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毅力
文學在當今時代已經失去其過往的轟動效應,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而文學研究亦退居學科和學院,在學者、學院、學術期刊之間形成了一個知識生產與傳播的閉環鏈。這一方面與20 世紀90年代以來學界“學術化轉向”的潮流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也與80 年代以來那個“(純)文學”概念所內蘊的政治和社會動能的耗盡有關。今天如何面對文學研究,如何破局,不僅是文學研究者直面的問題,更是共同造就這一狀況的學術期刊所必須應對的現實。學術期刊在當下的學術共同體中不僅擔負著學術成果展示的工作,更在備受爭議中扮演著某種學術評價角色。這一雙重身份使學術期刊不可避免地深入當下文學研究生態,參與當下文學研究方法和思潮的調適。本文擬通過考察近五年來學術期刊部分有代表性的文學專題討論情況,嘗試梳理當前文學研究的大致方向及相關文學觀念的調整,并在此基礎上探尋期刊的學術性介入如何在充滿張力的討論中成為一種具有方法內涵的實踐。
最近一兩年在現當代文學研究界發起了一場關于“文學性”的討論,《當代文壇》《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等期刊不同程度地參與其中。①《當代文壇》特辟“當代文學研究的‘文學性’問題”專欄進行持續討論,并于2022 年11 月舉辦了以“當代文學研究的‘文學性’問題”為題的研討會。研討成果參見劉小波:《當代文學研究的“文學性”問題面面觀——2022 中國文藝理論前沿峰會綜述》,《當代文壇》2023 年第1 期。這一場討論綿延現代和當代文學,嘗試回答為何在今天重提“文學性”以及如何在反思基礎上重新激發“文學性”之美學和社會動能的問題。
這場尚未結束的討論主要在兩個維度上展開:
首先是在反思性的維度上。“文學性”不斷被放置在與“學術”“歷史”等概念相對的序列中來談論,學者們嘗試對20 世紀90 年代以來文學研究的“歷史化”“學科化”等思潮做出反思,即通過辨析文學/歷史、文學/文化、文學/科學、文學/泛文學這樣一些對應范疇來為今天的“文學性”確定一個基本框架或內涵。也即,在文學研究經歷了歷史、文化、社會學等不同路徑的“侵入”之后,②張清華:《為何要重提“文學性研究”》,《當代文壇》2023 年第1 期,第30 頁。在解構了那個本質主義的“純文學”范疇之后,我們是否還有必要挽留“文學性”這個概念本身?吳曉東曾說,他“是在一個結構、解構互動的格局中來理解文學性的”,對他而言,文學的形式、審美性、情感性,以及直面人類生活的現實感和細節性是文學的基本范疇。③洪子誠、黃子平、吳曉東、李浴洋:《再談“文學性”:立場與方式——〈文本的內外:現代主體與審美形式〉三人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3 年第2 期,第15 頁。這指向的是文學研究的基本限度,即首先以文學性構成文學研究的“視窗”,因為對于文學研究者來說,文學是其“直面”世界的基本方式。對文學性的重提或堅守,自然暗含一種對90 年代以來文學性彌散的反撥性思考,但今天重新強調研究出發點(即“視窗”)的有限性,并非意在局限自我或再次拒絕文學的外部(一如純文學實踐在逐漸喪失其政治動能后越來越發展為文學自身的“萎縮”甚至“退場”),而是希望透過文學本身發現“內化于文本中的社會和歷史”,由此文學性將可能獲得某種開放性。④吳曉東、羅雅琳:《通向一種具有開放性的“文學性”——吳曉東教授訪談錄》,《當代文壇》2021 年第3 期,第27 頁。
