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睿
在科學技術發展的歷史中,科學技術普及活動(以下簡稱科普)就一直相伴而行。英國科學家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60 年6 月在牛津大不列顛學會的一次講座上為公眾通俗地闡述了達爾文進化論,并反駁了英國威爾伯福斯(William Wilberforce)主教對進化論的攻擊,從而被人們稱為“達爾文的斗犬”。進入21 世紀,科普有了新的內涵,其重要性也有了顯著的提升。2002 年6 月,《中華人民共和國科學技術普及法》頒布實施;2021 年6 月,《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規劃綱要(2021 —2035 年)》[以下簡稱《科學素質綱要(2021 —2035年)》]發布;2022年8月,《“十四五”國家科學技術普及發展規劃》(以下簡稱《規劃》)發布;同年9 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新時代進一步加強科學技術普及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國家的這一系列重要法規和文件為重新界定和理解新時代的科普提供了基本框架。筆者擬從三個方面來探討當今的科普與科普創作特點。
一、為什么要進行科普?
科學知識通常是在遠離公眾熟悉的場景,采用特定的技術方法獲得的結果,其表達中含有許多專業術語。因此,科學知識對普通大眾或非專業人士來說往往不容易理解,需要采用各種科普方式轉換成通俗易懂的形式。人們通常把科普理解為單向的知識流動,即專家或科普工作者把科學知識普及給公眾,后者只是被動地接受前者普及的科學知識。但近年來的研究揭示,這種看法是由于20 世紀科學體制化之特點造成的——隨著美國政府在20 世紀中葉推動的科學體制化成為了國際主流,科學逐漸演化成為一種封閉體系,不僅廣泛存在著各種專業或學科的“小圈子”,而且形成了科學與公眾隔絕的“大圈子”,從而導致了這種公眾被動接受和理解科學知識的單向傳播模式。
進入21 世紀,科學進入到一個新的變革時期。科學界的有識之士提出,需要打破封閉的科學體系,重構科學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實現科學家與公眾的雙向交流:一方面要讓科學思想、科學方法和科學知識充分地普及到社會的各個層面,另一方面要讓公眾的想法和需求及時地進入到科學共同體的視野之中,并讓公眾成為推動科學發展的重要動力。
美國科學院2020 年2 月26 日在紀念“ 布什報告”發表75 周年的科技政策專題研討會上,把科學家與公眾的互動列為一個重要主題;與會專家分別從科學與社會之間的關系,科學家與公眾之間的交流和互動等方面進行了討論。在會議做出的4 個結論中,第二個結論就是關于科學與公眾之間的互動:“傳統的科學模式中,科學家沒有責任與公眾接觸;而那些去與公眾交流的科學家甚至受到詆毀。雖然這種態度已經開始發生改變,但科學家需要做更多的工作來與公眾充分地互動。此外,交流應該是雙向的,科學家們要去了解公眾的想法和需求,以及如何做才能夠贏得公眾的信任。”
由此可見,今天西方科學管理者和科學家已經認識到,需要建立這種雙向流動的科學傳播模式。中國政府則更進一步,已經把科普的重要性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意見》明確提出:要“堅持把科學普及放在與科技創新同等重要的位置”,要“樹立大科普理念,推動科普工作融入經濟社會發展各領域各環節”;既要“發揮科技創新對科普工作的引領作用”,又要“發揮科普對科技成果轉化的促進作用”。
換句話說,科普的功能并不只是用來提升公眾的科學素養,還要用來促進經濟社會的發展,甚至用來促進科學的進步。在今天科學界大力提倡學科之間交叉時,科普顯然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現代生命科學的發展過程中就有這樣一個典型案例。1943 年2 月,奧地利物理學家薛定諤(Erwin Schrodinger)在愛爾蘭都柏林三一學院開設了題為“生命是什么”的系列公開通俗講座,據《時代》(Time )雜志當時的報道,前來聽講座的約有400 人,不僅有學者和研究人員,還有內閣大臣、外交官以及社會名流。薛定諤隨后把講座的內容編寫成了一本書,從物理學家的視角通俗地探討了生命的特征。《生命是什么》(What is Life? )的出版激發了當時眾多物理學家和化學家進入生命科學研究領域,進而催生了基于物理學和化學之理論與技術的分子生物學,對20 世紀的生命科學發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科普往往被視為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傳播科學知識,重點傳播那些與普通民眾日常生活和切身利益相關的科學知識,因此,生活科普、大眾科普成為了科普的主流,尤其是那些基于新媒體技術的科普網站、博客和微信公眾號等。相比這些發達的“軟科普”,面向科技前沿和科技產業的“硬科普”則是當前科普工作的短板,必須下大力氣補上。《意見》為此提出了明確的要求:“聚焦戰略導向基礎研究和前沿技術等科技創新重點領域開展針對性科普,在安全保密許可的前提下,及時向公眾普及科學新發現和技術創新成果。”
二、如何進行科普創作?
