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曉煊
摘 要:區塊鏈具有去中心化、可追溯等特點,使其與司法存證的結合愈發緊密。但是,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審查標準在現實中面臨兩難境地,集中表現在刑事民事審查標準與地域審查標準存在差異、審查程序混亂等。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在完善思路上應明確以平等性、程序性、合法性等為核心的審查理念,同時基于類型化思維完善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標準。在配套機制上,應設立合理的質證規則,提升證據的轉化率,且輔以多元化的監管模式。
關鍵詞: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標準;質證規則;配套機制
doi:10.3969/j.issn.1009-0339.2023.04.016
[中圖分類號]D925?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339(2023)04-0105-08
隨著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等新興技術與我國經濟社會深度融合,產生了諸多場景化應用,區塊鏈證據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在司法裁判領域,為避免電子數據脆弱性、不穩定性以及缺乏權威性等弊端,區塊鏈存證技術成為實務人員關注的熱點。事實上,區塊鏈技術由于本身具有的去中心化、不易篡改與能夠自證其真的特點,使得區塊鏈證據的證明力相對較高。近年來,最高人民法院主持建設了“最高人民法院司法區塊鏈”,面向各級人民法院提供司法可信服務,同時三大互聯網法院形成了各自的區塊鏈平臺,即“天平鏈”“網通法鏈”與“洛譜鏈”。但是,在區塊鏈技術形成的證據中,對其真實性如何進行鑒定與審查仍是學界與實務界亟待研究解決的問題。例如,在區塊鏈技術形成的證據中,應當如何對其進行審查以保證其證明力?法院應當如何使用區塊鏈證據?基于此,本文擬立足區塊鏈技術應用司法存證的適用邏輯,分析其應用過程中可能遭遇的真實性審查困境,并嘗試在審查理念、審查標準以及審查配套機制方面提出可行的完善建議,以期對區塊鏈證據審查研究有所裨益。
一、區塊鏈證據的邏輯起點
區塊鏈是分布式記賬、密碼學以及共識機制等技術綜合作用的結果,在與司法證據交互的過程中,其展現出了較強的應用性、真實性等特點。
(一)區塊鏈的技術邏輯
區塊鏈以去中心化、開放式的技術給社會生活帶來了重大變革,這與其自身的技術邏輯與運行原理密切相關。區塊鏈的關鍵核心技術有分布式數據庫、密碼學技術和共識機制[1]。區塊鏈技術可以概括為依托于共識機制與密碼學技術實現“去中心化”的分布式數據庫。
首先,區塊鏈技術最大的特點就是擺脫了“中心化”的傳統技術模式。簡言之,分布式賬本數據庫不需要終端或者載體作為“中心化”的樞紐,鏈上的每一個節點之間彼此可以自由連接,形成新的連接單元。任何一個節點都可能成為階段性的中心,但不具備強制性的中心控制功能。因此,在該數據庫中,所有數據同步進行存儲、記錄與更新。
其次,數據的生成過程與整個數據庫由一串使用密碼學相關聯產生的數據塊組合而成,每個區塊在生成時都會自動加蓋時間戳并被附上唯一的數值[2],該數值被稱作“哈希值”。在每一個上傳的信息后面增加相關信息對應的哈希值,其后在檢驗時可以將原始哈希值與要進行檢驗的哈希值進行對比。只要數據被篡改,那么該數據得到的哈希值必然會與原哈希值相異,這樣的特點使得數據的真實性可以進行鑒定。另外,每個區塊內的數據都有創建者的數碼簽名,以確保其真實性與正確性。
最后,區塊鏈技術通過共識機制保證所有節點在數據儲存與更新時同步運行。共識機制可以保證所有的節點都能遵循協定的規則,并且能確保所有的交易都能正常進行,以保護分布式系統的完整性和數據的有效性。
(二)區塊鏈技術與證據的交互
