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燕娣
景德鎮是明清時期皇家御窯廠所在地,先進的瓷業生產技術促進了景德鎮制瓷手工業的革新與進步,使民窯迎來生產高峰,這一時期景德鎮窯瓷器開始在國內外市場上廣泛流通,成為國內重要的瓷器制品和外銷的主流產品。景德鎮窯瓷器是明清時期中國與世界交流的重要橋梁,對世界物質文化、社會生活與藝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景德鎮窯自中晚唐創燒以來,直至明清,成為中國重要的瓷業生產中心,積累了雄厚的瓷器生產基礎,產生了大量的瓷窯。通過歷年的窯址考古與調查可知,景德鎮窯業的生產中心是不斷向鎮區一帶集中的。此前有學者結合景德鎮早期窯業的GPS 數據,對中晚唐至北宋晚期的窯業遺存地理位置及產品進行過分析,區域變化趨勢大致是沿著樂平、南河單元逐漸向小南河、南河、東河單元擴展,而后擴展至景德鎮鎮區一帶。隨著景德鎮各區域的開發,早前開發的區域逐漸廢棄[1]。從南宋晚期及元代開始,景德鎮窯業的分布空間進一步縮小,鎮區及近郊出現大量窯場,遠郊的窯場減少[2]。進入明清時期,景德鎮鎮區形成沿昌江而下的十三里窯場,是景德鎮制瓷手工業生產的核心區,清代文獻《景德鎮陶錄》記載了這一情況:“景德鎮,屬浮梁之興西鄉,去城二十五里,在昌江之南,故稱昌南鎮,其自觀音閣江南雄鎮坊至小港嘴,前后街計十三里,故又有陶陽十三里之稱?!盵3]曾有學者對元代景德鎮制瓷手工業生產中心向景德鎮鎮區轉移的原因進行探討,認為主要與鎮區交通運輸便利、勞動力資源充足,以及瓷器貿易中心地位突出有關[4]。
明清時期,景德鎮民窯繼續向鎮區集中的現象與御窯廠的建立息息相關。一方面,景德鎮民窯與御窯廠(官窯)有著顯著區別。御窯燒造的器物更加規整、精致,管理也更加嚴格。御窯廠只對宮廷和皇帝負責,瓷器的生產與王朝政策、宮廷背景、時代背景以及皇帝的品味與偏好等息息相關。民窯的生產管理沒有嚴格的要求和規范,產品主要銷往民間和海外,以經濟利益為首要考慮因素。因此,民窯窯場眾多,布局分散,不同窯場生產的器物種類和品質或許不同。另一方面,御窯廠的建立是為國家最高統治者生產瓷器,這就促使全國各地的制瓷技術向景德鎮匯集,御窯廠不斷精益求精、研發創新,為民窯的生產和發展提供了良好的技術基礎。景德鎮御窯廠的建立對民窯生產中心影響甚大,其優質的制瓷原料、優秀的窯工、先進的生產技術對民窯向鎮區的轉移有著強烈的吸引力。特別是明嘉靖時期實行“官搭民燒”制度后,民窯也能承擔燒造御用瓷器的重任,民窯在承擔風險的同時,也促進了技術的發展。而萬歷后期御窯的停燒,使大批失業的官匠流向民間,結束了官府窯場壟斷優質原料的歷史,這些因素促進了民窯技術的崛起,為民窯的發展提供了機遇[5]。至清代,景德鎮民窯的生產中心基本集中在御窯廠附近,這與清代繼續實行“官搭民燒”制度有很大關系。從清康熙中期開始,御用瓷器除部分在廠內燒造外,大多已燒自民窯。官窯和民窯間的生產聯系較前代更加緊密,御窯廠周邊的民窯依托有利的位置獲得更多的發展機會,逐漸形成以御窯為中心,密集分布于街巷、里弄間的民窯作坊群[6]。