其次是在當下性的維度上。今天重提“文學性”問題必然不簡單是一種歷史回顧,而更是一種面向未來或至少是針對當下文學現狀的思考。當前文學正在經歷一系列結構性變遷,文學的泛眾化、數字網絡時代各種文學性的“變異體”(公眾號、短視頻等)的繁榮,正在對傳統意義上的“文學性”構成挑戰。文學的“突圍”與“本位”構成當下一對充滿爭議的話題。面對洪水般沖擊著文學的各種新形式,是采取限制還是包容,文學是應該收攏還是開放自身?學者的觀點并不一致。《探索與爭鳴》曾在2022 年組織“微時代文藝批評筆談”,在“微”時代新媒介日益介入并改變大眾書寫和表達方式的背景下,談及微眾時代批評共識是否可能、一種有限度的審美融合是否可行等問題。其中,唐宏峰的觀點非常具有代表性,針對數字時代的視聽文本(微信公眾號上的影評就包含截圖、動圖、表情包、視頻、聲音、音樂等多種形式),她表示自己曾經也“用過傳統書寫的標準來批判現在的書寫”,指責這種所謂“公眾號文風”是一種“油滑的娛樂化文風”,但她逐漸意識到,“這種綜合媒介文本”已然“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書寫,再以印刷時代的文學眼光去評判它將是不合適的,因此擬對其持一種開放的態度。⑤唐宏峰:《書寫有未來嗎——數字時代的視聽文本》,《探索與爭鳴》2022 年第11 期,第160 頁。
文學研究者在今天也大多面臨這樣的時刻。當前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所重提的“文學性”在一個基本方向上指向的是一種對文學的基本內涵或“常識”的確認(如形式、審美、文本、人本等),即在一個狹義的層面上,這一場討論是對于文學研究者、批評者自身而言的,即李怡所說的,“如果‘文學性’就此消失,我們如何證明自己及其存在意義”。⑥劉小波:《當代文學研究的“文學性”問題面面觀——2022 中國文藝理論前沿峰會綜述》,第207 頁。但討論“文學性”必然存在一個本質主義的陷阱,這也是許多學者在討論中寧愿采取歷史性眼光,將之視為一個“流動性”“動態性”概念的原因所在,文學性必然要向時代敞開。今天關于“文學性”的討論無疑要在歷史和當下之間進行,而正是在這樣一種充滿張力的討論空間中,關于文學研究的另一種方向也呼之欲出。
張潔宇在《回到文本,回到“常識”》的訪談中曾提到自己在文學研究觀念上的兩種調整:一方面是“文學”觀念的不斷調適和拓展,即不再將文學觀念局限于“純文學”,兼顧思想性、政治性、文學性,從而嘗試“在政治性與文學性之間展開某種新的可能”;另一方面是回到文本,回到“常識”,將文學作為一種“中間裝置”,通過文學“考察一個作家如何用文學的方式去反映歷史和表達思想”,同時也通過文學“思考歷史與哲學究竟如何作用在一個文學家和文學文本的身上”。①張潔宇、張慧:《回到文本,回到“常識”——張潔宇教授訪談錄》,《當代文壇》2023 年第3 期,第27 頁、第28 頁。這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一種態度。文學觀念的拓展與文學本位的視窗,一者向外,一者向內,兩者之間似乎存在矛盾,但細究其實殊途同歸。
陳平原曾通過《新青年》前九卷的研究指出,其基本立場應是“有明顯政治情懷的思想文化建設”,即《新青年》的意義“首先在思想史,而后才是文學史、政治史等”。②陳平原:《思想史視野中的文學——〈新青年〉研究(上)》,《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 年第3 期,第16 頁。也即新文化運動更多的是一場思想革命,但它最終是通過文學革命的途徑來實現的。新文化運動的最大實績白話文運動所帶來的也不僅是工具層面、形式層面的更新,它帶來的是一整套思想觀念和文化傳統的更新。