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永平
楊敬賢老先生今年七十有五,是市文化館退休的美術干部,一名有著五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他雖為國內知名畫家,但為人低調、謙和,在當地文藝界非常有聲望。
在慶祝中國共產黨誕辰之際,市里決定舉行“光榮在黨五十年”紀念章頒發儀式,以表達對老黨員的關懷,屆時,市領導將親自為老黨員佩戴紀念章,這是對老黨員的最高禮贊。楊老先生作為全市一百多名老黨員的代表受邀出席頒發儀式。不料,楊老先生一口回絕,說自己德行有虧,沒有資格享受這么高的禮遇。
市文化館王館長奉命上門做思想工作,話說了一籮筐:“楊老,還請您不要太自謙,眾所周知,您的畫品和人品都是一流的,都說文人相輕,您卻是人人敬重,個個稱贊。要是像您這樣的老黨員都沒有資格接受‘光榮在黨五十年紀念章,還有哪個黨員有資格呢?退一萬步講,即便如您所說德行有虧,那也瑕不掩瑜嘛。而且,這不單是您個人的榮譽,也是我們館里的榮譽,將載入館史,永久保存。”
他以為如此誠懇的一番話,能打動楊老先生,然而,楊老先生卻說:“王館長,不好意思,為這事讓你專門跑一趟。不過,我確實當不起這個榮譽!邀請函你帶回去,把名額讓給有資格的老黨員吧。”
王館長見楊老先生態度堅決,且下了逐客令,只得向老同學———楊老的兒子楊尊民“求援”。楊尊民當晚就去了父母家,給二老做了一桌菜,陪他們吃飯聊天。
楊老先生很高興,照例從桌上的一只三斤裝的小酒壇中倒了一杯酒,有滋有味地喝起來。楊尊民從小對酒精過敏,只能羨慕地咽了口唾沫。
聊著聊著,楊尊民假裝不經意地把話題引到了“光榮在黨五十年”紀念章頒發儀式這件事上。
楊尊民小心翼翼地挑著恰當的詞句:“聽說您堅決不接受,我不能理解,這不是所有黨齡五十年以上的都能享受的榮譽嗎?再說,您從沒受過黨紀處分,為什么定要說自己不夠格呢?在我記憶中,從小您教育我要清清白白做人,不要辱沒楊家的家風,所以我一直以您為榜樣,教書二十多年,從沒接受過學生家長的錢物。”說完,雙眼滿是疑惑地注視著父親。
楊老避開兒子的目光,垂下頭,盯著杯中的酒,沉默良久,才說道:“尊民,爸說了不能接受就有不能接受的理由。唉,那是爸的老心病了,難以啟齒,難以啟齒啊。”
難以啟齒?楊尊民嚇了一跳,難道父親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但他知道父親的脾性,不敢追問,只得悄悄跟王館長通了個電話,說父親最近身體不佳,思路不太清晰,無緣這一榮譽稱號。
不久,楊老先生還真的住院了。這天,楊尊民見父親精神了一些,想到以前每晚飯前父親總要喝一小杯何叔叔家釀的米酒,問過醫生后,就跑到父親家里,打算從桌上的酒壇里倒上一小瓶,帶給父親。
楊尊民嘴里的“何叔叔”是楊老先生兒時的玩伴何大明,至今守著小村的田地,最擅長的就是釀米酒。楊老先生非常孝順,多次想把父母接到城里享福,可父母一次次拒絕了,說城里太鬧,不習慣。他只好在每個雙休日回去探望,順便上何家喝酒聊小時候的事。何大明總笑話他夢話多,有一次還泄露了給女同學寫情書的秘密。后來,楊老先生的父親病故,母親獨自一人生活,多虧了何大明時時照顧。有一次,母親突發中風,要不是正巧何大明過來送菜,及時發現送往醫院,很可能癱瘓在床了。當然,出院后,楊老先生立刻把母親接到身邊照顧,直至去世。不知從哪一年開始,何大明每月會送一壇米酒過來,但自己從不過來,總是叫兒子轉交。
楊尊民掀開酒壇蓋子,發現沒有飄出酒香味,湊近壇口使勁吸了吸鼻子,還是沒有味道。驚訝之下,他用手指蘸了一點送到嘴里一舔,是清水!這種酒壇在桌上擺了快二十年,難道父親喝的一直都是清水?不對,肯定是最近喝完了,何叔叔還沒送來。
想到這里,楊尊民馬上掏出手機撥通了何大明的電話:“何叔叔,您好!我是尊民。”
對方接到他的電話十分意外,有些緊張地問:“尊民啊,你父親身體還好吧?”