景德鎮制瓷手工業自明代開始進入全新的發展階段,以前所未有的活力迎來生產高峰,明清時期景德鎮制瓷手工業有著極其細致和專業化的分工。據明萬歷二十五年(1597 年)《江西省大志》記載,明代御器廠內分布著具有管理功能的官署、督工亭、獄房、公館、九江道,具有禮儀祭祀功能的儀門、鼓樓、神祠,具有生活居住功能的堂、軒、寢、廂房、窯人役歇房,具有儲存物品功能的庫房、柴房,具有生產功能的作坊、窯爐、甃井、柴廠等。御窯廠內既有制瓷性質的作坊,還有輔助作坊(如制作和建造房屋、設備、工具、包裝材料、運輸工具和織物的作坊等)。御窯廠已不是單純的生產機構,涵蓋了瓷器制作(管理、生產、儲存、運輸等)的方方面面[7]。其中,瓷器生產具有從原料配置到入窯燒造細致嚴密的分工流程。近年來,御窯廠遺址的考古工作取得重要成果,明代御器廠的生產流程、功能分區和作坊布局逐漸清晰[8]。民窯盡管不像御窯集中在一個區域生產,但必備的工序和相應的輔助產業也是需要的。明代宋應星的《天工開物》記載了民窯瓷器的生產:“共計一坯之力,過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細節目,尚不能盡?!盵9]清乾隆八年(1743 年),景德鎮督窯官唐英為宮廷編寫《陶冶圖說》,將景德鎮窯瓷器的工藝流程以圖文并茂的方式予以說明[10],由此書可知,景德鎮瓷器的制作工序包括采石制泥、淘練泥土、練灰配釉、制造匣缽、圓器修模、圓器拉坯、琢器造坯、采取青料、揀選青料、印坯乳料、圓器青花、制畫琢器、蘸釉吹釉、鏇坯挖足、成坯入窯、燒坯開窯、圓琢洋彩、明爐暗爐、束草裝桶、祀神酬愿。這種精細的分工只有當各行業集中在景德鎮鎮區時,才能最大限度節約成本,發揮生產效率。圍繞原料物流、陶瓷生產、陶瓷貿易、商品物流、移民治理、信仰禮俗等環節,明清時期的景德鎮鎮區也分化為不同的功能聚集區。比如,針對不同原料運輸的原料物流區,進行陶瓷生產的御窯及民窯生產區,進行瓷器貿易的各種專業化陶瓷集市,進行生活用品貿易的聚集區,以及族群聚居、行幫治理的會館、行會,滿足民間信仰的宗教建筑等[11]。
窯業中心的轉移、產業的集中,以及專業化的分工促使景德鎮成為明清時期中國瓷器最大的生產中心,從商業集鎮轉變為工商業城市。良好的瓷業環境與資源,對瓷器加工與銷售起促進作用的行幫,穩定瓷業社會秩序的官民合作,凝聚瓷業群體的民間信仰成為明清時期景德鎮制瓷手工業長盛不衰的保證[12]。
明清時期,景德鎮制瓷手工業的發展與進步使瓷器的產量和質量迅速提高,得以滿足海內外市場的需求,海外需求的刺激又進一步影響了景德鎮窯瓷器的生產。
中西文化交流日益頻繁,面對異國文化的沖擊,明清時期景德鎮窯瓷器在器類、器型和紋飾上有了顯著變化。根據器物的特點,大致可以將明清時期景德鎮窯瓷器的外銷分為六個階段。
第一階段為明早期,即洪武至天順時期(14 世紀中期至 15 世紀中期)。洪武四年(1371 年)明政府公布詔令:“濱海民不得私出?!盵13],此后,明早期各朝多頒布禁海令,但不限制海上的官方往來。明政府把朝貢與貿易合二為一,海外國家必須先與明朝建立朝貢關系,才能獲得合法的貿易權利。而與民間開展的私商貿易,明政府明令禁止。朝貢貿易因此成為明早期中外經濟交往的唯一渠道,也成為中國陶瓷外銷的主要方式,這種朝貢貿易的高峰以鄭和下西洋為標志。受“海禁政策”與“朝貢貿易”的雙重影響,明早期的陶瓷貿易出現較大變化。