基于對區塊鏈基本技術邏輯的了解,區塊鏈技術與證據的深度交互成為當下亟待思考的問題。就其性質來說,區塊鏈技術產生的證據無疑屬于電子數據。因為區塊鏈證據的基本技術原理就是將證據內容轉變成不同的哈希值,以二進制的數值存入鏈中達到證據保全目的,2018年9月7日印發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互聯網法院審理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1 條對區塊鏈證據的性質也予以了認可[3]。
雖然區塊鏈證據屬于電子數據的一種,但是其相較于傳統的電子數據又具有三個新的特性。
1.去中心化。相較于傳統電子數據而言,區塊鏈證據的去中心化使其在證據保全上更便捷。傳統的電子數據需要相應的介質才能上傳與保存,這種介質具有“中心化”的特點,一旦被惡意破壞,存于其上的證據也會受到損毀。但對于區塊鏈證據而言,由于其不需要相應的“中心化”存儲方式,相關數據一旦被上傳,鏈上的每一個節點都會接收該組數據,因而可以極大地保護所上傳證據的安全性。
2.真實性。電子數據的真實性審核必須通過電子數據載體、電子數據和電子數據內容三個層面進行。但是對于區塊鏈證據來說,其所具有的高度安全性使得相關證據入鏈后的真實性能夠得到保證。同時,在目前廣泛采用聯盟鏈存證的背景下,因為聯盟鏈上節點為法院以及公證機構,為區塊鏈中所存儲的證據賦予了司法公信力,這使得區塊鏈證據相較于傳統電子證據,具有了更高的真實性[4]。
3.可直接應用。傳統電子數據所具有的“虛擬性”特征,會給審判機關帶來很強的“隔閡感”,在實務中往往要將電子數據書面化后才進行提交。但是書面化后提交的電子數據,不僅可能遺失相應的數據信息,還可能喪失電子數據獨立的數據價值[5]。對于區塊鏈證據而言,不需要將區塊鏈證據轉化為書面證據,因為審判機關只需要核對待審查的區塊鏈證據的哈希值,就能夠判斷出該證據是否經過篡改。由此可見,利用區塊鏈技術進行存證后,數據本體以及相關的附屬信息都能夠得以保全。
(三)區塊鏈證據的基本分類
區塊鏈證據的分類方式具有多樣性,學界的劃分邏輯也不盡相同,典型分類如下。
1.根據區塊鏈去中心化程度,可以將其分為公有鏈證據、聯盟鏈證據與私有鏈證據。公有鏈是去中心化程度最高的鏈,是任何人都可以讀取、參與的區塊鏈,在其上的證據會更加安全,因為相當于每一個節點都對證據進行了“備份”。與之相比,私有鏈更注重對隱私的保護,私有鏈只允許持有私鑰的用戶讀取與上傳數據。聯盟鏈實際上就是多個私有鏈組成的集群,只允許系統內部的機構進行讀寫與操作,相較于私有鏈,其設計更加復雜,可信程度也更高。
2.依據上鏈時間節點進行分類,可將證據分為上鏈前的區塊鏈證據與上鏈后的區塊鏈證據。但前者的證據真實性無法保證,這也是區塊鏈證據在審查其真實性時存在的問題之一。后者因為區塊鏈技術“不易篡改”的特征,因而可以保證證據真實。
3.作為存證手段的區塊鏈證據與作為存證內容的區塊鏈證據。按照區塊鏈的實際作用,可將證據分為作為存證手段和存證內容兩種。前者是將區塊鏈證據作為證據保全與鑒定的一種手段,通過現代技術手段抓取電子數據的各種特征并備份到區塊鏈上,上鏈后的真實性能夠得到充分保障,但上鏈前數據的真實性可能會受到質疑,如果要證明上鏈前數據的真實性,則需要對上鏈前的取證過程提供相關過程性證據[6],將要用到的證據上傳至區塊鏈,以實現全過程的保存。對于后者來說,主要是涉及一些刑事經濟類犯罪,如以數字貨幣為對象進行詐騙等。在此類案件中,區塊鏈證據就作為存證的本體與內容產生并存儲于虛擬空間的原始記錄,是一種原始證據。因此,也有學者將其稱之為原生性區塊鏈證據。
二、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困境檢視
如前所述,基于去中心化、可回溯性的考量,區塊鏈證據在司法實踐中具有適用的可行性與必要性。但是,技術層面的諸多特性同樣引發了證據真實性審查的現實困境。
(一)區塊鏈證據真實性的技術攻擊缺陷