季劍青就曾指出,白話文運動中那個所謂的“文”的范疇非常廣泛,《新青年》中的許多隨想錄、雜感文、時評都不是傳統士大夫詩文意義上的或者我們后來純文學意義上的“文”,白話文運動開放了“文”的邊界。③季劍青:《思想如何進入“文學”:〈新青年〉與新文學的思想性》,《文藝理論與批評》2015 年第6 期,第34 頁。在這個意義上,“文學—思想史”的研究或是一種拓展了文學內涵/外延的討論,也構成當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重要方向。如王本朝在《當代文壇》主持的“百年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專欄,便擬凸顯“文學思想”既與“社會思想”相重合,又富于獨創性的“思維方式、想象邏輯與情感特質”。④王本朝、張望:《文學制度、文學經典與文學思想史——王本朝教授訪談錄》,《當代文壇》2021 年第2 期,第38 頁。
一個有連接號的“文學—思想”概念,某種程度上其實是溯回了新文化運動的“文”的概念,這當然也是一種對20 世紀80 年代以來審美性的“文學”觀念的突圍。但是這樣一種文學觀念的溯回或突圍(拓展)與“文學性”的重提或堅守之間是什么關系?它們在淺層的方法上的確指向不同的方向。但反過來說,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否也恰恰借助文學革命才達到原本不可能達成的成功?五四一代人作為文學家的同時何嘗不是思想家、革命家,但他們創造性地用文學的方式發表了他們關于政治的、社會的、文化的觀念。同樣,20 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左翼運動,如果不經由“革命文學”這一文學形式的感染,它是否還能如此迅速地獲得大眾,構成當時社會一股強勁的政治力量?在這里,一個帶連接號的“文學—思想”或“文學—政治”乃至“文學—”,與“文學性”之間是一種互相建構的關系,正是一種“文學”的方法成就了思想革命,成就了政治運動,而思想、政治革命同樣刷新了文學。那么,在這個意義上再來看今天的“文學性”討論,也絕不再是那個狹義的“文學性”本身。
“文學性”討論雖然生發于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但上述兩種“文學”研究的大致方向卻并不限于現當代文學學科,如果我們僅僅將之視為一批現當代文學研究者在學科內部嘗試尋求某種文學觀念和研究方法的調整,那么,它所指向的方法意義就被大大低估了。這里就涉及學術期刊的角色和作用。
學術期刊作為一種媒介,既是實物,也是視角。它在今天的學術評價體系中不可避免地占據著一個特殊地位,由此被賦予一種組織力和引導力,而如何正確、有分寸地使用這一能力,使自身既不淪為反映式的學科展示平臺,又能發揮正向作用而不制造虛幻的學術泡沫,是學術期刊的責任也是難題。在這個意義上,學術期刊介入文學理論討論的方式、方向、程度、效果,就值得被作為一個觀察的視角。尤其是期刊主動策劃介入的專題性討論,在彰顯期刊主體性的同時,也將期刊作為媒介的特性和張力予以呈現——一些模糊性的定義、邊界可能因為期刊明確的旨趣而被廓清,一些鮮明的觀點也可能被淹沒于各自為政的理論演繹中。在這個意義上,期刊也在進行著某種“文學實踐”。關于“文學”研究的兩個方向,如果在學者一面更多地仍體現為某種觀念性的存在,那么,在期刊實踐中就更易落實為方法、形成思潮。
