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凡利
張亮出生在農村,打小嘴就巧,一句話他說出來,就比別人好聽。大學畢業后,他談了個城里的女朋友,買車買房結婚都是女方操辦的。
這天,老家的父親突然給張亮打電話:“你現在出息了,老家這一塊總得有個說法吧?”張亮明白,父親這是讓自己回家辦“送別宴”呢。
在張亮的村子里,這些年留在城市上學和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村里約定俗成有個規矩:所有在外定居的人,都要回村請鄉鄰們吃頓飯,算作告別。張亮都在外生活三年了,該向鄉親們做個交代了。張亮沒拒絕,說自己找時間就回家。
老張卻有自己的心思:請鄉親們吃飯事小,借機顯擺兒子事大。兒子不僅嘴巧,長得也一表人才,待人接物有板有眼,這么好的兒子,只有宣傳出去,自己臉上才有光,在村子里才有面子。
爺兒倆在電話里商定了辦宴的日子。提前幾天,老張就在村里下了請帖。村委會成員,另加村里的知名人物,都會到場,就等著張亮衣錦還鄉了。
因工作忙,宴席頭一天,張亮才帶著老婆往家里趕。路上耽擱,到家時都半夜了。老張把兒子兒媳迎進家,一句話沒說,就跑出了院子。
沒一會兒,老張擰著眉頭進了屋。張亮感到很奇怪,忍不住問父親:“您出門去干什么?”老張卻反問張亮:“你怎么半夜才來?沒開車嗎?”張亮忙向父親解釋:“我這兩天吃感冒藥犯困,所以坐高鐵來的,下了高鐵打的出租。”
老張輕輕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就回臥室了。張亮十分不解,本來自己回家是件高興的事,為什么父親卻悶悶不樂?張亮去問父親,父親卻說:“時間不早了,該休息了。”張亮看父親沒心情,也就罷了。但張亮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晚上也沒睡個囫圇覺。
第二天一早,老張早早起床,然后把張亮也叫了起來,嚴肅地說:“既然你回來了,就跟著我上門去安客。”“安客”是當地的習俗,就是已經說好的宴席,在當天吃飯之前也要逐個上門邀請,顯著尊重。張亮覺著父親說得有理,就跟著父親出了門。老張又對張亮說:“都是鄉鄰,你別不好意思。”張亮覺著父親話里有話,就問父親緣由,老張卻瞪了他一眼。
從第一位客人家出來后,老張忍不住又對張亮說:“你怎么老實得像個姑娘,你的口才呢?”張亮更蒙了,父親這是要干嗎,就是去請個鄰居,值當的嗎?
老張看張亮不開竅,說:“你長得帥,說話巧,為什么不顯露?今天不顯露,什么時候顯露?”張亮驚呆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到了第二位客人家,張亮依舊是老樣子,這讓老張徹底生氣了,出門后就對張亮說:“我看你還是沒想通,你先回家吧,考慮下我說的話,順便收拾下桌椅。”張亮明白,父親這是讓自己去反思,就徑直回了家。
老張自己把剩下的客人喊了一遍,回到家第一句話就問張亮:“你想通了嗎?”張亮點點頭:“我想明白了。”老張一聽,喜上眉梢:“這就對了嘛。”說完就和兒子一起擺桌椅,洗酒杯。小院里擺了三桌,堂屋里擺了兩桌,廚師現炒現做,一旁的音響里唱著《好日子》。老張忍不住設想,在兒子的一番展示后,鄉親們肯定都很羨慕,以后在村里自然被高看。
中午十二點,所有客人都到齊了。宴席正式開始,老張和張亮在堂屋里各守一桌。
老張這桌是村領導,張亮那桌是村里知名人物。老張這么安排是有用意的,自己把控局面,讓兒子盡情發揮。
菜一道道地上,老張雖然嘴皮子不行,但酒量大,頻頻舉杯,場面不熱鬧都不行。