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存在的困境首先體現在最基礎的技術層面。區塊鏈技術雖然安全程度較高,也不易被篡改,但仍然存在被攻擊和篡改的可能,51%攻擊就是最嚴重的威脅。所謂51%攻擊,是指當某人控制了該鏈51%以上的算力(一次哈希運算所需要的時間)時,就可以任意更改該鏈中的所有數據而不會被系統報錯。雖然目前51%攻擊所要求的技術程度比較高,但是現實中也出現了不少區塊鏈遭到51%攻擊的實例。例如,在2016年8月,以太坊為基礎的 Krypton和 Shift受到了51%的攻擊;2020年8月3日,以太經典ETC(Ethereum Classic)遭受51%攻擊,持續時間12小時;2020年11月8日,Grin區塊鏈網絡遭到51%攻擊 ;2020年12 月 8 日,老牌公鏈 Aeternity(AE)官方證實,遭到了51% 攻擊[7];等等。上述種種情勢不免令人擔憂,如果51%攻擊頻繁發生,該區塊鏈上所有證據的真實性將難以得到保障。
(二)區塊鏈真實性的審理態度兩極分化嚴重
當前司法實踐對于區塊鏈真實性的審查出現了爭議,具體表現在對于區塊鏈證據的審理態度上出現了嚴重的兩極分化。一方面,區塊鏈技術由于其較為突出的工具屬性,使得證據保存與質證的效率大大提高。因此,審判人員難免產生對于該技術的過分依賴,出現“技高于人”的傾向。2018年9月出臺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互聯網法院審理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十一條條款,對電子簽名、可信時間戳、哈希值校驗、區塊鏈等技術進行證據收集、固定、防篡改等技術手段取得證據的能力進行了肯定。但該條文在對上述技術手段獲取的證據進行認定時,將鑒定對象從電子數據本身是否真實轉換成了存證行為是否真實,而忽略了證據法上的證明規則及法理內涵[8]。這就可能會使得審判人員過度關注區塊鏈保存技術而輕視審判規則。另一方面,對于區塊鏈證據真實性進行審查時,過分依賴存證的平臺資質,也會使得司法機關人為地“拔高”對于此類證據真實性的認定標準,出現“人高于技”的審判局面。在杭州互聯網法院“中國區塊鏈存證第一案”的代表性判決中可以看出,說理過程中主要還是圍繞著該區塊鏈證據的存證平臺是否具有資質進行的[9]。加之大部分審判人員并沒有接受過相關區塊鏈技術的系統學習,因而可能會對由該技術形成的證據產生一種“不信任感”。在面對此類證據時,審判人員還容易將其當作普通的電子數據進行審查,如此便忽略了區塊鏈技術的獨特屬性。
(三)區塊鏈真實性的審查標準缺陷
1.基于刑民訴訟審查標準的差異。筆者在“裁判文書網”網站中對年份為“2016—2022年”,關鍵詞為“區塊鏈技術”“證據”,案由為“刑事”,參照級別為“典型案例”與“普通案例”進行檢索時,檢索到涉及區塊鏈證據的案件有84例,篩除其中以“區塊鏈”名義涉嫌詐騙或者進行傳銷的犯罪活動58例后,最終與“區塊鏈”證據直接相關的案例只有26例。但是相同條件下,在以案由為“民事”進行搜索后,涉及的區塊鏈相關的民事案件經過篩選后剩余297例。刑事案件與民事案件兩極分化情況的出現,或是由于刑事案件與民事案件在證明標準上就存在著較大的差異,如刑事訴訟中要求達到的證明標準是“高度蓋然性”,即“排除合理懷疑”后還要結合其他證據才能認定案件事實,而在民事訴訟中則只需要達到“優勢概率證明”即可。同樣,在舉證過程中,刑事與民事之間也存在著差異。考慮到檢察機關的舉證能力比較強,而被告人的舉證能力比較弱,因而質證過程中雙方對于證據的證明標準應當有所區別。但是在民事訴訟中,雙方當事人的地位均衡,對于證據的證明標準也應當保持平衡。由此可見,當前亟待在立法過程中嚴格區分刑事領域與民事領域不同的區塊鏈證據證明標準與質證程序。但在《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以下簡稱“《在線訴訟規則》”)第16條與第17條中卻出現了法理上的矛盾。第16條規定當事人必須“有相反證據足以推翻”才能夠對上鏈后證據的真實性提出異議,但在第17條又規定當事人只需要“對區塊鏈技術存儲的電子數據上鏈后的真實性提出異議,并有合理理由”。可見,兩條規定同時賦予當事人不同程度的證明標準,容易引發任意混用、限度不清以及審判人員濫用自由裁量權的行為[10]。