《中國社會科學》自2021 年起開設“學術基本理論、基本問題、基本概念再反思”專欄,話題范圍涉及文史哲等多領域,從欄名及刊發的文章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種強調關注“基本”或稱“元”問題的態度,用闡釋學的方法重新進入這些理念、問題、概念本身,其背后是對一個更富主體性、系統性的中國理論體系的期待。作為重量級學術期刊,這一專題設置和持續推進在顯示期刊對于學界的期許之外,也無疑起到了一種積極的引導作用。在這一方向上,2022 年《文藝爭鳴》在“史論”欄目下專設“當代文學批評關鍵詞”專題,對“典型”“題材”“干預生活”“現實主義深化”“零度寫作”等當代文學史的基本概念、思潮、問題進行了系統性回顧。這些話題無疑是當代文學領域近十年來“50—70 年代”研究、“重返80 年代”“重返90 年代”等文學史研究的延續,但以“關鍵詞”的形式總領又顯示了期刊方面有別于一般文學史研究的期待:這一回溯工作被放置于這些關鍵詞在當代批評實踐中出場的歷史時刻,并對它如何在歷史批評實踐中生發為一個一般性范疇的過程予以清理。①張清華所撰的“當代文學批評關鍵詞”專題主持人語,《文藝爭鳴》2022 年第1 期,第53 頁。由此,今天研究中信手拈來的許多名詞,在這一清理過程中被一定程度地正本清源,在“源”“流”“當下性”②“源”“流”“當下”的說法來自張清華、錢暉:《批評的期冀:有源有流有當下——張清華教授訪談錄》,《文藝論壇》2023 年第2 期,第34 頁。之間豎立了一種系統性和總體性視野。《中國圖書評論》從2023 年起亦開設“概念”欄目,欄目所涉概念多屬文藝理論范疇,但在對概念的清理意義上同樣體現出一種反思性——學術概念在今天如何成為一個“廢墟”,其原有的思想動能如何在清理中重新復活?這一話題的設置來源于學界對當下研究形式的不滿,不滿于那些空洞概念的理論“展演”,而希望以一種批判性眼光重新清理理論話語的基石。③參見林云柯所撰的“概念”欄目主持人語,《中國圖書評論》2023 年第1 期,第8 頁。與此相類的還有《中國文學批評》自2019 年起在“中華美學精神”欄目下設置的“關鍵詞研究”專題,《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近年在“重要問題研究”“前沿問題研究”之外添設的“基本概念、理論與方法”專欄,《江蘇社會科學》近幾年持續設置的“重大理論問題研究”欄目,《探索與爭鳴》自2023 年起開設的“重大基本理論問題研究”專題等。
并不是說“文學性”的討論與這些注重基本問題的欄目、專題的設置之間有什么必然性的聯系,而是兩者共同體現了一種趨向,即主張從理論的狂歡(乃至狂飆)回落到一種本源性的討論中。在今天這樣一個知識爆炸的時代,當人們逐漸失去對知識的絕對掌握能力及信心(比如面對ChatGPT 帶來的挑戰),從一種確定性的“視窗”出發,建立一種更加“實在”的言說基礎,把握一條有跡可循的方法路徑,成為學界一種共在的需求。在這個過程中,學術期刊起到了無可否認的引導作用,通過自身欄目、專題的設置,及時捕捉并進一步聚集和強化了這一意識。
一種對于確定性、常識性的要求通過期刊這個媒介而匯聚,但同時也在期刊實踐中展現出另一個面向。創刊于2020 年的《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開設了“思想圓桌”專欄,通過筆談形式對文學相關問題進行長線討論。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其很多話題顯然溢出了狹義的“文學”范疇,而探及文學與其他學科、文學與社會等的交叉地帶。以“高科技與文學”專題為例,設置這一話題自然有應對當下科技時代的用意,通過呈現文學如何在近現代以來與科學觀念的變遷與突破相勾連,向我們傳達文學如何不能只是其自身的觀念。④“高科技與文學”專題文章,詳見《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2020 年第2 期。新文化運動的兩個口號是“德先生”和“賽先生”,但是至今在現代文學研究中“科學”之于新文學/文化的背景性作用并未得到充分重視,宋明煒曾非常有意思地設問:《狂人日記》是科幻小說嗎?