喝得正高興時,老張突然感覺氣氛不對——兒子那桌冷場了!其實,老張一直側耳聽著兒子那桌的動靜。剛開席時,兒子說了開場白后,大家就各吃各的。老張本以為幾杯酒下肚,兒子就會進入狀態,展現他的口才和才華,讓鄉親們刮目相看。可現在……
老張瞥了一眼,只見兒子坐在桌邊,機械地讓大家吃飯。別人問一句,他就答一句。個人成績,他卻只字不提。老張實在坐不住了,找個借口來到張亮身邊,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跟他來一下。
張亮笑笑站起來,跟老張來到內屋。老張說道:“你不是想通了嗎?這么好的機會你怎么不表現?”老張沒等張亮回應,緊跟著說:“我再說一遍,你嘴皮子不一般,混得也好,今天是展示的最佳時機。錯過了,就永遠沒有了。”
張亮撇撇嘴:“自然點不行嗎?故意顯擺,會討人厭的。”
老張繼續講道理:“你出門在外,我一個人在老家,你越優秀,我在家里就越有面子。所以,你不是一個人在戰斗,為了我,你也得看透事。”老張的這番說辭,讓張亮無言以對。
這時,門突然打開,來人說:“老張快出去,咱再喝兩杯。”老張一邊往外走,一邊又瞪了張亮一眼。
老張回到酒桌,又打起酒官司,他端起桌上的酒杯,大聲說:“兒子回來我高興,大家再喝一杯。”其實,這句話是說給張亮聽的。
老張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又往兒子的桌上瞟。這一瞟,差點兒沒把肚子里的酒吐出來。只見張亮笑著站起身,伸胳膊打手勢,讓大家喝酒吃菜,嘴里卻一句漂亮話都沒有。兒子在省城混了這幾年,見了那么多世面,咋不露呢?這種局面又持續了幾分鐘,老張徹底失望了。
兒子成了扶不起的阿斗,老張沒面子,在自己桌上打完車輪戰,來到兒子桌上打圓場:“我兒子身體不適,大家見諒。”
張亮聽父親這么說,站起來面露難色,說自己回屋休息,大家點頭同意。好不容易,老張總算把酒席撐下來。
鄰居走后,老張闖進里屋對張亮說:“昨天你該白天來,你偏偏半夜到。本該開車來,你卻坐車悄悄回。今天本該是你的個人表現會,你卻不識相。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當爹的?”看張亮不吱聲,老張說上了癮:“隔壁二柱子,就在縣城當個小保安,回家愣說是大隊長;前街的鐵蛋,在省城干建筑,對村里一直宣稱是設計院的;還有西頭的三妮,找了個對象大她十五歲,卻說自己喜歡成熟的。你明明干得不錯,為什么就不能給我掙點面子呢?”張亮長出一口氣,說出心里話:“我就是為了您在鄉親們面前還能有面子。”
“你還記得五年前,我們吃村里李四家的告別宴嗎?”張亮問。老張點點頭:“我怎么不記得,那時差點跟李四吵起來。”
“你還記得因為什么吵嗎?”
老張一聽,立馬明白兒子的意思了。
張亮接著說:“當時你奚落李四的兒子,進城沒幾天就翹尾巴,穿戴不同,做事不同,總之就是嫌李四的兒子忘本。還有你說的二柱子、鐵蛋和三妮,哪一個沒被鄉親們識破,成了笑柄?這些年村里的送別飯,也成了炫耀飯。我確實口才不錯,但要在社會上立足,靠的是實干。你以前最煩別人顯擺,現在輪到自己怎么都忘了?”老張被兒子說得直撇嘴,沒想到兒子活得比自己都明白。
這時,門被推開,進來的是李四,他進屋就說:“張亮說的我都聽見了,當年我兒子做得有點過,這幾年我一直想找機會解釋。今天想借著酒勁把話說開,所以,到家后我又返回來。張亮現在有這份心,說明沒有變質。出門在外,我們當父母的放心了。”
老張父子一聽李四這么說,臉上浮現出會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