2.基于地域認知的審查標準差異。 區塊鏈證據司法應用過程中,會出現不同地域法院認知差異引發的審理困境。雖然現行使用區塊鏈進行證據保全的法院越來越多,在2021年、2022年就新增了諸如廣東省深圳市龍華法院、深圳市福田法院以及內蒙古錫林浩特法院等多個使用區塊鏈進行證據保全與核驗的法院。然而,各個法院對于區塊鏈證據鑒真的驗證標準甚至服務器節點的共識算法并不一致。同時,由于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各個使用區塊鏈進行案件審理的法院,法官對于區塊鏈技術的理解水平與接受程度也不一致。目前,就整體而言,我國既沒有相應的立法詳細對區塊鏈證據驗證進行規制,也沒有發展出適合整個行業的證明標準。因此,相同的案件放在區塊鏈使用方法不同的法院,可能得到的審判結論也不盡相同。
(四)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理程序混亂
1.上鏈前的真實性認定存疑。對于區塊鏈證據而言,在上鏈后,由于區塊鏈自身具有的“不易篡改”的特性,使得其真實性能夠得到保證。但是,上鏈之前的證據真實性卻不能得到同等保證。在一方當事人想要存證時,必須自主或者委托第三方平臺將證據上傳至鏈中,并會獲得相應的哈希值與存證的相應編號,在審判過程中出具哈希值與存證編號即可。不難看出,這一過程實際上涉及自主/第三方平臺上傳證據、固定證據以及證據的流轉等多個環節。審判機關無法確保每一環節的證據都具備真實性,也無法使用哈希值進行校驗。因此,如果當事人意識到了要通過“預存”證據來應對訴訟時,其存儲的證據可能經過了多版本的修改,即具有“多版本預留”的原始惡意[11]。又或者,第三方平臺甘愿“冒風險”來服務一方當事人。在實踐過程中,學界也普遍承認上鏈前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無法得到保障。
2.證據提取中的平臺審查分歧。在實踐中,當事人可以將證據上傳到司法聯盟鏈中,也可以選擇第三方平臺提取證據。我國三大互聯網法院設置的區塊鏈存證平臺即屬于司法聯盟鏈,允許鑒定機構、公證處以及第三方平臺等的接入。問題在于允許接入的規則容易導致審查的分歧。具體來說,一方當事人往往會對證據保全平臺的資質、取證過程中的環境清潔性等提出質疑,而法院也會基于這些原因對證據的真實性不予認可。為解決上述問題,在區塊鏈證據保全之后往往還要請公證機關進行公證,如此便極大地浪費了資源。對于其平臺的各種資質審查,則會加重當事人與法院的認證負擔,同時過度強調存證平臺的資質與準入條件,就使區塊鏈證據喪失了其本身具有的獨立性。另外,在對各司法聯盟鏈進行調查時,若沒有檢察院與公安機關等機構的接入,就會使得刑事訴訟中檢察機關與公安機關相應的證據無法通過區塊鏈進行存證,可能會加劇控辯雙方地位的失衡。
3.裁判文書中缺乏真實性認定評述。依據上述對區塊鏈證據的裁判實證研究,不難發現,法官對于案件涉及的區塊鏈證據的存證技術與存儲介質評述比較少,往往直接轉而以事實陳述形式闡明證據來源及保全過程[12]。例如,“劉景慶與南陽市楚漢網絡媒體有限公司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一案判決書中,就僅僅在查明階段記載了存證函的內容,但沒有寫明認可其證據真實性的理由①。又如“杭州華泰一媒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與深圳市道同科技發展有限公司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一案,判決書中雖然在說理部分比較詳細,但也是通過闡述保全步驟來表明觀點,并沒有對存證介質進行相關認定②。其原因在于,法官自身在技術層面的認知有限,定性思維下使得法官通過傳統電子數據的審判方式來認定區塊鏈證據,自然無法讓法官作出深度契合區塊鏈技術的說理評述。
三、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的完善思路
為了避免區塊鏈證據因在使用時陷入上述困境而致限制其發展,應當糾正對其真實性的審查理念與審查標準之偏差。在區塊鏈證據真實性的審查過程中,亟需明確的司法審查理念、統一的審查標準以及完備的審查程序。同時,需完善區塊鏈真實性審查的相關配套機制。
