都沒有埋怨王豆丁,你們又何必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呢?真的,沒有這個必要。
什么?你們不相信齊小齊不恨王豆丁?
你們不信就不信吧,反正我是相信的。
因為,我就是齊小齊。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