陶瓷的外銷規模經宋元時期后,在明早期規模縮小,盡管龍泉窯青瓷還持續外銷,但景德鎮窯青花瓷數量銳減。比如,東南亞考古學者發現景德鎮窯青花瓷在 1352—1487 年有一段外銷上的空白,提出明代空白期(Ming Gap)的概念[14]。但從朝貢貿易的角度來看,這一時期,陸上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上的各個國家,通過朝貢貿易,以及鄭和下西洋等官方貿易攜帶的大量貨品,均獲得一定數量的中國瓷器。據相關學者統計,日本、琉球、菲律賓、印尼、馬來半島、婆羅洲、泰國、印度、斯里蘭卡、馬爾代夫、阿曼、巴林、亞丁、也門、埃及、依索比亞、索馬利亞、肯尼亞、坦桑尼亞、馬達加斯加等均有中國明早期龍泉窯和景德鎮窯瓷器的發現[15]。其中,明早期的景德鎮窯瓷器,以青花瓷器為主,既有伊斯蘭風格的官窯青花器,又有中國傳統的民窯青花器,但數量較少,遠不及龍泉窯青瓷(見圖 1)。明宣德后期,國力的衰退和國內政局的動蕩不安,促使明宣宗開始推行緊縮政策,停止了下西洋的航海活動,對海外諸國的招撫標準和賞賜較明早期大大降低,使朝貢貿易在明中期走向衰落。

圖1 首里城京之內SK01 出土的中國陶瓷
第二階段為明中期,即成化至正德時期(15 世紀晚期至 16 世紀早期)。這一時期前來中國朝貢的國家只剩日本、琉球與占城等國,朝貢體制基本衰亡,海禁政策依然嚴格。與此相對應的是,民間走私貿易的壯大,除了中國商人的走私貿易,東南亞穆斯林商人及貴族、阿拉伯商人也以朝貢為名來華進行走私貿易活動。這一時期中國沿海地區甚為發達的走私貿易環境和穆斯林商人構建的發達、順暢的海上貿易線路,促使中國與東南亞、中東、西亞的瓷器貿易持續發展。而奧斯曼帝國(Ottoman Empire)對陸路交通的阻斷,限制了東西方的直接交流與貿易發展,歐洲各國王室、貴族開始急切地尋找通向東方的新航路,大航海時代由此開啟。1514 年,葡萄牙人到達中國,在廣東屯門島登陸,起初進行走私貿易,到 1557 年,葡萄牙在澳門建立貿易基地,可以在中國進行合法貿易。葡萄牙是最早與中國進行瓷器貿易的歐洲國家,使景德鎮窯瓷器外銷的廣度得以擴展。從目前的考古資料來看,這一時期中國瓷器的輸出范圍很廣,包括東亞的韓國、日本,東南亞及中南半島的諸多國家,印度洋的斯里蘭卡、印度,波斯灣沿岸及阿拉伯半島,地中海沿岸的敘利亞、土耳其,非洲的埃及、埃塞俄比亞、肯尼亞和坦桑尼亞,以及非洲南部的馬達加斯加、科摩羅等。此外,歐洲南部的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等國也發現不少明中期的中國瓷器。可以說,彼時中國瓷器貿易遍及亞非歐三大陸。明中期最顯著的變化是中國瓷器外銷的品種發生了嬗變,明早期的中國瓷器外銷以龍泉窯青瓷為主,到明中期,景德鎮民窯青花瓷開始成為重要的外銷產品(見圖 2),此外,還有少量的五彩、白釉、藍釉、法華彩瓷器等[16]。為滿足不同人群和市場的需求,景德鎮窯在產品上融入不同的文化元素,既有伊斯蘭文化元素的青花器物,也生產有諸多典型葡萄牙紋飾的瓷器,豐富了中國瓷器的文化內涵與外在表現。

圖2 明中期利納號沉船出水中國陶瓷