楊尊民告訴他,父親生病住院了,想喝他釀的米酒。何大明一聽,語氣更加緊張:“啊?敬賢住院了?好,我馬上送過去!”
從何大明住的小村到城里有四十多公里,考慮到他也上了年紀,楊尊民便駕車去接他。
在去醫院的路上,楊尊民跟何大明聊起父親拒絕參加市里的“光榮在黨五十年”紀念章頒發儀式一事。何大明聽到“不夠格”三字,臉色大變,嘴里連連自責:“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害了你父親!”
“何叔叔,到底咋回事?”楊尊民急忙追問。何大明卻打住了話頭,垂著腦袋一言不發。
到了楊老先生的病房門口,何大明讓楊尊民先進去給楊老喝杯米酒,他要喘口氣定定神。楊老先生接過酒杯,剛湊到鼻子跟前,就皺眉道:“你這是哪來的酒?我的酒不是放在餐桌上嗎?”
“爸,您那壇酒不是喝光了嗎?里面裝的是清水,您忘了?這才是何叔叔家的米酒。”楊尊民笑著回答,心里卻有點難過,看來父親是真的老了,記性變得這么差。
“我沒忘,我要喝的就是那清水酒!”楊老先生突然激動起來,將酒杯在床頭柜上重重一頓。楊尊民怔住了,清水怎么是酒呢?難道父親連腦子也糊涂了?
就在他愣怔之際,何叔叔走進了病房。他一把抓住楊老先生的手,愧疚地說道:“敬賢啊,當年都是我不好,把你拖下水,害你做了違背良心的事!這件事錯在我,你不能往自己身上套啊!要不是我再三求你,你也不會來我家,喝那么多酒,壞了你的底線!這枚紀念章你拿著不虧心!”
楊老先生連忙反駁說:“不不,大明,這是我的選擇,與你無關!是我沒有守住一個黨員該守的底線。”
一旁的楊尊民見兩個人爭著攬責,一頭霧水,想插話又插不上。就在這時,病房門被推開了。楊尊民回頭一看,是何大明的兒子小虎。他接到父親的電話,也趕來看望楊老先生,一下打斷了兩位老人的“爭論”。
“楊叔叔,您好點了嗎?”小虎關切地詢問。見楊老先生微微點頭,他才喊了聲“爸,尊民哥。”
何大明激動起來,說:“小虎啊,當年的事因你而起,你楊叔叔因為這事得了心病,為這,硬是不肯參加市里的‘光榮在黨五十年紀念章頒發儀式,你趕緊幫我勸勸吧。咱們太對不住人家了!”