(一)明確區塊鏈證據的司法審查理念
在審查區塊鏈證據時,若是完全由互聯網法院法官審查,則不能約束法官的自由心證;但若是完全依賴區塊鏈技術,則是用技術證明取代法律證明,危害更甚[13]。因此,審查區塊鏈證據,應當明確如下司法審查基本理念。
1.平等性審查理念。為了避免法官對于區塊鏈技術過于依賴或是不甚信任,建立平等性對待的審查理念非常重要。但需要明確的是,這里的平等性并非完全平等,而是要把區塊鏈證據放在與其他電子數據平等的地位來進行判斷。簡言之,在審查過程中既不能拔高區塊鏈證據的證明力,也不能人為地排除區塊鏈證據的證明力。同時,在審查過程中要關注區塊鏈證據獨有的技術優勢,發揮其證明時的獨立性。
2.程序性審查理念。法官應當依照司法機關設立的科學化審查程序對區塊鏈證據進行審理。通過設立科學化的程序,可以相對地規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避免法官由于自身認識不足而人為限制或放任區塊鏈證據的適用。因此,保證審理符合科學的程序規定,是解決現行審查理念嚴重兩極分化的有效措施。
3.合法性審查理念,關注上傳過程合法、保全過程合法、提取過程合法。具體而言,法官在審查過程中要秉持合法性審查的理念,著重審查上傳數據是否遭到修改與泄露,證據保全平臺是否具有相應保全資質,提取證據時取證環境是否清潔,證據是否符合相關的法律或者規范制度等,以保證證據的真實性。
(二)厘清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標準
在審理區塊鏈證據真實性的過程中,審查標準的差異會導致審理結果相互矛盾。因此,厘清區塊鏈證據真實性的審查標準不可或缺。
一方面,應當建立統一的審查標準。一是針對《在線訴訟規則》第16、17條出現的法理矛盾,應當在法條中予以釋明,以法條的方式明確刑事審查與民事、行政審查之間的界限,厘清兩者審查標準的不同。二是對于各個互聯網法院區塊鏈的鑒真驗證標準不同、共識算法不一致的情形,應當制定出適合整個行業的區塊鏈證據審查標準。比如,可以由最高人民法院牽頭開發出多條安全度較高的司法聯盟鏈,讓互聯網法院接入上述聯盟鏈中,以實現算法與鑒真機制的統一。
另一方面,對于入鏈前的真實性,應根據區塊鏈的作用進行分類認定。當區塊鏈作為證據內容使用時,一般可能出現在使用區塊鏈技術作為支撐的金融交易等案例中。此時就該證據而言,在入鏈前與入鏈后證據的真實性可以使用哈希值與可信時間戳進行驗證,若是前后哈希值不一致或是發現時間有誤,則可以否認其真實性。當區塊鏈作為存證方式使用時,其入鏈前的真實性通過如下三種方式認定。其一,增強證據入鏈前的技術控制及信息采集。強化對于入鏈前信息的采集,可以減輕審判機關對于其真實性的疑慮。通過系統設定及時采集必要的“背景信息”和“元數據”,有助于證實文件的形成過程和真實可靠性[14]。可以將采集到的“元數據”與上鏈時的數據進行對比,以此來確定數據是否經過了篡改;還可計算入鏈時間同數據生成時間的間隔,從數據生成到入鏈管理,其間的時長越短,數據遭篡改的可能性就越小[15]。其二,適用入鏈前區塊鏈證據真實性的司法推定。對上鏈前的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進行推定也可以彌補其真實性的缺陷。比如,對于及時入鏈的證據,可以推斷出修改的可能性較小,因而可以認定該證據在上鏈前為真實的;對于在日常業務活動中上鏈的證據,由于不涉及個人利益,因而其真實性也能夠推定;入鏈前的電子數據通過電子簽名可以推定其客觀公正性,電子簽名認證證書中包含有證書持有人的電子簽名驗證數據,即當事人可將該證書用于證明上鏈前電子數據客觀公正的材料[16]。電子簽名可以將特定的人關聯起來,經過電子簽名,電子數據相當于在形成之時就獲得良好的保障,即可對其真實性進行審查[17]。其三,補充其他證據。可以使用其他證據對該上鏈前的證據進行補強,以達到相互印證的目的。如該區塊鏈證據屬于孤證,那么就需要結合公安機關的筆錄、鑒定材料以及其他證據來進行補強;又如,可以提交公證或者第三方見證的其他數據材料作為該證據的補強,或者說明該區塊鏈證據的具體來源、生成以及存儲的相關機制[18]。
