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父書（二首）

丁威

我為什么不在小說里寫自己的生活呢？

我為什么不在小說里寫自己的生活呢？

寫我父親，寫異鄉一座弓背的橋

馱過多少眾人到彼岸，到他沒有一盞燈

亮起的家里，黑暗瓶中的游魚。

寫一輛自行車，也像一座馱過童年的橋，

為父親馱來滿身霜雪那樣，

馱著如今骨頭里掙扎著的力量，

再馱不動我了。我還能縱身一躍，

像月亮那樣彈動著草莖上的露珠，

就是這樣一座異鄉的橋，

這樣一個異鄉飯后的夜晚，

黑暗中游魚的沉默，也是一對父子的沉默，

月光那樣拉長，燈光那樣拉長，

他們的影子那樣靠近，時間的車輪那樣，

如出一轍。

父親，這些年的父親

黃昏時候，父親在茫茫暮色里

他說，出去走走，看滿大街的人流

自行車推出來，我就立刻想起了童年

夏季在上方撒一片火燒的卵石

汗從父親的后背流成一條河

那時，我很小，輕飄似一朵云

還在車上唱歌，是夏季傍晚

草在路邊晚風一樣搖曳

父親脊背寬廣，勝過視野里任何湖泊

后來，遠離父親

成為異鄉的骨頭，綴滿回家路途的

是年少輕狂、固執、膽怯、自以為是

許久不見父親，每一眼似乎都在老去

屋檐遮不住雨，父親

站在高處，做一把傘

硬撐著，成一棵樹

坐上父親的車，我早已成為一座山

爬不上坡，車子連同父親

掙扎似的要散架、崩潰

我下來，在后面跑

我還年輕，追上他的車子

然后扔他好遠，在燈影里

扭頭笑他，笑這個老掉的父親

笑這個再也攆不上歲月的父親

笑這個身體臃腫身心俱疲的父親

笑這個沉默不語日漸瑣碎的父親

我笑得那么厲害

父親幾乎都要跟著我笑了

以至于，什么時候笑哭了

我都不知道，父親一樣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