⑤宋明煒:《〈狂人日記〉是科幻小說嗎?——論魯迅與科幻的淵源,兼論寫實的虛妄與虛擬的真實》,《中國比較文學》2020 年第2 期。他試圖從“科幻”作為一種方法而非“類型”的角度喚起我們對魯迅乃至五四文學背后那個巨大的“賽先生”的注意。這樣一種對文學與科學關系的重勘,抑或文學內部/外部問題的重論,就不僅是一種基于基本問題、基本概念的重釋,而在另一個方向上指向一種對“文學”自身的拓展。因此,這也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向內或向外的問題,當下文學研究的張力也便在此凸顯出來。
《小說評論》自2022 年起開設“重勘現象級文本”專欄,從其所選文本篇目可以發現,這些文本與以往文學史意義上的經典文本有重疊亦有區別,正如主持人何平所言:“‘現象級文本’積累了巨大的‘社會性’能量,以文學的力量介入、參與甚至建構公共生活。”①何平:《向文學轉場和從文學溢出》,《小說評論》2023 年第3 期,第87 頁。這一“重勘”的目的指向20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轉型的大背景,也就是那些“現象級文本”之獲得大眾的內涵絕不僅僅是審美意義上的,其轟動效應正在于“社會生活向文學的審美轉場,以及文本嵌入到社會結構的審美溢出”。②何平:《向文學轉場和從文學溢出》,第89 頁。這是一種“文學—”的思路。文學之成“現象”與其屬“文學性”的獨特路徑和表現方式有關,也與其所包含的“非文學性”內涵有關,即既要研究文學是什么,也要研究文學不是什么。從“文學”出發的連接號,既指向歷史語境、時代思潮,也指向當下,回答今天文學何以不能或何以如此的問題,文學研究由此也可能從“文學史”研究的框框中突圍而出,獲得一種新的“賦能”。
這種“為文學賦能”的思維近年來成為各個學科突進新領域的重要方法,也成為調適“文學”觀念的一個方向。《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作為老牌文學研究期刊,近年來也在不斷調整自身格局和取向。簡單從欄目看,延續多年的“文學史”“經典作家作品”“史料”等固定板塊構成的格局開始有所松動,不僅從2022 年起特辟“特選新作研究”欄目,而且自2021 年底開始陸續開設“文學史與思想史”“思想現場”“社會史·思想史·文學史”“文學史與文化史”等欄目,在一個具有強大文學史研究傳統的期刊內部展開了另一種文學的“總體性視野”。③李蔚超:《總體性視野下的文學行動——李敬澤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當代作家評論》2022 年第6 期。不管是引入那些被傳統文學研究所拒絕的泛文本/現象,還是在文學史的框架中不斷嘗試溢出,都體現為一種期刊自身的“文學實踐”。這一“文學實踐”不同于學者的學術研究活動,不是這些學術研究的相加,而是呈現出來自期刊編者的主體性思考,即“在世界、歷史、精神的總體性上重新衡量和確認那個‘文學’”,④李敬澤:《編者的話》,《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 年第5 期,第246 頁。有意識地通過期刊組織實踐,引導一種文學觀的整體調整。
