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彩云
大巴車沿著蜿蜒的瀝青路在大山間扭捏了許久,才鉆進雷公山腹地的秘境——白巖。
白巖是個苗族小村寨,不過百五十余戶人家。村莊依山傍水、古樹參天、溪流淙淙,梯田沿著山勢從山腳盤繞到山尖,如神走筆、行云流水、似條條玉帶,點綴苗寨、裝飾河山。層層梯田將古樸典雅的吊腳木樓穩穩當當地托靠于半坡,跟世代傳承的民族歷史脈搏渾然一體,健穩而厚重。這里保存有完好的苗族傳統民居和民俗,千百年來,苗族兒女在此安居樂業、繁衍生息,造就了這遺世獨立的人間仙境,“梯田托起的村莊”聞名遐邇。若不是鄉村振興起來了,難以想象,曾經那個極貧村白巖寨,竟能與眼前這個閃閃發光的世外桃源扯得上關系。
晌午,萬物懶散,蟲草昏昏欲睡。太陽卻像個渾小子,張牙舞爪地釋放光和熱,偶爾偎著一朵路過的云,要跟梯田掌上的村子捉迷藏,村子也不理他,兀自悠閑地閉目養神,任他肆意嬉鬧。青禾隨風翻滾,一浪一浪涌向山谷,與淙淙溪流交匯、碰撞,愜意瞬間鋪展開來,一路從山谷彌漫至云霄,籠罩著溫潤如玉的村莊,賞心悅目,祥和安寧。
沿著蜿蜒的石板路拾階而上,一路吭哧爬上寨子中間涼亭,與納涼的鄉民不期而遇。亭中有人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有人搖著蒲扇癡望遠處,有的三五圍著打牌,有的相互貼耳私語,一切那么慵懶,又那么愜意。
一位同行者曾在白巖村當過駐村隊員,亭中小憩,大家拿他打趣,問駐村幾年為何不從人杰地靈的苗寨“拐”一個阿妹帶回家。他也玩笑說,寨子里只剩阿嫂和阿媽啦,阿姐阿妹都鳳凰似的飛出山溝溝咯。我倚在美人靠上,眺望遠處的崇山和腳下的梯田發怔。如今家園美起來了,日子好起來了,人卻背井離鄉了。耳畔略過的陣陣清風,都帶著些許孤獨的味道,四下只剩“慢”和“靜”,此刻,村莊是沉默寡言的,仿佛連留守的這些老人也都失了語。
苗寨兒女紛紛離開了故土,故鄉真的回不去了嗎?
“貴山貴水迎貴客,貴茶貴酒敬貴人,我在大美黔東南等您來!”回鄉反哺的90 后村主任唐文德,用實際行動給出了最好的回答。
大學畢業后,唐文德選擇放棄城市優渥的生活,毅然回到白巖建設家鄉。從前家鄉一窮二白,大家拼命走出大山,是為了擺脫貧困謀求幸福,如今脫貧了,家鄉美了,生活好了,我們更應該回來守住家園、留住鄉愁。為了更好地宣傳推介家鄉,他還在網絡平臺當起了主播,對家鄉的風土人情、民俗特色如數家珍,很快成了小有名氣的網紅,通過各類媒介平臺,把家鄉的建設成果展示出來、把家鄉的農特產品銷往各地、把家鄉的美景推向廣闊市場,帶領著全村人一起走上了致富路。
故鄉真的回不去嗎?不,鄉愁在,故鄉就在,人在,故鄉就回得來!
偷得半日閑趣,游蕩在慢節奏的苗寨,真想長住不走了,就在這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每天伴著日出日落,就著清茶淡飯,聽鳥鳴澗,聞稻花香,實在愜意不過了。
聽說村中老井水清冽甘甜,同伴幾人小跑去尋,學著童年頑皮的樣子,隨手摘片南瓜葉折作瓢狀,舀幾瓢一陣牛飲,光景似乎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井旁人家的柜子上擺了一大壇米酒,饞得我們幾人直咽口水,大家玩笑說主人家若是開口問要不要來二兩,我們也定是一陣牛飲。
說到吃酒,想起被我一句承諾就丟在老家半年多的舅奶,我曾拍著胸脯答應她過段時間就回去陪她吃燒酒的。舅奶掌握摸肚皮的手藝,誰家小娃但凡肚子脾胃不舒服的,都會被送到她家,給她一雙糙手推摸一陣,立竿見影,兒時我們一眾小孩的肚皮,幾乎沒有逃過她手掌心。除了這個手藝,她最大的名號,就是喝燒酒厲害。
今年清明回老家掃墓,鄉間小道相遇,遠遠地見她顫顫巍巍走過來,不知又在哪家吃了燒酒,已然上頭了,由孫子孫女攙扶著。見到我們,停下來,扯起嗓子招呼著要我們去她家里吃酒。她喚我的小名,說姑娘兒有出息,會寫文章,還會喝酒,無論如何要把我留下吃晚飯。我把胸脯拍得山響,答應她過段時間再陪她吃個夠,才勉強脫身,目送她顫顫巍巍離去。
從少時外出求學到如今定居城市,離開生養我的農村,已十年有余,對村莊的印象,愈發模糊和陌生。與其說是回鄉,倒不如說是去做客,終究也只匆匆一過,來去如風。兒時信誓旦旦說好的饋報故土,始終沒有兌現過,故人一天天老去,故鄉也越變越孤獨。何須遠行,美景就在腳下,我們是不是也該收拾收拾,回家了?故園新顏換舊貌,云胡不歸家鄉?
同行的小伙子路邊摘下一顆小巧玲瓏的西紅柿,通體紅亮,他遞到我眼前問:你覺得像什么?
紅豆。相思。
他笑笑不語,深以為然。故鄉老了,思念愈發濃烈,遠行的游子,當早早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