第三階段為明晚期,即嘉靖時期至萬歷早期(16 世紀中期至 16 世紀晚期)。隆慶改元(1567 年),為抑制走私和增加稅收,明朝政府開放福建漳州的月港為對外通商港口,允許民間與國外進行貿易,史稱“隆慶開關”[17],這使得長期以走私形式出現的民間海外貿易獲得合法地位,民間私人海上貿易取代朝貢貿易成為海外陶瓷貿易的主體。除葡萄牙之外,其他歐洲國家也開始與中國進行瓷器貿易。1571 年,西班牙開始名為“馬尼拉大帆船貿易”的外貿活動,馬尼拉是從美洲通過太平洋開辟與中國貿易航線過程中在菲律賓的殖民地,西班牙人以此為貿易據點。當西班牙國王想要獲得中國瓷器時,先派船隊去往美洲帶上開采出來的白銀,駛向亞洲的馬尼拉根據地,通過中間商訂購中國瓷器等貨物,在中國福建的漳州、廈門等沿海港口裝箱出發,在馬尼拉中轉停歇后,向東橫跨太平洋運輸到美洲、歐洲進行售賣。從這一時期開始,景德鎮窯瓷器開始遍布各大陸,除東亞、東南亞、南亞、西亞、非洲、歐洲外,在美洲也有所發現。為進一步滿足海外訂單的需求,景德鎮民窯青花瓷在器類、器型和紋飾方面較明中期有了更多的嘗試,更具歐洲特色。比如,歐洲王室及貴族的徽章、基督或耶穌會標志、葡萄牙文等題材被大量運用在紋飾上,成為中西文化交流的見證(見圖 3)[18]。

圖3 明嘉靖葡萄牙紋章青花執壺 英國V&A 博物館藏
第四階段為明末期,即萬歷末期至崇禎末期(17 世紀初到 17 世紀中期)。景德鎮御窯日漸衰落并最終停燒,大量優秀的工匠流向民窯,刺激了民窯的發展。1602 年,荷蘭東印度公司(United East India Company,荷蘭文為Ver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簡稱VOC)成立,為了與葡萄牙、西班牙、英國等國爭奪海上霸權,荷蘭在亞洲開辟了殖民與貿易據點,并最終奪得在西太平洋的海上霸主地位,掌握了全球海上貿易航線,成為景德鎮外銷瓷新的壟斷商。1602—1657 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將 300 萬件左右的中國瓷器運到歐洲[19],與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不同的是,荷蘭人把定制銷售中國瓷器變成一種市場行為,在其中充當中間人,將歐洲市場的需求反饋給中國生產者,定制了大量歐式中國瓷器。荷蘭早期截獲的葡萄牙克拉克型商船上運載有一類胎體較薄透似玉,多繪分格及扇形、菱花形、橢圓形等開光的山水、人物,以及具有佛教或道教吉祥寓意的花卉紋飾的青花瓷器,這些瓷器在歐洲拍賣后,給荷蘭帶來巨大財富,大量的克拉克瓷被運往歐洲(見圖 4)。隨著市場的飽和,荷蘭東印度公司開始尋求富有新意的瓷器品種,轉變期類型的瓷器也大量運往歐洲,這類瓷器多繪有山水、詩文、佛道教人物、戲曲小說情節等紋飾。同時,日本市場逐漸擴大,明晚期雖開放海禁,但為避免倭亂的產生,仍禁止與日本進行貿易,日本主要依靠中國東南沿海商人的走私貿易獲得中國瓷器,其中鄭芝龍的貿易網絡起到重要作用。1625—1635 年,景德鎮窯場主要生產克拉克瓷,隨著鄭芝龍在 1634 年開始主導東亞地區的海上貿易,并證明日本市場很有潛力后,荷蘭與日本成為可靠的瓷器主顧,景德鎮開始就不同的種類進行專門化生產,包括傳統類型的克拉克瓷,為荷蘭生產的轉變期瓷器,為日本生產的“古染付”、釉上五彩“古赤繪”、祥瑞瓷等[20]。