(三)改革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程序
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的困境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審查程序的匱乏與模糊,因而如何構建精細化的審查程序細則成為當前亟待研究的問題。筆者以為,應當建立提取、保全過程中電子平臺審查機制。第三方存證平臺的審查力度需要從嚴要求,從平臺資質、平臺中立性以及存證環境的清潔性等多維度進行審查。當通過審查后,就可以推定該平臺技術能力達到相應要求、資質得到國家認可。這種情況下不需要國家公證機構的公證,而是強化當事人通過第三方平臺進行技術自證,可以減少資源的浪費。
一方面,加強平臺的資質與中立性審查。對于平臺的資質審查可以設立不同的標準,如對于商業性質較強的平臺,需要審查其平臺的技術水平以及取證環境的清潔性與客觀性,同時可以通過審查有無保全證書、有無國家備案來輔助審核是否具有中立性[19]。具體而言,可以建立配套的積分制,即為每個平臺設定基礎分數,具有能反映其平臺公正性或技術達標的相應國家級榮譽的,增加相應的分數;反之,若是資質審查未合格或逾期的,則需扣除相應分數。扣除分數后,若是連續兩年未到基礎分數的,對其平臺的資質不予認可。對于商業性較弱的平臺或是具有公益屬性的平臺,其審核條件可以適當放寬,但仍然要保證取證全過程的真實可靠性。
另一方面,平臺在取證過程中痕跡抓取審查。對于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審查時,還需要對存證平臺在存證過程中的抓取痕跡進行審查。若是抓取過程中沒有相應的痕跡,則審查該平臺是否具有其他證據(如元數據)來佐證存證過程的真實性;若是兩者都沒有,則否定對該平臺存儲證據的真實性。
(四)構建輔助區塊應對技術攻擊
技術層面,對于面臨的51%技術攻擊,可以設置權益證明(POS)的新區塊。當一條鏈遭到攻擊后,權益證明(POS)會對攻擊鏈進行檢測。同時,加入權益證明的區塊會使得51%攻擊的消耗變得極為高昂,攻擊者付出的成本便會遠超獲得的收益,以此來降低受到51%攻擊的可能[20]。此外,可以增加及時性檢測器(TD),其作用是在51%攻擊中區分“攻擊”鏈和“正確”鏈,以此減弱51%攻擊造成混亂的能力,加快從攻擊中恢復的時間,同時增加攻擊的成本。實際運用中,可以讓電子文件管理部門或者檔案部門積極加入證據存證鏈,成為新的重要存證節點,打通電子卷宗分布式儲存通道[21]。另外,因為刑事案件的筆錄、被告人供述等證據會在公檢法三機關之間流傳,因而最高人民法院的“人民法院司法區塊鏈同一平臺”可以讓檢察機關、公安機關加入聯盟鏈,這樣能夠平衡控辯雙方不平等的地位。
(五)設立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的配套機制
完善明確的司法審查理念、統一的審查標準、完備的審查程序等審查思路,需要依托具體的審查機制才能展開,也需要結合我國相關規定來進行討論。筆者認為,應當完善區塊鏈真實性審查的相關配套機制。
1.完善質證規則。《在線訴訟規則》規定,質證方對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產生質疑時,必須有相應的證據證明才能夠推翻該區塊鏈證據。這一條文值得商榷,尤其是律師們在刑事辯護中很難用傳統的質證方法與手段對抗區塊鏈證據,因而對于辯方來說,要承擔的敗訴風險更大。而且區塊鏈存證甚至會削弱法庭交叉詢問的效果,使得質證空間被極度壓縮。筆者以為,當前應當調整相應的質證規則,平衡訴訟雙方的地位。一方面,在刑事訴訟中,對方就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提出異議時,舉證責任應當倒置給提供證據一方[22];另一方面,在民事訴訟中,可以允許“有足夠證據推翻”以證明該區塊鏈證據不具有真實性。簡而言之,對于刑事訴訟,可以規范為“誰提出,誰舉證”“誰持有,誰舉證”;而對于民事訴訟,則增加“誰異議,誰舉證”的相應程序。
