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盛夏的北京,干燥炎熱,在北京西站附近的一家小賓館里,79歲的湖北老人何文福一遍遍整理自己“強奸罪”申訴材料,嘴里念叨著,“新補充的申訴書交上去一個月了,我就想來最高檢問問,現在怎么樣了?”
1975年,在湖北省荊州市鐘祥縣(現鐘祥市),31歲的何文福被抓,1977年被判“強奸罪”,獲刑15年。但無論是在被審訊,還是服刑期間,他都始終堅稱自己是被冤枉的,出獄后,他四處奔走,尋找證據,試圖自證清白。
這些年,何文福找到了當年強奸案的受害人和一些證人。在委托律師調查后發現,當年的多位證人愿意出面為何文福作不在場證明,受害人卓某也在多人的見證下,說明當年情況,稱何文福“不是作案人”。
看著一張張按有手印的受害人陳述和證人證言,79歲的何文福看到了翻案希望,但幾年下來,他的申訴,總仿佛小石子投進了大海,泛起淺淺的波紋后又很快恢復了寧靜。在北京的這幾天,最高檢的辦案檢察官接待了他,稱他的申訴案還在進一步審查中。
如今,年事越來越高,他想摘掉“強奸犯”的帽子,請求法律恢復名譽的心愿,變得越來越急切。
1968年,何文福投靠親戚,從河南泌陽老家到了湖北荊州市的鐘祥縣,跟師傅學了幾年燒窯后,1975年2月,他來到一家磚廠,成了一名燒窯師傅,每個月燒一個窯,工錢一兩百元,是當年大家都羨慕的高薪。
但何文福怎么也沒想到,在這里工作半年后,一件改變他命運的事情發生了。
“當年公社的武裝部就是管作奸犯科的。1975年8月16號那天,我在回磚廠的途中,就被武裝部的人給抓了。”何文福說,他反復詢問被抓原因,但對方態度嚴肅,回答的始終都是“你知道”。
在公社管理處被關了一天一夜,何文福被送進了看守所。在看守所被審問時,何文福才知道,原來他被抓,與2天前,發生在磚廠兩三公里外小樹林里的強奸案有關。
鐘法刑判字第015號判決書中,法院審理查明:1975年8月14日下午,何文福趁未婚女青年卓某單獨行走之機,即起歹心,尾隨追趕前去,拉住女方。卓某哭喊求饒,何文福怕他人聞聲趕來,便施用暴力,對卓某捂嘴毒打,威脅逼迫。隨后,將女方摔倒在地上,何文福撕破該女短褲進行了強奸。強奸起來后,又搶走女方現金3元。
因為何文福“無理抵賴,拒不認罪”,1977年2月,鐘祥縣人民法院從嚴判處他有期徒刑20年。
在這起案件的結案報告上,列了6條何文福是犯罪嫌疑人的認定依據:何文福有犯罪當時的藍色上衣,黃色挎包,經卓某辨認確系行兇者物件;經卓某多次指認,確系何文福當時強奸了她;因群眾保密不嚴,何文福聽到調查“強奸案”后,將作案穿的汗衫和其他物件一起轉移;何文福拒不承認8月14日活動情況及著裝,這說明他心中有鬼不敢承認;何文福操鐘祥城關地區口音;何文福在此之前,有流氓犯罪活動,此次犯罪絕非偶然。
“我自己沒有藍色上衣和黃色挎包,我拿走的那件汗衫是我曾經收留過的一個同鄉的。”何文福說,庭審時,他曾反駁道,“我從沒見過卓某,跟她完全不認識,而且我說話帶的是河南口音,根本不是鐘祥口音,我之前從來沒有過流氓犯罪行徑,我不承認,是因為我根本沒做過,是被冤枉的。”
身處監獄的何文福并沒有放棄,在獄中他不斷地寫材料,郵寄給各個相關部門,反映情況。1982年,鐘祥縣法院復查后認為,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定性正確,但量刑偏重。該院判決,撤銷此前判決,判處何文福有期徒刑15年。
何文福不服,堅信自己無罪,再次提請上訴,同年10月,原湖北省荊州地區中級人民法院認為:原審認定的事實和判決并無不當,何文福上訴無理,予以駁回。