圖4 “白獅”號沉船出水明萬歷克拉克青花盤
第五階段為清初期,即順治至康熙末期(17 世紀晚期到 18 世紀早期)。受戰亂影響,景德鎮制瓷業一度衰落,且受清政府嚴格的海禁政策影響,正常的瓷器外銷活動一蹶不振[21]。1662 年鄭成功在臺灣建立政權后,驅逐荷蘭人,使荷蘭在中國東南海域的瓷器貿易陷入困境。17 世紀 50—90 年代,日本趁機蠶食原屬中國的瓷器市場,日本瓷器大量銷往海外。康熙二十二年(1683 年)以后,隨著康熙皇帝平定三藩并統一臺灣,社會穩定,經濟高速發展,漳州、廣州、寧波、上海等通商口岸重新開放,景德鎮瓷器外銷恢復繁榮,景德鎮制瓷手工業迎來鼎盛期。據考古發現,康熙二十三年至乾隆五十九年(1684—1794 年)的窯業堆積寬度達數十米,厚達十余米[22]。這一時期景德鎮窯瓷器被運往世界各地,其中歐洲是主要的海外市場。隨著歐洲掀起的“中國風”和瓷器熱,景德鎮開始大量接受歐洲定制瓷,器物造型新穎,裝飾上歐洲主題顯著。歐洲人極喜色彩瑰麗、華麗絢爛的瓷器,日本彩瓷的輸入也進一步影響了歐洲市場對彩瓷的需求,青花瓷器并不能完全滿足歐洲市場的需要。為與日本競爭,景德鎮窯開始仿制日本伊萬里瓷器,不僅模仿得非常成功,而且瓷質更優、價格更低[23],這類瓷器被稱為“中國伊萬里瓷”(Chinese Imari)。此外,景德鎮窯五彩瓷也進一步發展,康熙五彩中的綠彩發展出多種色調,非常具有時代特色,也非常受人矚目,被法國人稱為“綠色系五彩瓷”(Famille Verte)(見圖 5)。

圖5 清康熙五彩盤 荷蘭國立博物館藏
第六階段為清中期至清晚期,即雍正至乾隆時期(18 世紀早中期至 18世紀晚期)。1685 年清政府廢除海禁,開放中國各口岸準予通商,1715 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廣州建立,1727 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得準在廣州設立商館,1757 年清政府規定中國的對外貿易集中在廣州進行[24]。自此,廣州成為海外購買中國瓷器的重要口岸。與 17 世紀相比,18 世紀開始,更多的歐洲國家參與中國的瓷器貿易,英國貿易量位居世界第一,荷蘭尚未衰落,瑞典、法國和丹麥也是重要的中國陶瓷貿易國家[25]。這一時期外銷的景德鎮窯瓷器主要是青花瓷,另有少量彩瓷。外銷瓷多仿照歐洲畫法或來樣加工,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器物造型更適應西方的生活習慣,裝飾上除中國風格的紋飾外,也有歐洲版畫、東印度公司船只、家族紋章等歐洲風格紋飾,荷蘭等一些歐洲國家還設計了其想象中的“中國風”紋飾,最為典型的是 1734 年荷蘭東印度公司請阿姆斯特丹畫家普朗克設計的執傘仕女、三博士、四博士等圖樣。此外,西方科技也影響了中國瓷器的生產,從康熙朝開始,在歐洲玻璃器、金屬器上應用的成熟的琺瑯彩技術被引進,用于中國瓷器的制作??滴跬砥?,在琺瑯彩瓷的基礎上,景德鎮窯開始制作粉彩瓷,起初這些技術主要運用于官窯瓷器,到雍正時期,粉彩彩料發展成熟,在民窯外銷瓷器中也有發現,西方稱為“粉色五彩”(Rose Verte)。