2.加強區塊鏈證據應用轉化率。使用區塊鏈進行存證的比率很高,但是真正使用了該存儲的區塊鏈證據案件比率過低,這是由于法官對區塊鏈證據不信任,所以很難真正將這些證據轉化到實務中。可見,裁判者對于區塊鏈的掌握與了解程度非常重要。針對這一問題,應當加強法官對于區塊鏈技術的認識。區塊鏈技術涉及計算機、金融、數學等多個領域,可以在培養法律人才的基礎上,聯合高校、創新團隊等專家舉辦研討會等相關學術會議,邀請技術領域的專業人士來對法官進行相應的知識培訓,打消部分法官的疑慮與偏見。另外,在司法機關中仍然緊缺“區塊鏈+法律”的復合型人才,因而需要建設一支復合型高素質的技術法治人才隊伍處理涉及區塊鏈證據的疑難案件。可通過人才培養,加強區塊鏈上電子數據存證實質內容的審查力度,同時對涉及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的相關裁判文書應依照相關規定依法予以公開[23]。這樣一方面可形成良好的示范效應,另一方面可通過生效裁判文書的釋法明理,讓更多的區塊鏈存證主體及存證平臺進行查缺補漏,提高區塊鏈證據的應用轉化率。
3.采用多元化的區塊鏈證據監管策略。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保障離不開有效的監管,應當制定多元化的監管策略,借鑒他國的監管模式,保障區塊鏈證據的真實性。
首先,多元化的監管需要以政府為主導。這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三個五年規劃綱要》中設立“提高政府監管效能”一節的理念一脈相承,是該綱要在區塊鏈監管領域的延伸和落實[24]。就區塊鏈證據而言,國家司法機關、監察機關可以作為監管機關,在政府的主導下開展監管活動,雙方當事人可以在上述機關的監管下進行證據的儲存與提取。
其次,多元化的監管需要先進的監管技術作為輔助。應當對公有鏈給予相應的關注,重視其“高透明度”的獨特價值。可以建立一條公有鏈型的“監管鏈”來對證據聯盟鏈進行相應的監管,形成“公有鏈+聯盟鏈”的有機整體。具體而言,技術人員在設立該條監管鏈之初,就應當將其以“內嵌式”的技術增加到證據鏈中,以從源頭起實現監管。諸如現在國內正在研究的一種面向監管的智能合約編程語言Reg Lang,該語言具備可交互性、可演算性和可并發性,便于監管專家將監管政策編寫為數字化的監管規則,并在區塊鏈上以智能合約的形式運行[25]。如此,便能夠解決區塊鏈證據監管之困境。
最后,多元化的監管需要以“信任態度”作為主旨。監管機關的監管需要以包容謙抑作為基本的立場,摒棄“命令控制型”管理策略。具言之,需要尊重每一方當事人的意思表示,不可過度監管以至于強迫當事人使用區塊鏈存證,如此便可形成“內部信任”;對于雙方當事人之外的第三方存證平臺等,也不能過度干涉,只需要制定好對于存證平臺資質查驗等相關規則,不可完全束縛平臺的行為,以此形成“外部信任”[26]。采用“內部+外部”的信任模式,可使監管效能最大化,成本最優化。
四、結語
可以預見,未來會有越來越多區塊鏈技術轉化成的證據被應用到司法領域。區塊鏈技術能夠極大地緩解司法人員的審判壓力,也能夠節省相應的司法資源。面對新技術與新興領域,回避與質疑不是辦法,尤其在《在線訴訟規則》《關于人民法院在線辦理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出臺后,更需要緊跟發展的趨勢,探索技術與法律相交互的可行性發展道路。對于區塊鏈技術而言,我們要著力解決該技術在法律層面出現的問題,結合現行法律、行政法規以及相關規定,在區塊鏈司法存證、證據轉化等方面謀求新的適用路徑,實現涉及區塊鏈技術等高新技術的訴訟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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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祝遠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