“我還是不服,但是在監獄里寫了那么多信都沒用,我只能先服刑。”因為在獄中表現良好,何文福減刑2年6個月。1987年2月,他出獄后,被安排在了一家汽車修配廠工作,“出來之后,我一邊工作,一邊繼續申訴。”
出獄后的36年里,何文福找到了很多翻案的證據,但他想要法律還他“清白”,卻始終遙遙無期。
其實,除了上文所說的定罪依據,當年警方偵查期間還找到了人證:何文福的同事吳國富和范德才稱,曾看到他往案發地走去;村民謝翠香稱在案發地附近看到過何文福。
出獄后的那幾年,何文福分別找到了這些證人,說明來意后,讓何文福自己都很意外,這些證人給出的情況說明,與當年警方的調查結果并不一致,三位證人為愿意他作“強奸案”的不在場證明。
范德才說,“何文福被抓起來之后,我還跟石門水庫的人在一起說過了的,何文福是冤枉的,他沒有作案時間。”
2015年6月8日,當年案件的另一位證人謝翠香,在一份律師書寫的調查筆錄上簽字、按手印。調查筆錄載明:武裝部長派車將她接到派出所,要她說看到了何文福和卓某的事,讓她把何文福咬死,這樣說會給她好處。她沒有按部長教的說,只說,聽說何文福有過多段感情經歷。調查人員很不滿意,沒有派車送她回家,讓她自己從派出所走回家。另外,“在小樹林附近見過何文福”筆錄上的名字,不是她簽的。
根據受害人陳述,強奸案發生的時間是8月14日12點左右到下午2點之間,在調查中發現,幾位證人證言,都能證明,那個時間何文福在窯廠,并不在案發現場。
拿到證人證言后,何文福終于看到了希望,但湖北省高院卻駁回了他的申訴,理由是幾人的證明內容存疑,不足為證。
此后,又一束希望之光照亮了何文福的申訴路。
2017年12月,卓某在一份按了手印的情況說明中說:“我現在實事求是地把1975年8月份發生在我身上的一起攔路強奸案的情況說明清楚。當時事情發生后我并沒有報案,是辦案人員直接來找的我,并要我指認是何文福作的案,當時我知道不是何文福害的我,但我只能按辦案人員的指示咬定是何文福作的案。我現在實事求是地把情況說清楚:何文福不是作案人,我不想冤枉一個好人。”
卓某的這份情況說明,作為見證人之一,石門水庫退休干部陳文才說,寫下這份情況說明時,卓某多次說,不能冤枉何文福一輩子。
看到情況說明的那一刻,何文福激動地哭了,“受害人都說根本不是這么回事,我坐了十幾年牢,真的是太冤枉了。”
拿到這些關鍵證據后,2020年底,最高檢介入了調查,檢察官去何文福家了解情況。這三年來,何文福一直在期盼“什么時候能有消息?”
2021年9月30日,荊州市中院就此案召開會議,何文福滿懷希望地去了,但會上法官表示,可以給予何文福救助金。“其實我不愁吃穿,孩子們也都有各自的工作,家里的條件也還都可以,我不需要救助,我需要的是清白。”何文福拒絕救助金后,事情又沒了消息。

2023年初,證人謝翠香又錄制了一份情況說明的視頻,張春雨律師將這份新證據交到最高檢后,何文福的申訴又有了新的進展。
2023年2月2日晚,何文福收到了最高檢的短信。短信中說:經審查,您提出的事項內容不夠具體,訴求不夠清晰,我們無法予以審查。
6月下旬,何文福在最高檢得知,目前這個案子是中止狀態,還在進一步審查中。
端午節前一天,何文福從北京回到了湖北荊州的家,35歲的小兒子給他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在何文福心中,當年的案子不只是壓在他一個人的身上,小兒子雖然嘴上不說,但一直不愿意去相親結婚,其實與他這個“強奸犯”不無關系,“強奸犯的這份侮辱,是我們全家人的壓力。我現在快入土了,就盼著能在臨死前恢復名譽,重獲清白,也讓孩子們挺直腰桿做人。”
來源:津云新聞 記者/鮑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