海外對中國陶瓷的需求量很大,為了對海外商人特殊要求的定燒瓷器進行更好的加工,提高貿易彩瓷生產的效率和質量,窯工開始就近在廣州對瓷器進行加工,瓷器商人先去景德鎮采購素白瓷運回廣州,然后在廣州進行彩繪烘烤,再出售給外國商人,這類瓷器一般被稱為“廣彩瓷器”(見圖 6)。廣彩瓷器的生產也減少了長途販運對瓷器的損壞。廣彩瓷器異軍突起,景德鎮窯彩瓷的外銷逐漸不敵廣彩瓷器[26]。這一時期,歐洲定制的器形與裝飾被廣泛運用到各種釉色器物上,體現了當時定制瓷對中國瓷器的影響。中國政治局勢和貿易政策的變化,海外各國在亞洲勢力的發展和衰落,使景德鎮窯瓷器的外銷在不同時期有了不同的特點。
頻繁的中外陶瓷貿易使景德鎮窯瓷器受到諸多域外文化的影響。明早期,陸上絲綢之路上,明朝重視與西域諸國的關系,多次遣使西域,明朝產生的影響也波及西域的許多國家和地區,而西域諸國也有從陸道前往明朝入貢的記錄。海上絲綢之路以鄭和下西洋為代表,鄭和七次出海,遠達東南亞、印度洋、波斯灣、東非海岸等 56 處國家,其中一半以上信仰伊斯蘭教。明早期中國與伊斯蘭地區國家的來往非常密切,特別是明代永樂、宣德時期,景德鎮御器廠生產了諸多伊斯蘭風格的器皿,多為伊斯蘭金屬器、陶瓷器、玻璃器等[27]。這些官窯瓷器一部分被明朝皇帝使用,一部分作為明王朝對海外朝貢國家的答贈,以及鄭和下西洋時攜帶的禮品或商品流往海外。

圖6 清乾隆廣彩歐洲家族紋章紋餐具組合荷蘭國立博物館藏
明中期,一方面,成化、弘治時期走私貿易興起,波斯、阿拉伯商人與中國的瓷器貿易持續發展。弘治民窯瓷器中有諸多具有伊斯蘭文化因素的青花器物。此外,正德皇帝等部分明代統治者信仰伊斯蘭教,因此,正德官窯瓷器上也有伊斯蘭文化因素[28]。另一方面,15 世紀晚期至16 世紀早期,新航路的開辟使歐洲與亞洲開始直接貿易。葡萄牙是率先與中國進行貿易的歐洲國家,為滿足葡萄牙的需求,中國生產了有諸多帶有典型葡萄牙紋飾的瓷器[29]。中國東南沿海地區甚為發達的走私貿易環境,以及穆斯林商人、葡萄牙人構建的發達且順暢的海上貿易線路,使中國與東南亞、中東西亞、歐洲的民間瓷器貿易得以發展,中國瓷器的消費區域也較早期有所擴大。但這一時期中國銷往歐洲的器物數量有限,環球貿易網絡還沒有完全形成,歐洲市場對中國瓷器生產的影響也很有限。
16 世紀以后,情況發生巨大變化。隨著新航路的開辟,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等國陸續進入中國,自此與中國進行瓷器貿易的主要為歐洲各國。此外,中國東南沿海走私貿易及歐洲國家作為中間商對中日貿易均有促進作用,日本市場逐漸擴大,也有大量日本定制的瓷器[30]。17 世紀以后,受“中國風”影響,歐洲掀起了購買景德鎮窯瓷器的熱潮,使景德鎮外銷瓷的貿易對象迅速轉向歐洲。從器形到紋樣,歐洲人都提出諸多定制要求。為滿足歐洲人對優質瓷器的需求,景德鎮努力提高瓷器質量,使民窯精品與官窯瓷器在質量上不相上下,造型與紋飾也多適應歐洲的文化習俗[31]。
明清時期景德鎮窯瓷器將伊斯蘭文明、歐洲文明與亞洲文明融為一體,豐富了中國瓷器的文化內涵,其作為“使者”流布至世界各地,生動展示了多元文明的交流與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