陳平原在談及當下熱門的“新文科”時曾說,“置身某個學科,遠不如采納某一理論框架與研究方法重要”,因此不妨把五四作為一種“思想操練”,把現代文學作為“一種視野、方法、風格、境界”。⑤陳平原:《新文科視野中的“現代文學”》,《探索與爭鳴》2022 年第9 期,第8 頁。從這個角度回應“新文科”問題,無疑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跨學科或學科交叉,而回到文學的“社會關懷、思想批判、文化重建的趣味與能力”上。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能不能說不僅“現代文學”可以作為方法,文學也同樣可以作為一種“方法”?⑥“作為方法的文學性”來自黃子平老師,參見洪子誠、黃子平、吳曉東、李浴洋:《再談“文學性”:立場與方式——〈文本的內外:現代主體與審美形式〉三人談》,第8 頁。如果可以,學術期刊“文學實踐”的方法意義也就在這個維度上凸顯出來了。這對于文學的專業類期刊自不待言,而對于綜合性的人文社科期刊,尤其是面對如何在自身內部處理文學的位置、如何使日益邊緣的文學不至于淪為所謂“綜合”的“附庸”、如何使文學在其中重新煥發出思想性、社會性力量等一系列問題,或許更具啟示。
“文學性”與“文學—”之間并非二元對立,兩者相互接通而充滿張力。提“文學作為一種‘方法’”,既不是站在文學之內,亦非站在文學之外,恰恰是清楚了文學自身的特殊性及其延展的可能性之后做出的位置選擇。由此反觀綜合性人文社科期刊中的“文學”板塊,它的位置選擇或定位就充滿了尷尬。在一個文學失去重大影響的時代,它在綜合性刊物中的位置無可避免地被邊緣化,它要么作為一個獨立的板塊仍堅持參與文學學科專業性的領域,要么作為一種跨界性的角色融入綜合期刊的整體風格,轉化為那個相對廣義的“人文”的內容之一。但是無論是站在學科之內還是之外,是保存堅固的自身還是匿身于他者,這種二元化的方法/路徑對文學整體的發展是否有效,仍是有爭議的。
對這一境況的破局之法,有一種路徑是倡導以問題為導向的學術研究,這一路徑也通常內含著一種跨學科的方法取向。目前,相當一部分綜合性人文社科期刊逐漸選擇以“專題”取代“學科”的組織方式。比如,《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自2021 年起便開始嘗試逐步放棄先前學科化的“板塊”劃分,而代之以“全專題化”的編輯形態。相比這種比較徹底的“去學科”試驗,一些刊物則選擇相對兼容的方式,比如《山東社會科學》《社會科學戰線》《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等綜合性期刊,在保留基本學科框架的基礎上,日益凸顯專題研究的分量,只是專題化的傾向有所不同,部分專題設置仍偏向學科內部,而部分則呈現出一種跨學科取向。比如《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自2018 年起開設的“人工智能與人類社會”專欄,聚焦人工智能問題迄今已刊發經濟學、法學、政治學、哲學(科技哲學)、傳播學、語言學等不同向度的討論成果,不僅顯示出學術期刊在面對新興話題時及時做出的方法調適,同時也在更廣泛的意義上提供了一種期刊跨學科實踐的有益經驗。“問題化/專題化”的路徑并非定于一尊,目前期刊實踐的不同取向也顯示了這一問題本身的復雜和難以絕對化,而且更進一步需要提問的是,學術期刊的跨學科實踐與學者自身的跨學科研究經驗之間是否洽適,在觀念落實為方法的過程中是否存在落差,以及“跨學科”本身是否存在一個方法性的問題?
《開放時代》2022 年曾專門組織“從‘學科性學術’到‘問題性學術’專題筆談”,聚集了哲學、歷史學、文學、法學、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新聞學等諸多學科學者。論題設置的初衷之一或許指向對學科壁壘的批判,從而強調學術研究的現實和經驗維度,但在討論的實際展開過程中,學科化雖然在多重學科中被反思,但并未被質疑,學者們討論的重點反而更多落在“學科性學術何以產生問題性學術”上。學者們都意識到不管學科化曾經對于學術發展、體制健全起到過多么重要的推動作用,眼下它已是一副病軀,但他們也同樣意識到治病的根本不在于釜底抽薪,即徹底拋棄學科化的機制體制,而是應當給它一劑刺激,而這一劑刺激便可能來自“跨學科”。