過去有一句名言:“知識就是力量。”但今天社會所擁有的知識之數量已經相當多了;不夸張地說,公眾已被淹沒在知識的“海洋”里。從新媒體供給側來看,根據《規劃》公布的數據,在“十三五”期間,全國共有科普網站2732 個,科普類微博4834 個,發文量200.82 萬篇;科普類微信公眾號9612 個,發文量138.68 萬篇。可以想見,這些科普作品中的絕大部分都是普及知識。但是,如果把科普簡單理解為普及科學知識是有很大局限的,我們不應該把普及科學知識作為科普的唯一任務,尤其在今天知識已經變得很容易獲取的時候。
需要指出的是,科學知識的普及只是科普工作者的任務之一,弘揚科學的批判精神和提高理性思維能力應該成為科普工作者要完成的主要任務。但是,當前國內這樣的科普活動還比較薄弱,正如《科學素質綱要(2021 — 2035 年)》所指出的:“科學精神弘揚不夠,科學理性的社會氛圍不夠濃厚。”因此,當前的科普活動需要重視“傳遞科學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需要強調的是,在今天這樣一個科學飛速發展的時代,尤其在生命科學領域,許多舊的知識被更新,各種傳統的觀點被推翻。這個時候公眾更需要得到科學批判精神的普及,從而才有能力去理解和把握不斷變化中的科學知識。
在當今這樣一個功利化、快餐化的時代,在公眾媒體領域彌漫著一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標題黨”傳播方式。這些表現形式對當前基于新媒體技術的科普創作同樣有著很大的影響,尤其是生活類科普——從圖文到視頻,科普創作者需要細心推敲打磨標題、文章第一段落、視頻前十秒,以便能夠迅速抓住用戶注意力;否則,用戶就會很快離開作品,完看率/ 完播率就低,平臺算法就不會推薦這種不夠“吸引眼球”的作品。然而,這樣的科普方式往往會把科學知識幼稚化,甚至庸俗化。在筆者看來,盡管科普的表現形式的確需要注意通俗易懂,但并非借此把科學知識消解成娛樂作品。理想的科普作品應該具有一定的深度和難度,從而讓讀者在閱讀或觀看中調動其主觀能動性,使其在理解和掌握科學知識的過程中像登山一樣付出一定的努力,而非“如履平地”似的閱讀。
從以上這些討論中可以看到,我國科普界需要關注一種新的科普形式——元科普。這是著名科普作家卞毓麟先生在2017 年提出的一個新概念,即一線優秀科學家對本領域科學前沿的清晰闡釋、對相關知識由來的系統梳理、對該領域未來發展的理性展望,以及科學家親身沉浸其中的獨特感悟。這類科普作品不僅具有“高端科普”或“硬科普”的特點,而且能夠把科學知識熔于科學認識和科學實踐的歷史過程中,在普及科學知識的同時再現人類認識、利用和改造自然的探索之路,從而有助于讀者理解科學思想的發展,領悟科學精神之真諦。
三、為誰進行科普創作?
要開展科學普及,顯然要考慮或選擇特定的科普對象;特定科普對象的劃定可以讓科普創作者或者科普工作者有針對性地選擇文字的表述方式、知識的覆蓋范圍和普及內容的深淺程度。這不僅要考慮文化程度的高低,如適合中學生或適合大學生的科普作品;而且還要考慮具體科普知識涉及的專業范圍,如針對生物學愛好者或針對數學愛好者的專業性科普讀物。嚴格意義上說,一個人在其認知范圍之外的科學知識通常都需要通過科普來獲取。因此,即便是專家或學者,他們往往也是通過科普的途徑來了解新知識。當然,不同的科普類型也會具有不同范圍的受眾,如生活科普或大眾科普的讀者范圍具有普適性,而“高端科普”或“硬科普”的受眾面則相對要小。
科普不僅要普及科學知識,而且要普及技術知識。因此,還有許多針對特定群體的專項科普。在《科學素質綱要(2021 — 2035 年)》提出的多項科學素質提升行動中,就有針對特定人群的科普,如“農民科學素質提升行動”明確提出,要“重點圍繞保護生態環境、節約能源資源、綠色生產、防災減災、衛生健康、移風易俗等,深入開展科普宣傳教育活動”。《意見》為此明確提出,要“推動科普全面融入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文明建設”。
科普的內容不僅僅涉及到科學技術知識,而且涉及到科學思想和科學精神,如上文提到的“元科普”,需要考慮的科普對象就不像單純普及科學知識那樣簡單。例如,筆者在寫作《生物學是什么》(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 年版)的時候特意不劃定該書的讀者范圍。該書基于筆者數十年從事生物學研究的經歷,對生命科學體系進行了重構并對相關知識給予了新的理解。因此,該書不僅能夠幫助外行窺探生物學的基本概貌和主要特征,而且也有可能引發內行對生命本質的再思考和對生物學內涵的再認識。
換句話說,如果要進行的科普的重點是反映科學精神和科學思想,而非傳播具體的知識點,那么就不需要明確劃定具體的傳播對象,不同的人都有可能從這些科普作品中獲得某些啟示,并通過這類科普作品引發他們的思考。只要他們有所收獲,就有望實現科普傳播科學思想和科學精神之根本目的——提升公民的科學素質。《科學素質綱要(2021 —2035 年)》指出,“公民具備科學素質是指崇尚科學精神,樹立科學思想,掌握基本科學方法,了解必要科技知識,并具有應用其分析判斷事物和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當然,讓民眾提升其科學素質并非容易之事。《科學素質綱要(2021 —2035 年)》也提出了新時代科普發展目標:到2025 年,公民具備科學素質比例超過15%;到2035 年,公民具備科學素質比例達到25%。實現這一目標需要國家大力倡導,更需要全社會共同努力。
(編輯 / 齊 鈺)