“因我而起?”小虎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那件事啊,其實你們兩個都不用有負擔。”
“你說啥?”兩個老人異口同聲地問。
楊尊民急了,說:“好嘛,敢情你們三個都知道,就瞞著我一個人!小虎,你立刻、馬上把事情的經過說一下。”
小虎拍了拍楊尊民的肩,講起了十八年前的那件事。
小虎說:“那年,我大學畢業不久,參加區文化館美術干部的招考,筆試考了第二,因只有一個名額,面試就變得非常關鍵了。我爸不知從哪里聽說面試是由市文化館相應的專業干部負責出題,馬上想到了在市館擔任美術干部的楊叔叔,可是他太了解這個一起長大的發小了,雖然心善,但做事很有分寸,違反原則的事就是天王老子求他也不干,因此,怎么也開不了這個口。
“最后,他在電話里再三懇求楊叔叔周末來一趟,一起喝個酒。
“楊叔叔念著我父親對他已故母親的恩情,禁不住父親的懇求,答應了。周六晚上,我們父子倆陪楊叔叔喝酒聊家常,沒一個人敢挑明這次喝酒的目的。
“我爸一臉感激地說:‘敬賢,你是看著小虎長大的,他的美術能有今天的水平,你沒少點撥。他呢,也沒讓你失望,筆試考了第二。為了保證他完成學業,他媽打三份零工,硬是累出一身毛病。只要他考上事業編制,他媽也就苦盡甜來了。說完,與楊叔叔碰了一下酒杯,一口悶了。
“楊叔叔笑呵呵地說:‘大明,此言差矣。小虎本身有畫畫方面的天賦,又格外努力,假以時日必能超過我。你和嫂子的福氣長著呢。
“我愁眉苦臉地說:‘可是,面試我沒有一點把握反超筆試第一名的那個人。我現在落后她好幾分呢。
“楊叔叔斂去笑容,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小虎,現在沒把握,是因為你對文化館和美術干部的職責等情況不了解,心中沒底。不是還有一周時間嗎?好好用功,一切皆有可能!
“聽了這話,我們父子倆熱切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可能是楊叔叔看出了我倆的失落,他話鋒一轉,突然笑著問我爸:‘大明,你曉得不,這么多年,我有一個毛病始終未改。
“我爸愣愣地問:‘啥毛病?‘哈哈,說夢話呀。楊叔叔哈哈大笑。
“我心里一動,似黑暗中望見了亮光,笑著調侃道:‘楊叔叔,您可不能去保密單位,也不能當官。萬一夢中泄密,可不得了。
“我爸大概也反應過來了,應和道:‘對對!你還是搞專業最穩妥。哈哈哈哈……
“氣氛重新熱烈起來。爸跟楊叔叔不停地碰杯,我也不時地向楊叔叔敬酒。夜深了,楊叔叔喝得酩酊大醉。我爸讓我扶著楊叔叔睡我的床,又在旁邊給我搭了一張簡易床鋪,還再三叮囑我:‘夜里清醒點,一定要把楊叔叔照顧好!
“可是,我年輕啊,又陪著喝了些酒,不一會兒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時,天已大亮,楊叔叔早就走了。
“后來,我用十二分的努力,終于贏得了面試成績第一,總分第一,順利成為區文化館的一名美術干部。”
“難道你那晚真的沒聽到我說夢話?”楊老先生一臉懷疑。“當然是真的!”小虎嚴肅地回答。
“不對!”何大明搖頭,“第二天,你起來后我問你,是不是聽到楊叔叔夢里說面試題了,你說聽到了,讓我放心。”
“爸,”小虎笑了,“那是安慰您的!后來您說要感謝楊叔叔,我覺得也應該。雖然他啥也沒透露,卻激發了我的好勝心,就沖這一點,也要感謝啊!真沒想到,楊叔叔為此不安了這么多年,對不起!早知如此,我一考上就跟你們說明了。”
楊尊民終于弄清了困擾父親近二十年的心病,緊張的心松弛下來,說:“爸,何叔叔,你們看,這事就是虛驚一場,都可以釋然了吧?”
何大明點頭,露出卸下一副重擔后的輕松表情。
楊老先生卻心情沉重,說:“你們錯了,我那天答應去你家,就說明我的思想發生了偏差,越過了底線。雖然事實上沒有透露任何面試信息,不算違紀違規,但對于一個黨員來說,我的純潔性要打折扣了。你們說這枚紀念章我還能心安理得地去拿嗎?正因為這件事,從此,我不再沾一滴酒。然則,不收怕傷你大明的心,便將送來的米酒全部存放在地下室,打算在我百年之后叫尊民全部送還。我還把之前的一只空酒壇裝上礦泉水。每天晚餐時,喝上一杯,以此告誡自己勿忘初心,清白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