①正如蔡翔所說,“我們應該打開兩扇門,一扇門通向學科內部,學科性問題永遠都是重要的;而另一扇門,通向學科外部的世界,我們要把那一束光,引進我們的學科”。蔡翔:《中國當代文學的學科動力來自哪里》,《開放時代》2022 年第1 期,第92 頁。當然,孫歌在討論中也曾明確表示,“跨學科并不是培養問題性學術的最佳出路”,它極可能生產一種折中主義,在她看來,問題性學術的來源可能不是簡單的淺層面的跨學科,更源自“對本學科知識傳統的深入開掘”。②孫歌:《把藩籬變成翅膀——談談問題學術的邊界》,《開放時代》2022 年第1 期,第53 頁。在面對“跨學科”的一片贊聲中,這種質疑的聲音尤其值得我們重視。學術研究以問題為導向無可非議,但當前產生問題性學術的動力是否已然指向對學科壁壘的破除卻無法取得共識。這也從一個側面顯示出期刊導向與學者經驗之間的落差,學術期刊恐不能盲目推進一種簡單化的跨學科實踐,而應在尋求問題化學術的路徑上積極探索更加深層次的,契合學術研究內部邏輯的跨學科方法。
喬·莫蘭(Joe Moran)曾援引斯坦利·費什(Stanley Fish)的觀點,“如果知識的學術分歧是自然演變的邊界,那么無論我們怎么努力,它們將繼續存在;然而在現實中,對于文學研究這樣的學科,‘它的生死存亡取決于我們提出問題和關心答案的熱情’”,③喬·莫蘭:《跨學科:人文學科的誕生、危機與未來》,陳后亮、寧藝陽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3 年版,第123 頁。揭示出學科化和學科(尤其是文學)特殊性之間的微妙關系。回到“文學”的個案本身,文學研究如何不能外在于其基本的文學性視窗,而又保有其原初的“入世”沖動和“跨學科”本質?
早在2015 年,《文學評論》就曾開展“社會史視野下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筆談,并在2020 年進行了第二次集中筆談。前次討論的初衷在于借社會史的視野使文學史敘述跳出日益僵化的“文學—政治”二元框架;①薩支山:《“社會史視野”:“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切入點》,《文學評論》2015 年第6 期,第58 頁。后一次討論則著重在對那個跳出了“文學—政治”后的“文學—社會”框架做進一步辨析,進而強調社會史視野既要打破以往純粹審美性的文學觀念,同時也不能忽視文學形式的特殊性。②吳曉東:《釋放“文學性”的活力——再論“社會史視野下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文學評論》2020 年第5 期,第43 頁。前后兩次討論體現出學者在面對文學觀念和方法調適時的謹慎,以及在破和立之間充滿張力的辨析,即在重申“文學—社會”這一連接的同時也顯示出對一種新的二元論的警惕。這一警惕在文學研究的跨學科討論中尤為明顯,《漢語言文學研究》近期組織的《“現代中國文學跨學科研究”筆談》中,學者不約而同地表達了對跨學科之“‘跨’而忘‘返’”,以及如何“返回文學”的擔憂;③參見《“現代中國文學跨學科研究”筆談》,《漢語言文學研究》2023 年第1 期。《學術月刊》組織的“中國現當代文學跨學科研究”專題中,吳俊提醒“文學的跨學科研究絕不能以文學性的喪失或剝奪為代價”。④吳俊:《文學史和跨學科學術——文學史周期律和文體文類的功能》,《學術月刊》2023 年第5 期,第156 頁。這類專題討論的設置與展開本身展示了學界對這一問題的共同關注,嘗試在概念性辨析的基礎上對方法性做出初步探討,同時也提醒學術期刊在進行跨學科實踐時須警惕二元化路徑。
始終強調文學研究兩個方向之間的勾連與張力,并非一種折中主義,它們共同構成當下文學研究和期刊實踐的重要方法/路徑,但是就綜合性學術期刊而言,“以文學為‘方法’”是否還有新的可能?以“敘事”為例,莫蘭在論及小說時曾提到,“現有學術學科也離不開敘事,但它們試圖以科學性的外表掩飾自己的敘事性”,而小說不僅凸顯自身敘事性,并對“各種非學科性事物保持開放”。⑤喬·莫蘭:《跨學科:人文學科的誕生、危機與未來》,第78 頁。敘事無疑是文學的重要特質之一,其他學科如史學、傳播學、法學也同樣分有敘事性元素,但往往在文學中,敘事性才顯明自身并顯示出一種被分析的必要。近幾年,“非虛構寫作”作為一種新的文類越來越受到關注,這種熱度與它所展示出的一種獨特敘事策略有關。面對當下急速變化并日趨碎片化的現實,人們亟須一種理解、把握并表達這一“現實”的方式,而“非虛構寫作”以一種個人化的、基于主體感知的、共情的方式為大眾提供了一個觸摸當下的通道,它所呈現的敘事比標榜總體性的報告文學、聲稱真實的新聞報道、不允許虛構的歷史記錄、秉持客觀的社會學調查都更加貼近大眾。這一敘事策略是文學性的,不管是它在虛構/非虛構、真實或真相上的游移,還是其主觀性的視角、情感的濃度,以及由此指向時代精神的路徑,都為其他相近文類所不具。也正是基于此,不僅僅是文學專業的學者、批評家,歷史學、新聞學、社會學的學者們也都對這一敘事性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探索與爭鳴》曾連續舉辦兩次以“非虛構寫作與非虛構中國”為主題的跨學科論壇,分別是文學與社會學、新聞學相關學者以及文學與歷史學學者之間的對話。⑥參見“非虛構寫作與中國問題:文學與社會學跨學科對話”論壇組文,《探索與爭鳴》2021 年第8 期;“非虛構寫作與中國記憶——文學與歷史學跨學科對話”論壇組文,《探索與爭鳴》2022 年第3 期。其中,社會學家嚴飛、田豐的觀點很有代表性,他們坦誠對于非虛構寫作的關注來自對自身學科即社會學寫作之無法獲得大眾的焦慮,他們關心的是一種文學性的敘事策略何以能如此動人而最終指向那些與社會學相類似的公共議題。這是一個以文學性突入各個學科并“攪動”各個學科的時刻,也是一個通過文學性從文本通往“現實”的時刻,這樣的實踐可能是“以文學為方法”的一個難得的場合。類似的還有“城市敘事與當代城市形象更新”圓桌論壇,⑦參見“城市敘事與當代城市形象更新”論壇組文,《探索與爭鳴》2022 年第10 期。它旨在提問,在那些能實際測評的城市功能或治理層面的元素之外,敘事構成的符號層面的城市形象是否同樣重要?這一敘事性可以指向文學、影視、新媒介、建筑等不同領域,但敘事這一視角本身及其內含的某種人文主義關懷卻透露出其中文學的方法。
一種簡單的向內或向外的二元思維應該被打破,“以文學為方法”應建基于對文學自身復雜性的把握。尤其是當學術期刊將某種觀念性存在落實為實踐性和方法性探索時,更應保持一種開放的態度,因為期刊不可避免的集束效應和媒介作用,無疑會起到一種放大效果,在形成思潮,促發更多新的思想研究成果的同時,也可能帶來“風潮”。因此,如何充分尊重目前占據研究主流的學科自身邏輯,同時積極探索一條有效的調適和拓展路徑,是擺在所有學術期刊面前的難題,身處綜合性期刊內部的“文學”可能只是這一難題的聚焦點之一。在這個意義上強調以文學為“方法”,自然立足于文學區別于他者的特殊性(文學性),在這一向度上,情感、主體、敘事、審美、形式等我們所熟悉的元素都是題中之義;但是以之為方法的目的仍是建立種種新的連接,在這個向度上,文學也可能因之從自身出發而重返那個“關乎一切”的自身。文學本身天然的跨學科性和特殊性使之成為我們尋求某種兼容性方案的有效對象,或許從文學出發,關于其觀念和方法的調適和探索——不僅是學術研究,更包括相關編輯活動——也可能成為一種方法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